民国二年(1913年)宋教仁被刺杀,二次革命失败后,袁世凯为进一步削除南方革命势力,委任亲信将领汤芗铭为湖南都督,并派曹锟以长江上游总司令名义率领第三师驻扎岳州,以成声援之势。
此时,随第三师入湘的吴佩孚,虽有恩主曹锟的赏识,也不过只由团长升成了第六旅旅长,实属名不见经传。
但区区小旅长却有不同寻常的大格局。
在湖南,吴佩孚很注意与地方士绅推心置腹,在他看来,他日若想问鼎中原,必先乐于问道,懂得人心。有士绅向吴佩孚献策,湖南人向来轻生死而重义气,有股子吃软不吃硬的骡子脾气。北方豪杰要想在湖南站住脚,只宜出以怀柔,万不可以征服者的姿态临之,尤宜诚纳三湘豪杰之士,如此才能得道多助,所向披靡。
吴佩孚深以为然。
民国六年七月,段祺瑞马厂誓师,一举荡平张勋复辟的闹剧。携“三造共和”之功,重登民国总理的宝座后,段祺瑞为钳制直系代理大总统冯国璋,组织以皖系骨干为中心的安福系,炮制出一个傀儡新国会。此举一出,南方革命党联合西南各省旋即宣布护法,出兵湖南。
民国七年一月二十七日,护法军方面的湘军将领赵恒惕攻占岳州,刘建藩收复平江。段祺瑞为扑灭护法运动,委派曹锟为两湖宣抚使,吴佩孚为第三师代师长,挥兵由湖北进入湖南。
这是吴佩孚第二次入湘,也是他成就霸业的起点。
第三师一入湖南境地,吴佩孚即不折不扣地实施了五年前的“士绅之策”,他下了一道极严厉的军令:全军不许动民间一草一木,违则处死。
因为有乱世之中难得的王师气象,三月十七日至十八日,两日之内吴佩孚克岳州、下长沙、入湘乡。见兵峰正盛,又得民心,随后,吴佩孚亲率先头部队骑兵五百人,走间道,以豪杰之姿进入衡阳。一路上,这五百骑兵更是淋漓尽致地执行了大军秋毫不犯的严令,尊重民间一草一木,连说话的语调也是斯文温和的。
此前的湖南人见惯了穷凶极恶的军阀,如今忽然看见这样一位直入人心的豪杰,吴佩孚这三个字便一下子被人喊成了“吾佩服”。
在衡阳驻下后,部将向吴佩孚进言,玉帅不可大意,第二路司令张怀芝近日为赵恒惕所败,醴陵、攸县两地已失,我部实为深入湖南腹地的孤军,随时有被截断后路的危险。
鉴于此,部将向吴佩孚提出两条建议,要么长驱南下,直趋广东;要么引兵后退,确保万无一失。
然而,吴佩孚却置这样的良策于不顾,他既不南下,也不撤兵,而是每日置酒高会,与当地士绅大谈孔孟之道、春秋大义。
晚清先贤彭刚直公(彭玉麟)的庐墓就在衡阳,驻军在此,吴佩孚不仅对彭公后裔爱护有加,而且还效仿起彭公画梅,不惜虔心临摹。
在衡阳人看来,能有如此做派,吴佩孚不仅有虔诚谦和的名士之风,而且甚有真豪杰的大气度。
不战而屈人之兵,有一层高境界,攻占不如成为。
吴佩孚的做派就达到了这样的效果,衡阳人先是视他为敌军司令,继而又觉得他是儒雅秀才,最后竟心悦诚服地将他看成了衡阳人、自己人。
群雄逐鹿的乱世,强而有力容易,智而用道不易。
对比北洋猛虎段祺瑞随后的举动,便可感到吴佩孚的高明。此时此刻,统领全局,旨在一统天下的段祺瑞,明智之举应当是大力拉拢重用吴佩孚,但因为乱世强人抢地盘的心理在作祟,他没这么干,而是将湖南这一块重要地盘交给了他的心腹、皖系的张敬尧,至于吴佩孚,他依旧视其为区区一个师长,一个强权可以压制并且驱使的棋子。
段祺瑞下令,吴佩孚须尽早率兵南下,直取广东。
换是平庸角色,区区小师长恐怕不敢去抗段氏严命,但吴佩孚却将此看成了强势崛起,成就霸业的绝佳契机。
你不仁,休怪我不义,这是莽夫的反击;你不仁,怎挡我大义,这是无名豪杰挑战至高权威的法宝。
毫无疑问,民国七年,段祺瑞是黯然失色,吴佩孚是光芒万丈的。
挑战段祺瑞,吴佩孚一出手就在湖南唱了一场“英雄相惜,和为贵”,衡州人赵恒惕虽然是阵前对手,但吴佩孚没有向他施加军事压力,而是在衡阳城内逢人便赞赵恒惕是当今豪杰大丈夫。
赵恒惕在衡阳城里族人亲友众多,一而再再而三地听到吴佩孚的赞誉,他觉得这些既是诚意也是胸襟,这样的豪杰应该结交,于是他投桃报李,也开始到处宣扬吴子玉(吴佩孚字子玉)乃当今真英雄。
就这样,两位尚未谋面的生死对手,渐渐地便成了阵前难得的知己。
见时机已经成熟,是年四月,吴佩孚正式向湘省都督谭延闿和湘军司令赵恒惕发出释嫌修好、解兵息争的信号。在随后秘密进行的会谈中,吴佩孚向谭赵两人的信使明确表示:他之所以主张和平,是为了国难日亟,共谋对外要紧;若南北长此相持,势必同归于尽,成为千古之罪人。对于“翰林公”谭延闿之学识,他是推崇备至的;而于赵炎午(赵恒惕字炎午)之沉勇强韧,他是由衷赞扬的。
密谈结束,吴佩孚特意要信使给赵恒惕捎了一席话:“炎午我虽尚未得谋一面,不过我早就知道他很够朋友,如果有我二人南北合力练兵,同御外辱,国家事必能大有可为!”
赵恒惕接到这一席话,大为感慨,随即表示赞同子玉大义之主张。
棋下到这一步,吴佩孚下一子也就趁势落下了,这便是民国历史上有名的“吴氏衡阳撤兵”。
时人对此有评价,吴佩孚在北洋系统,因平日木讷寡言,不长于交际,而素有“吴傻子”之称。待到衡阳独当一面时,世人这才发现,其人在纵横捭阖上实有惊人的天才,这大概就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吧。
远在京城的段祺瑞察觉到吴佩孚有异常后,并不十分担心,五月下旬他特派心腹徐树铮亲自到衡阳,在段祺瑞看来,控制、驱使吴佩孚这样的小角色,不需要大棒,一根骨头足矣。
徐树铮对吴佩孚更是表面客气,实则根本不放在眼里。到了衡阳,他姿态很高地对吴佩孚说,只要第三师即刻攻粤,他将保举吴继任攻粤的第一路或者第二路司令。
这哪里是赏识器重,分明是先要人卖命,再给一根骨头。
面对徐树铮的拉拢,吴佩孚的反应很妙,只一味点头,而不作可否。
徐树铮以为吴佩孚已经叼起了那根承诺下来的骨头,回到京城便对段祺瑞肯定的说:“不用担心,子玉无问题!”
傲慢之人,太过自信的时候,常常犯这样的错误,总觉得自家的权威能镇住所有人,殊不知,厉害角色振臂一呼,是可以再造高台的。
徐树铮走后,吴佩孚依旧还是老样子,不说攻,也不说撤。这一举动让段祺瑞觉得此前只承诺一根骨头,分量轻了些,于是立即加了“一鞭子”,实授吴佩孚为第三师师长,并赐以孚威将军的名号,而且承诺只要吴佩孚拿下广东,即以广东督军为酬。
在段祺瑞看来,有了这一鞭子,吴佩孚应该可以为自己卖命了。
然而,在吴佩孚那里,按兵不动只是振臂一呼前的趁势而取,既然此时已经趁势从段祺瑞手中拿到了能拿到的一切,接下来,就好办了。
吴佩孚后来被《时代周刊》称为中国最强者,除了军事造诣在当时几乎无人能敌,其人的韬略也是深得中国权谋精髓的。
好办之事,要办好。
这是一个简单同时也很高深的道理。
决定振臂一呼时,吴佩孚没有操之过急,他先是恳请恩主老大哥、已升任川、粤、湘、赣四省经略使曹锟,由天津去了一趟京城。
曹锟此行的目的是什么呢?
第三师开拔攻粤可以,但必须先把欠饷解决了。
此时的段祺瑞内阁,财政困难,曹锟此举虽让他心有不满,却也难以说出一二。正想着如何用顾全大局来说服曹锟,吴佩孚抓住段祺瑞的被动局面,在湖南开始振臂了。
这算是正式出手了,但吴佩孚依旧掌握了张弛的度。
他自身没有贸然出手,而是先以第三师全体将士的名义给段祺瑞拍去了一封电报:湘省水患滔天,瘟疫遍地,兵疲将惫,不堪再战。
紧接着,吴佩孚又暗自授意手下的五个旅长,联合补上了一封请假电。
段祺瑞知道这是叫板,却无法直接发作,因为这两封电报上都没有吴佩孚的署名,也就是说向堂堂民国总理叫板的不是他吴佩孚,而是军中人心。
这时候,段祺瑞终于领教了这个小师长的厉害,但这仅仅还只是开始。
不久,在吴佩孚的策动下,曹锟联合张怀芝、王占元、赵倜、李纯、陈光远等五督又给段祺瑞拍了一封联名电报:
民生凋敝,不堪再战,已饬前敌停止待命。
众大佬这么一发声,吴佩孚要的舆论优势出来了,这时候,他再不客气,八月七日,吴佩孚公开致电苏督李纯,坚决表示北方军人反对进行以外力为背景之内战。
吴佩孚炮制的这封电报,慷慨激昂,在民国初年的南北混战史上颇有价值,现摘录片段如下:
“兵连祸结,大战经年,耗资数千万,糜烂十数省,有用之军队破碎无余,精良之器械损失殆尽;至若同种残杀,尤足痛心······此次奉命南来,明知阋墙之争非国之福,然为维持中央威信起见,势不得不借武力促进和平。······讵中央误听宵小奸谋,坚持武力;得陇望蜀,援粤攻川。直视西南为敌国,竟以和议为逆谋。······国亡于外敌,固军人之罪;国亡于内乱,亦军人之羞。此次中央平川援粤,实亡国之政策也。军人虽以服从为天职,然对内亦应权其权重而适从,非抗命也,为延国脉耳。······”
此电公开发出后,吴佩孚还觉得不够,同一日,他又以私人名义通电全国,希望“文官不贪污卖国,武官不争地盘”,为表明心志,他公开立下誓言:“今生不做督军、不住租界、不结外人、不借外债。”
两电在大江南北一经传开,段祺瑞顿时感到了切肤之痛,而吴佩孚这位籍籍无名的区区师长,一夜之间竟成了南北之间举足轻重的人物。
就此登上大义的高台后,吴佩孚知道接下来可以和段祺瑞摊牌了。
两电发出二十天后,吴佩孚再次率领第三师将士通电主和并要求换防。此电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这个战,不罢也得罢,再不罢我吴佩孚就要自动撤兵换防了。
权威受到严重挑战,却又无从压制,段祺瑞在被动的局面下,没有好办法,唯有硬挺下去,以求回旋的机会。
但已登上高台的吴佩孚却在随后又给了段祺瑞一个大大的意外。
站在高台之上,吴佩孚仿佛要宣泄多年不得志的怨气似的,他拿出擅长的文采,对皖系口诛笔伐,谩骂不止,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居然叫他骂垮了一个内阁总理、一个财政总长。
段祺瑞狼狈不堪,没有办法,最后只好自寻台阶,一面假惺惺地训斥一下吴佩孚,一面默认其擅自撤兵的事实。
秀才为将,确实狠。
大局已定后,民国九年一月,吴佩孚再发一封坚决要求撤防的电报,由曹锟专呈段祺瑞。这封电报尤其精彩的是,在电尾,吴佩孚以曹锟的名义特意加了一句话:
“战死者既作泉下之游魂,生存者又为他乡之饿殍!”
段祺瑞实在没想到吴佩孚这般难缠,但又能如何,只能一声叹息。
然而,吴佩孚还是没有放过段祺瑞,五月,衡阳撤兵正式开始前,吴佩孚再次献上了一封让他名扬天下的撤防通电:
“远戍湘边,瓜期两届,三载换防,不可谓神速;阋墙煮豆,何敢言功!既经罢战言和,南北即属一家,并非寇仇外患,何须重兵设防?······对外不能争主权,对内宁忍设防线?······”
对外不能争主权,对内宁忍设防线?
这一句后来几乎成了吴佩孚的豪杰标签。
吴氏撤防通电,对段氏而言,可谓是一字一刺。
这就是乱世豪杰之争,没有办法。
五月二十三日,既是吴氏大军的撤军日期,也是吴佩孚雄霸中原的真正起点。这一天,吴氏大军唱着吴佩孚自撰的《满江红》军歌,浩浩荡荡地撤出衡阳,北上保定去也。
最悲哀的是那位祸湘多端、拥兵七万的湘督张敬尧,吴佩孚撤军之时,面带着微笑很是不客气地捅了他一刀。
张敬尧原以为吴佩孚一走,再无人来抢他的帅印。他不知道,撤军之前,吴佩孚早已从广东军政府手里拿到了一笔六十万大洋的开拔费,作为回报,也作为不枉与赵恒惕英雄相惜一场,吴佩孚这边前脚刚走,那边赵恒惕便趁虚而入了。
留给皖系张敬尧的哪还有什么大印,只有狼狈而逃。
对于吴佩孚衡阳撤兵,公然挑战段祺瑞,时人有个整体评价,吴玉帅用尽天时地利人心,不择手段,大义凛然,雄姿而起,实在霸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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