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本是上蔡地区的一介草民,照司马迁的说法是“闾阎布衣”,只身到秦国寻求发展。初时是相国吕不韦的舍人,即门客,后吕不韦死,累资历逐渐做到秦相国。在秦统一战争过程中,帷幄筹策,制定战略,终辅佐秦嬴政统一六国,创立规章制度,为大一统帝国创立了千秋典范。其功业亦可谓赫赫矣。但自从他作了秦帝国的丞相,位高权重,竟不自觉走向迷途,不能思巩固一统、消弥秦国策中蕴藏的大乱,反使秦帝国亟亟可危,自己也遭酷死,夷其三族,可悲!可叹!
李斯少年时期的行动可以昭示其日后的荣耀与惨淡。李斯家世想必不丰裕,甚至于穷困而无地位,饱尝肉食者之冷眼与歧视,心中渐生出不平之念。自春秋以降到战国不义之时代,各国往来争利的战略伦理大大丰富了,国家内弑君夺位,战场上诡道制胜早就深入人心了,处处都有“士”脱颖纵横建功立业的良机,朝为布衣而暮可致卿相,苏张驰辞,鲁连解纷,李悝佐魏,商君强秦,都是这类的事迹,是李斯可效法的前辈,可是李斯作为“士”却“修炼”的太过了,为求功名富贵而不择手段,推测李斯的内心,功名富贵不能长保,对李斯来说是最可怕的事。
不过另一方面,在当时急剧变化的形势下,下层民众罹于天灾人祸,起于社会底层的人,恰可以知民众之情伪,有机会可以练达人情世故,在各阶层中磨练出非凡的谋略权术,在各国的刀兵水火中训练非凡的政治观察力,为成就俊才做准备。当然这过程中离不开对李斯起教导鞭策作用的当时儒家的宗师级人物荀况先生。荀况先生视野开阔,无意仕事,智识阅历丰富,思想已臻极高境界,周游列国考察天下之政事得失,并预见六国国策之混乱暗弱与秦国之有必可胜之道。韩非和李斯正式他的得意弟子。韩非乃韩国贵族,为保既得利益,学成自然报效韩国;李斯乃楚国上蔡之贫民,对于是否报效楚国,当有一番犹疑。需知战国之时各国穷困之士有充分的自由择主而仕,国君中谁能最大限度地预备卿相之位、金帛之资;谁能真正敞开胸怀启用度外之人,而不将眼光狭囿于当时的国家疆界,谁就能最大限度地得到天下才俊的人谋之用。在这方面堪当楷模、政策最灵活的国家就是秦国,我们从后来李斯应对吏议逐客的《谏逐客书》中自能看出秦国前代国君的英明。经过一番权衡,楚国虽然广大但已外强中干、奸佞横生,前有吴起变法之败,后有屈平忠君之亡,旧贵族之顽固性举世无匹;东方六国的君主又都无过人的气度与胸怀,无如弃楚从秦,方能一展骥足。当时的有识之士凡具备中人之资者,都能看出七雄政策之优劣,但有能力下决心又是另外一回事,我们有理由相信,李斯最后能下定决心自然有恩师荀况先生的影响在里面。荀况先生已深知这个天资聪颖用功勤勉的弟子决非研究学问皓首穷经的长才,而是可以在政治上远略宏图大有作为的俊杰。
关于韩非和李斯这对师兄弟的关系,史载不明。尽管韩非是韩国贵公子,但不是嫡公子;虽然文采武略法术势不逊于李斯,但毕竟养尊处优,不懂其时风波险恶;胸中虽有局度,但用事欠缺实践经验手段。以实际情况而论,在李斯西游干秦之前,韩李之间的师兄之情谊没有历史上子期伯牙、管仲鲍叔那样好,却有如庞涓孙膑间的龃龉,当然,形势不同无法比拟,私人情谊在战国后期的政治形势下,很难经受得住考验,只有虞卿或可为例外(苏秦之于张仪的情谊存在争议)。数十年之后,李斯腰斩咸阳市,夷其三族,败亡的征兆,实肇始于少年如厕叹鼠之时。士人中本来有像孙武子、范蠡、张良等非凡人物,兼得生前之富贵与身后之荣名,善始善终,功成而不居。用现在的话说,致事功达到哲学的境界。李斯做不来,“垢莫大于卑贱,而悲莫甚于穷困”。成大事者固然不必瞻顾小节,但若持心不稳不正,否泰不衡,不顾小节则难免陷入遭不义障目之渊薮。
李斯的确有识见才干 ,文采与武略赅备。李斯初到秦国,便投到秦国显官相国吕不韦的门下;后又崭露头角进职属郎官,终于可以亲近秦王,得以参知政事之得失;虽然郑国为间谍于别国,导致秦国皇族公卿扰乱朝政,但李斯仅一纸具文,从秦国先代君王善于得士并能尽士之器用、从而奠定秦基、巩固霸业出发,《谏逐客书》一举扭转乾坤,打消秦王赢政的顾虑。其文言辞恳切、立意持据明白,文风雄奇峭拔,自始至终,一气以贯之,有战国纵横家遗风。鲁迅称赞他的文章为有秦时代第一,实未言过。李斯一见秦王便说秦王成就霸业要因利乘便,要“灭诸侯,成帝业,为天下一统”,当时,六国纷乱,宜应“得时无怠……灭诸侯,成帝业”,秦国国力军力为七国之冠,中人之智便能看出;但“为天下一统”非宏思万里、综理古今、目光如炬者莫办。三皇五帝、尧、舜、禹、汤、文、武、周、孔以来儒士们干政济世思想的传承,孔子承前集其大成,再传至孟子启后来着,到荀子为一变。用现在的话说儒家学说在伦理学上由荀子吸收了别家(道、法等,待考证)的一些思想,不仅认识到人性之善,也看到人性之恶;单凭仁人之自觉,难止斗杀之性恶;加上法家前辈李悝、商君的启发,引导出李斯的治国之术:夫差极武而亡,偃王仁义亦灭,治世应当以王道辅以霸道,霸王道杂之,方能最大限度的受到实效。李斯提醒秦王“为天下一统……此万世之一时也,今怠而不急就,诸侯复强,相聚约纵,虽有皇帝之贤,不能并也”,这是他识机;又统一天下之后,“一法度衡石丈尺。车同轨,书同文字”,并劝谏秦王不封建秦室诸公子,援引周文王、武王封子弟和同姓侯王后代兄弟谗阃、同室操戈的成例,论定“置诸侯不便”。并建议将天下都划为郡县,由皇帝直接管理,郡县官吏直接对皇帝负责,这样就容易统治,足以消弭兵祸、绵延国祚,“则安宁之术也”。虽然这种种措施与努力都是帝国宰相的分内事,但即使历史上没有李斯,也一定有另一个人居此相位——每当乱世之末,总有雄才大略的人混一宇内,也总有一二英姿杰出、持重周备之士辅弼前者——毕竟襄助帝王清定六合、序百官之列的宰相之才是非常人企及的。
愚以为秦国的相位不免是尴尬的,任谁坐上相位,都未必能得善忠(待争议)。太史公评价李斯说:“人皆以斯极忠而被五刑死,察其本,乃与俗议之异。不然,斯之功且与周、召同列矣”。太史公作的这个假设未尝没有道理,但以形势较之,李斯的性格中即使没有优柔寡断的一面,无论如何也无可能与周、召同列。首先,秦国自秦穆公以来的二十位君主,用蔺相如的话说“未尝有坚明约束者也”,说得明白一些,就是哪怕秦国与他国定了盟约,秦君也可以在他认为有必要时毁弃不顾,在其他六国中秦国素称“虎狼之国”,贪欲无厌,就是这个意思。纵观秦国自穆公以后,国力由弱转强并狄灭蜀的过程,便可知此断语不无道理。其实,东方六国何尝对盟约全都信守不渝?东方六国又何尝全无杀伐征战?只是在程度和规模上秦国做的更漂亮更彻底罢了。乱世总是“并兼者高诈力”的,邦国的利益长在,矛盾也绝难化解,诈力也永无止息。只要看春秋时拨乱中国的数百个小国,到战国时化为七雄,便可知道兼并的严酷。尽管秦国历来不拘于狭隘,兼收并蓄,更善于利用其他六国的非凡干才,但长期以来,秦国自孝公以降因商君变法,其后国体民风都在促成“急农以兼天下”,农战合一,农业—军事体系实施起来效率很高,在兼并中成效最显。延至始皇帝,“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朴以鞭笞天下,威震四海……”,更不能迂腐到以天下黎民性命为重,或许惯性使然,不知国运之日暮途穷,江河日下。“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陈涉首义,诸侯西击,秦鼎遂移。李斯于当时天下初定之时,自认为富贵在天,顺水激流,又何必涌身而退。其次,六国中不乏奇才异能之士运智演谋、锄强扶弱、力保本国者,衷心誓志,清气超然,不帝强秦,如虞卿、鲁连者,是远是非、道不行乘桴桴于海也;但若有超众之才,但为长保富贵、“世世封侯”,不择手段者如李斯辈,毕竟终不免流于焦头烂额之短。再次,秦始皇嬴政是秦国耽于兼并诈力君主的表率,魏缭说他:“蜂准,长目,鸷鸟膺,豺声,少恩而虎狼心,居约易出人下,得志易轻食人。”方士侯生、卢生说他:“始皇为人,天性刚戾自用……专任狱吏,狱吏得亲幸。博士虽七十人,特备员,弗用……上乐以刑杀为威,天下畏罪持禄,莫敢尽忠。上不闻过而日骄,下慑伏谩以取荣……”而秦国的国策,直到二世灭国,仍然是“刚毅戾深,事皆决于法,刻削无仁恩和义……于是急法,久者不赦。”但“并兼者高诈力,安定者贵顺权”,始皇帝之为人与秦帝国之国策毕竟蕴藏大乱,并不能“逆取而顺守,事定之后报之以义”,否则,“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何能守成持国?秦国丞相命运大约是早决定了的——无论庸碌无为还是精明强干者——顶多忠效一君,叱咤一时,单论势也决不能忠勤体国至下一代;况且,战国时奋发有为者,常会得罪守旧派,守旧派很可能与太子相为表里,乐毅之与燕惠王,商鞅之与秦惠王,皆如是。新君继位若不急谋脱身,后果想必不妙。商鞅与李斯便是好例子。嬴政不是姬昌,胡亥亦非姬发,终秦之世,以暴虐为终始,逆取而守之以不顺。后者辅定周室,使礼仪仁心传飨后世、绵延千载。以此观之,形势各异,故不能与周召同列矣。
李斯虽有智略,说秦王于万世之一时统一天下,但嬴政之暴虐,赵高之奸贼,胡亥之昏庸;这都是上古以来秦之前没有的成例,无可借鉴,难道李斯真的不能清醒认识自身险恶的处境?如前所述因有其致命的弱点,但更深层的原因是,他实在看轻了赵高此人。若论玩弄权谋机诈的手段,李斯本不差,从他置韩非于死地可知。但因为没即使识破赵高的真面目而致丧败。赵高乃是狱吏出身的,为人阴险歹毒,虽不是宦官,但尤开历代近臣作奸弄权之先例。他也出身卑弱,但玩弄手段、上下其手、翻云覆雨、设局陷害的本事比李斯似更高一筹,或许也可以说,在这方面,作为赵高的对手,是李斯太弱,正反衬出赵高之既邪且强。和赵高相比,李斯远视,但疏于谋身;赵高短见,却长于弄险。相形之下,李斯倒像是“仁人”了。正是李斯有极端自私、患得患失、苟且于富贵的短处,才会被赵高趁虚而入、有效利用。可以说李斯以丞相之尊权,完全有能力尊始皇帝之遗昭,严斥并杀了赵高,迎公子扶苏立而为帝,止大将军蒙恬入京,亦可不失拥戴之功。但这终究不若矫诏立胡亥,书赐公子扶苏死来得直接干脆,见效省时。李斯的重大失算的是竟然没有及时从赵高手中收回咸阳令这个重要职位,使赵高可以从容布置;李斯空怀智略,空有辩口,却对胡亥是对牛弹琴、牛不入耳。待赵高逐渐布置妥当,一朝发难,身陷囹圄时再嘘唏流泪、痛悔叹息,更有何用?
且天下纷乱之末、大定之初,群情激愤,人心未静,朝臣为乱,便在此时;使基业复堕,权柄易手,亦非难事。秦之入汉,隋之入唐,后周之入宋,皆如是。李斯高颎等辈,逡巡于相位而不能去,忽忽授首,惟其见困于人性贪欲太深之故,故知事以短取败,理数之常。不独可悲亦可怜,空使后人劳思而长叹;人事虽非,可为殷鉴。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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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 张仪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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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 孙子吴起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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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 商君列传》《史记 秦本纪》
《史记 秦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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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 楚世家》《史记 屈原贾生列传》
《史记 陈涉世家》引贾谊《过秦论》
《史记 陈涉世家》洪迈《容斋随笔》《续笔》卷五
《史记 秦本纪》
《史记 乐毅列传》《史记 晋世家》
《史记 会注考证》林伯桐评《史记 李斯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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