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谓九龙帐,惟贮一归郎?”
——《新五代史》随笔
“飞瀑流泉下建江,武夷山色莽苍苍。千年往事连天地,落日楼头风正长。”这是我读《新五代史》后胡诌的几句诗。到了福建,看到闽江(闽江又名建江),看到武夷山,大概都要吟下此一类诗句,会产生深远的历史联想,于是王审知和他儿子们的故事,尤其是与女人爱情的故事就会联翩而来。
唐朝末年频频爆发农民起义,王潮、王审知兄弟乘乱起事,率兵入闽,占据了泉、汀等五州土地。王潮、王审知兄弟生逢其时,天地那么大,他们何曾想到也会占有一席之地。
唐昭宗乾宁三年(896年),唐朝以福建为威武军,任命王潮为节度使。王潮死后,他的弟弟王审知继任威武节度使。朝廷很赏识王审知,昭宗光化三年(900年),加王审知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给王审知挂了个宰相头衔,以示优崇。然而,唐朝在连年兵戈交锋中很快灭亡,公元907年,后梁皇帝朱晃分封天下,五代十国、天下割据局面形成,朱晃封王审知为闽王。
王审知是一位励精图治的闽王,他“起自陇亩,以致富贵,每以节俭自处”。他“选任良吏,省刑惜费,轻徭薄敛,与民休息,三十年间,一境晏然。”
王审知出身于世代为农之家,深知天下百姓疾苦,深知成功来之不易,深知民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因此励精图治,得到历史的好评。然而王审知怎么也不会料到,在他死后,他的几个儿子反其道而行之,一个个穷奢极欲,相继闹着内讧,而且还上演着一出出离不开女人参与的丑剧闹剧。
后唐庄宗同光年间,王延翰继任威武节度使、同平章事,为闽王。王延翰是王审知的长子,他身材俊伟,美皙如玉,然而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是一个不仁不义的人。王延翰骄淫残暴、蔑弃兄弟,对臣民苛刻寡恩,可是对他的妻子崔氏却发乎心,始终热恋着,百依百顺。其实,王延翰是一个非常惧内的窝囊废。
《新五代史》记载道,“崔氏陋而淫,王延翰不能制”。一个女人不但丑陋,而且淫欲极盛,按照封建伦理道德,崔氏足够有死无生,然而她居然使王延翰成为傀儡。
崔氏凭着什么道术令王延翰百依百顺?答案有种种,然而有一点不可忽视,那就是王延翰荒废朝政,王延翰不辨善恶不辨真假才导致丑恶无比的崔氏为所欲为。
崔氏骄横跋扈,她大开杀戮,这个女人恶毒至极。
《新五代史》通过王延翰选取宫人故事,来说明丑陋而淫荡的崔氏是多么狠毒。
每逢王延翰选美之后,则出现这样的惨象:“崔氏性妬,良家之美者,辄幽之别室,系以大械,刻木为人手以击颊,又以铁锥刺之,一岁中死者八十四人。”
在此之前,有过吕雉的“人彘”之作,有过武则天的“骨醉”诸说,至此又增添了崔氏自创的害人术,于是人们不禁说道:得势后的女人一旦丧失天良,她们的残忍和狠毒并不比任何男人差!
崔氏践踏善类,吞噬美好,残杀无辜,王延翰为什么视而不见?崔氏丑陋淫荡,忌妬成性,崔氏究竟以何种邪术控制着王延翰?
历史上,男人惧怕老婆,尤其是能够呼风唤雨的男人惧怕老婆,其惧怕的原因大都不谈,让人无从查考。悍妇妬女无不自将有术,各自有道,又都秘而不宣,她们只是一任各行其道罢了。
王延翰、崔氏这对夫妻,一个貌美,一个貌丑,形成鲜明的对比和反差,然而她们的心性却是完全一样,完全一样的败坏。王延翰、崔氏这对夫妻,于是乎很快就被王延钧斩首了。
王延钧杀掉王延翰,总要找个理由。王延钧给王延翰、崔氏戴上“共弑先王”的罪名。先王,是指王审知。杀父弑君,罪莫大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王延钧是王审知的次子,从此堂而皇之地当上了闽国国王。
事物败亡的结局出现后,人们才会为之总结教训。倘若王延翰不那么骄淫残暴、蔑弃兄弟,不闹内讧;倘若崔氏不忌妬、不淫荡,全心全力辅佐王延翰治理国家;倘若……;然而王延翰夫妻自取灭亡的故事只能为后人借鉴了。
前车之覆,不可不鉴,王延钧却全然不顾。王延钧当上一国之主后并不比他的哥哥王延翰好到哪里。
公元933年,王延钧自立为国王,改名为王鏻。王鏻有三个特点,一是好猜忌,二是好神仙长生之术,三是能够在不知不觉中就戴上一顶顶绿帽子。
好猜忌,使贤能去位,小人得道,势必陷入危境。沉溺于神仙长生,就会神志昏昏,势必朝政荒废。王鏻好戴绿帽子,从不设防,终以此为祸。
王延钧改名为王鏻之后,这位王鏻立陈金凤为皇后。陈金凤本是王审知的婢女,被王鏻宠遇。说来也奇怪,不可思议,这个陈金凤也是“陋而淫”。王鏻怎么也和王延翰一样,也偏偏喜欢和宠信丑陋淫荡的女人?
王鏻命锦工织作九龙帐,供陈金凤等人栖息。据《资治通鉴》和《新五代史》记载,王鏻有一个弄臣叫做归守明,形貌昳丽俊伟,以色见倖,被呼为“归郎”。归郎可以随便出入卧内,与陈金凤成为浴水鸳鸯。为了满足陈金凤的淫欲,归郎还把百工院使李可殷引荐给陈金凤。从此这几个男女淫欲浪浪,肆无忌惮,于是天下歌曰:“谁谓九龙帐,惟贮一归郎?”
“谁谓九龙帐,惟贮一归郎?”一顶顶绿帽子被戴上了,王鏻的感觉却越来越好。
王鏻从来不在意什么戴绿帽子之类,因为他被陈金凤蛊惑得实在太深太深。正因如此,由此及彼,事情产生了连锁反应。
当初,王鏻的儿子王继鹏与王鏻的婢女李春鷰私通,李春鷰姝丽姣美,王继鹏请求王鏻把李春鷰赐予他,使他们成为名正言顺的夫妻。王鏻心里极度不满,但王继鹏手中握有军权,还是不得不答应王继鹏的请求。王鏻心里总是恨恨的。从此他们父子交恶,各怀异谋。
王鏻实在是心地狭隘,身为皇后的陈金凤又挑拨离间,火上浇油,使王鏻、王继鹏父子矛盾愈来愈深。公元935年十月,福州格外寒冷,在一个天色如铅的日子,王继鹏派壮士先杀掉李可殷。陈金凤闻听情人李可殷倒在血泊中,催促王鏻为之报仇。王鏻还没来得及排兵布阵,王继鹏派兵鼓噪入宫。《资治通鉴》描述道:“闽主(王鏻)闻变,匿于九龙帐下,乱兵刺之而出。闽主宛转未绝,宫人不忍其苦,为绝之。”
王鏻死在儿子之手,死得非常惨。那个皇后陈金凤,还有那个归郎,也一并死去。
“谁谓九龙帐,惟贮一归郎?”国人之歌,竟成为戴了顶顶绿帽子的那位国王的灭亡谶语。
王鏻对历史不是一窍不通,臣弑君子杀父的事例他也不是不知,然而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他自己的儿子也会来弑杀。王鏻把商臣、杨广、朱友珪、刘劭、拓跋绍杀父弑君的故事早已抛诸九霄云外,他求神问道,他荒秽至极,哪有闲暇去记牢这些?
王继鹏登上帝王位,改名为王昶,立李春鷰为后。王昶和他的父亲王鏻没什么两样。他好长夜之饮,酒极则乱;他好神仙,荒废朝政;他猜忌多疑,由是种下祸患。王昶经常侮辱手握军权的臣子朱文进、连重遇,公元939年,在一个秋风瑟瑟黑夜沉沉的日子,连重遇等人率兵作乱,王昶李春鷰仓惶出逃。
当年王延羲为防兄长王鏻的嫉妒迫害,不得不韬光养晦,装着狂愚而到武夷山穿上了道士服。王延羲后来被召回幽禁,并无人刻意提防他。连重遇等人作乱,就是王延羲直接领导的。王延羲派兵追杀王昶和李春鷰,王昶、李春鷰被缢杀而死。
王鏻王昶的父子悲剧,与李春鷰有很大关系,倘若李春鷰不逗引姿色,拒绝勾搭成奸,或许不会出现此出闹剧,然而,倘若王鏻不因失去这个女人而怀恨在心,倘若王昶恪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道,倘若王鏻王昶父子同心戮力励精图治,那么闽国的这段历史当有别样写法。
王延羲是王审知的年纪较小的儿子,即位后改名为王曦。殷鉴未远,当小心是好。可是王曦并没有吸取几个兄长还有他侄子灭亡的教训。他“骄淫苛虐,猜忌宗族,多寻旧怨”。他的弟弟王延政,时为建州刺史,因为无法忍受猜忌而与之分庭抗礼,自立一国。两兄弟常年交兵,使得福州、建州之间兵燹连连,处处是暴骨如莽,处处是凄惨荒凉。王曦淫侈无度,使得国用空虚,于是把危机都转嫁到黎民百姓身上,他统治的天下,处处横征暴敛,处处哀鸿遍野,王审知创立的天下,怎么也禁不住他儿子们的几番败坏了。
王曦沉溺酒色,喜怒变化莫测,醉中随意杀人,臣子们得保一日如度十年。《新五代史》和《资治通鉴》记下了一幅幅这样图景:
“(王)曦荒淫无度,尝夜宴,李光准醉忤旨,命执送都市斩之;吏不敢杀,系狱中。明日,视朝,诏复其位。是夕又宴,收翰林学士周维岳下狱。吏抚榻待之,曰:‘相公(宰相李光准)昨日宿此,尚书勿忧。’醒而释之。他日,又宴,侍臣皆以醉去,独维岳在。曦曰:‘维岳身甚小,何饮酒之多?’左右对曰:‘酒有别肠,不必长大。’曦欣然,命捽维岳下殿,欲剖视其酒肠。或曰:‘杀维岳,无人侍陛下剧饮者。’乃舍之。”
上面所引文字就是一场闹剧。人们会由王曦的这场闹剧联想到三国时期东吴的孙皓,联想到东晋十六国时期先秦的苻生,于是会沉思,会想到中国历史上诸多暴君给天下带来的惴惴不安和苦难。
就是这个任意杀戮的王曦,也被女人掌控着。史载,皇后李氏“嗜酒刚愎,王曦宠而惮之”;“尚贤妃有殊色,王曦嬖之;醉中,妃所欲杀则杀之,所欲宥则宥之。”
王曦昏酣荒纵,且有李皇后、尚贤妃推波助澜,王曦对她们要么“惮之”,要么“嬖之”,朝政该当如何?王曦沉酗于酒中,受制于女人,他如何能守住先人功业?
历朝历代的宫中无不上演着女人争宠的悲剧,这些悲剧无不是贪欲所致。贪欲无度则心无度,心无度就会失去理性,就会干出无比诡谲无比狠毒的勾当。皇后李氏只许独自专宠,她看到尚贤妃得宠,于是妒火中烧。她把妒火烧到王曦身上,她怨恨王曦宠幸那个年轻貌美的尚贤妃。她还唯恐自己的儿子不能接班为帝王,于是决定弑杀王曦和尚贤妃。
王曦登上帝王之位后,就开始猜忌起为他而立下汗马功劳的朱文进和连重遇来。王曦随意杀戮,无辜而死的臣子太多了,令朱文进和连重遇惴惴不安,心怀惶遽。皇后李氏看中了这一点,略施小计,就使朱文进、连重遇投靠过来。朱文进、连重遇手握禁兵,公元944年三月,趁王曦出宫之际,朱文进、连重遇派人把王曦杀死在马背上。
朱文进弑君,杀了王曦,自称闽王。为杜绝后患,朱文进毫不手软,把能捉到的王氏宗族都杀光。然而,还有王氏旧臣在,还有建州的王延政在,他们岂能放过弑君窃国者?就在政变的这一年年末,朱文进、连重遇皆被斩首。
平息了政乱,王审知的儿子王延政回到福州,改国号为闽,从此福州、建州回归一体。然而王延政已经无力回天,他只得归降南唐李璟。公元945年冬十月,王延政来到金陵,南唐李璟以之为羽林大将军。
王延翰的崔氏,王鏻的陈金凤,王昶的李春鷰,王曦的李氏和尚贤妃,这些女人相继而来,有哪一个恬静娴雅婉悘可亲?有哪一个深明大义忧国忧民?没有,一个也没有。她们骄妒、奢糜、淫荡,她们杀人不眨眼,她们使主子成为傀儡,她们一个个都是操控傀儡的高手。她们使她们的男人迅速化为腐朽,随之而来的是她们自己一个个殒首丧命,于是再也不能骄妒、奢糜、淫荡了,再也不能操控傀儡了,她们只能是遗臭万年,这或许就是人们说的天意和人意。
中国文化常讲君臣遇合,常讲帝王与女人的遇合。商纣王与苏妲己的遇合,周幽王与褒姒的遇合,大唐帝国唐高宗与武则天的遇合、唐中宗与韦皇后的遇合、唐玄宗与杨贵妃的遇合,这些遇合都非常有代表性,非常有戏剧性。王延翰、王鏻、王昶、王曦,他们与那些遇合的女人亦是如此。从王潮王审知取得福建的公元896年算起,到王延政降于南唐的公元945年终止,时间不过五十年,五十年间兄弟阋墙,子侄逆伦,直至国灭家亡,哪一件没有女人谋划和参与?
“谁谓九龙帐,惟贮一归郎?”,面对王审知后代的骄奢淫逸,于是乎历史不会令人忘记闽国上下为之吟歌的这一句歌谣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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