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思想家胡适
冉云飞
胡适先生因倡导文学革命,年轻即“暴得大名”,识与不识者均以“我的朋友胡适之”作为向人炫耀的资本,攀附主流社会的名剌;众人追慕影从,必然给人好邀众誉之嫌,于是“我的朋友胡适之”便暗藏着许多人的“婉而多讽”,这与“暴得大名”联袂纠结起来向胡适暗示老成耆宿们的不满。博学敏慧的胡适,自然不费力就能看出这是响鼓未用重锤。“暴得大名,不祥”,曾被胡适作为评骘北大喜稗贩新潮的断语,同样他在1923年6月《一师毒案感言》中说社会对名人是“期望愈大,愈容易失望;失望愈大,责备也就愈严重。所以享大名的人,跌倒下来,受的责备比常人更多更大。”这就是名人之所以成为名人,必须付出的社会学意义上的代价和经济学意义上的成本。简言之,“率性”的胡适是可爱可亲而文学的胡适,“作圣”的胡适是中规中矩而教育的胡适,二者如影形随,互为表里,两相交汇,成就了一个言人人殊的胡适。顺带而言,五十年代海峡两岸尤其是大陆知识分子猛烈炮轰他,固有专制高压的现实,可悲可耻之士风作祟,然亦有他早年种因而得的果。民初人物纷起,众声喧哗,大多“暴起一时,小成即堕”(章太炎语),而胡适却能维持其较长的“社会领袖”地位,因素固多,除了他君子善假于物的过人本领外,恐怕与他的教育思想在民国教育界发挥的特殊影响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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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关注教育之早,足以证其天才早慧。17岁在中国公学读书时,他主篇的《竞业旬报》的第一宗旨便是“振兴教育”,比如他在《竞业旬报》第26期撰文抨击中国家庭教育的霉腐不可靠,其要点内核置诸现代,仍不失为先锋的吼号,“要改良家庭教育,第一步便要广开女学堂”,因为“这女学堂便是制造好母亲的大制造厂”(《论家庭教育》,见《胡适学术文集·教育》,中华书局版,下引有关胡适论教育的篇目均出此)。后来他进一步申引其见地,撰《大学开女禁的问题》一文,从更深广的社会意义来续其说。尤其是他留美时所写的《非留学篇》应算是中国现代留学教育的重要文献。
留学作为中国现代进化程中重要的一环,是最终开创自家的新文明,以便与国际交通的有效利器。但中国的现代化需求,非主动自变,而是被动开门。他人的扰攘,别国的侵略,与我们落后挨打的现实,使得我们在开门时,有一种屈辱扭曲的心态,此种矛盾,此种变态,洵非外人能解。英人邱吉尔曾说,世上有两件事最难:爱一个自己不爱的人,爬上一堵倒向自己的墙。而像义和团那种“爬上一堵倒向自己的墙”的可笑的壮烈,胡适这样的天才先进,自是虽可理解但不能苟同。强盗猛捶我们的门,我们便不得不开,开了过后,便要寻思与他较量乃至合作,谋得自己的利益。但这种过程对惯于以泱泱大国自居的国民,自是难以承受,屈辱以致敏感,至今已成我们民族的集体无意识,胡适也不免。因此他激愤地说,“留学者,吾国之大耻也!留学者,过渡之舟楫而非敲门之砖也;留学者,废时伤财事倍而功半者也;留学者,救急之计而非久远之图也。”揆诸彼时的实情,面对国家的衰变,胡适的呐喊实在有非常之道理。现今看来,留学之去向,固然多半还是由贫国向强国去学,但究留学之内涵中,实在少不了文化交流学习的成份,不足以“大耻”来耸人。但胡适强调留学不是最终目的,只是开创自己新文明的舟楫,而不仅仅是自牟私利的工具;留学的目的是为了促使我国的教育尤其是高等教育尽快完善起来,否则留学归来会最终无所依凭,留学的意义也就丧失了。“今若专恃留学,而无国内大学以辅之,而留学而归者,仅可为衣食利禄之谋,而无传授之地,又无地可为继续研究高等学业之计,虽则年年遣派留学,至于百年千年来于国内文明无补也,终无与他国教育文明并驾齐驱之一日耳。”
胡适这话,拿在今日,亦深有中弊之效。比如我们现今鼓励留学生来去自由,以吸引更多学子归国,但实际效果却并不理想。虽有可“传授之地”,但教育体制并不好,难以发挥更大的传授之效,个人价值得不到较好的实现;虽可“继续研究高等学业”,但研究条件与水平,自是与国外不可同日而语,何况国内之研究制肘甚多,研究之外的人际因素使人扰攘不堪。当然更主要的是,随着冷战的结束,国家主义教育观在文明步伐较快的地区日趋式微。当然,与祖国的脐带始终是无法割断的,何况海外学子为祖国所作的贡献,无论如何也是不能抹杀的。复次,胡适论及留学界的弊端有三:一曰苟且速成,二曰重实业而轻文科,三曰不讲求祖国之文字学术。一、三两点之弊端在今日似稍好转,可暂时搁置勿论,单说重实业而轻文科。重实业而轻文科,今日留学生的派遣中也深染此弊而未能除。若以1979年为例,实比胡适当时所言之事实更甚。“我国向五大洲32个国家派出留学人员1750人,其中学习和研究自然科学的144人,占82·6%,学习和研究外国语言的占282人,占16·1%,学习和研究社会科学的占23人,占1·3%。”(王新宪《中国留学教育的历史反思》P216,四川教育版)事实上,去外国留学的这种技术至上的思想,实是沉溺于“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老框架中不能自拔,执迷不悟,也是实业救国过头的及时反应;更是我们自己过份强调技术型人才和隔行如隔山的专才教育的结果。固然,没有实业的发展,没有经济的腾飞,国不强,民不富,要说国家之变革,有点近乎痴人说梦,且市场经济的发展哪怕还不完善,但的确包蕴着一点天然的民主因子在;但经济发展了,就自然带来社会文明的全面进步和改革吗?恐怕只有实足的妄人才能作出肯定的回答。我们应该深知,习一先进之国的文明,非学该国积淀甚久的精神内涵不可,尤其是该国在制度方面的创新是非服不可的去毒剂,这一切都必须是习人文科学的人来实现。
胡适对念兹在兹的中国留学政策,不只是提出批判,而且拿出了着实的建设,细致的主意,他认为“今日教育之唯一方针,在于为吾国造一新文明”。倘若今日我们要想努力创造一个新文明,胡适的言论当有指路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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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既处衰变之期,民众亦处颓唐之时,外侮日重,内乱频仍,国之不保,民之将堕,使有识之士,心有不甘,奋身跃起。像面对病入膏肓的病人,引得医手齐聚,于是各种方略纷纷出笼,胡适未必不知狂傲的龚自珍愤然后的谦虚:“何敢自矜医国手”。但良善之人,不能见死不救,何况国之将倾,在实用主义教育大师杜威那里得来的训练,配以胡适好名“做圣”的心态,于是他便以教育救国为己任。
先不妨切实地说,如果我们稍微放了眼光大胆去看,“教育救国论”、“实业救国论”、“科学救国论”等方略都只不过是治标不治本的应急措施。这也是不发达国家在“被动”迈向现代化的过程中必然发生的紧急救援。但要使其完全康复,非动大手术,即最终迈向真正民主自由的制度不可,舍此别无它途,这一切已在20世纪被专制度对人不堪的实验所验证。胡适的确是希望国民过上好日子,后来又与人献出一帖“好人政府”的方子,在我们这个惯弄权术,以玩人为要务的国度,除了可堪尊敬的书生之诚,实无它用。而胡适作为中国现代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中坚,之所以不能在国人的政治生活中起到更大的作用,因素复杂,诚非三两句话能一网打尽。这可能与他不能像哈耶克一样,分析计划经济将“通往奴役之路”,从而将自由主义建立在经济基底上的深入分析有关,使其自由主义成了只与别的主义不同的另一个乌托邦,而他又不具备另外的乌托邦所具有的强烈的煽惑功能。国家多难,民多衰敝,因此用猛药者多,希藉此而一劳永逸,但猛药的副作用是,疗得眼前之病,而它病夹带而入,或许最终转为癌症,高手亦回天乏术。而胡适用的是调和之中药,药力虽有,且无副作用,但有几人能有这样的耐心和眼光,等你慢慢疗治呢?因此和者寥寥。
不能去煽惑民众起来斗争,自然就不能顺应眼下民情,又要去“做圣”,更多的时候需要的是背时,而教育救国便是其背时的一个体现。胡适面对当时政府的腐败,国家内外夹击的困难,他走的是温和的保守派的道路,一方面痛恨政府的无能,但又不同意学生因此罢课而荒废学业。他多次发表《爱国运动与求学》的演讲,呼吁学生不要以罢课来作为革命的响箭,因此他认为“救国必须从自己下手”,而学生自救的方略则是“增加你求学的热心与兴趣”,并引用易卜生的话说,就是要自铸成器,国家民族方才有望。他认为法国生物学家巴斯德和德国哲学家费希特就是教育救国和科学救国的显例。胡适这些话对那些热衷革命的人来说,当然是冷水浇头。我们理解那些下猛药的人,但猛药的副作用,却没有人来管,则是不好的,只有等几十年后像韦君宜这样的学生老革命,来写《思痛录》以反躬自省。而胡适的观点素来被那些超验地不加证明的喜欢革命的人,骂得狗血喷头,包括一些借此吃饭的研究者,至今这种论调仍可谓甚嚣尘上。倘使革命成功后,革出了麻子甚或要了命,他也会说革命多好呀,我有麻子,你们有吗?我敢去找死,你敢不敢?换了正常而有理性的脑袋,我想没有人敢或者愿跟他们打赌,胡适便是其中的一位。
我们都知道,教育是人类文明和经验的传递工具,并且自身负有对社会前进的必不可少的创造性,教育作为文化传承方式来讲,有其延续性和滞后性,因为教育总是具有相对的稳定性。当今世界风行终身教育,但终身教育却必须建立在一定的学校教育的基础上,是不言而喻的。因此无论教育怎么发展,总是有其难以超越的阶段性,比如人在哪一阶段学什么,世界各地的教育基本上有一个相对统一的规定,这说明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而一旦在此阶段辍学或失学,其损失是难以弥补的。胡适的话与干革命的人,应该说两方面都有道理,而胡适的道理从文化继承层面上来讲更具有超越性,革命具有其自身的局限,而文化教育则有其相对的独立性。比如,唐诗它既属于唐代,它又有其超越性,而唐代的起义则就是属于唐朝,因为它不可能影响当今政局,至多作为历史的一个研究对象而已。也就是说教育有不囿一党一派的超越性,这在民主国家尤为明显,你不能说美国现在的教育是民主党(克林顿)的教育,而前几年则是共和党(布什)的教育。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教育救国不是一党一派的事,而是千秋万代的基业。
胡适强调教育救国应从自身做起,明确个体的权利,然后再屡行自己的责任——救国,这是明智的选择,没有个体的进步,整体的进步就是一句空话。经济学家茅于轼有个很妙的、说明个体与集体关系的比喻:集体无饥饿,只有个体才会饥饿;集体没有痛痒,只有个体才有痛痒。意思是说,我们应该首先关注自己的痛痒,然后再及其它。这说明个体的利益与权利应受到保护,才是社会得以向前发展的原动力。如果教育不从个体选择及其利益作为基本出发点,那么“教育救国”完全以集体和国家利益相号召,国家主义教育就会像一柄双刃剑,那非理性非人道的方面,就会形成二战前德国、意大利、日本的法西斯主义教育,以服从国家利益为最高旨归,剥夺受教育者自身选择的权利和自由,受害者终究是黎民百姓自己。胡适“教育救国论”的根基建立在个人利益之上,与其坚持自由主义的政治和哲学理念有关,由此,至少在理论上可避免统治者利用教育上的话语霸权,来实行教育上的独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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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文学改革使胡适“暴得大名”,那么对传统国文教育的改革,便使胡适在教育文化界的影响垂诸久远。因为教育的改革是比文学改革更为广大而普及的事,杜威说得好,教育不是奢侈品,而是必需品。
早在文学改革之前,留学美国的胡适便参照西方现代文法,来实施对我国古文文法的改良,可说是国文教育改革的先知先觉者,他用浅近文言撰写《吾我篇》、《尔汝篇》、《诗三百篇言字解》等。他在最后这篇文章里说:“他日欲求教育之普及,非有有统系之文法,则事倍功半,自可断言。”接着他又在1915年写了一篇《如何可使吾国文言易于教授》,得出一个石破惊天的断论,文言是一种半死的语言,白话是活的语言,相应的,文言文是一种半死的文字,白话文才是活的文字。下面便要解决的是,旧式标点中只有一个句号和一个读号,所造成的对普通读者的阅读障碍,胡适便与马裕藻、周作人、朱希祖、刘复、钱玄同等人一起参考西文的标点符号,而制定出我国新式标点十二种的议案,并在1920颁行全国。其对文化教育普及的影响之深巨,无论怎样估计都不过分,胡适在其中端的是居功至伟。他单刀直入地指出旧式标点符号的弊病有三:一为“常人不能‘断句’,书报便都成无用,教育便不能普及”;其二为“意思有时不能明白表示,容易使人误解”;其三为“没有标点符号,决不能教授文法”(《请颁行新式标点符号议案》,《胡适文存》第1卷)。新式标点不只是教授文法的基础,是普及教育的利器,更是建立“国语的文学”的先声。
要打破既有的文言文的陈规,实施白话文之普及,由于难以找到一个“国语统一”的标准,就必须建立一个简便易行的仿效规则。胡适以一个文学家的敏锐眼光,看出了“国语的文学”必须建立在“文学的国语”基础之上,“我这几年来研究欧洲各国国语的历史,没有一种国语不是这样造成的。没有一种国语是教育部的老爷们造成的。没有一种是言语学专门家造成的。没有一种不是文学家造成的。”(《建设的文学革命论》,《胡适文存》第1卷)这真是心细若发,慧眼独具的见解,说明文学作品对一国语文之发展建立,有相当的基础作用,这是符合语言的形成及其发展规律的。1922年,教育部颁布了废止文言文,采用国语的第一法令。与此同时,胡适到教育部开办的国语讲习班授课,他授课的讲稿后来以《白话文学史》出版,而且他与国语会的成员共同努力,使得教育颁布了统一的《国音字典》,对达到“言文一致”极为有利。再者,他还提出了中学毕业生国文应达的标准:其一,人人能用国语(白话)自由发表思想:作文、演说、谈话;其二,人人能看平易的古文书籍,如二十四史、《资治通鉴》之类;其三,人人能作文法通顺的古文;其四,人人有懂得一点古文文学的机会。(《中学国文的教授》),后来他再谈中学毕业生的国文水准时,觉得对古文要求过高,降低了学古文的标准。
胡适所谈的中学国文教育里,受了杜威教育思想的浸染,含着对学生能力的信任以及他们作为人的尊重,对今日中学语文教育仍有相当针对性的有两点:其一是特别强调实践的机会,因此后两年安排“演说”与“辩论”,在他看来,能演说与辩论的人,没有国文不好的,没有不会做国语文的。其二,他主张从古小说里理解古文,而不是从干瘪瘪的如林琴南的《古文读本》,这是实践他“文学的国语”的见解,因此他倡导用“看书”代替“讲读”。而我们现今的中学语文教育之不堪,简直到了要让人发疯的人地步,语文教学之僵死呆板仿佛《聊斋》里的关于鬼的故事,实在让人恐怖;考试答题之繁琐无趣,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只配做一标准的考试机器,真可用残酷二字来形容。从《北京文学》到《滇池》的“忧思中国语文教育”,无一不是民情凶凶的讨伐之声,于此可观中学语文不得人心之一斑。但我们教育界的一些老爷们只管省事,哪管要给学生带来一点可怜的乐趣,与胡适倡导的“活的”中学语文教育相去何止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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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文在学校教育中各学科里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它甚至有学科中心之领衔作用。由于语文作为其它学科工具的基础地位,因此解决语文教育的革新问题,必然为其它学科的改革奠定了前提,同时也显示了语文教育革新对普及教育的重要性。“五四”运动后,文化教育界兴起了两个热潮:一是白话刊物纷纷创刊,二是平民教育的勃兴。前者,不用说,胡适是其中支持创办白话刊物的干将,后者胡适亦不落人后。平民教育与蔡元培先生倡导的“劳工神圣”有相通之处,胡适与蔡元培、李大钊等16人共同发起了一个“工读互助团”,旨在提倡半工半读,以利平民之识字及文化提高。这些都是西方教机会平等和普及教育的思想在中国的反应,更是杜威教育即生活的直接体现。虽然并没有取得什么骄人的成绩,但这种举动本身就是对过往的“精英教育”的一种反动。
为了更好的普及基础教育,胡适参与了有名的壬戌(1922年)学制的制订。学制作为教育制度的子制度,极为重要,它能反映出教育上是重普及还是重提高,尤其是决定着考试制度的性质,而考试制度又会影响教学,乃至反应出该种教育制度的教育目的观等等。这次学制尚未改革之前,胡适应《努力周报》上发表了一篇《对学制会议的希望》的短评,他主张教育的精神,而非为学制而学制,并认为新学制里中学部分最为切要。这反映他对普及基础教育的热望。此次学制改革,将小学7年改为6年,将中学4年,改为6年(三三制,初中三年,高中三年),大学取消预科,师范学校6年,也可单设后3年,大学修业年限为4—6年,这样,以前的日本学制就转向改为英美学制。虽然中国考试制度的金字塔型结构并没有因此学制,转而改为欧洲的梯型结构和日本、美国的谷仓型结构,这与我们人口众多,以淘汰性而非资格性考试方式有关,此种弊端实承科举考试制度而来,非三朝两夕所能断改。但胡适参与制订的7项学制标准中有4项与杜威的思想有关:加强职业教育,实行选课制和弹性制、下放大学预科至高级中学等。新学制以儿童为中心,增加了教育中的民主成分,缩短了学制,中学加强了文理科的融合,提高中等教育和师范教育水平。在中国现代教育史上有开创之功,此种学制延续到1949年,解放后废弃已久,但改革开放后又承此制,可见此学制的生命力和相应的科学性。
解放后,学制之变化极为频繁,1951年10月1日,政务院命令正式颁布新中国第一个《关于改革学制的决定》。稍后受“苏式”学制的影响,尤其是文革初期毛泽东的“五·七”指示,影响深远:“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即不但要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我们可以从此看出以胡适为主制订的壬戌学制的一些影响,比如学制要缩短,比如既要学这样又要学那样,这既有平民教育,教育即生活,生活即教育,职业教育的影响,也多少有民粹主义教育的影响。胡适与毛泽东的相识,是在1918年8月,后胡适在《每周评论》上赞《湘江评论》:“在武人统治之下,能产生出这样的一个好兄弟,真是我们意外的欢喜。”毛泽东后来找胡适谈胡南教育界驱逐张敬尧的事,并说“将来湖南有多点须借重先生”。后来斯诺在《西行漫记》里记载有毛泽东的回忆,说喜欢《新青年》,爱好陈独秀、胡适的文章。众所周知,后来双方越走越远,而到了五十年代,胡适作为战犯和资产阶级学者,遭大批士人承官方旨意的猛烈批判。据学者周策纵先生的研究(《论胡适的诗》),称毛泽东的《沁园春·雪》受胡适早年词《沁园春·新俄万岁》的影响,周先生说毛泽东未必有意摹仿胡氏,但在下意识里尚未摆脱少年时代受胡的影响,两词结尾分别为:
胡词是:“从今后,看这般快事,后起谁欤?”
毛词是:“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学者罗志田的分析是,毛泽东写此词时,心中有胡词在,而且是对胡词的回答。胡适咏俄国二月革命,但亦可一般地理解为新俄的十月革命。毛泽东写此词时颇感自豪,回答胡氏,我们的革命将要赶超俄苏革命。“就像胡适一生都有关为中国‘再造文明”的梦想一样,集马克思主义者和民族主义者于一身的毛泽东又何尝没有一个赶超英美最后并赶超社会主义老大哥而‘提前进入共产主义’的梦想呢?”(《再造文明之梦——胡适传》,四川人民版)毛泽东晚年大改学制,是否心中有个胡适,不敢遽下断言。但老年时的一些举动与少年时代的某些影响有种隐秘的通道,是得到心理学家的认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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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对教育之重视,几乎贯穿着他的一生。他在各个时期对教育的奔走呼吁,既存教育救国之心,也是他对西方尤其是杜威的一些先进教育理念认同的结果。他认为教育是接受人类遗产的必要途径,是人类文明积累和传递的重要环节,是立国之本,也是实行民主政治的基础。这既是他本人读书治学的经验,也是遍观民国社会弊端后所开的药方。
胡适相信教育应该独立,尽量少受政治风潮的波动,受政府三天两头陵替的影响,加之他常看到学生闹学潮(并不是所有的风潮都没有道理,学潮之讨论是另题,不在此列),给教育的负面作用,以及对学生的直接影响。他认为,东汉已经有很发达的大学(胡先生这样的高人也不免好古,于古代是去找现代的印迹,我是不赞成此说的),但因为大学是做为国家官制的一部分,而一朝一代之天下即专制主义,学校作为传载文化的工具,必然随王朝的灭亡而未得保留,或者有所损伤,也就不利于搞持续的创造性研究,而不像西方的大学,政府的上台与下野,并不影响大学之存亡。因此他呼唤大学有独立的经济来源,有独立的管理机构,有独立的管理制度(《在北大工学院四十四周年纪念会讲话》)。胡先生似乎搞忘了,西方绝没有我们这样漫长的专制传统,而且教会在他们的世俗生活中有极大的影响力,有不少大学都得教会之助,得以建立和发展,而我们的社会政治系统中,在专制制度的淫威下,哪有什么能独立的漏网之鱼,真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臣民”。不行民主制度,要想大学管理制度、经费来源上独立,要想思想自由,精神无羁,实在比登天还难。但教育之独立,思想之自由,胡先生这个梦确是深得我心。
另一方面,他觉得教育若不独立,受制于一党一派,必为党派利用,成为党化教育和奴化教育的工具,成为效忠教育的牺牲品。他批评教会学校时指出,“学校是发展人才的地方,不是为一宗一派收徒弟的地方。”因此他认为政府对于教育只管分拔经费和任免行政人员。他为此拟了教育独立的三项具体措施:“(一)现任官吏不得做公私大学校长、董事长;更不得滥用政治势力,以国家公款津贴所长的学校。(二)政治势力(党的势力)不得侵入教育。中小学校长的选择与中小学教员的任聘,皆不得受党的势力的影响。(三)中央应禁止无知疆吏用他们的偏见干涉教育,如提倡中小学读经之类。”(转引自耿云志《胡适研究论稿》P197,四川人民版出版)这三点自然都是中国教育中自由主义思想的空谷足音,但在专制国家实难实现,且不说别的,单说要中央禁止无知疆吏干涉教育一项,即不可能实施。首先你必须不证自明地相信中央是开明而不昏庸的,他们享受着不被怀疑的豁免权,其实,这豁免权首先就应该被怀疑;退一步说,他们开明可靠,是否就可以证明他们不勾结,因为利益之网是千丝万缕的,你要他禁止无知疆吏,他只有在暗中干笑两声。事实上,制度刻酷吃人,不管在这种制度中的人,就像胡适这样的大才如何努力,也极难实现与此制度冰炭不容的“教育独立”。弄到后来,胡适自己执掌了北大,也主张“党政军团与学校合作”来“疏导教育”学生。诚如邓小平所说,“制度好可以使坏人无法任意横行,制度不好可以使好人无法充分做好事,甚至会走向反面。”(《邓小平文选》P333)
当然不是说坏的制度,就一事无成。在专制制度尚未被民主制度取代的情况下,在相对开明的时期,即相当于胡适倡导的“好人政府”主政,也还是可以在校内维持一小点民主自由权利的。比如1917经胡适提议,在北大实行了类似于欧美大学教授会的“教授治校”,5年后他在纪念北大校庆24周年时,说到“教授治校”的好处,他认为使北大“从校长、学长独栽制变为‘教授治校’制,这个变迁的大功效在于(1)增加教员对于学校的兴趣与情谊;(2)利用多方面的才智;(3)使学校的基础稳固,不致因校长或学长的动摇而动摇全体。”(《回顾与反省》)可以说,在专制制度下能争得这种权利,对办高等教育尽管也只是权宜之计,但也属难得。说到北大的发展,胡适仍动情地回忆起蔡元培先生的好处来,一是真正提倡学术自由的精神,二是不独揽大权,充分尊重教授会的意见。因此教育的独立若先从此处着手,循序渐进,待大环境之改善,最终独立而获自由,虽不是指日可待,但也绝非遥遥无期。
胡适的教育理念,还关涉到体育、音乐、读书、学生的修养与择业、教育家传记、书院史料等等,难以备述。他对中国现代教育的贡献,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小视的。但即使在二十世纪行将结束的今天,我们对胡适的判断依然是混乱而奇怪的,我们从来不愿意有自己的判别标准,又受着意识形态的可笑愚弄,于是只得了出一个漫画式的胡适。现在当然不说他是走狗了,只说他没与国民党统治者作生猛的较量,甚至还有同流合污之嫌。我倒要反问说这话的人,对当下现实中的混乱和黯昧作过多少批评与指陈?尽管你并不因此而丧失对胡适批评的权利,但你批评起胡适来是否就问心无愧?清代史学家钱大昕在评价古人时教导我们:“不卜年代,不揆时势,强人所以难行,责人所以难受;陈义甚高,居心过刻,予尤不敢效也。”(《廿二史考异·序》)我想评价胡适的一生包括其教育思想,也应该坚持这个原则吧。
1998年10月27—29日于成都反动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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