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目新闻首席记者 戎钰
摄影 萧颢
对话人物:
张昌平,武汉大学历史学院教授、长江文明考古研究院副院长,国家级人才计划入选者。曾担任普林斯顿大学、哈佛大学、法国高等实验研究院等多个学术机构的访问学者或客座教授。
主要研究方向为商周考古和中国青铜时代青铜器,目前负责盘龙城大遗址考古,负责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湖北黄陂盘龙城遗址考古发现与综合研究”等课题。著有《方国的青铜与文化》《曾国青铜器研究》《商周时期南方青铜器研究》等。
对话背景:
青铜器的出现,是人类进入文明社会的标志之一,伴随着三星堆遗址近期陆续发布青铜神坛、青铜神树等考古成果,公众对华夏灿烂的青铜文明愈发充满好奇,无限向往。
9月11日,考古学家张昌平做客盘龙城遗址博物院,为文博爱好者带来“从盘龙城到三星堆——长江流域青铜文明的兴起”主题讲座,并接受极目新闻记者专访,分享“武汉城市之根”盘龙城遗址、“超级网红”三星堆遗址与中原文化之间的关联。
三星堆爱混搭
从中原“进口”不少好东西
记者:您在讲座中提到,盘龙城的出土文物中有比三星堆早100年左右的金面具。
张昌平:我们在盘龙城提取的金器和三星堆的表现方向不一样,三星堆的金面具是把黄金处理得很薄,而我们在盘龙城杨家湾M17一位首领的墓葬里提取的面具,是用绿松石和黄金组合做成的,也是左右对称的兽面形象,眼睛、眉毛、嘴巴是黄金做的。
记者:三星堆遗址的关注度一直很高,出土文物屡屡“出圈”,是不是因为这些文物在审美、造型上很超前,跳脱了大家的传统认知?
张昌平:首先我们要明白,青铜之所以能和文明结合在一起,是因为它代表着复杂社会的大格局。青铜制造的高技术、资源的稀缺,体现了它在礼仪层面的社会地位,从这个角度来说,虽然青铜器看上去像是艺术品,但它被创造之初并不是为了追求形态美和艺术创造,所以三星堆出土的那些造型很特别的器物,也不是为了艺术,而是基于社会需求。
大家关注三星堆,首先是因为人都会对自己的过去、对自己的文明和历史有一种好奇,这种好奇是一种自然会有的情结。其次,这些年我们国家经济发展迅速,大家对历史文化和精神层面的追求会更有热忱度。此外,过去大家熟悉的大多是中原文化系统的东西,忽然看到三星堆里那些与中原文化系统差别比较大的器物,而且都是和人物造型有关联的,就会激发出更大的好奇心。其实不光国内,现在国际考古界对三星堆也非常关心。
记者:您也看到网友说三星堆出土文物和奥特曼、诸葛亮“撞脸”了吧?
张昌平:我们理解文物是从专业角度,网友的联想是体现他们幽默感的方式,我觉得这是大家对文物兴趣的发散,我很乐见这样的联想。
记者:您在讲座里也提到,有网友把三星堆和外星文明联系在一起,但考古学家随便用一个科学细节就能推翻这个想象。
张昌平:我们可以看下三星堆龙虎尊上的老虎,这是非常典型的中原文化的装饰,三星堆人应该是学习了东部青铜器的纹饰,运用到了他们的器物上。在三星堆的出土文物中,你会看到很多非三星堆本地的元素,都是在模仿中原文化背景的东西,可见他们对中原文化是非常仰慕的。这些观点可能听上去很玄乎,但是有直接依据。比如,三星堆出土文物中有一件青铜顶尊人像,最新研究发现,这个尊是三星堆从东部“进口”的,然后焊接到了三星堆本地产的人像上;比如三星堆的玉璧,很可能是盘龙城的大玉璧在长江流域有了更大量的生产后,从长江中游地区“出口”到了三星堆。目前考古学界的结论是,三星堆出土物显现出三星堆文明宗教色彩浓烈,社会权利与财富高度集中;三星堆文明具有很强的远程资源获取能力,从技术到价值系统依然是倾向于中原文化的。
三星堆龙虎尊
三星堆玉璧
三星堆青铜顶尊人像
耗时十余年
复原曾侯乙的青铜帐篷
记者:流失日本多年的曾伯克父青铜组器2019年回到祖国怀抱,当时您受国家文物局之邀到日本进行现场鉴定。我们很好奇,是不是再逼真的青铜器造假都骗不了您的眼睛?
张昌平:青铜器造假是很常见的,我们一般在识别、鉴别时都很有把握,也有很多检测手段。日本那批青铜组器,在现场是根据我们的专业知识来鉴定,回国后也在北京大学进行了进一步的科学检测,结果和我们当时在现场的认知是完全一致的。青铜器在古代的生产技术和系统,与我们当今是完全不一样的,古人有很多年的技术和经验积累,拥有我们现在完全不具备的条件。比如晚商、西周的青铜器,承载着很多古代工匠的技术传承,如果从复制角度来说,现在的人缺失了一个技术背景。
记者:能不能分享一下,您入行以来最难忘的一件青铜器物?
张昌平:在学者眼里,我们对青铜器的了解是成系统的,并不是单独去了解某一件东西,所以很难讲对某一件青铜器最难忘。但我花费时间最长的,是曾侯乙墓出土的一个帐篷,这个帐篷由数百件青铜构件组成,它的设计和生产是非常超时代的,在某种意义上代表了中国青铜器的高度。它可以拆卸,可以搭建,可以用于旅行,我们花了十几年的时间,通过多学科的合作,请教了很多专家,基本复原成功。在这个复原的过程中,你会发现你仿佛看到了一位几千年前的旷世奇才,拥有着高超技艺,可以让当今人类通过他的设计去欣赏他的成就,让大家知道曾经有这么厉害的一位古人。在复原过程中,我们就像是与他进行了一场灵魂对话,我很想对他说:你很厉害,你设计的东西非常棒。
记者:这几年的高考季,都出现了尖子生选择考古专业的新闻。您有感受到年轻人对考古学的热情日益高涨吗?
张昌平:其实考古是比较辛苦的,最近一两年,确实有越来越多的同学对考古很有热情,觉得考古很有吸引力、很好玩。去年针对这类新闻也有很多讨论,有人担心学考古找不到工作,其实学考古是很容易找工作的,这个行业对人才的需求量很大。还有人说,学考古没有前途,我不同意,干考古除了野外工作有一点辛苦,其他方面和多数工作没有什么区别。我个人觉得,如果你对考古有兴趣,那把你喜欢的东西变成工作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一般来说,一个人很难把爱好和工作相结合,但考古是一个特别容易结合这两点的工作。像我,就是很喜欢考古,因为喜欢才来从事这个工作,所以工作起来非常愉悦。
记者:那您的职业生涯中,哪个时刻最有成就感?
张昌平:1982年我报考北京大学,第一志愿就是考古,当然最开始是觉得挺好玩,很喜欢,并没有太多的具体认知,还是有点傻傻的。但当你后来通过考古,对古代社会有了更多了解,有了穿越时空的交流,那种成就感就是最好的。我经常和学生说,考古所带给人的喜悦,最初是你发现了好东西,就是发现了很重要的文物;第二个阶段,是你通过考古搞清楚了一件事儿;到了第三个阶段,就是我能理解古人所思所想,和古人形成时空性的穿越,那是一个新层次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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