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
按照白起那套打法,不仅能把六国诸侯打成六国联盟,甚至可能打成六国联邦。当然,问题不是出在白起身上,而是出在白起所代表的军制身上。
这个军制,简单说就是尚首功的KPI。
秦献公败三晋之师与石门,斩首六万。王赐以黼黻之服。
公元前364年的石门之战,具有标志性意义。这个标志性意义就是秦国耍流氓了。打仗,不再以取胜为目的,而是以杀人为目的。
一仗,斩首了三晋联军六万颗人头。吴起死了之后,三晋彻底看不住秦国了。而这家伙也真得东出咬人了。
以前打仗也杀人。春秋打仗、还算文质彬彬,战国打仗、则是质胜文则野,打仗打成了死缠烂打。但是,再怎么死缠烂打,大家还是以取胜为目的。
简单说,一方打胜了、一方打怂了,战胜方称王称霸、战败方割地赔款,然后这就完事了。甚至,都不用割地赔款,叫声大哥也行。
长勺之战和乘丘之战后,齐国再次全线进攻鲁国,三战三胜,把鲁国打到没脾气。于是,有了柯地会盟。会盟就是谈判,主要是谈鲁国要割多少土地给齐国。但是,谈判的时候,鲁国代表曹沫耍流氓了,拿刀劫持了齐桓公。结果反转了:鲁国不仅不用割地,而且还收回了失地。“桓公乃许尽归鲁之侵地”。
然后呢?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齐桓公认账了。
打了胜仗却寸土未得,而且会盟之时,被人挟制、当众受辱。齐桓公为什么这么怂?或者说,他为什么这么迂腐?
战争是政治矛盾不可调和的手段。战争是手段,不是目的。所以,齐桓公是不是迂腐,要看齐国的战争目的实现没有。
可以说,完全实现了。目的是把鲁国打服。鲁国服了吗?鲁国只要参加地柯地会盟了,那就表明自己认怂了、也服了。
所以说,齐国目的实现了。至于柯地会盟谈出一个什么结果,一点儿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鲁国参加会盟。而这就相当于鲁国表态站队:齐国是大哥、自己是小弟。
然后呢?鲁国不仅身服而且心服,齐桓公才是真正的大哥。你看人家,只要说话就算数,再看我们,只能搞小人的手段。不仅鲁国服了,其他诸侯国也服了。然后,纷纷拜齐国当大哥。
到这个时候,齐国想不称霸,大家都不允许。这是春秋战争。战争的目的是当霸主。
春秋无大义、强者定章程。
这个大义,应该是礼乐征伐自天子出。而春秋却是礼乐征伐自诸侯出,甚至自大夫出了。所以,才叫无大义。但是不是强者定章程呢?肯定是,齐桓公、晋文公,都是强者。但强者就一定要用战争手段横扫天下吗?战争很重要,仁义也很重要。只要大家都服了,那就没必要挨个打个遍,更不需要玩到灭国这一步。
这就是文质彬彬。打仗是实质,礼乐是形式,实质和形式都要兼顾。简单说就是你不能为了打仗而打仗,还要讲礼仪、讲道理。所以,才会有宋襄公不击半渡、不鼓不成列。
但是,灭霸出现了。
灭霸就是楚国。黄淮泗一带的几十个小诸侯,基本都被楚国给灭了。同时,中原诸侯也进入到了一种大鱼吃小鱼的兼并模式。
简单说,以前成为强者霸主,一是自己得强、二是朋友要多;现在成为强者霸主,只要自己强就行了,人多地盘大才是王道。
政治格局发生变化,战争手段自然也要发生变化。
于是,春秋无义战,无天子之义却有礼乐之义;战国无义战,则是连礼乐也不顾了,彻底的强权政治。打服、认怂、当小弟,这还不够。小弟必须得割肉,大哥家必须要吃肉。所以,割地赔款成为常态。甚至,割地赔款也不够,开始搞灭国了。
所以,战争这个手段,只能不断升级。然后,发生了手段异化。
简单说就是手段不再是手段,而是成了目的。赚钱是手段、生活是目的。手段异化之后呢?赚钱成目的了,赚钱比生活更重要。
这一次耍流氓的,就是秦国。
手段异化的表现就是尚首功。杀人是手段,取胜是目的。但,秦国这么玩就是把杀人当成了目的。是不是取胜不重要,重要的是看我杀了多少人。所以,战争的惨烈程度自然要指数级跃升。
商鞅变法的时间是公元前356年。而石门之战的时间是公元前364年。所以,到底是秦国成就了商鞅,还是商鞅成就了秦国,这就不好说了。
很可能的情况是:商鞅到来之前,秦国已经崛起。而崛起的手段就是尚首功耍流氓。商鞅来了之后呢?流氓开始有文化了,把尚首功的做法改造成了制度化的军功爵位制。同时,对秦国进行全面的集权化改造,一切内政、外交都要服从和服务于尚首功的兼并战争。
《孙子兵法》厉害不?绝对是高瞻远瞩、高高在上,对战争的理解和运用,已经抽象到了理论高度。但是,军功爵位制呢?这是降维打击。再牛的公司战略,也比不过残酷的KPI考核。所以,在军功爵位制面前,《孙子兵法》只能洗洗睡。
然后,秦国的兼并战争只能越来越惨烈惨烈。但凡秦国出兵,就不是简单的攻城拔寨,而必须要计算砍了多少颗脑袋。秦王认为攻城略地就够了,但这没用。因为将士们必须要砍脑袋,不砍脑袋就没法完成KPI,也没法立功封爵。
把尚首功发挥到极致的,自然是人屠白起。战国战争有一半的人头,都是这家伙带兵收割的。
伊阙之战,斩首24万。“白起为左更,攻韩、魏於伊阙,斩首二十四万”
鄢郢之战,水淹鄢城,光百姓就几十万。“一战而举鄢郢,再战而烧夷陵,三战而辱王之先人”。
华阳之战,斩首魏军十三万、淹死赵军两万。“白起攻魏,拔华阳,走芒卯,而虏三晋将,斩首十三万。与赵将贾偃战,沈其卒二万人於河中”。
长平之战,直接玩起了活埋,投降也得杀。“乃挟诈而尽坑杀之,遗其小者二百四十人归赵。前后斩首虏四十五万人”。
我们看史书的时候,需要时不常地转换一下视角,不能像读小说一样,彻底代入到某一方。
看到白起的这些战绩,我们要么会代入到白起身上,认为这家伙真厉害;要么代入到秦国一方,认为秦国牛啊,马上就要统一全国了。
但是,转换一下视角呢?看到秦国杀人盈野的时候,一定要再看一下六国是什么反应。
鄢郢之战后,毛遂从楚国视角的评价是:此百世之怨。
长平之战后,赵国以及赵人的感受则是:赵人大震。
秦国这么搞,其他战国诸侯的反映也就一致了:彼诸侯怨秦之日久矣。
那天下老百姓呢?从上党之民的反映就能看出:上党之民皆反为赵,天下不乐为秦民之日久矣。
你秦国就是禽兽啊。这么玩下去,不仅会把自己玩到没朋友,而且玩得四面树敌,关键树得全是死敌。
所以,什么合纵、什么连横,其实全是冲着秦国来的。合纵就是六国合起伙来一起揍秦国;连横就是六国出叛徒了,导致六国没法合伙揍秦国。
同时,看到山东六国被杀得惨不忍睹的时候,也一定要关注秦国到底打成了什么样子。这一点,从白起评价邯郸之战就能看出:
今秦虽破长平军,而秦卒死者过半,国内空。远绝河山而争人国都,赵应其内,诸侯攻其外,破秦军必矣。
国内已空,简单说就是没钱了。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去打邯郸,结果就是怎么打、怎么死。
赵国肯定死磕。多少赵国子弟被你秦人杀了?这不止是国仇,还是家恨。赵国百姓都不用发动,抄起家伙就跟秦军往死里磕。
其他战国也不能忍。理性的计算是灭赵而韩魏不保、灭三晋而齐楚不保。即便不讲理性博弈,在感情上也不能接受。你秦国可不是只杀赵国人,之前把楚国、魏国、韩国,包括齐国在内,统统杀了个遍。
所以,白起说打邯郸必败,而扩展一下则是:秦国打哪都必败。长平之战后,秦国打谁、谁都跟秦国死磕,其他战国也肯定会帮忙。而以一敌六,当时的秦国还没有这个本事。
问题出在了哪里?先回答一个问题,那就是:赵军已经投降了,白起为什么还要杀降?
这仅是白起一个人的意志吗?秦昭襄王也想杀,只是不好意思说,所以才把不是人的事留给白起去干。这是史书上的记载。但史书上没有记载的,还有很多内容。比如秦国的KPI、比如前线的秦军将士。
所以,我们需要进一步思考的是:长平前线的秦国将士,他们到底是咋想的?
简单说,他们想不想坑杀降卒。如果继续是尚首功的KPI,那就必须杀降卒。因为活俘虏不值钱,死人头才值钱。秦军在长平之战死了20万,赵军只有死得比20万多,秦军各级将士才能数人头计功爵。
这件事,昭襄王大概率不想、白起也可能不想,但秦军将士必须想。因为这才是他们的切身利益,直接决定年终奖怎么发以及自己的政治前途。秦军死了二十万,赵军也死了二十万,按照尚首功计算,那就不用封赏了。
于是,秦军将士看到赵军几十万俘虏,就跟看到钞票一个心态。但是,他们只要人头,人头以下的部位,不仅多余而且是画蛇添足的足。
所以,长平之战才这么惨。长平之战惨,那伊阙之战、鄢郢之战以及华阳之战呢?也惨,秦军也没少割人头。甚至,急眼了,连老百姓的人头也要割。
收割人头,是秦军的一贯调性。这个调性就不是秦国的国家利益说了算,而是秦军的利益说了算。
但凡出兵,秦国就一定要往死里干。如果人家投降了呢?城也给了、仗也不打了,你还怎么好意思割人头?即便是这样,秦军也能找机会去收割。这种事,并不是没有发生过。
公元前351年,“秦卫鞅围魏固阳,降之”。魏国的固阳可是投降了,你秦军总不能冲到固阳城里割人头了吧。但是,秦军却搂草打兔子了,直接进攻赵国的蔺地。
秦军攻打赵国,这不是两线作战吗?按照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逻辑,秦国应该跟赵国联盟才对。因为魏国占了赵国首都邯郸,赵魏之间是死敌。
原因就是将士们要去收割人头,别管是魏国的人头还是赵国的人头,尚首功的KPI都要算钱。然后,魏国和赵国不打了,“魏人归赵邯郸,与赵盟漳水上”。
打仗是为了实现国家利益。但是,秦军这个战场操作,完全是为了打仗而打仗,不仅不能实现国家利益,而是在把国家往死坑。
理解了秦国以及秦军的这个行为模式,我们也就理解了长平之战为什么要坑降卒,然后也就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了:长平之战后的秦国,能不能统一天下?
白起不死,秦军威武,昭襄王继续东出。然后,会是什么结果?结果只能是邯郸之战的翻版:赵应其内,诸侯攻其外,破秦军必矣。
因此,长平之战后,秦国只能收缩。东出天下多少年才打下来的土地,这时候,全吐了出去。缓一缓才有机会,有个曹操在,孙刘两家才能联盟;曹操不在,孙刘两家自己都能打起来。山东六国也是一个德行。
商鞅变法,这是法家主张在秦战国这个局部获得了成功。但是,把法家主张扩展到整个天下的,则是李斯来完成。所以,秦国能够实现统一,是商鞅发起、李斯完成。
但是,在商鞅和李斯中间,有一个人非常重要。这个人就是吕不韦。我们总关注吕不韦是怎么当上丞相的,却不太关注他当了丞相之后是怎么干的。
从商鞅直接过渡到李斯,这个非常难。光靠法家思想,秦国能够完成军国主义升级,却难以统一天下、成为帝国。帝国要有超越性。而秦国的超越性却一直是尚首功、割人头,你这还怎么玩?
吕不韦之后,秦国的战争模式发生非常大的变化。最明显的变化,就是杀人少了。始皇帝统一六国之战,灭赵杀了十万、灭魏水淹大梁,这肯定是大杀伤。但灭齐,则是零伤亡,齐国直接投降了。如果继续是KPI尚首功,始皇帝嬴政答应、前敌司令王贲也答应,但大秦将士未必答应,齐国就不可能“和平解放”。
秦灭六国之战,比之战国征伐,规模更大,因为是以天下为战场;烈度更高,因为都是奔着灭国去的。但是,惨烈程度呢?从史书记载上看,完全不如秦国的战国征伐。长平之战,已经算是高峰了。如果王翦按照长平之战的模式去打楚国,你就是再给他六十万大军,他也未必能打下来。
所以,统一战争期间,秦国没有打得那么狠,而战国也没有死磕到底。那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吕不韦)结子楚亲,使诸侯之士斐然争入事秦。
太史公司马迁的这个评价很重要。如果秦国还是一贯的虎狼之国,那山东六国的士子就不会“斐然争入事秦”。这时候,秦国肯定是发生了转变。这个转变就是弱化了尚首功战争调性。所以,始皇帝的统一战争,才不会打出六个长平之战来。
吕不韦之后,尉(yù)缭进入秦国庙堂,拜为国尉,相当于国防部长。尉缭这种人能当上国尉,就表明秦国已经开始转型。因为尉缭的战争理念与尚首功截然相反:
凡兵,不攻无过之城,不杀无罪之人。夫杀人之父兄,利人之货财,臣妾人之子女,此皆盗也。
简单解释就是出兵打仗必须讲道义。杀人父兄、取人财富、奴其子女,这是只有盗跖才会干的事情。所以,我们秦国人就不能干。
项羽和刘邦这两个家伙,可是常有屠城。但是,始皇帝统一战争,却没这么干过这种事。这表明秦国已经在战争理念上实现了转型。
最关键的一点是尉缭在战争和外交之外搞了一个第三条战线,即用重金收买各国权臣。这个手段的效果达到了惊人的高度,真正实现了“不战而屈人之兵”。
但是,这种政治手腕,完全不容于尚首功的军国主义逻辑。你把人家都收买了,将士们还怎么去割人头?
最后总结:
从春秋到战国,战争模式不断在发生变化。
楚国最先耍流氓,只要自己强、不要朋友多,人多地盘大才是王道、打胜了灭国才是王道。
秦国接着耍流氓,战不战胜的已经无所谓了,尚首功KPI才是吊打《孙子兵法》的二向箔、才是东出天下的制胜法宝。
但是,楚国死缠烂打的模式、秦国收割人头的模式,肯定能把自己打到没朋友,仗只能越打越难打。
人屠白起之后,特别是长平之战以后,秦国这套战争模式已经走到了尽头。在这么打下去,不仅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而且是与天下为敌。
昭襄王后期,秦国全面收缩;吕不韦期间,弱化了尚首功KPI考核;吕不韦之后,又开启了第三战线。等等这些准备工作完成之后,始皇帝才能实现天下一统。
但是,以吕氏春秋为代表的吕不韦主义,没能彻底贯彻,秦国又走向了商鞅、李斯主义。所以,大秦帝国虽然制度超前,却无法实现精神超越,最终成了一个短命的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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