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逵这厮在《水浒传》中是一个浓墨重彩勾勒的人物。篇幅多,形象鲜明,而且立体丰满。
李逵留给我们印象最深的应是他作战时勇敢或者鲁莽,或者残忍。或者漠视生命,不管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但他滥杀无辜的时候也很多,帮狄太公女儿除邪祟,意外捉奸,把狄太公女儿和她的情人都砍杀了。为了逼请朱仝上梁山,吴用等定计,李逵执行,把朱仝带的沧州知府的才四岁的小衙内脑袋劈成两半。至于其他时候砍杀无辜百姓的时候不计其数。至于烧烤黄文炳和李鬼,都算小事了。血腥气扑鼻。
我极为不喜这种不尊重生命的作法,本待略过李逵这厮不写,但这厮在小说中分量够重,而且形象除了血腥一面还有其他方面,所以还是要铺陈一下。
1.这厮是个纯粹的粗人。
一般的粗人的形象如此:衣衫不整,露出胸毛,撸起袖子,一只脚在地上,一只脚踩在凳子上喝酒吃肉,开口就是“老子”,闭口就是“娘的”。
李逵粗鲁多了,他粗鲁得不知道什么是粗鲁。
李逵与宋江第一次见面:
李逵看着宋江问戴宗道:“哥哥,这黑汉子是谁?”戴宗对宋江笑道:“押司,你看这厮恁么粗卤,全不识些体面。”李逵便道:“我问大哥:怎地是粗卤?”戴宗道:“兄弟,你便请问这位官人是谁便好,你倒却说‘这黑汉子是谁’,这不是粗卤,却是甚么?我且与你说知:这位仁兄,便是闲常你要去投奔他的义士哥哥。”李逵道:“莫不是山东及时雨黑宋江?”戴宗喝道:“咄!你这厮敢如此犯上,直言叫唤,全不识些高低,兀自不快下拜等几时?”李逵道:“若真个是宋公明,我便下拜;若是闲人,我却拜甚鸟!节级哥哥,不要瞒我拜了,你却笑我。”
不知道粗鲁为何,这是粗鲁的最高境界。
而且还要很“精明”地防着戴宗会不会骗他,这又是直爽无心机的另外一种表达。就像一个醉汉努力让自己走直线或是挖空心思来记一些再也明白不过的事情来证明自己清醒没醉那样。
李逵这厮是个顽童性格。到处撵路(四川方言,大人去哪儿,小孩非要跟着去)。柴进叔叔柴皇城在高唐州受知府高廉的妻舅殷天锡欺负,柴进要去,李逵要跟着去,打死了殷天锡;戴宗去请公孙胜,李逵要跟着去,受戴宗捉弄,又凶性大发想斧劈公孙胜的师父罗真人,结果被罗真人施神通惩戒一番。
(顺便一说,李逵的凶残也跟顽童性格有关。你我都看到一些两三岁的小孩子,津津有味地在路边把一些小蚂蚁五马分尸或者给蚂蚱什么的活活地做生理解剖。)
宋江等要去东京元宵节看灯,借便见李师师,再通过李师师向情夫皇帝申明梁山英雄心意。李逵要跟着去;
却说李逵见了宋江、柴进和那美色妇人吃酒,却教他和戴宗看门,头上毛发倒竖起来,一肚子怒气正没发付处,只见杨太尉揭起帘幕,推开扇门,径走入来,见了李逵,喝问道:“你这厮是谁?敢在这里?”李逵也不回应,提起把交椅,望杨太尉劈脸打来。
李逵去哪儿不惹点事出来的话,我们都会不习惯的。待到出东京城,这段文字写李逵特别壮阔:
不说宋江等军马去了。且说燕青立在人家房檐下看时,只见李逵从店里取了行李,拿着双斧,大吼一声,跳出店门,独自一个,要去打这东京城池。
一个人拿着板斧就想去单挑雄兵百万战将如林的东京城!有句话说——无知者无畏,无知者最自信。但另一方面,这又是何等的壮阔文字,何等的壮阔行径!
2.李逵是一个公平的人。
我们都知道李逵是宋江心腹的心腹,但凡有个啥风吹草动,李逵都要在旁边起哄,说不定还挥舞板斧,声势吓人,为宋江奠定自己在梁山泊的地位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自从江州李逵遇到宋江,就死心塌地服从了宋江,直到死。这跟银钱有关,宋江当时拿了几锭银子出来。但这跟银钱又无关。我向来认为,银钱并不是至上的。李逵与宋江之间也是如此。不然的话,我们看低了李逵,也看低了我们自己。
李逵的公平体现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念于梁山好汉都是“无法可依、无法必依”之流,换个说法——天理面前,人人平等。包括李逵最信服的老大宋江在内。
李逵闹了东京与燕青回梁山。宋江、柴进等人另路先回。李逵去狄太公家除邪祟杀人两枚,杀了狄太公女儿反而还要狄太公感谢。
然后又到一处,李逵听得太公、太婆在里面哽哽咽咽的哭,说女儿被宋江和一个小后生抢了:
李逵便叫燕青:“小乙哥,你来听这老儿说的话,俺哥哥原来口是心非,不是好人了也。”燕青道:“大哥莫要造次,定没这事!”李逵道:“他在东京兀自去李师师家去,到这里怕不做出来!”李逵便对太公说道:“你庄里有饭,讨些我们吃。我实对你说,则我便是梁山泊黑旋风李逵,这个便是浪子燕青。既是宋江夺了你的女儿,我去讨来还你。”太公拜谢了。
李逵、燕青径望梁山泊来,直到忠义堂上。宋江见了李逵、燕青回来,便问道:“兄弟,你两个那里来?错了许多路,如今方到。”李逵那里答应,睁圆怪眼,拔出大斧,先砍倒了杏黄旗,把“替天行道”四个字扯做粉碎,众人都吃一惊。宋江喝道:“黑厮又做甚么?”李逵拿了双斧,抢上堂来,径奔宋江。诗曰:
梁山泊里无奸佞,忠义堂前有诤臣。
留得李逵双斧在,世间直气尚能伸。
当有关胜、林冲、秦明、呼延灼、董平五虎将,慌忙拦住,夺了大斧,揪下堂来。宋江大怒,喝道:“这厮又来作怪!你且说我的过失。”李逵气做一团,那里说得出。
燕青向前道出原委。
宋江听罢,便道:“这般屈事,怎地得知?如何不说?”李逵道:“我闲常把你做好汉,你原来却是畜生!你做得这等好事!”宋江喝道:“你且听我说!我和三二千军马回来,两匹马落路时,须瞒不得众人。若还抢得一个妇人,必然只在寨里!你却去我房里搜看。”李逵道:“哥哥,你说甚么鸟闲话!山寨里都是你手下的人,护你的多,那里不藏过了?我当初敬你是个不贪色欲的好汉,你原来是酒色之徒:杀了阎婆惜,便是小样;去东京养李师师,便是大样。你不要赖,早早把女儿送还老刘,倒有个商量。你若不把女儿还他时,我早做早杀了你,晚做晚杀了你。”宋江道:“你且不要闹嚷,那刘太公不死,庄客都在,俺们同去面对。若还对翻了,就那里舒着脖子,受你板斧;如若对不翻,你这厮没上下,当得何罪?”李逵道:“我若还拿你不着,便输这颗头与你!”宋江道:“最好,你众兄弟都是证见。”便叫铁面孔目裴宣写了赌赛军令状二纸,两个各书了字,宋江的把与李逵收了,李逵的把与宋江收了。李逵又道:“这后生不是别人,只是柴进。”柴进道:“我便同去。”李逵道:“不怕你不来。若到那里对翻了之时,不怕你柴大官人,是米大官人,也吃我几斧。”柴进道:“这个不妨,你先去那里等。我们前去时,又怕有跷蹊。”李逵道:“正是。”便唤了燕青:“俺两个依前先去,他若不来,便是心虚,回来罢休不得。”
燕青与李逵再到刘太公庄上,太公接见,问道:“好汉,所事如何?”李逵道:“如今我那宋江,他自来教你认他,你和太婆并庄客都仔细认他。若还是时,只管实说,不要怕他,我自替你做主。”只见庄客报道:“有十数骑马来到庄上了。”李逵道:“正是了。”侧边屯住了人马,只教宋江、柴进入来。宋江、柴进径到草厅上坐下。
李逵提着板斧立在侧边,只等老儿叫声“是”,李逵便要下手。那刘太公近前来拜了宋江。李逵问老儿道:“这个是夺你女儿的不是?”那老儿定睛看了道:“不是。”宋江对李逵道:“你却如何?”李逵道:“你两个先着眼瞅他,这老儿惧怕你,便不敢说是。”宋江道:“你叫满庄人都来认我。”李逵随即叫到众庄客人等认时,齐声叫道:“不是。”
这段文字足以弥补我们对李逵关于粗鲁啊、血腥啊之类的片面认识。这段文字里的李逵太可爱了,所以我大段照搬了近一千字原文下来。
公平正直,误以为宋江也有苟且之举时,李逵气冲斗牛,提斧头也是要那么一下子。
所以,李逵这个顽童的世界里,真有一种准则,不管谁触犯了,他都用他的方式来解决。当然,他的方式比较单一,就是一板斧下去。
3.李逵是个很有喜感的人。
有些凶残的行径,李逵也极有喜感地做,但有些少儿不宜的暴力,此处略过。“李逵寿张乔坐衙”一处应用喜剧的轻快音乐来伴奏进行。
却说李逵手持双斧,直到寿张县。当日午衙方散,李逵来到县衙门口,大叫入来:“梁山泊黑旋风爹爹在此!”吓得县中人手足都麻木了,动弹不得。原来这寿张县贴着梁山泊最近,若听得“黑旋风李逵”五个字,端的医得小儿夜啼惊哭,今日亲身到来,如何不怕!当时李逵径去知县椅子上坐了,口中叫道:“着两个出来说话,不来时,便放火!”
不得已,众人只得上来跪拜招呼着,不然这个魔头真当杀人放火如吃饭喝酒一般。李逵把县官官服换上,叫吏典人等都来参见!众人没奈何,只得上去答应。李逵道:“我这般打扮也好么?”众人道:“十分相称。”李逵道:“你们令史祗候都与我排衙了便去;若不依我,这县都翻做白地。”
李逵入戏了,呵呵大笑,还要喊大家跟他一起入戏装扮起来,叫两个假装来告状,李逵来审。公吏人等商量了一会,只得着两个牢子装做厮打的来告状,县门外百姓都放来看。李逵判这个打了人的是好汉,先放了他去。被人打的,枷号在衙门前示众。
然后李逵起身,穿着官服,举着大斧,大踏步离开,惹得百姓忍不住笑。路过学堂,李逵吓得那先生跳窗走了,众学生们哭的哭,叫的叫,跑的跑,躲的躲。
李逵大笑,出门来,穿着这身官服直到山寨,又被绊倒在地,众人都笑。
官府代言着制度,李逵等人都是这制度之外的人。李逵偏偏要装扮起来,装扮成官,还要执法审案,还要颠倒判决——因为当时社会本来就是颠倒的。
在寿张县,李逵没杀人放火,就是游戏一场,大笑一场。李逵除了凶残行径外,他的出现都伴随着戏谑和笑声,与戴宗,与燕青等等都有。
“李逵寿张乔坐衙”,这在整部《水浒传》里,都是最为轻快搞笑的情节。
4.李逵也是一个很通透的人。
先前说他粗鲁,不假。但李逵有一处的说话真很通透,非常人能比拟。
跟柴进去高唐州,柴进的叔叔柴皇城受人欺负了:
柴进看视了叔叔一回,却出来和李逵并带来人从说知备细。李逵听了,跳将起来说道:“这厮好无道理!我有大斧在这里,教他吃我几斧,却再商量。”柴进道:“李大哥,你且息怒,没来由,和他粗卤做甚么?他虽是倚势欺人,我家放着有护持圣旨,这里和他理论不得,须是京师也有大似他的,放着明明的条例,和他打官司。”李逵道:“条例,条例,若还依得,天下不乱了!我只是前打后商量。那厮若还去告,和那鸟官一发都砍了!”
“条例,条例,若还依得,天下不乱了!”真通透啊!可惜聪明如柴进之流还在想着打官司。这是正道,但在当时,这是没用的。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到《水浒传》之后的《西游记》中,观世音菩萨收猪八戒皈依佛门为取经人徒弟时,
那怪道:“前程前程,若依你,教我嗑风!常言道,依着官法打杀,依着佛法饿杀。去也,去也!还不如捉个行人,肥腻腻的吃他家娘!管什么二罪三罪,千罪万罪!”
按照句法和文义,猪八戒的话语竟与李逵的话语颇有血亲渊源。
看着这些貌似粗鲁的话语,列位看官想必也会产生知己之感,至少在某些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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