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金华的钟道长,是我两年前在湖南桃花源做义工时结识的。他的形象很普通,平实少言语,也不主动。但是好酒,遇到同道者,可以一语破的,长谈高论,不管你听还是不听,颇有点“被褐怀玉”的感觉。
他大我几岁,很聊得来。一日雪后观景后,他约我去他的房间喝酒,我从大殿里舀出两斤药酒,来到他的房间。
雪夜畅谈《道德经》
开吃前,他显得很神秘,附在我耳边说,今晚聊聊老子真义。我说咋还那么神秘?他说今晚你我“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直接穿越到老子生活的春秋时代,我的话只与你说,“不足与外人道也”!
他用的是陶渊明《桃花源记》里面的句子,因为我们就在桃花源。
两年多过去了,如今想来,我对他的话除了震惊之外,剩下的还是不解。
他问我:“想必你是很熟悉《老子》的。我就想问问,道生万物是什么意思?”其实那时候我还真不算认真读过《老子》。但对“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样的话还是知道的。于是就回答了他。
可是钟道长连连摇头,神情很是庄重:“尽信书不如无书。”
我很纳闷:“难道不是吗?”
没想到他的话竟是那么地石破天惊!
“你们被迷惑了。老师跟我说那段话应该是这样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我觉得好笑,各种荒诞不经的断句法倒也见过,比如湖北襄阳人张璞先生(生活中好友)就坚持这种断句法,还有“道可,道非,常道”之类的,听起来雷人,解读起来并没什么心意。于是反问道:“是你们被迷惑了吧?这种断句法有何依据?”
我转身从他的床头上拿来不同版本的《道德经》,找到“原文”为自己辩护,他说:“你先不要着急。你先说说‘道’所指者何?”
我说:“不就是万物的来处和归宿吗?”
他笑了起来:“所以不要尽信书嘛,要动脑子。人云亦云,那不是智慧。你看老子是咋说的: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
那时候我还没正式学习《道德经》,更不知道还有帛书老子、楚简老子等等那么多的版本。但起码这样的“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的句式,不仅不习惯,似乎也说不通。
他看我翻书核对,就说:“你不要开小差嘛!老子这段话,是要告诉人们,人类认知天道的方法不是靠书,书只是药引子,根本途径就在一个‘观’字上。
“你知道为何道观不叫‘庙’而叫‘观’吗?你知道为何道观、寺庙大多建在高山上吗?都是因为一个‘观’字。因为离天更近,便于接触天道。古来那些大智者并没有什么文化,却有那么高的智慧,原因也在一个‘观’字上。”
这倒让我感觉新奇。他顿了顿,说道:
道的内容,老子说的很清楚,就是:“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
不知咋回事,当时听得我头皮发麻,咋会有这么诡异的断句解读法?不就是“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吗?文从字顺,言明义畅,怎么到了他这里,竟然被支离破碎成这个样子,真是不可思议!
他越说越兴奋:
还有,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在他确定一定以及肯定的叙述中,我突然有了一种不安的感觉,我在怀疑,今晚的赴约是不是一个错误,如此痴人说梦般的胡言乱语,让我如坐针毡。
但也不好意思中途离场,就继续追问这种断句法的依据。
他抬起头,像打量陌生人一样地盯着我说:“别以为老圣就是孔子、墨子那样的智者,那样的话你就永远理解不了他的深邃。正因为深奥玄冥,才给后人肢解老子智慧制造了机会。还原老子思想,别想在书中找什么‘玄关诀窍’,要用心去‘观’宇宙,‘观’万物。这一点,我估计你也得五年才能明白。”
我就问,怎么肯定不是你们在分割老子思想?
他说:“一是一,二是二,你知道这句话的来历吗?一是一,二是二,无是无,有是有,一二不能互换,有无岂能互生。你们偏说无中生有,有中生无,那不是睁眼说瞎话吗?老圣的智慧之所以被世俗化、平庸化化,都是无中生有惹的祸。”
真是越扯越远,难道“有无相生”不是老子说的吗?
他说:“文字的确如此。可是这中间有个坑,是个弥天大谎,是对老子的栽赃!”
我被他彻底搞糊涂了。而他接下来的解释,又是一场狂风暴雨:
“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
我真有点坐不住了,这家伙简直是疯了!现在认真想一想,也有他的道理。就如同一样的断句不一样的解读一样,不一样的断句,何尝不是一种尝试呢?
我还是纠结于他的断句。他却抢先道:“我会告诉你的,你先说一下老子‘无为’的含义。”
我无心回答他,就说:你说,我听。
他笑了笑说:“‘无为’,就是什么都不干。”说完就盯着我,等待着我的反应。
我坚决反对:那不就坐实了朱熹对老子的评价:明里什么也不做,暗地里什么都做好了?那还是老子吗?
“这就对了嘛,老子的意思是说万物的自选动作都在‘道’的规定动作之内。‘道’之外的动作都是多余的,都不要为。”
为了说明这个道理,他还告诉我:
可以结合《道德经》第一章的‘无名天地之始’,63章的‘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尤其是64章的‘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谋;其脆易泮,其微易散。为之於未有,治之於未乱’来理解‘无为’的真义”。
一个夜晚的长谈,只有这一段话是我能接受的,也是我一直坚持的思路。于是我还是追问他那样断句的依据。
他说:“道生一”的思维,从魏晋以来,准确地说是从王弼以来,经过南北朝玄学之风的熏染,造成唯我独尊的王者思维模式,这种思维模式逃不脱天子代天宣化、替天行道的教化思想,束缚了人类的思想。
而‘道,生一一’的思维就不同,它是一种开放和包容的思维,所谓天地与我为一者,它要表达的是:道为万物母,她生了一个又一个直至无穷个‘一’,且不说那个‘三’是不是阴、阳、和气这三者,只说那万物也不可能一下子都从所谓的‘三’中生出来,既然是生成论,它就得有个逻辑推导过程,也就是说在时间上有个先后的顺序,所以是‘道生一一’,而非‘道生一。’”
我问“一”不是万物尚未分离的整体“一”吗?
他说“你不能受‘一个整体’思维的局限,你先想想万物是不是一个个次第而生的?所谓‘昔之得一者’,比如‘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这里面的‘一’能是那个整体吗?非也。
何谓得?得者,德也。‘道生之,德蓄之’,万物得到它该得的,才能称为‘德’。也就是说天得天道方为天,地得地道方为地,等等。而所有这些‘道’,都是大道按照不同物种自然配置的。按西哲的观点讲,这就是老子的民主思想。”
凌晨三时,我俩已被倦意侵袭。出得门来,万籁俱寂,但见夜如白昼,晴空如洗,而我的心空却是恍惚暗昧,绳绳然不可名状,回到房间,回想着他的“点化”之言,玄冥中夹带着一丝诡异,滋生着一丝恐惧,翻来覆去,夜不成寐。
也许正如他所说的,我得五年才能领会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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