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中对》是广为人知,选入中学生古文课程的名篇。历史上《隆中对》是否真实存在不是本文要讨论的问题。荆州是汉末大乱中少有的世外桃源,荆州牧刘表又采取重视文化教育的政策,很多知识精英云集于此,整天高谈阔论。诸葛亮向刘备提出类似《隆中对》的构想是不奇怪的,至于是否在诸葛亮“躬耕”的草庐提出,或者是否一次谈完并不重要。诸葛亮提出这个构想,显然也参考了当时诸多荆州名士的见解。本文着重谈一谈它的可行性,因为近年来对于它的评价也颇多争论,而非议者多数未能抓住它的关键问题所在。
下面让我们先来温习一下陈寿的原文:
亮躬耕陇亩,好为《梁父吟》。身长八尺,每自比于管仲、乐毅,时人莫之许也。惟博陵崔州平、颍川徐庶元直与亮友善,谓为信然。
时先主屯新野。徐庶见先主,先主器之,谓先主曰:“诸葛孔明者,卧龙也,将军岂愿见之乎?”先主曰:“君与俱来。”庶曰:“此人可就见,不可屈致也。将军宜枉驾顾之。”
由是先主遂诣亮,凡三往,乃见。因屏人曰:“汉室倾颓,奸臣窃命,主上蒙尘。孤不度德量力,欲信大义于天下;而智术浅短,遂用猖蹶,至于今日。然志犹未已,君谓计将安出?”
亮答曰:“自董卓已来,豪杰并起,跨州连郡者不可胜数。曹操比于袁绍,则名微而众寡。然操遂能克绍,以弱为强者,非惟天时,抑亦人谋也。今操已拥百万之众,挟天子而令诸侯,此诚不可与争锋。孙权据有江东,已历三世,国险而民附,贤能为之用,此可以为援而不可图也。荆州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国,而其主不能守,此殆天所以资将军,将军岂有意乎?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高祖因之以成帝业。刘璋暗弱,张鲁在北,民殷国富而不知存恤,智能之士思得明君。将军既帝室之胄,信义著于四海,总揽英雄,思贤如渴,若跨有荆、益,保其岩阻,西和诸戎,南抚夷越,外结好孙权,内修政理;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百姓孰敢不箪食壶浆以迎将军者乎?诚如是,则霸业可成,汉室可兴矣。”
先主曰:“善!”于是与亮情好日密。关羽、张飞等不悦,先主解之曰:“孤之有孔明,犹鱼之有水也。愿诸君勿复言。”羽、飞乃止。
《隆中对》大致分三部分:其一时局分析,其二立业基础,其三夺取天下。时局分析部分是关于当时最大的两个势力,曹操和孙权。这部分大多在陈述事实,所提的联吴抗曹策略,当时荆州不少人也有同感(但另一些人未必,他们可能主张亲曹,或主张自守而不结盟,甚至还可能有主张联刘璋、张鲁或马腾等的),诸葛亮只是这些人中的一员而已。
我们先看其夺取天下的部分:“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百姓孰敢不箪食壶浆以迎将军者乎?诚如是,则霸业可成,汉室可兴矣。”
现在有一种比较广泛的批评意见认为,诸葛亮所提“跨有荆、益”和“联吴抗曹”是矛盾的,是一厢情愿。因为东吴对荆州志在必得,只要荆州之兵北上,东吴必袭其后,关羽败亡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我认为这种批评是不成立的。必须注意《隆中对》提出时的背景,《隆中对》所指的“跨有荆、益”,当然是包括刘表时期的荆州全部,刘璋的益州全部和张鲁的汉中;襄樊与汉中的联络点如上庸,荆州东面的屏障如江夏等地自然也不在话下。这样刘备集团的实力肯定要比东吴更强,至少仅次于曹魏在全中国排第二,水军也不会弱于东吴。刘表时期东吴尚且啃不动荆州,如此强大而且具有足够战略纵深的刘备集团还用害怕东吴偷袭吗?诚如诸葛亮所言,东吴大概只能乖乖地配合刘备北伐,或者老老实实呆在家里看曹刘怎样唱戏了。
因此《隆中对》在防御方面是没有问题的。但在进攻方面的构想却存在不小问题,这个问题迄今还很少人提出来(已有,但很少,也不太完善)。《隆中对》的设计中,“出秦川”这一路是由刘备亲率的“益州之众”,显然应是刘备集团的主力和主攻方向;“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这一路,显然是配合刘备主力的偏师,目的是吸引和牵制中原地区曹魏的主力,为刘备取关中和长安创造有利条件。但实际上,由汉中“出秦川”很困难,“韩信故事”并不好学,不仅诸葛亮学不成,几千年来也仅韩信一例成功。后来的南方政权如东晋、宋、齐、梁、南宋等,不仅“跨有荆、益”,更兼有江淮地区,实力远比诸葛亮设想的强大,但没有一个能学成“韩信故事”,更没有一个按诸葛亮设计的两路北伐方案进兵。
陈寿写《三国志》时已是西晋,那么就是说,诸葛亮这个方案至少在西晋时期已经为当时的知识精英和上层社会知晓。如果它真的那么好,后来的两千年怎么没人去学?南宋且不论,因为有人会觉得它过于懦弱偏安。由东晋的淝水之战后到南朝梁代末的侯景之乱前,南方政权长达160多年的时间“跨有荆、益”,兼有江淮,也曾多次北伐,但没有一次是仿效诸葛亮的两路进兵,关中为主的方案。这其中难道没有不可避免的客观原因吗?
根据今天地质学家的考证,汉水上游在有文明记载的历史时期发生过重大变动。现在嘉陵江的上游远古时候曾是汉水的上游,而且古汉水上游在西汉初年之前曾存在过一个相当宽阔的“河道型湖泊”(类似于三峡大坝形成的库区,但没有坝体阻碍航运),名曰“天池大泽”。一般来说,河流的上游水流急促,水面狭窄而且水位较浅,水量不稳定,因而是不能行船的。但在西汉初年之前,由于天池大泽的存在,古汉水上游水面宽阔,水流平缓,水深足以行大船。不仅如此,天池大泽还起到沟通古汉水上游各支流和稳定下游水流的作用。因而当时汉水航运之利,西北可到陇右(今陕西西南部和甘肃东南部),东南直至长江。韩信就是充分利用了古汉水航运的便利,才能声东击西,迅速调动部队和粮食物资,并没有感到困难。成语“暗渡陈仓”也很能证明这个问题:众所周知,韩信出关中最关键的军事行动是奇袭陈仓,其中肯定有相当部分的路程是夜晚在水上行船,所以才叫做“暗渡”。另外,战国时代秦国名将司马错两次大举攻伐楚国,秦军主力也是由陇右顺汉水东下,直抵商於(今湖北西北部和河南西南部的山区)而大获成功。
目前国内地质学界对于嘉陵江“袭夺”古汉水上游及袭夺的大体时间没有分歧,只是在袭夺的原因,过程等方面还有一些争论。下面引用湖南师范大学资源与环境科学学院周宏伟教授《汉初武都大地震与汉水上游的水系变迁》一文的结论部分如下:
其一,汉初以前(远古--前186) ,今嘉陵江上游诸水本是古汉水的上游。由于古汉水上游河道壅塞, 此间在今陕西略阳县城以上形成河道型的山间湖泊“天池大泽”。天池大泽的存在使得先秦以至汉初的古汉水上游河道有航运之利, 从而成为联系关中、汉中、蜀地之间的重要通道。
其二,西汉初年(前186,笔者注:吕后掌政时期) 的武都道大地震,其震中约在今陕西略阳、宁强一带。武都道大地震造成今陕西宁强汉江中源汉嘉分水岭一带发生巨大的山体滑坡(崩塌) 。山体滑坡一度阻断古汉水,并造成古汉水上游形成规模极为巨大的堰塞湖。堰塞湖天然坝体(汉嘉分水岭) 的存在,导致古汉水上游与中下游水路交通从此中断。堰塞湖天然坝体先后于前185年、前180年出现部分崩塌,给古汉水中下游(今汉江) 广大地区造成严重水灾。
其三,武都大地震发生25年后(前161),汉嘉分水岭以西堰塞湖水南向自古汉水与古白水(今白龙江)支流古潜水的分水岭野牛岭豁口漫溢而出,夺古潜水河道(今嘉陵江宁强、广元段) 下泄。由于古潜水冈山(今龙门山) 石穴(地下河) 河段的阻遏,这次洪水给下游造成的人员损失并不严重,但下泄水流在今龙门山以北的阳平关谷地形成新的“大泽”。在堰塞湖水南向漫溢之初,古汉水上游河水一度出现东、南分流的局面。随着古汉水上游下泄通道河床的强烈下切,到2世纪东汉中期,汉嘉分水岭以西堰塞湖、天池大泽已趋于消失。
其四,由于龙门山石穴(地下河)的冲蚀变大,阳平关谷地泽水逐渐向西南收缩。东汉初年,阳平关附近一带泽水已经消退;降至约8世纪的唐中期,整个龙门山以北“大泽”完全消失。至此,嘉陵江(古潜水)袭夺古汉水上游的历史过程终于完成。
附图一是周教授文中复原的汉初以前古汉水上游和古嘉陵江水系的情形;附图二是周文中复原的“天池大泽”范围;附图三是诸葛亮多次北伐的路线图。可以看到,诸葛亮北伐时已没有什么“天池大泽”,而且古汉水上游已经分为“汉水”和“西汉水”,所谓“西汉水”就是现在嘉陵江上游水系。由于当时距古汉水剧变的时间还不长,人们还记得这里曾是汉水上游,故曰“西汉水”。“汉水”和“西汉水”之间没有水路相通,要靠陆路转运;而且失去了“天池大泽”的稳定和调节作用后,无论“汉水”还是“西汉水”都只能呈现一般河流上游的情况,即水流急促,水面狭窄而且水位较浅,水量不稳定,难以通航。河流不能通航在其他地区也许问题不大,但在汉中这种高山夹持的狭窄盘地就会造成运输上的极大困难。
因此汉代汉水上游的重大变化,使得汉中地区的军事特性由原来便于作为进攻基地变成只能作为防守屏障,也使得“韩信故事”成为千古绝唱。诸葛亮“出师未捷身先死”,固然可叹,也难免有其自身不重调查研究,闭门造车的原因。史书记载,诸葛亮早年与徐庶等人一同求学,只学大概,不问细节,可恰恰是细节决定了成败。
不过,如果严格追究《隆中对》提出的时间,倒是可以认为诸葛亮这个北伐方案尚能自圆其说。因为当时曹操只占据了关中和长安一带,陇右、西凉广大地区仍为马腾、韩遂等控制。刘备大军若出秦川,马、韩等人必为响应,侧面攻击关中。这样北伐成功的可能性还是相当大的。后来诸葛亮第一次北伐图取陇右、西凉而非关中、长安,可能也是认识到了原计划的巨大困难而决意弥补。
这里顺便说一下:笔者认为,古汉水上游的剧变也和上古时期“云梦泽”的消亡有关。云梦泽位于今汉江下游,长江干流以北,据估计极盛时曾达到两万多平方公里(笔者对此有所保留,个人认为云梦泽并非象今天鄱阳湖那样的大湖,而是陆湖相间的浅水湿地,故名“泽”;其水系虽然相通,但实际水面没有那么大,而且时有进退)。汉武帝时司马相如的赋文曾极力描写之,可见汉初云梦泽依然存在。云梦泽逐渐消失的关键时期也是在汉代,到三国时曹操赤壁兵败由华容道撤退,华容道就是以前云梦泽的核心区域,可见其时其地已无泽水,只是路面还十分泥泞(这也可能是先前下过雨的原因)。现在一般认为,云梦泽的消失是由于汉水泥沙沉降和人为的开垦所致。但汉初以前,汉水泥沙为何不沉降?至于人为因素,汉代这一地区的人口密度尚不足以促使人们大量开垦,汉代的技术水平也难以有效应付这种水面时进时退的湿地。如果和古汉水上游剧变联系起来就很好解释:由于原汉水上游南流,汉水流量减少,使下游湿地水位下降,逐渐消失;同时,汉水流量减少和流速趋缓也必使其携带泥沙的能力降低,从而在下游大量沉降。这才是云梦泽消亡的关键原因。湿地消失,陆地出现,人们自然会去开垦,前者是因,后者是果,不能倒因为果。
相对于时局分析和夺取天下的设想,《隆中对》第二部分即事业基础才是最致命的缺陷。亮哥说了一大通荆州、益州怎样好,可此时的刘老板是什么身份?不过寄人篱下,差不多穷途末路的一个白身而已。亮哥这番话等于对一个叫花子说,如果你能有两家公司,或者两桶金,就能如何如何,可前提是,怎样才能得到这两桶金啊?!
荆州不同于徐州。刘表当时并无即时的严重威胁,其人的才能手腕也比陶谦厉害得多。所以演义中刘表临终让荆州一事应该只是虚构。就算真有此事,刘备也接不下荆州。因为从后来蔡瑁轻易阻止刘琦奔丧看,蔡氏一族在荆州的势力实在庞大和深厚。退一步讲,即使没有蔡氏一族,荆州本地势力绝大多数也只会拥戴刘琦或刘琮,根本没有刘备什么事。再说了,刘琦或刘琮本人也不会轻易让出荆州的政权。只是后来刘琦死得早,刘琮又离开荆州北上,刘备才逐渐接收了原刘表的部分势力。
现在有人认为,诸葛亮提出让刘琦离开襄阳到江夏是一个馊主意(姑且先认为演义中的描写属实),因为硬生生地切断了刘备和刘琦的联系,破坏了刘备的夺权大计。这里倒是要给亮哥平一下反:首先刘琦当时已是三十多岁的成年人,自己有判断能力。如果不是觉得襄阳太危险呆不下,自己又无法控制局面,怎么会甘愿离开权力中心?刘琦去江夏的背景是黄祖为孙权所败,江夏危急。刘琦此举显然也有讨其父欢心之意,不见得全是为了避祸和听了亮哥之言。刘琦在江夏的存在后来也给了刘备一条退路;刘琦死后,其部队全为刘备接收。由实际历史演变看来,刘琦去江夏对刘备的利益巨大。因此除非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刘备当时的确就有夺取荆州政权的能力和收复荆州当地势力的威信,否则这种批评是不成立的。
那么刘备能吗?刘备当时不过是为刘表所利用,帮其看护家门(驻新野防曹操)及平衡刘琦和蔡氏的势力,根本还没有进入荆州的决策核心(所以对刘表立嗣问题毫无能力)。诸葛亮再有“妙计”,也不过是搞政变的一套罢了。可是政变不是人人能搞的,至少这个人必须能进入决策核心并已拥有很大的势力和威望。刘备连play game的资格也没有,怎么搞?!在当时的情形下,还是老实点好,搞什么小动作小心搞死自己。
所以咱们可爱的刘皇叔,对着这个尚在茅庐,踌躇满志,滔滔不绝,头头是道的年轻人,除了苦笑着说一声:“善!”,还能干什么呢?诸葛亮之所以为刘备看重,应该主要不是《隆中对》,而是在具体问题上显示的眼光和能力。只是这些具体问题太细小,陈寿没有写罢了。
正是由于取荆州的过程过于漫长和曲折,其中又大量借助了东吴的力量,造成了后来孙刘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恩怨怨。同时,刘备始终没有取得全部荆州,实力不足,以致后来取益州时虽有天时之助,仍难免蛇吞象之感:既不能迅速吃下,又长期消化不良。所有这些前因后果都直接或间接地导致了后来蜀汉再失荆州和走向衰落。
现在来给《隆中对》一个综合评分:时局分析部分,难度较小,占20分。但诸葛亮显然有所忽视东吴对荆州的危险(这在刘表和江东多次激战的背景下是不应该的),只能得15分;夺取天下部分占30分,其中防守占10分,进攻占20分。此处诸葛亮防守可得10分,进攻可得15分(考虑马腾、韩遂等势力后尚能自圆其说);事业基础部分最重要,应占50分。但无论从原文还是事后表现看,诸葛亮并无切实可行的立业方案,历史后来似乎大体按照《隆中对》思路发展,其实偶然因素多于必然,最多得25分。因此《隆中对》最后得65分,不过不失,比合格略高,应是恰如其份的评价了。
图一:汉初以前古汉水上游和古嘉陵江水系
图二:复原的“天池大泽”范围
图三:诸葛亮多次北伐的路线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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