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苞米楼
□田 虚
这个故事,恍若隔世。
——作者
风雪交加深夜。
黑最浓。
我们到点——坐几昼夜火车,一天要把我们冻成冰坨的汽车,那温度,总在零下二、三十,又在无遮挡的马车上,颠簸半宵,差不多要昏死过去,沮丧和惫乏,蛇般缠紧我们,终于在“一息尚存”时——来到伟大祖国北陲,这个“反修防修”前哨阵地之偏远无名屯。
谁住谁家,都是事先安排好。
我们仨女同学这一家,在屯子西面,孤离集群房舍。
屋子里真暖和!
比福利屯——火车终点站——的大车店,还带劲。
这阵子的炕,在我的记忆中,是烧得最闹猛,以后不再有。
身上未抖尽的雪花、冰渣,融解,升起缕缕细的白烟——仿佛是包子开笼——衣服、帽子上,湿搭搭。脱,只穿“卫生衫”,或毛衣足够。到后来,只要汗衫短裤就成,当然,那是男人的专利。
充塞鼻腔的,是浓烈、悦人的新鲜木柴香。这北方的室内,比我们杭州强——原本降到冰点的情绪,升温——杭州的冬天,呆屋内,是受罪:那时候,没有空调;使煤炉、电器取暖,也是八十年代以后的事。所以,北方人这个季节,光临“天堂”,都说受不了。
房东家四口:大叔,四十出头,络腮胡,像李勇奇;大婶,伛偻,骨瘦如柴。后来知道,她患“嚆痨病”(肺结核);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还有一个十岁“小子”,全家的小皇帝。“穷人家里出宠子”。
火光熊熊,红艳——从灶、取暖炉、俩炕洞的口子,喷射出来——光影在人身、墙上晃跃,似乎整座房子,都在燃烧。镜、面盆、窗玻璃,乃至人面,都反映着红,我们彼此颜若桃李。
这屋,门只一扇,入来,隔为两间:迎门口小间,称“外屋地”,置水缸、农具等杂什,蹲两只灶,中间架一个取暖炉;里间,两面是炕,靠南窗的,很宽——有五条炕洞,人可以南北向,横着睡,房东自家用。我们仨使北炕,三条炕洞,窄,人只能东西向,“首尾”相衔,直卧。原先这炕闲着,摆杂物、烘苞米。
男女混杂,且是与陌生人同室而卧,心里极不自在。不过,谁也没敢提出,“接受再教育”的人,其地位,仅高于劳改犯。再说,讲了也是白搭,还会落下一个,鄙视贫下中农,不愿意与广大的劳苦大众同吃同住同劳动——抵制与其相结合的罪名。“看一个青年是不是革命的,拿什么做标准呢?拿什么去辨别他呢?只有一个标准,这就是看他愿意不愿意、并且实行不实行和广大的工农群众结合在一块。愿意并且实行和工农结合的,是革命的,否则就是不革命的,或者是反革命的。……”!你想当“老反”么?
门被推开。
来者乃初一戊班李志文。我们虽说是“68届初中毕业生”,其实,中学只读了一年书,后来“轰轰烈烈”,68年曾复课几天,算不得,大家习惯以停课前的班名相称。
我们不同班,但俱为“革造总部”的战友,交往有一些。
李某人为他的大名,付出代价——伟大领袖批文尚武,宋彬彬改名“宋要武”,他却“志文”,反其道而行之——诸人要他改,他支吾。说这事,得由父母定。“爹亲娘亲不如毛 亲”,便有人指责,他心怀叵测,与红太阳唱对台戏,鼓吹资产阶级的“文质彬彬”、“温良恭俭让”,你看,还立了“志”的。在两派的互诘中,很让他吃亏,也连累了我们的组织。后来,他也从最高指示中,觅得思想武器——“文攻武卫”——可见,“文”还是要的,且是在先的主要手段。文化大革命,是要触及灵魂,而非皮肉——这也是最高指示精神——要触灵魂,不也得靠“文”么,“拿起笔作刀枪”……云云,虽然有些强词夺理,但总算捞着根救命稻草。这正如老人家,在一篇著名的讲话中,说,“左派”、“右派”都会利用他的言论。再说,李某人也不是什么有头脸的人物,小不拉子,一段时间过去,“阶级斗争新动向”频出,对方无暇,或者说是懒得,再把他“批深批透”。
全屋的人,都望住他。
“程卫红!”他笑吟吟地走到我面前,有点神秘兮兮,用手指引着我,站到墙旯旮去。
我脸红——那时代的女小将,远不及现在的小女生悍,在与异性打交道时,“道儿不老”——我迟疑地过去。
他小声说,“有件事……”搓着两手,很犯难的样子。
“说呀。”我催他。两个男女,长时间凑一起,在那“横扫一切”的岁月,是犯忌。你看那一头的“菜包子”,已在鬼笑。
斯年,小女子芳龄二八。
“我姐姐,你知道,红星中学的,也来了……”
“送你?”
“不,我妈说,两个人在一起,有个照顾……”
“那好啊,”我说,“我也多一个战友!”
“哦,不,哦,”他惶遽,语无伦次,“她想住到,不,是我想让她住到你们这儿……”我们毕竟交情不深。
“什么?!”我犯糊涂。这落户,都是大队、小队安排,怎可擅自变更。
他含糊不清地说,那边没地方住。又说,那里没有人熟识……
我说,“你姐姐,我也没见过啊?”
“我们好歹是认识的呀,”他说,“我也对她,说起过你……”他脸红,他
指的是以往,这显然在撒谎,或者说,是有点不好意思。
他攀一个“转弯亲”。这咋办?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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