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神知识点:出关 文/王事情
《封神演义》中老子所居的玄都洞八景宫外有一联,上联是“道判混元,曾见太极两仪生四象”,下联是“鸿濛传法,又将胡人西度出函关”。上联写的是老子是站在世界之巅的先天圣人,如今网络上泛滥的洪荒流大抵遵循这个设定,与女娲、元始等共号为洪荒六圣。下联前四字仍是这种境界的延续,但曾将“胡人西度、出函关”的则是世俗意义上的老子。老子姓李名耳,字聃,本是春秋时楚人,曾任“周守藏室之史(相当于国家图书馆馆长)”。他生活的年代比之武王伐纣大概晚了500年(武王伐纣约在前1046年,老子约生于前571年),在后世虽被尊为道家之祖,但本人当然是没一点法术神通的。
既为普通之人,就必有普通之事。比如他也会被人欺负。
“老子出关”是文化史上有名的典故,一般的文章多聚焦于猜想老子出关后去了哪里,而鲜少有文章对“老子为何出关”之背后原因作出说明,大都引用《史记·老庄申韩列传》区区数字而已。民国的文化大师章太炎先生提出过另一种说法,曾为鲁迅先生所引用。太炎先生以为,老子之出关,简单来说就是被孔子逼走的。
本篇知识点,就是站在大师的肩上对这次事件进行最大限度的还原。
老子出关图
一、周德之衰《史记》于老子之去,仅寥寥数字:
(老子)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
意思是,老子见周室衰微、德政不修,遂决意去国。这是司马迁给的理由。
老子出关之时,大概是71岁,正当学术思想大成之时。他生于前571年,则其出关时大概是前500年左右,此时是春秋晚期、周敬王在位。
200多年前,作精周幽王为褒姒一笑,不惜烽火戏诸侯。周朝国都西边居住着西夷犬戎,烽火之设,原本是为了预防这些夷人的,“有寇至则举烽火”。幽王将国之大事视同儿戏,连着搞了几次,把诸侯弄得心塞无比。
幽王宠褒姒,另立太子,而废申后、逐太子姬宜臼。宜臼逃奔申国,申侯联合缯国、西夷犬戎攻进国都,幽王举烽火而诸侯不至,于是被杀之于骊山之下。宜臼即位,是为周平王,东迁洛邑避戎寇,开启东周,时为前770年间事。
平王东迁是从兴业的宗周之地迁到成周之地,以此为标志,周王朝迅速丧失天下权柄。最显著的表现就是在《周本纪》中,自平王至郝王共26王,所占篇幅仅居1/5罢了。此即《孔子世家》所谓“周室微而礼乐废,诗书缺”之时。
周景王在位25年,除了留下个“数典忘祖”的典故,几乎再无一可说之处。倒是他死后比较热闹,诸子争立,子朝、子猛、子丐,几个人打得难解难分,最后子丐成为了周敬王,在位44年,其去世之年,正是春秋、战国之交。
老子出关,就是在这种背景下。
古之高士在不得志之时,时常会面临这种选择,“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如之奈何?
最后很多人都会消极如太白,“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甚或至于“乘桴浮于海”,溜之乎也。
这既表明自己绝不肯同流合污的态度,也包含了一种要独自寻找理想国的决绝。
司马迁笔下塑造的老子,大抵就是这样一个有精神洁癖的人。
章太炎先生
二、孔子作为同时代的两大圣人,据传孔子曾四次问礼于老子。
第一次据《水经注》“孔子年十七,遂适周见老聃”。
《水经注》是《水经》之注,《水经》成书于晋朝,距孔老之时已有1000余年;而《注》已经是北魏时期的作品,离春秋晚期已超过1000年。所以这次问礼是有水分的,它多半还是出自《孔子世家》,因为在《世家》中,孔子适周问礼而见老子,正是在“孔子年十七”至“孔子盖年三十矣”之间。
第二次即《老庄申韩列传》所载,孔子去后说出了“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的名言。
太史公没有闲笔,《史记》也非啰唣之书,所以这里的记载与上面多半是同一次。孔子其时二十余岁,本身已成为大学问家,可是仍觉得老子如飞龙在天,可见推崇之深。诚如《倚天屠龙记》中的张无忌,武功越高,越觉得张三丰深不可测,正是此理。
第三次据《庄子》“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闻道,乃南之沛见老聃”。
庄子生活的时代是战国中期,去孔老之时未远,应该说他的记述是相当可信的。沛,并非刘邦出身的沛地,而是春秋时一个叫沛的地方,据考证应该在今河南周口的扶沟县附近。是年孔子51岁,学问快至大成,此时还有虔诚求学之心,表现了活到老学到老的精神。老子比孔子大二十岁,此时应该是七十一岁,孔子既然能见到他,证明老子当然还没出关。
第四次据《吕氏春秋》“孔子学于老聃、孟苏、夔靖叔”。
这本书是吕不韦组织门客编撰的黄老之学。众所周知吕不韦是秦始皇的仲父,秦初亦去春秋之时不远,从时间上来说,他的记载也有很高的可信度;其次,吕氏门客三千,且自身也位高权重,可以收集到的资料超过我们的想象,这点也不会弱于司马迁。
汉武时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孔子被推上神坛,司马迁以孔子为世家,而以老、庄为列传,世家低于本纪,列传低于世家,已说明了老子的地位。大抵正是出于“为尊者讳”,所以好好的“闻道”、“学于”硬是给改成了“问礼”,实际上也否认了二者的师徒关系。北魏郦道元注《水经》,非但直接沿袭了司马迁“适周”的说法,更将孔子的年龄直接确定成了十七岁,以显示圣人的天才早慧。
然而,庄子与秦初门客生活的时代毕竟更接近春秋时代,其记载也更接近信史。根据他们的记述,显然我们可以肯定,孔子确曾师事过老子。
这就为章太炎先生的推断提供了依据。
孔子见老子
三、失败者的出关鲁迅先生曾做过一篇《出关》的小说,收入《故事新编》,里面塑造的老子是文学史上最负能量的老子形象之一。
起首第一句便是“老子毫无动静的坐着,好像一段呆木头”,这不是充满玄妙和无为的那种呆,而是实实在在的、字面意思那种呆。
他的出关也不是被后世道家无限颂扬的裹一天紫气东来,关尹喜领十数从人提前恭迎圣驾,老子见之心喜,遂授其长生之诀、修道之门,即《道德》五千言。据《八仙全传》说,二十五年之后,关尹喜在成都青羊肆访到老子,成就无上金仙,居二十四天之上,统领八万真仙,号文始真人。《出关》中的老子就是一个身形佝偻、处世迂腐的农村老大爷,他有老年人反应迟钝的毛病,总是慢半拍,孔子两次拜访他,都是直到上车离开时他才开口留孔子喝茶。极具喜剧意味的是他在函谷关下一番踌躇:
老子到了函谷关,没有直走通到关口的大道,却把青牛一勒,转入岔路,在城根下慢慢的绕着。他想爬城。城墙倒并不高,只要站在牛背上,将身一耸,是勉强爬得上的;但是青牛留在城里,却没法搬出城外去。倘要搬,得用起重机,无奈这时鲁般和墨翟还都没有出世,老子自己也想不到会有这玩意。总而言之:他用尽哲学的脑筋,只是一个没有法。
而这已经惊动了关尹喜,带了四个巡警和两个签子手来,确定了老子不是偷税爬墙的私贩子后把他请进关内讲课。但是“道可道,非常道”这些玩意儿所有人都听得打瞌睡,关尹喜只好又请老子刻字。老子胡乱刻了一天半,得五千字,这才敷衍了过去。接着关尹喜:
亲手从架子上挑出一包盐,一包胡麻,十五个饽饽来,装在一个充公的白布口袋里送给老子做路上的粮食。并且声明:这是因为他是老作家,所以非常优待,假如他年纪青,饽饽就只能有十个了。
一把老先生送走,关员们大大的鄙视了一番那刻着五千言的木札之“头痛、讨厌、胡说八道”,接着聊起老子有没有谈过恋爱的八卦,说起他“无为而无不为”的思想,都抱以讥笑而已。
本文对老子神话形象的幻灭具有颠覆性的意义,不论是谁读了本文,都会感觉鲁迅先生对老子的讨厌快要透纸而出,为什么会这样呢?
背后自然不会毫无原因,而确实是有深广的时代背景。
鲁迅写过一篇杂文《<出关>的“关”》,里面有过详尽解释:
老子的西出函谷,为了孔子的几句话,并非我的发见或创造,是三十年前,在东京从太炎先生口头听来的,后来他写在《诸子学略说》中,但我也并不信为一定的事实。至于孔老相争,孔胜老败,却是我的意见:老,是尚柔的;“儒者,柔也”,孔也尚柔,但孔以柔进取,而老却以柔退走。这关键,即在孔子为“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事无大小,均不放松的实行者,老子则是“无为而无不为”的一事不做,徒作大言的空谈家。
孔老相争,二者都崇尚柔,但孔柔侧重进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老柔则经常退避,无为而无不为,太过消极。鲁迅性格激烈,一生不畏强权、控诉黑暗,以笔作刀,以杂文为标枪进行战斗,桩桩件件无不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他更欣赏谁不言而喻。当然,鲁迅其实也并不喜欢孔子及儒家文化,甚至说过“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 ”的激愤之语,不过我们可以认为《出关》中的是寄托了他人生精神的孔子,跟他厌弃的并非一人。
我一直觉得,《出关》中的老子尽管诸之让人负能量满满,但恐怕这才是最接近历史上真实的老子。历史从来都不浪漫,只有冰冷,那个时代中国尽是洪荒,到哪里都寸步难行,老子既非孔武有力之人,又非法术通神之辈,一个七十多岁风烛残年的老头子,真到了函谷关,当然不可能爬得上城墙。即便他出了关想西渡流沙,可是沿途既没客栈,人烟又少,只要找不着吃的,一个运气不好,最可能的结果就是饿死在路上。
总之在真实的历史上,出关的极有可能只是一个七十一岁的失败者,而非一天云动的大圣人。
八十一化图
四、诸子学略说鲁迅明言,“老子出函谷乃因孔子”这个观点本出于章太炎之《诸子学略说》。这本文章我们也可以找来看一看。
章氏对各家批评极为辛辣,他认为儒家的病根在以富贵利禄为心。他删述《春秋》,是写诸侯世卿之非;教导弟子,不过使欲成就政府小吏员。所以儒士一生,不敢有帝王之志,终生志望不过是成为王佐之才。
《庄子》中盗跖说孔子“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这是时人对孔子哗众取宠、欺世盗名的评价。《墨子》中,孔子厄于陈蔡之间,子路烹豚为食,褫衣酤酒,孔子不问酒食所由来而食。鲁哀公迎孔丘,孔子就“席不端弗坐,割不正弗食”,成了礼法的忠实践行者。变身速度之快,连子路也很懵逼,孔子告诉他“从前和你那样是为了活命,今天这样是为了维护礼义(曩与汝为苟生,今与汝为苟义)”。对于此事,章太炎直接以“诈伪”批之。
老子摊上这样的学生,自然就够他喝一壶。因而章氏遂有此论:
老子以其权术授之孔子,而征藏故书,亦悉为孔子诈取。孔子之权术,乃有过于老子者。孔学本出于老,以儒道之形式有异,不欲崇奉以为本师,而惧老子发其覆也,于是说老子曰:乌鹊孺,鱼傅沫,细要者化,有弟而兄啼(见《庄子·天运》)。意谓己述六经,学皆出于老子,吾书先成,子名将夺,无可如何也。老子胆怯,不得不曲从其请。逢蒙杀羿之事,又其素所怵惕也。
这段话还是很好懂的。孔子学会了老子的权术,老子的藏书,也全被孔子诈取。俗话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孔子的权术超过了老子,他的学问虽然得自老子,但是却觉得儒、道有异,不想奉老子为师。又怕老子嘴大说出去,于是说:
虽然乌鸦和喜鹊在巢里孵化,鱼儿也依靠水中泡沫生存,但蜜蜂却是靠自我繁殖的。世间之事,从来都是弟弟出生后,哥哥就会半夜啼哭的啊!
原来这时候孔子已经删定六经,完成了道贯古今、垂宪万世的壮举,自己取得了如此成就,为了打造自己“生而知之”的圣贤形象,就客客气气地请老子加以回避。所以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我虽然向你学习过,但如今著述已成,你的名声就要被我掩盖了,这是没办法的事啊!
老子乃是当世第一等聪明人,自然明白学生的意思。他是胆怯之人,害怕逢蒙杀师的事情重演,只得曲从其请,体体面面地离开。
这是章氏针对《庄子·天运》的个人解读,原文记载的其实就是孔子、子贡见老子的事,孔子以龙比喻老子(这点和司马迁的记载一样),两番长谈后,闭门三月,再次去见老子,说出了“乌鹊孺”的话。《出关》一文的故事架构,就是袭自《天运》。这篇文章的表面很很玄妙也很平和,可是与《诸子学略说》参照后,却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总之,老子就这样西出函谷,把偌大的生前身后之名,尽数让给了孔子。
《道德经》
五、著书老子一生鲜有著述,为何才一出关,就留下了煌煌五千言的《道德经》呢?
这点章太炎先生也给出了解释:
(老子)胸有不平,欲一举发,而孔氏之徒,遍布东夏,吾言朝出,首领可以夕断,于是西出函谷,知秦地之无儒,而孔氏之无如我何,则始著《道德经》以发其覆。借令其书早出,则老子必不免于杀身,如少正卯在鲁,与孔子并,孔子之门,三盈三虚(见《论衡·讲瑞篇》),犹以争名致戮,而况老子之凌驾其上者乎!
众所周知,子贡是孔子最知名的弟子之一,也是《天运》篇最重要的配角。子贡既已入门,六经也已著成,那么可以推定孔门此时已经蔚为巨观,“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孔门之徒遍布东方列国,老子早上说一句怨怼的话,脑袋有可能晚上就掉,只得西去避祸。
函关之西,即为秦地。秦地没有大儒,而且离东方已远,孔门鞭长莫及,老子这才暂得从容而著书。
如果老子早已写成《道德经》,仍不免有杀身之祸,就像四年之后的少正卯一样,此君也是一时之杰,办私学、能言善辩,孔子一上任大司寇,即刻以“君子之诛”杀掉少正卯。究其根由,“争名”两个字足以解释。
老子虽然远遁,到底意难平,刚到函谷关就写下了《道德经》隐隐揭示了这一切。然后洒然出关,不知所踪。如果这个故事当真接近史实,那么以孔子的权诈与狠毒,老子最终的结局不外乎两种:
1、被孔子派人追杀;
2、到了甘肃陇西一带,成为陇西李氏之祖。
飞升成仙、化胡为佛什么的,想想就行了。
老子八十一化图
六、道教徒的反击史实虽冰冷无情,然而真相之外却大可以尽情想象。
东汉明、章二帝时,佛教传入中土。外来神祇、宗教要在本国风行开来,势必要经过一些本土化改造,大约就在此时,就有了老子化胡的传说,记载其事的有《后汉书》、《魏略》等书。两晋时佛道之争激烈,道家要为本教张目,道士王浮根据这些传说编著了《老子化胡经》。老子先留下了道家一脉:
其岁癸丑,便即西迈。过函谷关,授喜(关尹喜)道德五千章句,并说妙真西升等经,乃至太清上法三洞真文灵宝符图太玄等法。使其教授,至精仁者羽化神仙,令无断绝。
继而化身如来,开创佛家一脉,关尹喜后转世为释迦牟尼:
便即西度,经历流沙,至于阗国毗摩城所。尔时老君举如来节,招诸从人。倏忽之间,有赤松子……(各路神仙名)十万余众,乘云驾龙,浮空而至。于是老君处于玉帐,坐七宝座。炃百和香,散众名花,奏天钧乐。诸天贤圣周匝围绕。复以神力召请胡王,无问远近,人士咸集。
……我令尹喜,乘彼月精,降中天竺国入乎白净夫人口中托荫而生,号为悉达。舍太子位,入山修道。成无上道,号为佛陀。
最后在周襄王时回到中土,传下儒家一脉:
襄王之时,其岁乙酉,我还中国。教化天人,乃授孔丘仁义等法。
自梁武帝萧衍开始说“三教同源”,到《封神》中无论阐、截都说“红花白藕青荷叶,三教元来是一家”,根柢就在这里。
老子恐怕绝不会想到,在他仓惶辞关一千多年后,他的信徒们竟然用这样一种“精神胜利”的方式,为他找回了名誉。
《老子化胡经》
参考文献:
《封神演义》、《史记》、《诸子学略说》;
《出关》、《<出关>的“关”》。
标签: 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