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你为什么那么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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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慎是诸葛亮突出的性格特征之一,古今学人论之甚多。[1] 考察诸葛亮的心路历程,这一性格的形成有其特定的历史原因,也有其清晰的发展历程。实际上,在诸葛亮的身上,谨慎与狂傲两种性格是并存的,这在其青年时期表现尤为明显。

青年时期的诸葛亮有其狂傲的一面,当其寓居隆中期间,“每自比于”出将入相的管仲、乐毅,而“时人莫之许也”,敢于在别人不认可的情况下以当世管仲、乐毅自居,其狂傲可见一斑。他还曾对石广元、徐元直、孟公威三人说:“卿三人仕进可至刺史、郡守也。”三人问其所至,他却“笑而不言”,这种不言隐含着他出将入相的政治抱负。他“每晨夜从容,常抱膝长啸”,诸葛亮的“啸”也是其狂傲性格的一种表现。以上种种言行均反映出青年诸葛亮性格狂傲、自视甚高的青年名士形象。然而,出山之后的诸葛亮狂傲渐趋消失,谨慎的性格则愈发凸显。

任何一位历史人物,其思想与行为必然要受其时代和成长环境的影响,特别是一个人的早年经历,对于他此后的人生志业影响更大。诸葛亮谨慎性格的形成,还得从其童年、少年时期的人生遭遇谈起。诸葛亮的童年经历可谓不幸,就家庭层面来说,他三、四岁时生母弃世,大约七、八岁时父亲又亡故,从此成为孤儿,寄居于叔父门下,虽然叔父视其犹如己出,但毕竟还是有别于亲生父母。就社会层面来说,诸葛亮四岁时爆发了黄巾大起义,后来又有董卓之乱、曹操屠戮徐州,特别是曹嵩被杀事件,直接导致了他的家乡遭受兵燹之灾,不得不随叔父诸葛玄四处奔波,屡屡迁徙,少年诸葛亮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适应新的生活环境,也不得不去小心应对周围的每一个人,去建立一个利于自己生长生活的人际环境。在某种程度上,正是这样不稳定的早年生活,造就了诸葛亮人格之中“谨慎”这一特点的。辗转来到荆州襄阳后,他终于过上了相对安稳的生活,但不幸很快再次袭来,他情同生父的叔父又不幸去世,那时的诸葛亮刚刚十七岁,举目四望,无亲可依,既要照顾自己,还要照顾更年幼的弟弟,真可谓“外无期功强近之亲,内无应门五尺之僮,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作为一个无依无靠的外地人,谨慎处世是自然的选择。

诸葛亮谨慎的性格还受到荆州政治环境和师友的影响。刘表本人气量狭窄,又喜听信谗言,不能容人。弥衡因侮慢于刘表,刘表怀恨在心,明知江夏太守黄祖性情急躁,故意送至其处,弥衡终于因侮慢黄祖被杀。从事刘望之以直言被杀,从事中郎韩嵩遭猜忌险至杀身之祸,连刘表的儿子刘琦也因谗言而被疏远。在这样的政治气氛下,许多士人选择谨言慎行,明哲保身。寄居荆州的名士司马徽“知刘表性暗,必害善人,乃括囊不谈议”,谨言慎行,遇事总是称好,留下一个“好好先生”的称号。《世说新语·言语篇》注引《司马徽别传》记载,有人问司马徽某人某事的好坏,他皆说“好”,其妻不解地说:“人质所疑,君宜辩论,而一皆言佳,岂人所以咨君之意乎!”司马德操却回答说:“如君所言,亦复佳!”于是他有了“好好先生”之名。一次,有人妄认司马徽的猪为自己的,司马徽便将自己的猪送给了他,后来那人的猪找到了,才不好意思地送还,然而司马徽并没有说什么。还有一次,有人向他借蚕具,他将自己养的蚕丢弃,而将蚕具借人。[2]《世说新语·言语》还记载,人谓刘表曰:“司马德操,奇士也,但未遇耳。”表后见之曰:“世间人为妄语,此只小书生耳!”[3] 可见司马徽在刘表面前刻意隐藏了自己的才能见识,给刘表留下一个有名无实的印象,以避免进入刘表法眼。其实,司马徽并非是不讲原则的“好好先生”,当刘备访问他,问以天下大事,他在推荐诸葛亮、庞统时态度却十分鲜明,语气十分肯定。司马徽作为寄寓荆州的外地人,当时外来人士政治上普遍受到刘表的排斥,一不小心还可能招致杀身之祸,为明哲保身,司马徽只得谨言慎行,“好好先生”的称呼正反映出他谨慎的性格特征。诸葛亮生活在襄阳的时期正是性格形成的重要时期,庞德公、司马徽二人又是其敬重的前辈师长,二人的人生态度不可能不给诸葛亮性格的形成带来一些影响。故而刘表长子刘琦“每欲与亮谋自安之术”,诸葛亮总是缄默不言,至“上不至天,下不至地”的高楼上方才不得已为其划策,可见出山前的诸葛亮已经具有谨慎的性格。此外,刘备“三顾茅庐”,诸葛亮始才“隆中对策”,从中也可以看到诸葛亮谨慎的个性。

建安十二年(207年),二十七岁的诸葛亮走出寓居十年的隆中,加入刘备阵营,此时的诸葛亮只有二十七岁,其性格和心智还处在塑形时期,尚未完全定型。出山之后,诸葛亮所面对的人际环境不再是单纯的师友、亲朋关系,而是复杂的君臣、同僚关系。在封建时代,一个政治家能否处理好君臣关系、同僚关系,往往直接影响其决策能否顺利实施,甚至决定其成败乃至存亡。诸葛亮选择刘备的目的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抱负,为此就必须处理好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营造团结和谐的政治氛围。他首先面对的是刘备集团内部的亲疏关系,主要是如何处理与关羽、张飞的关系。关羽、张飞先于诸葛亮与刘备交往, 都是多年跟随刘备的生死兄弟[4],他刚到刘备阵营,与刘备“情好日密”,马上就惹得关羽、张飞“不悦”,经刘备劝解,“羽、飞乃止”[5],更让他认识到必须处理好与刘备集团内部的关系。试想,年纪轻轻又初来乍到的诸葛亮要想在刘备集团谋得一席之地,唯有在夹缝中求生存,对上对下搞好关系,如此则必然要小心谨慎。

诸葛亮与刘备的君臣际遇一直为众多后来者所称羡,刘备本人喻之为“鱼水”关系,应该说,刚到刘备阵营的诸葛亮与刘备关系确实融洽,刘备奔波半生却无立锥之地,根本原因就在于缺乏一个长远可行的战略规划,《隆中对》仿佛刘备的一根救命稻草,让他看到了成功的希望。而诸葛亮也不负刘备所望,在他的大力辅助下,刘备一步步站稳了脚跟,事业开始一步步走上正轨。但时间一长,诸葛亮与刘备性格中的不同就日渐暴露,刘备对诸葛亮并非处处言听计从,如不听诸葛亮劝谏而遵法正之谋夺取了汉中,诸葛亮未见劝阻刘备东征伐吴,对待马谡、魏延等人的认知也有不同之处。可以说,此后二人的关系是相交而并不相知,倚重却不乏猜疑。

刘备大诸葛亮二十岁,分属两代人,思想上难免有些代沟,而且两人成长环境不同、喜好各异。诸葛亮成长于儒宦世家,长于诗书,颇有些名士风范。而刘备年轻时与母贩履织席为业,“不甚喜读书”,倒是对狗马、音乐、漂亮的衣服兴趣浓厚,又好结交豪杰,颇有些豪侠之风。[6]这些不同决定了诸葛亮与刘备天然地存在着心理上的距离,诸葛亮不可能像关羽、张飞那样与刘备形成“寑则同床”的兄弟般关系,他与刘备的关系主要是建立在共同的政治理想上的君臣关系。纵观刘备任用诸葛亮的十几年,并未让诸葛亮参赞戎机,而是长期留守后方,负责后勤补给。取荆州后,诸葛亮的工作是“督零陵、桂阳、长沙三郡,调其租赋以充军实”,入益州后,诸葛亮则“常镇守成都,足食足兵”。在刘备生前,虽然任诸葛亮为丞相,但未准其开府,自己仍然牢牢掌握着军政大权。而且诸葛亮的军师将军阶位很长一段时期是位列于马超、关羽、张飞等人之下的。在刘备心中,放在头位的是关羽、张飞、庞统、法正等人。刘备重用这些人,并不是因为他们在各方面都强于诸葛亮,而是因为他们与刘备私人关系更好,更得刘备信任。王夫之在评价刘备用关羽守荆州一事时说:“先主之入蜀,率武侯、张、赵以行,而留羽守江陵,以羽之可信而有勇。终用羽者,以同起之私恩。”[7] 可谓一语道出了刘备对诸葛亮的不够信任。诚如王夫之所说,刘备对诸葛亮的信任不如对关羽的信任,甚至不如孙权对诸葛谨的信任。建安十九年( 214年),孙权因刘备已得益州,特遣使诸葛瑾前往成都索取荆州。诸葛瑾与诸葛亮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且已阔别二十余年,但兄弟二人却“俱公会相见, 退无私面”,这固然体现了二人公私分明、大公无私的高尚道德品质,但又何尝不是因为诸葛亮担心引起刘备的猜疑呢?

刘备用人,在取得益州称王称帝之前,有知人善任的一面,但随着事业的蒸蒸日上,刘备就有些志骄意满起来,就连庞统也曾受到刘备的呵斥。刘备与刘璋翻脸后,挥兵直指成都,一路势如破竹,很快便打到了涪城,刘备在此大会将士、置酒作乐,他乘着酒兴对庞统说:“今日之会,可谓乐矣。”庞统却说:“伐人之国而以为欢,非仁者之兵也。”当时刘备已微有醉意,怒道:“武王伐纣,前歌后舞,非仁者邪?卿言不当,宜速起出!”庞统只好起身退出。过了一会儿,刘备醒悟过来,觉得不妥,又请庞统回来,庞统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坐下,不看刘备,也不道歉,只顾自己吃喝。刘备问道:“向者之论,阿谁为失?”庞统说:“君臣俱失。”[8] 刘备还对异己打击报复,张裕因曾讽刺刘备没有胡须而使刘备不快,刘备非常厌恶他的狂妄,更加恼怒他散布流言,于是便以张裕曾预言自己夺取汉中不利的说法不灵验为由,将其下狱,准备诛杀他。诸葛亮闻讯后,上表请求减免张裕的罪名,刘备回答道:“芳兰生门,不得不鉏。”[9] 张裕于是在闹市被执行死刑并被暴尸街头,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挟私报复!对诸葛亮来说,侍奉志骄意满的刘备,唯有谨慎行事才是明哲保身之道。

刘备用人有私心,关羽“刚而自愎”,素来骄横,而刘备听之任之,尽护其短,不断助长其骄傲情绪。对此,诸葛亮只能迁就、顺从。马超归属时,关羽唯恐马超强于自己,便专门写信给诸葛亮质问其才能比自己如何,诸葛亮深知其意,于是回信答道:“孟起兼资文武,雄烈过人,一世之杰,黥、彭之徒,当与益德并驱争先,犹未及髯之绝伦逸群也。”看了诸葛亮的回信,关羽十分高兴,把它交给宾客幕僚们传阅。[10] 诸葛亮这几句言不由衷的恭维话,通过贬低马超、张飞,极大地满足了关羽的虚荣心。建安二十四年(219年),刘备自称汉中王,欲重用黄忠为后将军,诸葛亮劝刘备说:“忠之名望,素非关、马之伦也,而今便令同列。马、张在近,亲见其功,尚可喻指;关遥闻之,恐必不悦,得无不可乎。”刘备回答说:“吾自当解之。”即派遣益州前部司马费诗前往,果然不出诸葛亮所料,关羽闻黄忠为后将军,怒曰:“大丈夫终不与老兵同列!”经费诗劝解,方肯受封。[11] 诸葛亮知人审事,虽料到关羽之不满,但并未犯言直谏,仍然尊崇刘备的决定。从以上的事件中都能看到诸葛亮在刘备面前事事处处都谨小慎微,不逆龙鳞。

对刘备的宠臣法正,诸葛亮更是无可奈何。法正在取西川中功排第一,后任蜀郡太守、扬武将军,“外统都畿,内为谋主”[12],权倾一时。但此人有才无德,卖主求荣,睚眦必报,擅自杀害了好几个诽谤自己的人,有人向诸葛亮举报法正,希望诸葛亮禀报刘备,管束一下法正,而诸葛亮却说刘备眼下处境艰难,言下之意是不准备处理法正。按理说诸葛亮当时为“军师将军,署左将军府事”,位在法正之上,这本是他分内之事,他又一向主张依法治国,明知法正的犯罪事实却选择不闻不问,只能说明他对法正无可奈何。法正在刘备入主益州之事上立功甚伟,后来又和黄忠一起擒杀了曹魏大将夏侯渊,刘备对法正是相当欣赏、另眼看待的,法正死后,“先主为之流涕者累日”。后来刘备兵败退回白帝城之后,诸葛亮叹曰:“法孝直若在,则能制主上,令不东行。”[13] 可见,此时的刘备能听得进法正的意见,却听不进诸葛亮的意见,故而有自知之明的诸葛亮在伐吴一事上保持沉默,也可见刘备与诸葛亮早已不是以往的鱼水关系,而是已经产生了隔阂。刘备用人有私,宠臣刁钻骄横,诸葛亮要想在“夹缝”中展施才智,就必须谨慎从事,以免授人以柄,引起刘备猜忌。

吴蜀彝陵一战,蜀国精锐损失殆尽,刘备也一病不起,蜀汉政权风雨飘摇,其时关羽、张飞、庞统、法正等人俱已亡故,刘备心腹可堪大用者所剩无几。刘备遍观臣僚,此时可堪大任的也只有诸葛亮了,这才不得不召远在成都的诸葛亮托孤。刘备虽知诸葛亮忠贞不二,但仍采用了两全之策。在人事上以诸葛亮为正,却又以李严为副,而且让李严统内外军事,留驻永安,一则以防范东吴,二则以制衡诸葛亮,也可见刘备对诸葛亮的防范之心。

在《三国志·诸葛亮传》里关于永安托孤还有一个细节,大意是刘备盛赞诸葛亮才识,并且说如果刘禅可以辅佐就辅佐,刘备还说了一句很关键的话就是“如其不才,君可自取”。意思就是如果刘禅没有才能的话,诸葛亮就可以取而代之。这句话在历史上争议很大,大多认为这是刘备真心地坦诚相告,是对诸葛亮的充分信任,体现了诸葛亮与刘备之间千古少见的君臣关系,如陈寿在《先主传》中评价:“举国托孤于诸葛亮,而心神无二,诚君臣之至公,古今之盛轨也。”[14]但仔细思索似乎又不全然,所谓“知子莫若父”,刘备对自己的儿子刘禅应该是很了解的,如果他认为刘禅不能胜任的话,何必非要把位置传给刘禅呢?要知道刘备还有两个亲生儿子可供选择。再则,封建社会奉行“家天下”的理念,上古时期的让贤使能精神早已一去不返。况且刘备是一个权力欲望很强的人,他一取汉中,便迫不及待地称王,曹丕篡汉后,又迫不及待地称帝。刘备意欲称帝时,费诗只是提了点反对意见,就被贬官。试想,奋斗了一生才辛苦得来的皇位,刘备又岂肯白白送与外人呢?康熙皇帝曾把刘备的这番话评价为“猜疑语”,帝王之心思帝王最懂,康熙帝的评价引人深思。刘备“君可自取”的话,更可能是逼迫诸葛亮当众表态,效忠刘氏。诸葛亮也听出了言外之意,故而他“汗流遍体,手足无措”,当即表态:“臣安敢不竭股肱之力,尽忠贞之节”,于是刘备方觉心安。可见,从“隆中对”后至刘备死前,刘备并未把诸葛亮放在运筹帷幄的地位,直至刘备死后,诸葛亮始获特殊地位,始得真正开始尽其才用。在刘备死前的十余年里,诸葛亮不得不在夹缝中求生存,故而凡事小心谨慎。

总之,诸葛亮谨慎性格的形成是其人生遭际、人际环境等一系列客观条件共同作用的结果,这一性格萌芽于少年时期,成熟于隆中阶段,形成于出山之后。深入考察诸葛亮的人生历程,更有利于我们了解其谨慎性格的形成。

[1] 相关论著如马学元《试论“诸葛一生唯谨慎”》,《成都大学学报》1997年第1期;刘蓬春《诸葛亮从青年名士到优秀政治家的转变》,《成都大学学报》2005年第6期。

[2] 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言语》,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36-37页。

[3] 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言语》,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37页。

[4] 《三国志•关羽传》(卷36)记载:“先主与(关、张)二人寝则同床,恩若兄弟。而稠人广坐,侍立终日,随先主周旋,不避艰险。”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939页。

[5] 《三国志•诸葛亮传》(卷35),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913页。

[6] 《三国志•先主传》(卷32)记载:“先主不甚乐读书,喜狗马、音乐、美衣服……好交结豪侠,年少争附之。”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871-872页。

[7] 王夫之:《读通鉴论》,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300-301页。

[8] 《三国志•庞统传》(卷37),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955-956页。

[9] 《三国志•周群传》(卷42),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021页。

[10] 《三国志•关羽传》(卷36),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940页。

[11] 《三国志•费诗传》(卷41),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015页。

[12] 《三国志•法正传》(卷37),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960页。

[13] 《三国志•法正传》(卷37),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962页。

[14] 《三国志•先主传》(卷32),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89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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