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斛杂记 (一)唢呐
故乡四周是山,人便住在山凹里。山凹夏季炎热,冬却无雪。山也象谁家的笨婆姨,四季花衣,也还是憨直,只在清晨浓雾时略有一丝俏丽。
故乡原名罗斛,斛由角、斗二字组成。山多,自然少不了匪徒,山上作战自古守易攻难,据说当年还费了些周折,才弄了个和平解放。解放后又剿过匪,那些山匪不过是些散兵游勇,也成不了气候。倒是从前匪徒们砌好的炮台枪台还留着,给路人避避风雨,或是相好的暂住一夜,再则是想生男孩的人家躲在这几月,悄悄生一个儿子。
村里人大多不识字,却又认得天上哪朵云是晴天,哪朵云又下不得地。村人天亮即起,拾掇好猪牛的吃食,举手做个阳遮眯着眼看看天,是个晴天,正要下地,忽又听得一阵唢呐声响,又有哪家办事了,便也不出工,循着声跟了去。
村里人世代把结婚当着红喜事,把死亡当成白喜事,红白喜事皆吹唢呐。山里回音大,唢呐声一响,哪疙瘩的人听了都会循了来,也不用人去挨家叫。村人平时里各自忙活,也不往来,但逢哪家红白喜事,便非得要到场,到了也不多说,该帮什么就帮什么。也没谁去规定,但每家皆有事,相互帮帮,也就成了规矩。
吹唢呐的人是上宾,办事的人家都好烟好茶款待。遇着家景好的,请了三四帮唢呐,还要相互对仗。还请来会唱的,这边唱来那边和,结婚的就无非唱些喜歌,赞主人家的好客和大度,唱喜歌的常是些年青的男儿,曲调单一,歌词也直白:“主人家,好处多,菜又办得多,四面对八角......”谁都能吼上几句,以博众人一笑。唱丧歌的就略微讲究一点,通常是一位中年妇女,自然也经过许多磨难。碰上死者是位德高望重的,她还要声俱泪下唱出种种的怀念,唱得各家的娘姨噫唏一片,主人家也很感谢的。但死者要是一个一般的人,她便唱完哀思后,又转到逗乐的歌词:“人家的老公象老公,我的老公象条虫......”众人哄笑一片,主人家也不生气,想到人活一世,临了能欢欢喜喜的走,也是件幸事,就叫白喜吧。
罗斛杂(二)赶集
山上四季皆有花开,春季更是开得肆意,想是山妖醒了,找着碴花红柳绿一番。
春是最忙的一季,耕地播种,但再忙也得寻个闲去赶集。那集在镇里,几十里地。山人起个早,前些日子母猪下的十个猪苗也满了双月,养不了这多,拿到市集上卖了,去冬打下的苦丁茶,新鲜的果蔬,镇里人也稀罕。拾掇好叫上女儿,谁知女儿早已起了,换上绣着花边的衣裳,新做的花鞋,出落得水灵,倒不象是赶集,象是去相亲一样。女儿挑着爹拾掇好的苦丁茶和果蔬就走,那猪苗定是老汉放在马车上的了。
山路能走马车,山里人心疼那马,马车上只放些要卖的物件,人便三五成群地走,老汉和老汉做伴,娘姨和娘姨扎堆,一路说说话,倒也自在。
最喜的还是那些女子和后生,有十几名女子,便有十几名男儿,也不一处走,前后隔个丈来远。女子肩上的担子轻,不防她走路时摇曵生姿,倒是没挑担子的女子,空着手走路不惯,摘枝野花又不好意思往头上戴,拿在手上慢慢地走,眼睛却在男儿里面那个中意的人儿身上。走到半路闲一会儿,男儿那边便有了动静,推推搡搡走出一个楞头的,作势用肩上的白毛巾揩揩汗,崩出一两句山歌,词也直白:“想妹多,想妹多,白天想妹打瞌睡,晚上想妹睡不着......”女子这边也不答,只有清亮的哄笑,水样漫出。依旧走,这条每日走熟的路今天却特别短。
市集携携搡搡,山人不叫卖,袖着手守着。说他的茶好,取一片对着阳光照,透亮,山人听了称赞,心里高兴,称好斤两后再抓一把送你。
假说他的猪苗不好,他便急红着脸跟你争:“咋不好?咋不好?这架子猪,不会长也长个二百斤,你会不会看猪?”山人不高兴了,价钱一分也不让。
鸡蛋儿也论个卖,镇里人择个大的买,山人不生气,五块钱十个,大小不也是一个......
女子亦是高兴,怀里揣着爹娘给的五元十元钱去买花线,仍然三五成群,细细的选,小声说话,大声地笑,男儿们听见笑声,心也欢喜,男儿也买,买一个小花圆镜,可以揣在怀里的那种,买颗发夹,想着别在她浓黑的头发上。买完藏在怀里,装成没事人的样。
村东光棍卖了钱,到狗肉铺喝酒,醉得不成人样,躺在马车上。马是老马,识得路,径直回转,不碍事。女子的爹娘买了油盐,称了肉也要回转了,各自叫着自家孩的名字。
走在回家的路上,女子又拖延到最后,寻个避静的地方,和早在心里的那人说上三句话,把在怀里揣好久的鞋垫给了他,那是没人的时候,为他纳的,鞋垫上悄悄纳上“同心”两字。男儿收了,也送女子礼物,一块小小的圆镜,一颗发夹。
女子回到家,脚有些沉,掏出男儿送的礼物,也不真用,留着作个念想,活儿再多,也不累了。
下一次赶集,男儿说要带她看电影呢。
罗斛杂记(三)过年
过年是农村最隆重的节日,看那忙乱的劲,想那春神是何等凭大尊贵的阿物,要这多造势去迎。
村子木楼、草房居多,在山间零散布局。村头那三人合抱的老树有了些许绿意。山村的清晨被鸡鸣声叫醒,便有炊烟升起。村人也忙活开了。
山里有山里的规矩, 腊月二十四是打糍粑的日子。早几日村妇就选了上好的糯米,用那染饭花渍出的水泡上,天明就起来蒸了,村里十来个精壮的汉子便挨家去打糍粑。打糍粑用一种木制的粑槽,舂棍也是木的,两人对站着打,糯米粘,舂棍又轻,全靠的是力气活,打糍粑的声音又沉又闷,打出来的糍粑香糯细软,这是家家户户过年必备的。
到了腊月二十五便是杀年猪的日子了,每家皆养有一头猪,单等这一日杀了过年。这杀年猪还有一讲究,便是杀单不杀双,全村有二十几户人家,就有二十几头猪今日该杀。村头叫“一把刀”的杀猪匠这天便成了人物,清晨五点就有人家来请,怀揣一把锃亮的尖刀便去了。
到了人家,也不多说,五六个汉子把那猪绑在案头摁住,等着他,那猪刺耳的尖叫传得很远,只见他屏住气,一刀穿喉,干净利落,便解决了那牲畜。猪一刀杀死,预示着这家来年风调雨顺。主人家凭着这吉利,感激不尽,好烟敬上,他也不多让,脸上有一丝得意,敞着怀走路便衣角也生出风来。余下的事自是另外帮忙的人做了,他又赶到了第二家......
杀了猪先祭祖,每家皆有祭祖的神龛,帮忙的人把那庞大的猪头卸下,摆在神龛上,点上香火。主妇把这整个猪打理好,做了腌肉香肠,练了的猪油能吃上一年。再把那半肥瘦的肉煮了,取出去秋酿好的米酒,等着帮忙的汉子们来吃。
村人平时忙活,到了过年便都集中了来,相互帮忙。打理好二十几家的猪,也到了黄昏,便到每家转着去吃谢饭,叫吃“刨汤”。各家娘姨在家准备好了,村人待客厚道,那新杀的猪肉切了巴掌大的片片,一片就能把碗盖住,酒用瓮装了放在席边,遇着外面的客人赶上便成了上宾,撑不住主人家的热情,纵然酣醉,便成了他们的人,说你不生份,待你更多几分亲近。
村人边吃边合计今春的劳作,还行了酒令。从黄昏开始,转席吃完二十家,便到了清晨,各家汉子都烂醉如泥,婆姨们也不多说,扶了回家。猫了一冬,开春够他们累的,醉了就醉了吧。
村妇又打量她拾掇的家,木楼草房也扫了五遍,门上贴了门神,是那关公耍大刀,前晌买了年画,一个胖女骑在大鱼上,年年有鱼,看了喜气。
最欢喜的是小儿子,吹胀猪尿胞当球踢,这会也玩累睡着了,过了年,他便又蒙胧地长了一岁。
啥也准备齐了,这春也该来了吧。
罗斛杂记(四)悬棺
拉来寨的南面有一个岩石的峭壁,在四周的土坡群中突兀地耸立着。峭壁的岩缝里,放着一个个棺木。这些死去的魂灵固守着古老的城垣,承载着棺木的古城垣象一面黑色的旗帜,悬挂在苗寨的南面。这便是苗族古老的丧葬习俗——岩葬。
苗族是个信奉神灵的民族,随处可见的土地庙,受族人日夜供奉。在苗人的眼里,世间万物皆有神灵,甚至一树一石一洞也是诸神的赐予。
苗人一生生活在大山里,终日劳作,山地狭窄,依然延续着刀耕火种。苗人在山里娶妻生子,有的人一辈子也没走出过大山。
到了五十岁,便是安知天命的日子了。家景好的,早早地备下棺木,棺木是长方形的,用上好的杉木做成。备下了棺木,苗人平静地生活,活上一年,便用山里一种天然的土漆把棺木漆上一遍,苗人依旧平静地去摸摸黑色的棺木,有时还会到棺木里去试试睡上一夜。等棺木一遍遍漆得锃黑发亮时,苗人死了,超过五十岁,便叫寿终。苗族没有文字,也不曾有什么遗嘱,说下的话无非是让子女好好过下去,依旧如他劳作一生......
族人用艾蒿和檀香煎水为他沐浴,换上七件新衣,敛入棺木,子女披麻戴请来法师超度祭祀一番,族人又用木材做了“井”字形,固定在棺木两头,把棺木悬上岩石的缝隙,安置好,便完成了苗人的一生。
在族人心里,死神便是最大的神灵,人也是可以作为祭神的牺牲。死亡也就不成其为痛苦了,伴随死亡唱的歌叫“迁徒”。
罗斛杂记(五)风浪
弯着镰刀身躯的农民
用镰刀收割着快乐
在梯形的搭斗上,狠抽着过少的给予
弯角老牛沉重的身躯
驮着沉重的嘱托......
山外是怎样的世界
这里的山很高。
这是山里一个女孩的诗,那年她十八岁。
遥远的小镇,似乎被山外的世界遗忘了,然而这里却不是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世外桃园。
新石器时代的石锤和石斧换成了牛犁和镰刀,便不再更新。山民在土里播下一粒种子,然后祈求天的赐予。纯朴的民风和无奈的贫瘠如影随行。
如果纯朴和祈求结合得到的是贫困,那纯朴加愚忠会得到的是荒谬,这个等式是用了一个优秀而鲜活的生命去印证的,于是便有了下面的故事。
有了通往山外的路后,山里走出了第一批学子。光是其中一名,走进了农学院,光是农民的儿子,却有着沉静和睿智,学成后又回到养肓他的山里,开始了思考。
山地窄小,却有着四季暖湿的气候,光妄想着能在窄小的土地上利用温湿的气候,每年种上两季粮食,便会有双倍的收成,于是开始了漫长的试验。
这片土地没有辜负光,他研制出了至今仍在种植的双季稻。光也在山里成了家,有了聪慧的女儿。
那场全国性的政治运动开始席卷到了山里,政治运动里有一句显赫的口号“让知识分子到大风大浪中锻炼”。在那个愚忠的年代,这句口号中的“大风大浪”震耳发馈,它被山里没有多少文化的领导阶层理解为真正的风浪。
山里却只有明净的小溪,无风也无浪。于是光和山里的第一批学子们一起,被迫集中到了“五。七干校”,去等待着风浪。纯朴的光和许多学子一样,没有能力去为自己辩解。
七月,连日的大雨让山洪暴发了,在小镇的三岔河,汇成巨浪。山里的领导者找到尽忠的机会,选了领袖畅游长江的日子,让这些学子到洪水的“大风大浪”中锻炼......
那场风浪,小镇失去两名优秀的学子。光没有逃过这场劫难,上午起床,亲亲他的小女儿,一去没有再回来。
光是山里的儿子,从此长眠在山里。
这是个真实的故事,发生在一九六九年七月十六日。光的小女儿叫裙,那年三岁。
罗斛杂记(六)铜鼓舞
夜色染黑寂静的山谷,几声低沉而悠远的铜鼓声响起,山寨的空气便充满律动,四处篝火点燃,又一场铜鼓舞开始了。
罗斛在战国时候隶属于夜郎国,这个由土司统治充满蛊惑的国度,是少数民族的聚居地,有苗族、布依族、壮族等。几千年的历史充满神秘的传说,而这些民族却只有语言没有文字,民族崇拜的图腾的许多的传说一起,被各种舞蹈和歌谣因袭传唱。当时间瘦掉一切虚假的丰富后,就只剩下历史的骨架,铜鼓舞就是这样一支舞蹈。
舞蹈中的铜鼓由青铜铸成,有着神秘的象形浮雕,声音低沉,与之相配的木鼓却由双人合抱的大树挖空后蒙上牛皮做成,鼓声激越。这只古老的舞蹈由年青的男女舞者出演,苗族族人的铜鼓声首先敲响,舞者便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手持一人多高的木棍,随着鼓点款款起舞,在舞蹈的节奏中相互敲击着木棍,整场舞蹈竟然没有音乐和歌谣,他们用由慢而快的鼓声和舞动去表现生命亘古不变的三大主题:生、死和爱。
男人们围着铜鼓和木鼓,一边击鼓一边模仿着狩猎时和劳动的情景,女人随着鼓点的节奏舞动,颈上戴着七个银项圈随着舞姿相互撞击发出悦耳的声响。
整场舞蹈只有简单的动着,不断变换的队形,和随着鼓声越来越快的舞动和呐喊,充满原始的韵味,舞者却能用它诠释劳动的艰辛,丰收的喜悦,爱的渴望和死的挣扎。他们专注着,为舞而舞。
舞者不懂文字的意义,却深谙生命全部的美丽,在舞中看不到岁月的流逝,一阵呐喊和鼓声,夜醒了一点。人似乎重新回到原始洪荒的年代,铜鼓声声,环佩如乐,黎明如凤凰涅槃。
罗斛杂记(七)快乐
清晨五点,装起前一天在教育办开好的介绍信,收拾好行囊,心中无端有点激动,又为这份矫情感到有些惭愧。
拒绝希望工程办公室给我提供的附近的小学,我朝着故乡的腹地,记忆中最贫穷的地方走去。
这是一片神秘的土地,十年前我还是小女孩的时候,曾去寻访悬棺和铜鼓舞,走过的小路依旧有些记忆的痕迹,各种山花姿意地开放。
随处可见的小庙,如窗子般大小,被人供奉着不知哪路的神灵,神灵的头上镇重地盖着红布,在贫穷中无奈挣扎的人们,很容易地交付了信仰,破旧的民房无以遮风雨,神庙无所不在,诸神却也冷眼......
所有的矫情与感慨被渐渐的疲累代替,我们走到了这所学校——贵州省罗甸县边阳镇粟木乡新场村小学。随着下课的铃响,学生们呼啸着掠出教室,烂褛的衣衫,脏脏的小脸,亦然纯净的眼睛,看到陌生人时露出怯意,小心越过我,到摇摇欲坠的篮球板下去抢球投栏,大声地笑闹,童年也许就是这样不知忧愁的快乐。
教室是用石头砌起的,窗户没有玻璃,在破旧的教室中找到校长,跟他说明来意,我却懊丧的发现,这位在山里教了几十年书的老人,不知道什么是互联网,我只能介绍说我有许多的朋友,在祖国各地,甚至还有的在外国,要我到这里了解贫困孩子的情况,然后作一帮一的援助。
老校长手有些微微的颤抖,给我拟了一份特困生名单,于是我得到了这些真实的数据:每个学生一学期的学杂费是七十五元,全校学生三百余名,却只有三分之一的学生能够一次交清,其中三分之二的学生却要母亲卖了鸡蛋或蔬菜,一次交上十元八元,分成几次甚至十几次才能交清。教师十三名,月工资是一百五十元,还要用工资为交不起学费的学生先把课本买来,老校长说这些情况的时候,语气很平静,每天五元钱的生活费,一家三口,我想不出他们怎样生存下来,却不敢轻易发出喟叹,或许只是一种对生命的虔诚支撑着他们,虔诚的生命不为磨难感叹,就象树不会为落叶感叹......
依然按原计划给孩子们照像,要求孩子们都背上书包,大多数的书包是母亲缝制的布袋,就连布袋书包也不是人人都有的,我没有粉饰太平,教没有书包的孩子用手拿着书照了像。便踏上了到他们家庭寻访的路途。
孩子听说我们要到他家,高兴地在前面带路,崎岖的山路,孩子象只小鹿似地奔跑着,时时停下来等我们一程,破旧的衣衫,脸上却有着由衷的快乐。我和校长走在后面,谈到了升学率的问题,于是又得到了这个奇异的数据,新场小学三百名学生中,一年级八十八人,二年级五十一人,三年级五十九人,四年级四十八人,五年级三十四人,六年级一十九人。随着年级的递增,生源大量流失,校长告诉我,到了三年级,付不起学费的孩子们就去打工了。我无法把眼前欢如小鹿的孩子和劳工联系在一起,校长又沉呤了半晌说出“童工。”是了,在许多的工厂里,便有着十来岁的孩子,整天象小老鼠似的躲藏着,在工头的手下不停地干活......他们便是这些从大山走出去的孩子们。强烈的无力感侵扰着我,无法为校长后来说的六年级十九名学生百分之百升学率高兴起来。
大山里几幢木板房散在着,用了一个多小时的路程,我们走到孩子的家,木板房也都破旧不堪,阴暗潮湿的屋内,我无法用照像机再现他们生活,孩子高兴地给我们张罗凳子,家徒四壁,没有第二只可以待客的杯子,孩子用一个掉瓷的缸子盛了水,他让我先喝,然后再让别的客人喝,不忍辜负孩子的诚意,我喝了,不敢拿出包里的矿泉水......
一家家的走,照了四个孩子家庭的照片。几乎相同的贫寒和相同的热情,在孩子每日往返的山路上,我的脚步却越发沉重起来,也许读书是他们唯一快乐的事,也许读书是唯一能让他们走出贫困的路。
天黑了,我惋谢了家长留我吃饭的恳请。我再咽不下这多的辛酸,走上了回家的路,沟壑交错的大山,象老人的皱纹,我似乎走不出他的沧桑,脑子里有着纷乱的思绪:孩子布袋的书包,破旧的教室,球场的欢笑,七十五元钱,那危如累卵的快乐......
罗斛杂记(八)酒
山地气候潮湿,山人需用酒驱逐这许多的湿气,于是便有了这自酿的米酒,微微有些混浊,却是纯粮食酿制的,祖祖辈辈地喝,也无法考证这酒的历史了,当地人叫它:“土酒”。
木板房倚街而建,矮几上摆了两样清淡的小菜:金竹笋炒鸡蛋,还有一样凉拌火烧茄子,汤是素菜汤。山人吃饭不作兴关门,说那是小气。山人忙活了一天,一人倒了酒,闷闷地喝。
镇小,你在街上走,山人眼睛余光一扫,便知是谁,不但熟悉你,还熟悉你的家人和先辈,心里一惴,不曾有仇!遂叫道:“吃饭,吃饭!”山人是真叫,不兴客套。要是还没吃,小桌上便加一双碗筷,让了坐,斟了酒,也没酒杯,就着碗大半碗下去了。山人脸上堆了笑,试探着问:“兄弟,划两拳?”“陪哥闹闹?好,来。”你答道,便拉开了架势。
山人没多少文化水,行不成什么酒令,高声直白道:“弟兄好!”你和“好就好!”于是进入主题,猜拳。婆姨也搬了小凳坐在旁边看,山人那双粗大的手伸了二指大声叫:“五!”,你喊“四!”伸出三指。二加三是五,山人对,你输了,你喝!于是便喝半碗,山人得意地笑,又来!酒令越喊越快,山人嗓门大,许是喊山惯了。
婆姨在一旁也跟着激动,心里还纳闷道:这山人,平日里蔫人一个,要问他四加二得多少,他也会寻思半天,这猜起拳怎地就不会算错呢?还凭快,啧啧,那榆木的脑袋象开了激灵的天窗,那满脸的红光脖上的青筋也平生出几分可爱......还没动完心思,山人那早已五六碗酒下了肚,撑不住就想耍赖。握了两指伸出个三指,那握着的指作半伸半屈,楞说自己是伸的,把自己算着个四,和你打起了酒官司,你自然也不同意,叫嫂子评判。山人听话把那不清不白的指头定住不变,手放在婆姨眼前晃动:“你评评这是三还是四?”婆姨又好气又好笑,“拍”的一掌打在山人那只手上,“这上不得台面的爷,不作兴赖。”于是自己端了碗,把大半碗该罚的酒咕嘟咕嘟地喝了,喝完那弯弯的嘴角还有一丝笑。把个你吓得一楞一楞的,你寻思道,看这嫂子,细细白白,不吭不呵,怎么就这般能喝?不好,今儿还不能再喝下去了,起身要告辞。
你头有些重,身子有些飘,走在街上,又寻思,这酒入口也爽滑顺喉,可后劲大,该比作个女子,看似平常,一相处竟会深入骨髓,忘记不得。 噫,自己竟有这般奇妙的寻思,莫不是自己也变成了高人......
山人的婆姨拾掇他上床,为他洗了脚擦了身,山人还在比划指头嘟哝:这怎就会是个三呢?明明是四。睡着了。
罗斛杂记(九)斗
秋黄了,谷也熟了。
山人起个大早,让婆姨扫了院落候着。照例拾掇好搭斗,邻里几条汉子相帮着,便去收那窄地的谷子。
搭斗是梯形,一米五见方。敞着口,口大底小,用薄而结实的木板做成。也无年代可考,许是跟山地一样长久,有山地便有了搭斗。
山里路窄,搭斗便只能一个人扛了去。斗大,幸而不重,往那口上横一木杠,固定了,反盖过来,一人掮了。远远一看,也不见人,竟以为是一斗自个儿在慢慢走。
割一处谷,置好搭斗,分了人管收割,四人围了搭斗对着站,把码好的谷穗往搭斗上狠了劲抽,抽罢轻轻一抖,谷粒便掉进斗里。转眼斗便满了,大声一唤,自有分好的人拿来箩筐挑了去,虽是忙碌,恁地也生出些喜气。收获的季节,山里哪块地都传出“嘭--嘭-”的搭谷声,惊得那夜也来得迟些。
打下谷,院落上晒几天,用竹篾编的囤箩装了。粮是山人的命,亵渎不得,粮放上阁楼,山人的心便也有了着落。
罗斛杂记(十)桫椤
羊里是个地名,那石山仄里生一种树,树干笔直,细碎的叶伞状张开,凤尾一样美丽。
想那树也有些年代了,老树枯了,僵了,腐了,成了土又长出些小树,成群地影影绰绰在那山仄里。别的地竟也没有。
山里进了城里人,说那树是桫椤,恐龙那个年代就有的,是植物活化石。精宝似挖了些。那树也不会言语,在异乡鲜活几天便枯黄了去。城里人说是生存环境改变了,树活不下来。便不再来取,只进山来看一看,又叹一叹。
山仄那余下的树,依旧婆娑着,昼时携一束阳光,青翠碧绿;夜了疏一地月影,光斑点点,照得那凸起的山石竟象一活物。
凝视那树,山人心里生出些酸涩:是了,是了,想那树那山也象对苦夫妻,恩爱一世,男的变成那山石,女的变成那树,相伴着呢。虽不曾言语,竟也挪不得窝
罗斛杂记(十一)干栏
南北宋时期夜郎国少数民族居民通称“夷僚”。有文献记载:“僚人依树积木,以居其上”,名曰“干栏”。
民居“干栏”因而得名。
唐代“干栏”有所改进:“人楼居,梯其上”。宋代“干栏”把底层围起:“上以人住,下养鸡豚”;明清时:“人栖其上,六畜其下”。这类房屋建筑延续至今。
以家族聚一村寨,往往一寨皆为罗姓或皆为王姓人家,绝少外姓掺入。二三十户,择一依山傍水之地,干栏层叠而上。
干栏为全木制成,建造干栏须用质地紧密的木材,方能经历风雨。干栏多为三至五开间;上下三层,木柱,木壁,上覆自制土青瓦,门多朝南而开。原木色的干栏,静立于那青山绿水之间,竟也有种天人合一的境界。
上层阁楼囤集粮食,下层圈养牲畜,山人居中。二层中间为堂屋,对着门便设一神龛,这家主姓用大字书写于神龛正中,“某氏祖宗之位。”进得门来,一目了然,不用询问,你便知道这家姓甚。
山人信佛,神龛上也一便可找到诸神之位。有趣的是,山人即便信佛,心中也先以祖宗为重。神龛正中书写最大的字是“某氏神宗”,其余全用小字书写,左上角书:文武财神,五谷大神;右上角书:当年太岁,灶王府君;左下角书:观音大土;右下角则书:至圣先师。神龛两则还有一副对联,各家不同,多见上联书:留些正气还天地,下联:学个完人对祖宗。大有为人宗旨之类的说法。神龛之下置一方桌,供节日摆放祭品之用。此屋为吉庆堂,也是平时待客商议正事之用。
堂屋之后,隔出一屋为正屋,一般为老人居住。堂屋两侧厢房则作山人的寝室了。这便是山人世代一成不变的干栏布局。
若说从居所来看人的一生,那在干栏之中:神龛之上香火旺盛,阁楼之中五谷满囤,底楼之下六畜兴旺,便是山人一生的至高之境了。
罗斛杂记(十二)上灯
小城如今还实行土葬,城周围的山上布满了坟包,那是各家的祖先和亲人。每到大年十五,便要给死去的亲人们上灯,这风俗一直延续至今。
十五那天,照例要祭祖,乡下人实惠,通常大酒大肉摆在桌上款待祖先一番。祭祖仪式完毕后,大人小孩便带好事先准备的灯笼和香烛,赶在天黑以前到亲人的坟上去上灯。灯笼通常是那种手工作坊出来的半透明的白皮纸,裁成长条,两头用浆糊封死,做成一个纸筒,再用四根竹签插在坟头,用纸筒套上便成了一个灯笼。最后用蜡烛插在灯笼的中间点亮,风也不至于把烛吹灭了。再点香叩拜一回,便完成了上灯的仪式。
入夜,四周坟头上的蜡都亮了起来,颇为壮观,大有天上人间的意味。灯火辉煌中,仿佛是冥界的狂欢节,相比之下,小城的灯光也黯淡了许多。街上冷冷清清,这样的夜通常是不出门的,怕万一对面走来一个熟人,打了招呼,走近一看,这人头上一根烛正点亮着......
罗斛杂记(十三)冗响
那缠满藤蔓的山崖潮湿而阴森,成了绿荫桠口。
山脉的走向是袋形,桠口是袋口。山寨便在袋子中。风水说这是个填不满的谷。许多的辛劳也终将象被它收入囊中一样无了踪影。
山人也不懂风水。喝酒时闲说起了远古:也不知咱祖先是哪天有了兴致,探入这谷中,觉得景色美,也走乏了,便在这搭起了茅舍,接来了妻儿,种起了谷粟,过起营生。又是谁家的路过了挨着又歇了下来......这不,散散落落也有十多户人家呢。管事的人把这种村子叫自然村。就是自然形成的意思。
景色是也美的,崖高,风到这也变轻了。空气氤氲着,花便肆意着灿烂。棕榈树林密密匝匝。树梢栖一兀鹫,这阿物生得丑陋,目光阴鹫,脑袋上只有三两根稀疏的毛,全身黑羽。也不听它叫,忽而却作势俯冲下来,扯一条花布带似的蛇,再高高地抛死在岩石上,然后啄食。兀鹫不避人,它是王呢,倒是人见了这等阵势得让一让。
山里兽多,常来拿猪苗、鸡崽。早先还拿过孩子。村人防不过,生了孩子不敢往野地里搁。弄了背带把孩背上。劳作时也不卸下,随着那锄地起伏颠簸,孩也径自睡去。
空谷,那鸟在叫“嗬丝——布骨,嗬丝——布骨”。传出了又回声。山寨的名是土语,音译叫——冗响。
罗斛杂记(十四)野物故事
山中自然少有大河,石间树荫却山泉众多。木楼草舍便临水而建。山里取一棵碗粗的楠竹,几米长,剖开,去除中隔,一头伸进泉眼,一头放低了搭至屋前,便有一清流潺潺而来。山人平时不烧茶,渴了径直喝那泉水,倒也清洌洌顺喉。用不了也不去闸,任它四季地流,时间一长,水边便生些肉根的植物,美人蕉,魔芋头之类的。到了开花的季节,房前屋后便一簇簇红黄乍艳。山人没功夫护弄那些娇养的植物,就即便是这些烂生的花草,山人也嫌她招惹蛇蝎,歇时会铲除了去,谁知这些花草生命力极强,那残根又重发出新叶,没几天便又葱笼一片,一来二去,山人也不再管她,她便成蓬成荫了。
山里属亚热带气候,适宜蛇蝎生长。五步蛇、银环蛇、金环蛇、眼镜蛇种类繁多,山人统称之为毒虫。毒虫也喜荫,渐渐地,谁家汉子又在那屋前美人蕉下见一盘缠如簸箕大小的毒虫在打盹,一见人便吐出半尺的蛇信;小儿在芋头林里拾了一窝白色的蛋,以为是鸟蛋,馋了想避着娘煮来吃,却煮出一锅小蛇;黄昏时婆姨出门,门前见条花带子,猜是谁遗失的裤腰带,伸手捡起,竟捡了一条懒懒的花蛇,婆姨惊叫着丢下跳开几步远......山里没甚娱乐,晚饭后汉子们三五成群,相互聚拢了来,卷上地产的叶子烟喇叭筒,屋檐下坐着,人多了椅子不够,脱一只布鞋作垫,蹲坐在鞋上,去歇那一天的乏累。以上种种便成了谈资。侧着耳细听,嘴上啧啧直叹。遇见要强的后生,不屑地嘁了一气,大声说道:“这算个啥?前晌我在南山砍柴,听得身后唰的一声,象大风吹过,茅草两边倒了去,一大腿般粗蟒游过,半袋烟的功夫才走完。仔细一看,那毒虫头顶长着公鸡一样的冠。一个时辰也不见那压伏的茅草直起......”众人谑笑:“你崽子吓尿裤子没有?”笑罢又沉呤,蟒倒是见过不少,长有冠的就没遇过,长有冠的蟒岂不是龙了?难不成这山里也出了龙?一路想来对这山更有些莫名的敬畏......
山间民居零落散在,一村就十来户人家,山便越发显得凭大。兽比人多,兽是山王,更是恶物,常也到村子里拿些牲畜,山人奈何不得,便有些避讳。山人叫虎是扁担花猫,叫豹是铜钱花,叫狼便是豺狗。这猫这花这狗,话里话外多了层温和,上口时也少几分畏惧。谈时神气凝重了,空气中烟草的辣味也更浓些。兽比毒虫有灵气,老兽几乎是成了精的,汉子们爱言语的便轮流说:前日夜里,村尾的汉子到崖涧那老潭钓鱼,一更天了,得了条大的,鱼使命地挣扎,李老汉也兴奋得喘气,站起身来,却见一扁担花猫蹲在一旁,想是守候老汉多时,也观起钓来,一见鱼儿上钩,竟自个乐得手舞足蹈,一不留神“扑咚”一声掉到潭里,只来得及嗥叫一声。老汉吓得丢了鱼杆,屁滚尿流跑将回来......众人又唉唉叹息,想是那鱼倒救了老汉一命。
又去说村头王家,十年前走丢的闺女兰儿兀自回来了,回是回了,却是个时而清醒时而疯狂的半颠之人。清醒时说道:十年前那夜,兰儿独自在家,听得外面嘤嘤的泣哭,以为是谁家孩子迷了路在门前问。开得门来,却见一壮硕豺狗,想这老物是成了精的,装个孩子哭着招人,一见兰儿,上前咬住裤角便走。兰儿九岁,哪见过这等阵势,早已吓傻了,也不知道叫喊,被它生擒了去。进得深山洞里,那狼也不吃她,竟让她作伴,闲时去促些野兔,找来火种让兰儿烧来吃。好生款待,却不让她出得洞口。一晃几年过去,兰儿便成了狼妻,生了狼女,却半拉脸是狼半拉脸是人,一身细毛,起名毛妹。兰儿欲哭无泪,老狼却十分喜爱,见天宠着毛妹,视如珍宝。兰儿窥见老狼弱点,一日老狼出洞寻食,她用绳子把毛妹松松地绑在树上,却实实地打了死结。待老狼回来一见此景,早已心痛得死去活来。忙着去解那绳索,兰儿便趁机跑下山来。老狼一边解不开那绳索,一边又见妻子逃走,顾哪头也不是,竟哭唱起来:“毛妹家妈,毛妹家娘,毛妹哭起来好痛肠。”想是兰儿平时里总跟那狼说话,狼也听懂了,一急之下唱了出来......
故事说完,山里汉子和婆姨们痴了过去。也不知是真是假,从此后,半夜里听见泣哭是断不敢开门的了。到山里借宿的人也知道早早地就吱声,听出人话,方才应门。
罗斛杂记(十五)攫食
岩石的山峦,栏腰凿出条路,曲里拐弯,仅过得一辆货车。车在路上走,一面是高耸的山巅,一面却是望不见底的深渊。离镇上三十九里,现一山仄,村舍筑在伸出的崖上,门前也未见两米的平地。却叫了个——“平岩”的名字,真正名不符实,念及每每惶惑,许是如愚公般祖上的理想,亦或是谁人的谑笑?
平岩村村民主食玉米。问得山人,山人说:“地不长稻子,只长包谷。”一个“长”字说得轻松,象是那地兀自长出的粮食,全不把自己付出的辛苦算上。
水少,坡地徒峭,自然没有稻田。石夹岩缝现一撮土,簸箕大小,岩上树叶落下怄烂了来,属腐植质,倒也肥沃。山人不悯惜劳力,刨松了掘个坑,点上三粒玉米种,十天半月来看,长出三棵小苗,择一株壮的留着,其余两棵拨除。月余,满坡的岩缝便碧绿一片。山人又细心地在每一株根下培些土,让它吸取养分更耐得风吹,如此两三次,三四个月,玉米便顶头戴花,授粉结棒了。
收下的棒子,婆姨用石磨磨细,筛子隔出粗壳硬嘴去饲那猪鸡,碎粒用水浸淘,木蒸子蒸好,金金黄的包谷饭,这便是山民的主食。遇年收成得多,汉子用扁担挑了两袋,山外镇上换回一袋白米,年节或来客方在那玉米碎粒中掺上一捧,蒸出的饭金黄中间杂的米粒白亮如珍珠,精贵得很。屋后菜园摘些时令的瓜豆,煮一煮,火塘边便开始了农家的夜饭。清香的包谷饭极其硬爽酥散,入了口满嘴乱窜,弄不好便会喷出来。吃时要静静地,万不可说话或吧唧吧唧嘴。包谷饭耐得饿,吃罢赶山便生生的出力。于是镇里人要是见谁生就一副好力气,便会指着谑笑:“这小崽,吃包谷饭长大的。”
只是瓜豆做菜,时间一长,家中孩子自然不依。谁家的儿晚饭时又摔了筷子,哇哇哭着要吃肉。山里孩子也十分精贵,山人喝叱几句,又诓哄一回还是不成,一看也到了农歇,于是便寻思去弄些山货野物,换点肉食。
婆姨出门随身带一竹背篓,野生的木耳,板粟,便顺手捡了来。遇见山蕈朝那色彩平淡的采,艳乍的往往是那有毒的。背回家来晒干,逢集让汉子挑去卖了,换回些食盐灯油,余钱买些糖果,哄得小儿欢喜。去春婆姨在山仄里拾了两个碗大的野蕈,紫红色,不曾见过,回到家问得老人,说是灵芝。山人不识得字,却也知道那白蛇娘娘的故事,那白蛇历尽艰辛,为许仙寻的就是这灵药,婆姨却拾了来,可真是件喜事。到镇上一问,实可入药,待要卖来,药材公司却只肯出十五元钱。山人寻思,这世间也不再有白蛇,想来谁也不稀罕这药了,十五就十五,罢了罢了,还不如夜里直接去逮只野兔炒了让小儿美美地吃上一顿来得实惠。从此便一门心思去对付那野物。
说是狩猎,却没有枪,全靠空手擒来。山人自小长在山里,识得野物秉性 。吃罢晚饭,带一只长节电筒,打个唿哨唤来家养的土狗,土狗在山里野长,许是有些狼性,十分凶猛,山人叫它撵山狗。夜里是野物出没的时间,常能捕些野兔及山鸡。看那野兔平日里见不得踪影,即便见了也快如闪电般掠过,脚力速度了得,白日想要近身是万万不能的。野兔繁殖迅速,十分机灵,夜里便出来觅食。动物皆有夜眼,生生地泛着绿光,漆漆黑的夜,在那惯常出没的地界,两点绿如荧火的眼便游了出来。山人屏住呼吸,狗也不曾出声。待那荧火游到跟前,方才蓦然打开电筒,一束强光直照过去,那灰色壮硕的野兔在突然的强光下失明半秒,一楞神间,撵山狗便飞身向前擒到口来,即使挣扎,也跑不过几米,撵山狗拿它不在话下。山人便稳获了一只六七斤重的野兔。回转路上,运气好来还会撞上一只山鸡,山鸡也叫野鸡,尾翼十分美丽,大凡禽类,漂亮者皆是公的。此鸡神气非常,白日里鸣叫连连,寻欢斗偶,夜里栖在低矮树丛。不经意间弄出声响,撵山狗猛扑过去,野鸡一惊,又飞到另一树丛,撵山狗紧追不舍,山人也跟着奔跑,如此辗转五六个树丛。野鸡也有些痴性,直飞至乏累不已,便放弃挣扎,匆忙找个草蓬,一头扎进去,屁股却露在外面,整个顾头不顾腚,山人手到擒来。想那世间骄傲者大多气量狭小,此鸡也一样,在山人手里呼呼喘上两口气,一蹬腿脚,兀自气死了。
山人回到家里把这两只野物打理出来,婆姨也没有什么新鲜做法,切碎了干炒,直炒出油来,掺上些黄豆,吃起精到香脆。小儿早在母亲开始炒菜便守在火塘边,一边往火塘送些柴禾,一边在那袅起的香味中咽着口水......
罗斛杂记(十六)布依女
山仄里气候湿热,楠竹便长得碗粗,叶如掌宽,比那房高。屋前栽些避得荫凉。山脚河边的汉子会砍几根去,扎成竹筏漂着捕鱼。却用不了这许多,任它野长。春时土中又拱出嫩芽,壮壮的包包笋,割了煮来,微微的清苦,吃起又爽口败火,当得主菜。这日山人又采了两枚,未曾进屋,便传出婴儿泣哭。隔着门帘问,接生婆说:“是个闺女。”山人盯着手里的嫩笋,沉呤一分,说:“就叫竹吧”。布依女便有了乳名。虽是父亲随口叫来,也是此生唯一属于自己的名号了。如是男儿,祖父和父亲就会慎重些,起了乳名,还另起个大号,当学名。
布依女渐渐地长大,有了许多的同伴。同伴也是山里的女孩,叫花,叫兰,叫杏。土土的名字。父母虽不嫌弃却也不曾重视,也如门前的楠竹般任凭她长。但猪圈里的猪是她饲的,屋后的菜园是她栽的,水缸里的水是她担的,娘再生个弟弟也由她来背。布依女却依旧快乐。白日里放牛坐在野地里绣她的鞋面,跟同伴去比,笑谁的针脚不齐,又羡谁的花描得鲜气。傍晚相约到溪边去洗澡,洗到月升得老高,洗好了严严地掩了身子,再听同伴讲山外听来的故事。山外很远,许也如月亮般高。
遇年收成好,爹也送她去读书。不另起名,爹姓王,竹便叫王小竹。布依女聪慧,知这机会来得不易,上课便认真地听,回家不误做活,担水打猪食也会挂着那课文。写那生字如绣花般仔细。一本薄薄的作业不曾写完,爹却说行了,再供不起,又让她回来。依旧叫竹。布依女不怨,件件的农活又上了手,做不完的女红,替爹做了布鞋,爹说适脚,为娘绣的围腰,娘也可心。门帘、床帏、枕头描出的花,竟鲜活得象能引来蝴蝶一般,让同伴羡煞。绣好了让娘收起,待做嫁妆。
布依女出落得美丽,布依女不穿裙,那绽蓝土布的溜肩小衽衣紧紧地绷起,艳艳的花鞋。依旧跟同伴到溪边,用村头树上结的皂角捣烂了洗头,布依女的发油黑乌亮。转眼到了出嫁的日子。
夫在外村,布依女便离了爹娘,做了他的妻。夫那村的人不叫她的乳名,夫的名叫根,便管她叫“雅根”。“雅”是布依语“妻”的意思,她是根的妻,便叫雅根。乳名只由夫一人在夜里悄悄的叫。叫“雅”的布依女便成了妇人。
虽到了夫家,农活却也一样。播种、栽秧、酿酒,件件离不了手。来年的秋天,雅根便生了儿子,起名叫奂春。布依女又到了第三次易名的时候,村人不再叫她雅根,她的名又随了儿子叫成“米奂春”。“米”是布依语“娘”的意思,她的名叫“奂春的娘”,没了自己。
米奂春是布依女的第三个名字。布依女不再易名。
楠竹瑟瑟落叶,米奂春渐渐老了。一样的劳作,象是活这一生只为个儿,甚事也围绕着他。巴望着能活到儿子再娶媳妇,布依女便成了个有福气的米奂春。若是等不到便病死了,也有了扶灵的儿,放得了心。到那时,村人说:“米奂春没了。”
村人慢慢忘了她,只余那夫婿偶尔念及她的辛苦,年节到那坟前上一柱香,唤得一声“竹儿”。
罗斛杂记(十七)汉人与越人
两对弈的老头,偶尔盹着了,一觉便过了千年,成了山。两山相持,山巅各有一自然村,一村叫六合,一村是五家坟。名无可考,六合住着布依,五家坟却整村的汉族。
战国时期罗斛便隶属夜郎国,居民通称“夷僚”或“越人”。深山蛮夷之地,杂居汉族为数甚少。查得史料,径直上溯,方才有一句:“公元22年,秦始皇徒民50万与越人杂住。”再问得深山汉民,皆一无所知,无法考证这支汉人是否为秦皇徒民的后裔。
乍一看去,外貌上汉人与越人皆已同化,住同样的木制干栏房。一根扁担挑进山间栽种的玉米红薯;一根扁担又挑出打来的山货,镇里换回些精粮食盐。汗水把根用熟的扁担磨得油亮,扁担又把他的肩磨出拳大的肌肉疙瘩。紫膛红脸,一样着绽蓝土布对襟衣,小腿血管如蚯蚓般盘缠,肌肉结实,脚掌练出铁样硬茧,草鞋照脚底编了,细绳缚在脚面。常年赶山,动时撵得脱兔,静时稳如树桩。这大抵便是山人模样,汉人与越人无二。然而一说话便能分出伯仲,越人说布依语,布依语发音奇特,外人也无法分辩;而汉人说的汉语,经历年演化,山里汉语独成一格,说时声音尖细,尾音散开,当地俗称山腔。
深山村落,以族人为中心,族人为本族中德高望重之人。定立村规民约,凡事以此约定为准。村与村互不相扰。大有诸侯各倨的意味。
即是毗邻,便会有磨擦,旧时常有战争。村人挖土不慎越界、旱时争夺水源、小儿放牛不当心,让公牛相殴而亡,皆会引起械斗。械斗场景激烈,常由两村族人召集本村全部壮年,达数十人之多,择一稍平缓地带,族人间比划定立规则,大多是生死各负其责的意思。然后一声令下,壮汉们便舍起命来棍棒相向,喊声震天,直至族人叫停。成王败寇。如不伤及性命,官方也无人问津。如若伤得残废,两方便成了世仇,后代也不允通婚。山人常用这样简单的法则解决争端,幸而战完便罢,也不曾纠缠。
越、汉均以玉米为主食,歇时便猎些野物。野物却不分地界,山人没枪,遇着追捕猎物,危及性命,越、汉人也会相帮。这日两人猎得一香獐,越人知道香獐肉十分鲜美,甚是兴奋。越、汉分割时,汉人瞄着香獐肚脐,用小刀卸下一核桃大小的毛物,藏至怀中,越人不知何物,也不曾介意。平均分割的香獐肉,汉人又让了越人多分些杂碎,越人便觉得汉人地道。汉人把那核桃大的毛物,用体温慢慢焐干,拿到镇里,中药辅的掌柜老汉把那毛物放在手心,眯着眼静静握住十来分钟,一股凉气遁着手臂窜了上去,直声叹好,给了八十元。越人不知,那竟是名贵的麝香。
越人不吃蛇,视那长虫有如神灵。汉人却道蛇可治得风湿。越人捕了长蛇,相传屋檐上的尘埃掉进煮蛇的锅里会有毒,便拿到屋外远远地支着锅煮,让得了风湿的父亲吃了,果然有效。
这日越人的黄牛不再吃食,遇风哞哞的叫,日子一长,便瘦骨伶仃。越人伤心得紧。汉人知道便买了去,杀了剖开肚子得块天然牛黄。镇里卖的价比牛价贵出两倍......越人暗自喟叹一回,留心学着些。逮了野兔也不再吃皮,剥了硝好拿到镇上,那灰绒绒的皮色城里人竟也稀罕,卖了个好价,越人自然欢喜。一来二去,还凭地长了不少见识。
罗斛杂记(十八)火
一
山里热,适宜那马蜂生长。这阿物生得狰狞,指头大小,脚上竟长有须毛,黄黑花肚子,圆鼓鼓地,蛰人时尾刺深深地扎进,释了毒液。那毒液让你顿时红肿一片,剧痛无比,要是小孩被蛰五六处,蜂毒便足已致命。
择一视线好的高处,逮只马蜂。山人撕一长条白皮纸,仔细用丝线缚在那马蜂的腰上,小心不碰着它的翅膀,再轻轻地撩它飞走,山人相跟着。白皮纸是做纸鸢用的,没什么重量,飘飞于林间却清晰可见,山人是用它来做记号,跟踪着去揣它的老巢。蜂巢极隐蔽,想那黄蜂也是精明的昆虫,把那家置于土下,开两个小口进出,它便在土下去繁衍生息。山人管它叫“地雷蜂。”
紧跟着跑,那蜂带着纸条飞进巢,山人便探得了路。白天却不曾动手,到了夜晚,山人约两个同伴,葫芦里装满水,备条土布口袋,寻些干燥松枝,扎成手臂般粗的火把,松枝含有松油,火把经得烧,还特别亮。山人不看重照亮。月明晃晃地挂着,见天地走,哪段路不也是熟了的?山人是用火去猎那蜂巢。
径直到了蜂巢的所在,山人便不再言语,对付那毒物须得万般谨慎。一人执了火把朝着洞口,用树叶煽那浓烟灌进蜂巢。转眼的功夫,出口处便爬出黄蜂,另一人赶紧用葫芦里的水去喷,蜂翅一沾上水,便不能飞翔,再用火把它烧死。一袋烟的功夫,不再有黄蜂爬出,山人便掘开蜂巢,得了一盘盘大如面盆的蜂房,满满地长着蜂蛹。那肥白如指肚的蜂蛹用油炸得金黄焦脆当得下酒菜,小儿见了害怕,却也用手拈了一个,闭着眼睛嚼了,鲜香满口,多吃了几个,山人笑道:“我儿大了,敢吃这恶物。”
二
山人垦荒也用火,祖先沿袭至今。荒地的四周,铲出条丈宽的路,叫“火路”,防那火势漫延。地中间便点把火烧了,草木的灰烬雨一淋便成了钾肥,种的头茬玉米最壮,山人便不肯改这火垦的习惯。
这日风紧,火舌高了,舐过隔路外的草丛,于是遍山燃起来,也无从救,火势一山连着一山,几天也不曾熄去。白天看去只有淡黄色的火苗跟浓烟,一到夜晚,四周山上的火便灿灿地肆虐,如一条火龙,夜也红了半边。一簇簇燃着的草团漫天飞舞,可以从很远的山头随风吹到你的跟前。山人管它叫:“火鸦”。
山人的木楼是草顶,“火鸦”落到顶上,又燃了起来。村人自然相帮着先去扑第一家燃起的草屋,村舍紧邻着,火苗却顺势窜了过来。婆姨抬掇被子衣物,打发老人小儿避到山洞,淋湿了床单,便蹬蹬地上了自家房顶,飞来一簇火鸦便用湿床单去扑,扑得五六处来,那火已燃到隔壁,烧得性起,噼啪炸响,转眼间木楼便要垮了。山人跳着脚叫婆姨下来,反过身又进得家门,心中尽是不舍,惶恐间也不知该拿些啥,尽力负着家什往山洞跑,又挤在洞口去哭那烧掉的家。
入夜,也无家可归了。检查老人小儿均在,也未曾碰着伤着。又去看救起的家什,发现慌乱间未曾得了什么,山人拿了些农具,婆姨竟背了个水缸上来,还盛有半缸水......
罗斛杂记(十九)红水河
罗斛以南,沿途坡地低缓,土壤赤红色,属硅铁质红壤。罗斛大多以此红壤覆盖,阳光下炽烈着耀眼。山民在上面植了叶片碧绿的香蕉,成林的糖蔗,路旁却无树可避得荫凉,乘了车子不停往南,三个时辰,七十二公里地便到了羊里。
羊里为罗斛南界,与广西天峨、乐业遥遥相望。中间隔条界河,汇得全境九条浅河,便在此汹涌,狂暴得有名,叫红水河。隶属珠江水系。河岸红壤渗入,一年仅有冬季枯水时略微清澈,其余三季便浊浪滚滚。河水含沙量大,又如那细沙磨不停地摩擦河中卵石,使其或剔透,或冥顽,石皮光滑,黑者如墨,彩者如陶,又生就了一河好石,载入观赏石册,取名红河石。
同伴与我是同学,画工笔,也是一石痴,到红水河自然是奔那石头而去。
河水湍急,遇一拐弯回流,便会现一沙滩。沙滩上信步走着,拾几颗入眼的石头,拳大的揣入袋中,小颗的放在掌心把玩。转得一个时辰,袋也满了,人也乏了,同伴还有兴致,布袋子摇得嗒嗒脆响,说还要多找些指尖大小的黑白子,做成一副天然的围棋。不去理会她,举步往码头上走,人多的地方,寻一块平缓的石头坐着去看上下船的人。
河面宽四百余米,两岸汽车来住便由铁船过渡,车上载些山货及必需品。一来二去码头便自然成了市场,五天一个集,河长六十余里,沿河的自然村也有十多个,逢集便也汇拢过来,于是整船的桐子、土制的蔗糖、成捆的药材、野生的木耳、板粟、玉米也在这交易,集市渐渐兴旺起来。家景殷实的,又买了铁驳船做起贩运。
河在山里,沿河的村人仍叫山民。有水性的不多,家中不曾有船,赶集便达乘乡里做贩远的货船。船主原也是山民,相互熟识,未有不便。河水凶险,没人去捕渔,都说:“欺山不欺水。”
河中撑渔船的均是外乡人,大多夫妻一起,带着孩子,吃住在有篷的木船上。船夫大抵来自水乡,激流中能把船稳稳地行进,水缓的地方去张网,三五网下来,总会有些收获,无须惊喜,解开网把那活蹦乱跳的鱼扔给婆姨,木船上隔有一小格鱼仓,盛着水去养那捕上来的鱼。小仓满了,也到了吃饭的时辰,船夫把船往码头上靠,码头上的人说:“渔船来了。”做生意的人会围拢来问:“有芝麻剑吗?”说着去揭鱼仓的木盖,船夫说:“有,二斤。”秤杆高高的翘起,买的人探过头到秤杆那作势瞄一眼,付了三十元。也无须问价,谁都知道那鱼卖十五元一斤。鲤鱼五元,草鱼却只是三元了。买了来交给码头上的小食摊,摊主为你煮好。芝麻剑是这河里一种特有的鱼种,也不知它的学名,个头不大,灰白色,无鳞,浑身布着芝麻大小的斑点,以味道鲜美,久煮不烂而闻名。
不捕鱼,码头上也还有营生。村妇大多在山里长大,穿靛蓝土布的右衽衣,长辫如灵蛇般沿头围盘着,也没什么娇气,逢集便早早拾掇好家里,一顶能戴在头上罩住肩膀的背裢拿在手上,七八个三十来岁的婆姨相邀,搭乘沿河的货船到码头做起了生意。
货船靠岸泊了,空着的货车一旁等着装货。货主便在码头上交易,码头上人群携携搡搡,虽只有一河之隔,口音却大大不同,交流起来连喊带比划,也生出些异趣。村妇操布依语或苗语,更是无法交流。便也不曾下船,成群地坐在货上,货主交易成功,木板过桥随即达到船上,村妇便开始卸货装车。
布做的背裢罩住头和肩膀,百来斤重的袋子便载上了背,双手反举过头顶去拽住袋子的两角,微躬着身子,小心地走着过桥上岸,卸下背上的货袋,抹一把汗又返身背起一袋......
也见过不少装卸,皆是壮汉们掮一货物,闪悠悠一溜小跑,举重若轻的感觉。蓦然见到女人负重的脚步,心惊不已。
去问得一旁歇着的船主,船主是一位二十来岁黝黑的男儿,一脸不以为然,只道码头从来皆是女人装卸,男人上山劳作去了,别看女人动作慢些,却有耐力。见我是一闲人,说完便不再理我。得知他是布依族,便又用布依语去缠他,果真又说了许多,布依族对本族人如同自己的姐妹,话里话外多了层亲近,并告诉我还要出趟船到沿河叫小马场的地方拉一船玉米。说好我跟同伴搭他的货船去游河。
说话间,七八个村妇已背完十来吨的货,又去卸另一艘货船。集市散得早,下午四点便没人了。汗津津的村妇们也赶上这趟船,空货仓里敞手敞脚地坐着,脸上有些疲累的表情,却也不见谁人自怜的模样。
马达突突的响,空气中有股柴油的味,船起了锚逆水而上,一缕风便吹了过来,村妇们相互戏谑着,又叫着船主的名开些带腥晕的玩笑,声音里尽是劳累后的恬然。沿岸一篷篷粗壮的楠竹,吊下的竹叶逶迤在水中,船主又把船靠了岸,依山一幢幢的木楼便是她们的家。
装好船返航时,四周静了下来,星已升起,跟同伴坐在船舷上听那水响,船尾掌舵的本族男儿在唱一支不知名的歌。又去想河边的女人,想那歌是唱给她的,那水是她的,还有那山那劳累那恬然也入夜了。
罗斛杂记(二十)水车、水碾
你走入这山,羊肠小路时断时续,举目去寻,那山壑纵横中方有一两户人家。空灵得有些天地洪荒的意味。
找一块山石坐下歇息,极目处却发现贝类化石,再仔细便还见珊瑚化石,于是你在心里揣揣,海原也是来过的,上溯千年,许也喧嚣过,纷纭过,那些海中的生命,只是来了又走了,山旮里那些泉便是它的足迹。去问得山人,数没数过多少泉眼?他会笑你痴傻,只说:山有多高,水便有多高。
数不清泉眼,那泉却不含糊,有源有流,汇入山脚便成了浅河,清澈透明,河底卵石各色缤纷,阳光下幻如水中珍宝。游鱼历历可数。山中寂静,溪水便响得欢畅。
于是你沿着这无名的河再走,湍急处便见那水车了。
水车叫车,却只如轮状,丈余的直径,木头做成,圆形的支架,半边浸入水中,半边浮在水面,沿那支架绑一圈竹筒,二三十个。水流兀自推那水车转动,竹筒便顺势潜入河中,盛满水后再转出水面,随着角度的改变倾倒在农人用那碗粗的长竹做好的水槽,去灌溉稻田。竹筒尺余长,一次盛一升水,你见它慢慢溉满山下那些窄窄的稻田。
你无法考证水车的年代,或许有水时便有了水车,或许有田时水车便不停地转。你坐在岸边痴痴地看,或许它转一圈便是你心中的一个年轮。
傍晚,你在那油灯下去吃山民的夜饭,去喝他们的米酒,去听简单的歌谣。
离去时,或许那水车便驻入你的心中,在那不停地转动。还有那些庄稼的长势,还有农人的期待......
几月后你又回到这里,竟赶上收成的时节。
依旧是那条浅河,水车的旁边,几米外便是水碾。农人在那盖了低矮的草房,石头凿了圈碾槽,亦然是圆形,八尺的直径,六七寸深浅,碾石也如轮状嵌入碾槽,碾房中间立一根木中轴,与碾石相连,又去借那湍急的水流,带动两个簸箕大小木制的齿轮,那齿轮又推动碾石,沿碾槽滚动。晒好的谷子放入碾槽,等它慢慢地碾磨脱粒,木制齿轮滞涩地转动,吱呀作响,伴随石碾的轰隆声,也如那流水声一般久远。一槽米要从那晌午等到掌灯时分。
碾好的米粒间杂着米壳,农人又用风簸去簸,风簸也是木做的,使劲地扇那米糠飘走,便才得那晶莹的米粒。
山人煮好了新米饭,又打了野物,去过尝新节,贺那一年的收成。新米煮好先祀祖宗,你跟着在神龛上点香叩拜,念叨着祖宗的护佑,无病无灾。恍惚间你也成了山里人。
罗斛杂记(二十一)土布
该写写土布了,说布依族,不得不说她的土布。那古老的家织布工艺,在这个民族里因袭传承,我刻意回避写她,只是怕我艰涩的笔触无法去描述那如歌的行板。
一
土布从捻线织布到漂染全是手工,族人一生的衣服、被衾甚至死时入殓的老衣孝帕也全由土布做成。布依女从小便要掌握这项劳作。在山里,男耕女织依旧亘古不变。
离罗斛十五公里,有个叫沫阳的小镇,一条大河横穿过去,河水是绿色的,沿河长些楠竹,想那楠竹也是喜水的,深绿的叶,丈多高,一蓬蓬比在其它地方长得茂密。竹蓬下游几只鸭子。小寨在河坎上,叫百灵,是一种鸟的名字。
河深,不大听得见水流,上了河坎便听得“咣——当、咣——当”木头撞击的钝响。一听便知是那织布的声音,遁着声跨进一幢木制干栏房,织布机置于堂屋右侧,那女子的长辫挽了一个发髫,面对着门端坐着埋头仔细手上的梭子。
木兰词中“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想必便是此时此景,“当户”原是因为可以借得一缕午后的阳光。
织布机旁边放着个捻线的纺车,几把竹针制成两尺长短的梳篾,便是织布的全部家当。织机由祖上传下,深褐的色泽,质地坚硬。兴许也跟干栏一般久远。
我进门时挡住那缕阳光,女子从织机上抬起头来,女子叫秀,夫婿也从后山回来了,壮壮的一山人。笑着让了坐。
山中从住的干栏及什物用具皆是木头做成,那树即使成方成板了,观其木纹,山人亦能辩得是椿木、杉木或是松木苦楝木。不会出错。却无法识得那织布机是何种木质做成。见我问得,沉呤了半天,呐呐的说一句:“兴是酸栆木。”知那酸栆木是红木,兴许只有红木才能如此坚固耐得住岁月。
收成的棉,质量上好的是小花,秀把那棉花压实,用刀切成棉条,捻出细细的纱头,穿过纺车上那个细小的针孔,匀着力去转动纺车的摇臂,便会扯出均匀的棉纱。
土布幅宽一尺五寸,长却四丈,以一个布为量词。秀说要用四百六十根四丈长的棉纱不缠不结做成纬线,想那凭长的纱线不缠不结,还要用两把竹篾细细梳理。梳纱是个繁锁的过程,需得要三五个女子帮手,几丈的纱的一头绑在村杆上,绷紧了另一头束在一女子的腰上,腰上置一活动的线架,其余的女子便拿着梳篾梳那发丝一般的棉纱,梳通一尺,线架便卷起一尺,全然梳通,卷好的线架也如屋柱般大小。
木制的织机有两根高臂支架,用来搁置卷好纬线,纬线又分上下两层,各自穿过两把竹制的梳篾,绷直在织床上,经线的线卷置于两只光滑油亮的梭子里,来回穿梭一次,再拉一下悬着的撞捶,夯实那根经线,秀的手灵巧柔韧,拉撞捶时身子有节奏地轻轻摆动一下。就这样一丝丝一寸寸的织着。
罗斛少数民族中,家织布便只有布依族依旧在传承,逢集,布依女织好的土布也会随山货一起挑到镇上,于是又有的土布的集市。别族的女子买了去再做成衣裙。
二
俗话:“男人街头走,见得婆姨手。”山人及孩子身上的穿戴皆由女人拾掇,这句话便是指从汉子的衣服鞋子去看他的婆姨灵秀以否。
逢集。人群携携搡搡,不难寻着山人的身影。果真依那俗话去瞧:
卖农具的铁匠辅前那年青的汉子,一件靛蓝土布对襟衣浆得挺括,你知道山里的规矩,新衣是逢亲会友方才上身。立领溜肩布扣,手工针脚细密如衣车车成,衬着他那紫膛红脸越发精神,千层底剪刀口的布鞋,包裹他那常年赶山宽大的脚,鞋口不偏不倚,把个汉子装扮得齐齐整整,你便究得,山人的妻是个要强灵秀的女子。
再看那守一挑荆藤等着收购的男儿,亦然是件土布褂,洗得发白,右肩上的破洞,一看便知道是那扁担磨出的,婆姨找来同色的布,虽是在补丁,却也仔细辅得平整,拾掇得并不露出一点肉。汉子脸上有些许戚色,你明了这必是个家景有些窘迫的了。幸而还有个婆姨陪他去撑那乍苦的日子,撑着吧,日子总是撑着撑着就慢慢过去。好歹也是过日子。
兴许还能看到破衣烂衫的汉子,一脸不在乎,卖了山货打酒吃喝。散集了也不忙着回去,那必是个鳏夫,或是有个懒婆姨,并不安心拾掇自个丈夫居家过日子的女人。
看罢这许多的山人,一式的布衣,你便已见过那土布了,是的,汉子身上那些新衣旧衣皆由土布做成。
转过街角,还能见着呈于闹市的布坯。那幅宽一尺五寸、长约四丈的土布卷成筒状,俨然如经似卷呈于闹市:纵横织成蓝白相间细小方格的,裁短拼接做成床单被衾;染成靛蓝的,既做成衣裤;本白的棉花色调的,便还能做成死者入殓的老服、后人的孝帕。
你执于手中,粗砺厚实,平地可见纱线经纬。或许你能记起捻线的纺车、梳纱女人那柔韧的腰肢、织机那寂寞空旷的钝响、棉田里花朵绽放的声音。
土织布那石头一般久远的历史用它的温厚包裹着这山里的民族。你看见把历史穿在身上的族类。
用文字的手指轻抚一年的快乐与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