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随笔]爱情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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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传说

  一个偶然的机会,看到了一位朋友在情人节心绪不佳时写的一篇文章《横眉冷对情人节》,他在文章中感慨“当爱情需要以各种物质来证明的时候,恰恰证明了它的不堪一击、它的脆弱与苍白”,并希望在“这个缺乏英雄和理想的时代”,人们能还“真正的爱情”以“纯粹、纯真的天然本质”。这几天比较有空,我也来写篇文章反驳一下,并顺便谈谈自己的爱情观。

  “真正的爱情”,这可是个神圣的令人不敢亵渎的字眼,然而人间真有这种不需要各种物质来证明的纯粹、纯真的爱情吗?我这个俗人对此是表示怀疑的。中国历史上最广为传诵的四大爱情故事是“天仙配”、“白蛇传”、“孟姜女”和“梁祝”,我们不妨来分析一下其间的爱情观念。牛郎织女痴情相守鹊桥遥望,白娘子为救夫君水漫金山,孟姜女寻夫哭倒长城,梁祝化蝶厮守终身,足够凄美和浪漫,可惜都只是艺术加工后的传说,和现实中的爱情无关。织女能织出价格不菲的云锦来维持小康生活,白娘子则能靠仙术来补贴家用,所以她们的爱情生活看起来够纯真的,然而那是仙家的爱情,和人间无关。孟姜女的故事倒很有些现实意义,可惜“长城”是“大风起兮云飞扬”的刘邦“吹”倒的,而不是哭哭啼啼的孟姜女哭倒的,真实的孟姜女,十有八九是哭死在寻夫的路上了。梁祝的故事最真实最感人,但结尾的“化蝶”我个人认为是败笔,我宁可看到的是他们生不能相守死不能相望,因为这才是中国历史上的常态,一定要添上一条“光明的尾巴”,反倒减低了故事的控诉力,使中国人不敢直面惨痛的现实而寄希望与缥缈的来生。这四个故事中最具有现实意义的“梁祝”,恰证明了“物质”是爱情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如果梁山伯能够中了状元或一夜暴富,梁祝的悲剧就很可能不会发生了。

  传说中被添油加醋的爱情难以征信,最好还是分析一下史实中的爱情较有现实意义。《诗经》中保留了许多纯朴的爱情诗,《野有死麇》就是其中很纯真的一首,爱情的天然本质一览无余。“野有死麇,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诗经·召南·野有死麇》),“麇”(jūn)是指獐子,“白茅”指一种洁白柔滑的草,古时常用来做贵重礼物的包装;“怀春”则不用解释了吧,地球人都知道;“吉士”通常解释为“英俊潇洒的男子”。“吉士”看上了少女,于是送上一匹獐子来套近乎,少女也不客气地笑纳了,于是一来二去两人就算好上了,接着两人幽会,“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帨(shuì)是指头巾,“尨”(máng)指长毛狗,这几句诗翻译起来略有不雅,但孔子都评论说是“思无邪”,我又何惧翻译一下呢:“别抱得那么紧,你总得让我脱衣服脱得舒服些吧;慢点慢点,别弄脏我的头巾;轻点轻点,别把我家的狗给吵醒了……”。“吉士”的爱情有了结果,那一匹獐子可是功不可没的,在古时物资匮乏的年代里,一匹獐子的价值大概不会比现在一个名牌手机的价值低,“吉士”若送不出这匹獐子,他有没有机会去“无使尨也吠”实在得打个大大的问号。在《野有死麇》描写的爱情里,我看到了“物质”和“情欲”。

  只看人不看物的爱情自然也有,红拂女看中李靖气度而夜奔寒舍,崔莺莺敬慕张生文采而待月西厢,但略作考证这些都是文人们的创作,和《聊斋志异》里面的爱情故事一样当不得真。战国时齐太子法章和太史之女的爱情倒很真实很浪漫,当时齐王被杀,太子法章隐姓埋名躲到太史家当了一个普通佣人,“太史女奇法章状貌,以为非恒人,怜而常窃衣食之,而与私通焉”,贵族小姐居然委身下人,这爱情的确够纯粹,值得推崇。但我这人爱煞风景,我必须指出的是太史女和法章私通前,两人交往之时,法章十有八九向太史女透露过自己的身份,《史记》简略,未作点明而已。理由很简单,太史女要为自己和自己的家族负责,委身仆隶,是不可能的。法章和太史女的爱情故事里,我看到了“地位”。

  西汉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爱情故事也让人神往,一曲《凤求凰》,赚得美人归,算是富家小姐救济落魄书生的典范了。但仔细研究一下,司马相如当时已略有薄名,和临邛县令还是好友,“相如缪与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这简直是个“骗局”。司马相如故意让县令对自己毕恭毕敬,卓家请的客都到齐了他却中午还不来,一定要县令亲自去请才姗姗来迟,架子拿得十足,仿佛多重要的贵客。再加上弹得一手好琴,“文君窃从户窥,心悦而好之,恐不得当也”,把卓文君忽悠得晕乎乎的,反倒担心自己配不上司马相如。所以当司马相如买通她的丫鬟向她表达爱意时,她立即“夜亡奔相如”。两人一起跑回成都,卓文君才发觉上了当,司马相如原来是个“家贫无以自业”的穷书生,家里穷得只剩四面破墙(“家徒四壁”的成语就是这么来的),“文君久之不乐”,但没办法呀,被“套牢”了,于是两人商量回临邛县去“敲诈”卓文君的父亲卓王孙。司马相如破釜沉舟,把仅有的装门面的车马卖了,在临邛开了个小酒馆,卓文君当掌柜的,司马相如当杂役,意思就是对临邛人说:“你们瞧瞧卓王孙这小气鬼,还让不让女儿女婿活了”?卓王孙虽然知道这是“敲诈”,但架不住儿子和宾客的劝说,再加上司马相如毕竟是临邛县令的好友,不好过于折辱,僵持几天后只得就范。“卓王孙不得已,分与文君僮百人,钱百万,及其嫁时衣被财物。文君乃与相如归成都,买田宅,为富人”。哈哈,司马相如只写写文章真是太屈才了,他若活在现代,一定能在股票市场做个好“庄家”。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爱情故事里,我看到了“心计”、“声望”和“金钱”。

  大唐名臣颜真卿做抚州刺史时,碰到了一件颇为棘手的案子。邑人杨生之妻因为嫌杨生家贫无法养活自己,要求离婚,杨生无奈只好同意了。杨妻来找颜真卿判他们离婚,颜老夫子判曰:“专学买臣之妇,厌弃良人,污辱乡间,伤败风教”。虽然准许杨妻离婚,但却当堂打了二十大板,据说“四远闻之,无不悦服,自是江表妇人,无敢弃其夫者”。从颜真卿的角度看,他身为地方官,要整顿风俗,这么做也是用心良苦,不好非议。但仔细想想,杨妻也挺冤的,杨生当时“资给不充”,那他们结婚时也好不到哪去,可杨妻也没嫌弃穷书生并和他结婚过了好几年苦日子呀,这爱情也算纯真吧。杨生结婚却不设法养家,爱情破裂好像他的责任更重些吧。

  晚明金陵四公子之一的冒辟疆和秦淮八艳之一的董小宛,也演绎了一段让人艳羡的爱情传奇,冒辟疆在《影梅庵忆语》中有详细倾诉。同游金山则千人尾随,指为神仙伴侣;共啖樱桃则风情万种,莫辨为樱为唇。然而要做这神仙伴侣的必要条件是,先得把董小宛那一尺多高的债单给结了,否则你只能在梦里风流了。冒大才子在《影梅庵忆语》中对几次三番拒绝董小宛的原因语焉不详,还是让我来替他说句实话吧:“小宛,你那债单也太高了吧”!若不是有朋友和族伯的帮助,替董小宛结清债单,那世间本没有《影梅庵忆语》这码事的。

  爱情,本是俗世间俗人们的俗物,历来如此,无需神话,绝非我们堕落至今,失去了爱情的真义。爱情中有“物质”、“情欲”、“地位”、“心计”、“声望”和“相貌”等俗物,自然也有“感情”、“人品”、“才能”等雅物,认为爱情不需要以各种物质来证明,就象拉着自己的头发想离开地面一样可笑。其实何止爱情如此,世间万事,无论有多么美好的辞藻来修饰,都是需要物质来证明的,例如“亲情”、“友情”等。把社会想得太美好,只会让自己理想主义的头,撞得头破血流而已。我那位朋友,或许还太年轻,见事不深吧,等年岁渐长时过境迁,他的爱情也有足够的俗物之时,他应该不会再写那样的文章了。这一点,即便洞明世事如鲁迅者也难以免俗,当20年代鲁迅在北京茕茕独处时,除夕听别人放鞭炮大为光火,觉得无聊,觉得放鞭炮真是愚蠢;但当他30年代在上海时,娇妻在抱爱子膝前,除夕时也买来鞭炮热闹一番,不再觉得这是无聊俗事了。

  其实我也是个理想主义者,我对包括爱情在内的世间万事并不悲观,史书看得多些,我能感受到我们的社会还是在艰难地进步着,我们的爱情还是在缓慢地向“感情”和“人品”靠拢而不是在向“金钱”和“地位”投降。之所以要反驳我那位朋友,那是因为假如把爱情比做一杯水,我们现在只有半杯,如果我们知道事实上开头杯子里并没有水或只有小半杯,那么我们就会比较乐观,因为我们看到了一个良好的趋势,并会顺着这趋势去努力把杯子注满;但若我们误以为原来杯子就是满的,是因为我们的失误才剩半杯了,那么我们就容易悲观,怨天尤人甚至对社会不满。我的这篇草就的文章,就是在努力证明着前者,如果反倒使读者们看到了冷意,那是我文才有限,诸位多包涵。

  呜呼,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惟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生生死死,不离不弃。就以我最喜欢的两首爱情诗来给这文章结尾吧: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死生契阔,与子成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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