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丽时代、悲怆灵魂——读《读破三春——别样晚唐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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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公元820年春,一个皇帝死了。死得有些突然,但没引起太大的纷争。

   公元821年春,一起科举舞弊案被揭露后,朝廷处分了几名涉案官员,不过没有人被处死。

   公元822年春,发生了几起规模不大的叛乱,很快就平息了。

   教科书上,对晚唐只有“党争、藩镇和宦官”三痼疾的呆板陈述。更多的人,对晚唐的印象来自于李商隐、韦庄浓艳奢靡的诗歌,还有那幅其实是描写南唐的《韩熙载夜宴图》。最近,《夜宴》和《满城尽带黄金甲》这两部大制作影片好象拉近了国人和晚唐的距离。不过,银幕固然提供了强大的视觉冲击,却未必有助于我们了解那段真实的历史。对绝大多数读者来说,晚唐依然是一个神秘而略带颓废的年代。让我好奇的是,作者讲述如此遥远陌生的历史,没有从人们熟知的“牛李党争”,或者“甘露之变”这样的热点事件入手,也没有选择千古名相李德裕,或者张义潮这样让人热血沸腾的孤胆英雄,而是选择了三个平淡无奇的春天,来展开他的叙述。如此选材,会不会增加读者阅读的难度?

   在浏览全书的目录后,我是带着疑问翻开了第一页。

   (二)

   我立刻被一种铺面而来的气势所震撼。从“日近长安远”这么一个小故事入手,引出了长安与太阳的联系,用天上的太阳来烘托地上的长安。同时,文章简明扼要地指出,长安能驾驭天下的重要原因在于它坐拥强兵。等我阅读到后面的章节时,才发现作者早在描述长安的时候,就已经为诠释统治衰弱原因之一,埋下了伏笔。当他充满激情地写下“长安的生命历程,是搏击中的生存、沉重的维持,最后铺张地走向完结。它具有纯粹想像所不能替代的实在”,我隐约感到,我将要目睹的,不止是一个纸面上的长安,而是一个用文字堆叠起来的奇观。

   比长安更激动人心的,是李唐王朝的创世纪。作者爬梳史籍,整理出李氏家族史的几个版本:鲜卑起源说、河北起源说、正统说。通过这种整理,一个家族、一个王朝和黄帝、老子、孔子,还有名将和文人、高门和草根,华夏和蛮夷联系在一起。换句话说,和大地上的整部历史相结合。我几乎现在就可以断定,这决不会是就事论事,拘泥于《旧唐书》、《新唐书》和《资治通鉴》的平庸写作。因此,当我看到作者宣布“我也知道,那些故事中只可能有一个是真的。甚至一个真的都没有”时,一点都不觉得突兀。一个朋友曾经撇了撇嘴,说:那还花那么多笔墨写这些故事做什么?我想,她没有真正读懂李唐的家族神话。那些标榜自己不是戏说历史的书,是不敢坦然承认历史的虚构。只有读透了历史的人,才敢正视虚构,并从虚构中寻找的历史的本真意味,展示出李氏家族作为历史创造者的主观能动,还有作者作为历史再创造者(叙述是对历史的再创造)的主观能动。因为,“甄别了这样或那样的可能后,我们筛选出了一部可能不真实,却最鼓舞人心的家族史”,用它的壮丽来衬托晚唐的那些事儿。

   所有晚唐的故事,都回避不了两个问题:藩镇割据和宦官专权。也许是为了后面叙事简洁,作者用了两个完整的章节,来阐述藩镇割据和宦官专权的源起。这样,他就不需要在书写晚唐的过程中,时时差开话题,去交待背景资料。另外,作者围绕着丹药和玄武门,讲述了李氏家族如何在自相残杀和对长生的虚妄追求中堕落,从神话回归现实,从神奇沦为平庸。三条线索有分有合。时间上可以衔接起来,完整讲述初唐、盛唐和中唐的历史;分开来,又呈现出齐头并进的态势,从三个角度为晚唐故事的展开作好了铺垫。

   所有的笔墨,所有的铺垫,都是为了一个人物的登场。他就是——唐宪宗李纯。

   “在细雨中呼喊”,是当代著名作家余华代表作的书名。在这里,被作者借用来作为一个章节的名称。在余华那部经典文本中,他描述了一个江南少年的成长经历和心理历程。整部小说让人印象最深刻的地方,就是叙述在不同的时间维度中展开,把记忆的碎片拼嵌完整。《读破三春》也是从一场冬雨中,开始描述一个长安少年的成长经历和心理历程,描述“第三天子”逐渐褪去旧时青涩,变成“第一天子”,最终征服天下所有枭雄和他们的家族,使自己变成晚唐的第一人物。在李纯成长为中兴帝王的过程中,藩镇割据、宦官专权和李氏衰弱这三条线索悄然融合。割据河北、平卢和淮西的一个个家族,则作为事件的碎片被拼嵌进李纯的故事。纸面上,“渐渐地,浮现出一个人歌人哭、不死不休的绮丽晚唐”。

   全书最眩目的华彩乐章,就出现在这里:“九重青锁闼,百尺碧云楼,走出了一个众声颂扬的李纯——长安最后的王气,在历史天空中凝结成如此伟岸的形象……”作者挥毫泼墨,大气磅礴地赞美李纯,还有他开创的“元和中兴”,使阅读者的神经在这一刻完全被调动起来,达到了兴奋的状态。但是,热烈的叙述在达到最高点时嘎然而止,急转直下:“飕飕雨声中,传来最后的呐喊声:李纯死了!”

   一个哀伤、幽怨的晚唐,一个具有我们所熟悉的黯淡色调的晚唐,从这一刻开始。我们要读破的三个春天,终于来临了。

   (二)

   唐宪宗李纯的死,发生在元和十五年春。《旧唐书》和《资治通鉴》用“暴崩”二字,一笔带过。对他的死因,两书都附带作了一句说明,传言是宦官陈弘志弑逆。《新唐书》也一样,不过少了“传言”两字。如此简单的记叙,往往使人忽略了这次死亡的独特意义。作者抽丝剥茧,引导读者探索唐宪宗李纯的死因,发掘出其中蕴藏的丰富信息:是药物中毒,是妻杀夫、子弑父的人伦惨剧,是敌对的阉人派系间火并,抑或是君臣矛盾激化带造成的恶果?表面上看,是讲述李纯死亡的种种原因;真正要讲述的,却是李纯生活的方方面面——他对长生的追求、家庭纠葛、与阉人或士大夫的不尽恩怨。如果说前面一章对唐宪宗李纯的描述还局限于他的事功,因此显得有些单薄,那么,随着李纯之死探讨的深入,这个历史人物的形象也慢慢地丰满起来,立体起来。在人物形象凸显出来的同时,作为背景的晚唐风貌也渐渐清晰。我们仿佛看到了阉人的隐秘生活,士大夫的颓靡姿态,皇族无奈、无聊、无耻的日常生活,还看到了对长生术和佛教的社会性痴迷……

   侦破一起谋杀案,使我们对那个中兴天子,还有他身处的遥远年代有了更多层次的认识。

   谋杀案发一年后,也是一个春天。震惊长安的科举舞弊案件爆发了。作者以大气磅礴的文字书写汉朝灭亡后的数百年风云,扼要地介绍了科举制度的起源、演变,凸出了它的重要性,还有它蕴藏的矛盾。这种矛盾,经由长庆元年的科举舞弊案件,清晰地展现在我们面前。人物关系错综复杂的中唐党争,对历史叙述提出了巨大的挑战。在这本书里,我们看到作者以这个案件为支点,把舞弊案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贞元七年进士党、翰林三俊、李逢吉奸党你方唱罢我登场,使这段历史乱轰轰的。党争成了主线、正事被放到一边,而取代唐宪宗的新皇帝唐穆宗充当了无所作为的看客。党争爆发,补充强调了唐宪宗的独特历史地位。

   陷入党争泥沼的朝廷,在接二连三地犯错误。这些错误导致刚刚臣服的河北三镇又一次反叛。刚刚在形式上统一的帝国分崩离析。唐宪宗李纯所取得的成就化为乌有。巧的是,一场又一场的叛乱也是在一个春天——长庆二年春达到高潮的。作者把三个春天联系在一起,以这种别致的安排,概括了一个王朝衰弱的轨迹。这种写法,有《万历十五年》的影子。这不奇怪。象作者这样年纪的历史爱好者,大多阅读过黄仁宇的这本著作,并深受影响。也只有把这段历史真正读透的人,才会选择如此精巧的构架。这样的构架,使作者敢于忽略一些在别人看来,可能很重要的晚唐史实,比如牛李党争、甘露之变、唐武宗和唐宣宗的成就等等。省下来的笔墨,被用在了两个鬼故事上。直到我读到那些连篇鬼话的时候,才明白,作者前面讲述过的神话,那些李唐家族史的龙和虎,真不是无关紧要的开场白。《红楼梦》以神瑛使者和绛著仙草的夙世因缘开篇,却演绎出一部现实意味浓厚的不朽经典,《读破三春》同样有它自己的神话,同样通过从龙和虎,到飘来荡去的鬼魂,表现着一段更真实的历史,告诉我们,历史上最华丽的王朝是如何华丽地走向死亡。

   在网络上,有的朋友说,他们喜欢《读破三春》结尾的文字,“瑰丽精巧,却又真实贴切,若非出自心声,从中而发,绝不会有这样的畅快啊。”我也有同感。不过,作者似乎不想把话说得太白。我也就不点评了。在下面一字不漏地引用,给忽略它的朋友一个提醒:

   “春来多少伤心事,碧草侵阶粉蝶飞”。当我写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也是一个春天的上午。窗外是流动的日光,我却听任身心在幽暗的古代时光中沉溺,直到没顶。似水流年闪动着潋滟的光,光影中是那些暮草幽花、鸟啼蝶舞。还有一些似曾相识的图像。它们让我注意到日光下的现实。心头因此缭绕着不可排遣的忧虑:比如傲慢的精英脸孔,眉目间却掩饰不住贪婪的神情,那不正是我们所习见的;又比如华丽的颂歌,再怎么华丽也改变不了一个没有诗意的世界

   ——那三个春天啊,就如莎翁戏剧里的台词:“不是一个时代,而是所有的岁月”

   (三)

   最后,我觉得需要点评下作者的文字。

   从被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史记开始,到明朝王世贞的《嘉靖以来首辅传》,中国的历史写作一向讲求叙述文字和叙述史实,也就是形式与内容的和谐、统一,文字优美、铿锵有力。遗憾的是,一脉相传的传统在白话文兴起后发生了断裂。多数经院历史学者选择用一种很教条很枯燥的文字,来表述自己的观点,就象在阐述一个经济学或法学问题。等到网络写作兴起后,不少草根作者在追求贴近读者的过程中,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市井化、娱乐化,个别人甚至走向低俗化。这固然帮助了对历史知之甚少的那部分读者了解过去,可也有明显的缺陷。读史,就象是在读一则社会新闻或娱乐新闻。读者失去了对历史审美的机会,失去了在灵魂层面深入历史的机会,失去了对过去的事和人表达敬意的机会。作者在这方面作了一点努力。书中的文字不拘泥于古代史籍,一面吸收学术新成果,一面引用古代文学作品中的神话、鬼话,乃至《麦克白》这样的西方正典,力图以更宏大、更通透的视野,来观察一千年前的人和事。全书用词典雅、句法考究、唐诗和典故俯拾皆是。这种“华丽而不耽溺、明艳而不流俗”的文风,迥然不同于目前历史写作中流行的“水煮历史”、无厘头写法,还有白话翻译体,也没有八股式的经院论文框架和刻板的学术句法。这种尝试虽不敢说成功,却多少保留了前朝的流风余绪。个人以为,只有如此秾艳的文字,才适宜书写秾艳无伦的晚唐时代——在众多历史书籍中,这本书因此显出独特之处。

   这种精致的写作,需要相对缓慢的阅读在能体会其中的妙处。

   就我所知,作者在写这本书的时候,个人生活经历了一些不愉快的事,遇到了一些不值得信赖的人。生活留下的阴影,多多少少投射在文字上。《读破三春》的不少段落,低徊哀伤,透着某种驱之不散的悲观痕迹。就象这本书的题记所写,“在我的灵魂里,有一个华丽而悲凉的天下。”当然,这多少也说明他是真正用心在书写的。这本书写作的目的,不是为了普及和娱乐。为了普及和娱乐的写作,不需要这样的宣言。作为读者,我觉得这种情绪,很适合书写衰弱的晚唐。作为朋友,我却希望少看到这样的文字。

   希望有一天,我的朋友能走出困境,以饱满的情绪,写一写雄汉盛唐的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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