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登山:才命难兼的史学奇才张荫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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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登山

张荫麟是近百年来罕见的史学奇才,也是中国“新史学”发展史上一颗耀目的明星。香港中文大学许冠三教授说:“二十世纪中国新史学的开山大匠是两个广东人,一为新会梁启超,一为东莞张荫麟。”吴宓也认为张荫麟是梁任公第二。

张荫麟的治史范围广及上古史、宋史、近代史、科技史、学术思想史、史学方法论。而学者张妙娟更指出《中国史纲》的出版具体表达了他对撰写通史的理念,特别是自序长达五千六百余言,提出了笔削的五大标准:新异性、实效性、文化价值、训诲功用,以及现状渊源的标准,也说明史家贯穿复杂史实的四大范畴:因果、定向发展、演化发展、与矛盾发展的范畴。另外,他的《论史实之选择与综合》更是他从事历史编纂工作时经验总结,后人认为这是“他晚年最精湛的理论著作,也是精研史学原理一生的心血结晶。”

一九四二年,张荫麟以三十七岁之龄结束了短暂而耀眼的一生。陈寅恪写下《挽张荫麟二首》,其一为:

世变早知原尔尔,国危安用较区区。

闻君绝笔犹关此,怀古伤今并一吁。

当年张荫麟留学返国途中,陈寅恪就曾致函中央研究院史语所所长傅斯年向其推荐,他说:“张君为清华近年学生品学俱佳者中之第一人,弟尝谓庚子赔款之成绩,或即在此一人之身也。”这一人便是张荫麟。他曾形容张荫麟“流辈论才未或先,著书何止牍三千”。而作为同窗好友的钱锺书亦深感悲痛,他感言:“失声惊子死,天翻大地覆”,可见钱锺书的惋惜之情,沉痛而深重。“国学大师”钱穆甚至认为张荫麟是发展中国史学的后继之人。但这位自称“素痴”的“书痴”与“情痴”的天才却齎志而殁,真是“才如江海命如丝”,令人不胜唏嘘!

蔡登山:才命难兼的史学奇才张荫麟

左起:张荫麟、贺麟、陈铨,摄于1926年

张荫麟(1905─1942),自号素痴,广东省东莞县人,幼年事迹很少有资料可稽,据他的学生李埏说他的母亲很早就过世了,父亲张茂如是慈父又兼严师,从他开蒙受书便要他把“五经”、“四书”、“三传”、“史汉”、“通鉴”、“诸子书”、“古文辞”一一熟读成诵。十六七岁辞家赴北京进入清华学堂时,他的旧学根底已经非常扎实了。十九岁时即在《学衡》杂志发表《老子生后孔子百余年之说质疑》,此文逻辑严谨、例证审慎,编者竟然误认为是出自国学教授之手。 该文对梁启超考证《老子》认定其在《孟子》之后的六条证据,逐一进行批驳。梁启超读后不以为忤,反而给予揄扬。后来梁启超在中国文化史的演讲班上,拿着一封信,向台下听众询问:“张荫麟是哪一位?”此时一位身材清瘦、容貌稚嫩的男生从座位上站起来,向老师致意。原来,梁启超上次讲《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有一些内容讲得不够清晰严密,于是张荫麟写了一封信向他请教,梁启超于是在讲台上非常认真地解答了张荫麟提问的问题。张荫麟的友人后来回忆,任公刚得到这封信的时候,欣喜不已,曾向旁人夸奖:“此天才也。”

虽然对梁启超多次质疑,但事实上,梁启超正是张荫麟当时最敬重的一位师长。张荫麟的个性不愿攀附,因此也一直没有去拜访梁启超。据好友贺麟的回忆,直到入学第四年,张荫麟才和他第一次去拜谒梁启超。梁先生当面称赞张“有作学者的资格”。“此后两三年中,他却从未再去谒见过梁任公。他很想请梁任公写字作纪念,也终于没有去请。所以当时许多清华同学,都得着有梁任公手书的对联或条幅,而他竟未得只字……及至民国十八年,梁任公逝世,全国报章杂志,纪念追悼他的文章,寂然无闻。独有荫麟由美国写了一篇《近代中国学术史上之梁任公先生》寄给天津《大公报》文学副刊发表(案:刊于一九二九年二月十一日)。这文恐怕至今仍是最能表彰梁任公的史学的文章,也最足以表现他与梁任公在学术史上的关系。”

张荫麟在《学衡》上也发表《评近人对于中国古史之讨论》,指出顾颉刚得出的结论来自“默证”,而这种证明只适用于一定的范围。张荫麟认为,顾颉刚在论述中过度运用了“默证”,超出它适用的范围,因而得出的结论是不可靠的。这篇文章同样也给学界带来了震撼,顾颉刚对来自张荫麟的质疑感到心悦诚服,并没有再反驳,后来还将这篇文章收入了自己主编的《古史辩》第二期。张荫麟认为:“信口疑古,天下事有易于此者耶?”如果不广求证据就擅自下结论,立下臆想的论说,这样和以前那些喜欢写翻案文章的策论家有什么不同呢?一位初出茅庐的学生,一再撰文批评前辈学者,他如此做并非想通过“酷评”来引人注目,只是他有看到错误一定要“纠正”的“洁癖”,使得他只管学术的硬规矩,管不得学界的“潜规则”,当时被他批评过的还有冯友兰、胡适、杨鸿烈、卫聚贤等人。

蔡登山:才命难兼的史学奇才张荫麟

张荫麟致陈钟凡信函

在清华就读期间,张荫麟就十分沉迷学术,几乎天天在图书馆埋头苦读。张荫麟的勤学也可以从他在《清华学报》所写的《撰著提要》窥见一般,《撰着提要》是从清华图书馆的中外杂志中选取各学科较有价值之论文,由校内同学摘录精华以供阅读,根据张妙娟的统计从第一卷第一期到第三卷二期张荫麟共撰写了六十三篇,占总数的六十四%(而撰写次多的作者不过写了九篇),涉猎的内容则以史学最多。对他来说,学习的道路没有尽头,张荫麟曾在《清华学报》、《燕京学报》、《东方杂志》、《文史杂志》、《国闻周刊》、《大公报》上发表论文和学术短文四十多篇,清华许多导师都没有突破他的成就。这也使得他的名字和钱钟书、吴晗、夏鼐连在一起,赢得“清华四才子”的美誉。

一九二九年张荫麟以优异成绩毕业于清华大学,并考取公费的美国斯坦福大学,先学习西洋哲学,后改习社会学,他要“从哲学冀得超放之博观与方法之自觉,从社会学冀明人事之理法。”并立志以史学为终身职业。但为了爱情,张荫麟甚至放弃即将到手的博士学位而提前于1933年返国,受聘清华大学专任讲师,在历史与哲学两系开课,并在北大兼授一门历史哲学。

《中国史纲》是1935年张荫麟接受国防设计委员会之委托而编写的高中史教科书,1941年才由浙江大学史地教育研究室正式出版。他的目的是结集过去新史学的研究成果,“写出一部份新的中国通史,以供一个民族在空前大转变时期的自知之助。”他用“向清华告假,专事著述”的方式全心投入。共十一章,约十六万字,却展示了中国自殷商至东汉漫长的两千年社会历史长卷。学者张妙娟评说:张荫麟的《中国史纲》虽是未完成作品,其初版序言长达五千字,表达了他对通史方法论的看法与精义,并且把他对通史的理念具体应用并呈现在这本教科书的编撰中。张荫麟尝试应用自己建构的通史剪裁、组织方法,实际编写历史教科书。通史范围广,取材、撰写都不容易,《中国史纲》的出版却得到许多的赞誉,顾颉刚认为这本书“不加脚注,不引原文,使有井水处,人人皆熟于史事。”傅斯年的评语最简洁:“能动人,文章好,而题目不多,说的透彻。”由此可见这本书所受之推崇。或许最遗憾的是他“不寿而终”,未能完成全套的撰写计划,以致于不能更完整渲染他的理论全貌。虽然在撰写通史的实际成就与他自己标举的鹄的之间仍然存在一段距离;但是张荫麟至少已在新史学的领域中树立了身体力行、结合理论与实践的示范。

张荫麟这个名字对我而言宛如“神话”一般,仅以一本未完成的《中国史纲》(其实只有上半部)居然暴得如此大名,而对于现代的年轻人而言,他却是被“遗忘”的人,不仅是现在,即使早在抗战胜利之时,他就被“遗忘”了,我们看他的好友也是历史家吴晗就这么说:“去年我得到消息,荫麟离婚的夫人又结婚了,两个孩子也带过去抚养。浙大复原回杭州了,荫麟的孤坟在遵义的郊外,冷落于荒烟蔓草中。联大复员回平津了,荫麟生前所笃爱的藏书,仍然堆积在北平东莞会馆。这个人似乎是被遗忘了。”为此我从他留下百万余言的单篇史学论文,精选其中的十五万字编成《张荫麟说文史》一书出版,全书分为四大部分:一是“历史通论”,文章有《中国民族前途的两大障碍物》《说民族自虐狂》《哲学与政治》《从政治形态看世界前途》《论中西文化的差异》《论历史学之过去与未来》《论传统历史哲学》;二是“文史考证”文章有《老子生后孔子百余年之说质疑》《纪元后两世纪间我国第一位大科学家——张衡》《秦妇吟之考证与校释》《明清之际西学输入中国考略》《龚自珍汉朝儒生行本事考》;三是“评论名家”文章有《评胡适《白话文学史》上卷》《评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卷》《评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卷》《梁漱溟先生的乡治论》;四是史料译文文章有泰勒原著、由张荫麟翻译的《甲午中日海战见闻记》及小泉八云原著、由张荫麟翻译的《甲午战后在日见闻记》两篇文章。 也让世人不再“遗忘”这位短命的史学天才!

蔡登山:才命难兼的史学奇才张荫麟

最后抄录吴晗《记张荫麟》一文的片段,可以看到张荫麟鲜活的身影! 文中写道:

凑巧我们在图书馆的研究室只隔一层墙,他懒散惯了,书桌永远乱糟糟一大堆,便成天到我房里,又不肯规规矩矩,一屁股坐在桌上,或者斜靠着书墙,两只脚平放在桌上,一面大抽其纸烟,随吸随吐烟圈,喷得满屋子乌烟瘴气,一面敞开谈锋,从大事到小事,从死人到活人,从生人到朋友,从哲学到历史,无所不谈,谈必谈到兴尽,有时甚至忘了吃饭。

偶尔我厌倦了,他觉得无聊,拿起笔就替我改文章,一把小剪子,一瓶浆糊,贴来贴去不厌烦,搞完就拿去给《大公报》《史地周刊》,凭你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他全不管。有时被改审得生气,吵开了,还是不管。我常笑他好为人师,他笑着说你假如选我的课,我还不是夫子大人,由得你吵嘴?

又有一段说:

也许是哲学书念得太多吧,喜欢深思,在大庭广众中,一有意会,就像和尚入定似的,和他谈话,往往所答非所问,不得要领,生性又孤僻,极怕人世应酬,旧同学老朋友碰头也会不招呼,肚子里不愿意,嘴上就说出来,有时还写出来,得罪人不管,挨骂还是不管。 读书入了迷,半夜天亮全不在乎,有几次我去看他,在沙发上把他摇醒,原来上一夜全没睡,不知读到什么时候,一迷糊就睡在沙发上了。

张荫麟长吴晗四岁,他们是师生关系,可又相处得谊兼师长,亲同手足。 这两段话生动地勾勒出张荫麟的性格特征,也可以看出他做学问的“专心一志,心不外鹜”,这也是他年纪轻轻就能获得如此高的成就的主要原因吧!

【本文作者蔡登山为著名文史作家、出版人,著作有《往事已苍老》《多少往事堪重数》《声色晚清》等;编著有《徐志摩情书集》《消逝的虹影——王世瑛文集》等】

校对 盛媛媛

标签: 中外历史人物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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