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恽在大众中的知名度不高,要谈他,就要先拉出他的家世来矜夸一下。他是汉昭帝时丞相杨敞的儿子,更是司马迁的外孙。
作为丞相的儿子,司马迁的外孙(虽说通常外孙这样的旁支很少沾得上光了,但宣帝时曾迁杨恽来阐述传播其外祖父的书,王莽时又封司马迁的后人,说明司马迁地位已经很超然了;又因被宫再无子嗣,故其女儿的旁支也可继爵),杨恽以才能著称,好结交,早就名显朝廷了。可以说,司马迁《史记》得以传播流传,杨恽是有很大功劳的。
揭发霍氏谋反让杨恽得以封侯;还有两件事,都增加了杨恽的好名声:一是废止了郎官出补外官要出钱的“山郎”贿赂制度,二是轻财好义,父亲的财产都分给宗族,后母给他继承的财产他也全部分给后母的昆弟。他廉洁无私、处事公平,都是人人赞誉的。
然而,杨恽性格中有致命的短板。按木桶定理来说,就是他最糟糕的一面决定了他人生的命运。《汉书》中云,“恽伐其行治,又性刻害,好发人阴伏,同位有忤己者,必欲害之,以其能高人。”再有才能再慷慨,天性记仇又阴毒刻薄,无论如何也是不讨人喜欢的。这就种下了恶果。
与杨恽有过节的太仆戴长乐的下狱是一个导火索。戴长乐曾奉诏摄天子事,在宗庙演习礼仪,回来他就大剌剌地对掾史说:“我亲自面见受诏,而且还是秺侯金日磾坐在副帝的位置上御车。”结果这番话被人告上去了,称其“非所宜言”。戴长乐怀疑这是杨恽让人上告的,也上书告杨恽。
杨恽犯了大多的罪呢?其实也就是和戴长乐一样,老是说一些不得体的话。一桩是当初高昌侯董忠的车奔入北掖门,杨恽就对人说:“听说以前有奔驰的车撞到殿门,门关折断马也撞死了,没多久昭帝就崩了。现在又是这种情况;看来这都是天命啊。”一桩是单于使者的信在朝中被遍示群臣、大家在讨论匈奴会不会来朝的的时候,杨恽又乌鸦嘴了:“冒顿单于得到汉朝的好吃好用的,称其‘殠恶’,显然对汉朝没兴趣,看来是不会来了。”一桩是杨恽看着西阁上画的帝王图,指着桀、纣对旁人说:“天子如果经过这里,问一问这两个人的过错,就可以从中学习到教训了。”一桩是听闻匈奴降者道单于被杀了,杨恽说:“碰上一个坏皇帝,大臣的好建议都不用,自己也会被搞死。秦的时候任由宦员乱政,诛杀忠良,所以走向灭亡;如果好好能任用大臣的话,政权就能延续至今了。古代是这样,现在也还是这样。”还有一桩,是曾说过:“正月以来,天阴不雨。我猜,天子今年肯定熬不到去河东祀后土祠的时候了。”
这样的句子我勉强翻译出来,多数仍然很难理解有什么问题。戴长乐上书在列举这些“罪证”的时候,是有几句评论的。比如,西阁上画的人明明有尧、舜、禹、汤,你为什么不称这几个好帝王,偏偏以桀、纣为例呢?你安的什么心?比如,你引用秦朝灭亡的故事来映射今天,诽谤今上,想不想活了?比如,你猜皇帝活不长了,把皇帝编进段子里,更是悖逆绝理!
对于这样的逻辑,我无法反驳。杨恽那张嘴是比较不经大脑,说话难听,然而,都是私人场合,造成什么坏影响了吗?都是评论而非谣言,煽动出什么恶果了吗?即便有罪,又能罪到哪里呢?
其后,杨恽并不认罪,希望找人作证并没有说过这样的话,结果还没成功就被宣帝侦知了,又成了一重罪。结果,杨恽的罪名被编派得非常严重:“不竭忠爱,尽臣子义,而妄怨望,称引为訞恶言,大逆不道。”宣帝不忍杀他,就把杨恽和戴长乐都免为庶人。
因为有昭宣的中兴,一般史书对宣帝的评价颇高。然而,当其太子刘奭委婉地劝他刑罚请不要太过份的时候,宣帝就生气了,认为刘奭“柔仁好儒”,发出那声著名的叹息:“乱我家者,太子也!”从根本上来说,宣帝就是另一个武帝,王霸杂糅,好大喜功,猜忍刻薄。
事实证明,宣帝并没有放过杨恽。杨恽没有了爵位,就开始在家里治产业,起室宅,大手笔地挣钱花钱,自娱自乐。他的朋友安定太守孙会宗劝他,大臣废退之后,就应当闭门反思,夹着尾巴做人,不应当那么高调,更不能四周结交宾客。杨恽哪里听,写了一封《报孙会宗书》,洋洋洒洒,反驳了他。信中云:
我犯这种错啊,夷灭都不足以塞责了,没想到还不杀我,都是圣主的功劳啊。我反思自己,应该作农夫过日子,所以才率领妻子儿女戮力耕桑,以供给朝廷的赋敛。没想到就这样还有人不满!我现在已经是农民了,辛苦耕种;咱俩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也别再用卿大夫那一套来要求我了!
于是,有人上书说,现在的日食,就是因为有杨恽这种坏人的存在——结果,杨恽下狱。这就是欲加之罪,连理由都懒得编了。加上前面那封《报孙会宗书》,杨恽被判大逆无道,腰斩。
《汉书》说杨恽阴毒害人,并无实事,惟见他脑子拎不清,老是乌鸦嘴。可是,谁说了乌鸦嘴是要处死的?
就这么一个开明的地方,一位开明的君王,那里的臣民,会因为说了风凉话就被腰斩族灭。我们却称之为中兴,不吝赞美。那么,我们当然会欢迎更多的言论入罪;即使律例里已没有没有腰斩族灭之刑了,我们还有其他言论罪侍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