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史前暴君的笔记(更新版)
卷首语
那就是一个暴君成灾的时代.
时代在毁灭了我们的灵魂,我们又用毁灭了的灵魂来毁灭时代。
大家都是暴君。
所以,以下所写的,并非关于我一个人的回忆录。
第一章 公主的生日
那是一个令人提心吊胆的太平盛世。
最明显的征兆就是帝国的庆典办得越来越盛大,办得越来越频繁。
似乎每一个亡国之君都对庆典有着特殊的爱好,我们伟大神圣的傲来36世,他不知道怎样去控制自己那日渐膨胀的脂肪和欲望,不知道怎样控制和他身上的脂肪一样膨胀的国内外危机,却想用一个接一个的庆典来挽救这个太平盛世。
于是,我的少年时代在数不清的庆典中消磨过去,回忆起来,那时候连睡眠都在下意识地进行舞蹈排练,什么太阳神月亮神的祭祀,什么皇太后皇后的生日,以及一份国际友好条约的签订,都值得我们的帝国大惊小怪地拉扯出10万人以上的队伍,排练出各种浩大的队形,绽放出比傲来大海还浩瀚的笑脸,为我们的太平盛世锦上添花。似乎农作物的日益歉收,饥民的日益增多,邻近帝国的日益进逼,都在这宏大的庆典中消失了。
那时候我是一个19岁的城市贫民少年,也是各种庆典演出的主力军,我生活得浑浑噩噩,在每一堂课上呼呼大睡,每一次考试不是舞弊就是要补考,我根本不知道在我们京城傲来城坚固得城墙外发生了些什么事情,也没兴趣去了解。
但是,我知道我每天都生活在烦恼和恐惧中,例如一大早地不能好好睡,睡得提心吊胆,因为如果起得较晚就有可能错过今天的庆典排练,赶不上庆典的排练的话,我就将得不到那份只有数量没有质量的口粮补贴——三斤粗黑薯块。
城墙边树丛里始祖鸟叫呀叫,比我们班上班花的撒娇还要婉转,满天朝霞照得我们的傲来城头比用足油和火力的酥油煎饼还要灿烂,可我真的没有任何情趣为这良辰佳日而陶醉,我口里叼着粗劣的早餐——黄黄的窝窝头,身上披挂着污垢丛生的戏袍,心里挂念着那可能会错失的三斤黑薯块,在城市的石板路上奔跑,就像一头在荒原上奔跑的恐龙。
哎,快跑呀,快跑,不要错过那诱人的演出补贴,那可是我全家四口差不多一天的口粮呢,要不然母亲会流着泪责怪我整整三天的。
那一天,后恐龙时代1886年8月5日,我们帝国的公主——绕指柔满17岁了,不用说,这又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庆典,也是我急急忙忙奔跑的根本原因所在。
我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傲来西城区的尽头,一个十字路口,在往右一折,就可直奔体育场。
路口有屠龙勇士的雕像。
一个肌肉长得爆栗般的男人,正怒目贲张,挥剑扬盾。
一条肌肉也长得爆栗般的恐龙,正呲牙咧嘴,伸爪摇尾。
一人一龙,纠缠着,战斗着。
雕刻师没有经历过屠龙的血腥场面,因此他雕得过于平和,远远看去,就如同一人一龙在进行健美比赛。
一看到恐龙,一提起恐龙,我的忧伤就如同傲来帝国的多恼河水一样滔滔不绝。
随着帝国郊外恐龙的日渐稀少,我可怜的父亲脸上的阴云就越来越浓,他是傲来帝国京城第一捕龙队的队长,这个职位就决定我们一家的生活就和这些爬行动物捆绑在一起了,因为如果一个月捕不到三条恐龙的话,帝国捕龙管理署就不会发给我们家足够的口粮和薪水。
为什么会这样?这个话题说起来稍微有点长。
每一个读过生物学的人都知道,我们人类是由恐龙进化而来的,在数十万年前的傲来大陆上,我们的祖先也是那么大块头,那么呲牙咧嘴地在森林和沼泽地里混着。后来,我们的祖先决定不这么混下去,于是就进化,就直立起来,开始用火烧烤食物,拒绝吃那些生冷的蕨类,并住进木结构的房屋,着手进行诗书礼仪的教化。
可是那些来不及进化的大家伙还生活在我们祖先们的周围,拒绝进步,于是,文明的祖先们开始了不文明的征剿恐龙运动。上古时代,人人都是捕龙队员,捕龙最多的就是我们的军事首脑和贵族,屠龙勇士们的光辉业绩进入了我们的史诗,也是今天我们庆典的主要内容之一。渐渐进入后恐龙时代,捕龙不是全人类的事情,而成了一种职业,职业的捕龙队应运而生,那是800年前的事情了,专业捕龙队员仍然是贵族,而且薪水和待遇还是令人羡慕的,如果有皇室的郡主嫁给一个捕龙队队员,那可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呢。
不过,我们的捕龙先辈工作得也太努力了,800年下来,恐龙们开始踪迹难觅,在邻近的帝国还成了稀有保护动物,这些大块头数量的下滑导致了捕龙队员待遇的下滑,导致国会为捕龙队的存在与否进行了无数场争论和打斗,废除捕龙队的呼声越来越高,但事实是:傲来帝国实在腾不出位子来安置捕龙队员,于是,每月要捕杀3条恐龙才能保证温饱的规定在捕龙队员及其家属的哭嚎声中出台了。
所以,每天晚上睡觉前,父亲、母亲、我和弟弟都会跪下来虔诚地向宇宙大神祈祷,祈祷每个月都会有三条其大无比而又其蠢无比的恐龙落入我父亲的腰包,然后变成面包、盐油和衣服。
“喂,太宁生,可爱的小伙子,如果时间还来得及的话,你不介意在我这里吃顿早餐吧。哈哈,看着你,真是让我快乐极啦,小伙子。”
一声粗旷的问候把我从远古时代揪回来,这是一个铁匠的问候,撞击在耳膜上发出打铁似的叮叮声.
我发誓我宁愿听到火山爆发的声音,也不喜欢眼前的这个声音.
发出这个声音的倒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辈,只是一个高头大马,胡子拉碴的铁匠,他叫铁大实 ,从额头到脚尖都像铁打一般地结实。他站在自己的铁匠铺门口,铁匠铺就正对屠龙雕像.
说实在话,我本来并不讨厌这个憨厚老实的家伙,但自从他那长得和他同样结实的女儿极有可能成为我妻子后,我就开始怕听到他的声音,怕看到他的铁匠铺,更怕看到他的女儿,偏偏这时他那虎背熊腰的女儿,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正在门口做早饭:她的脸相长得既不动人,也不吓人,眼睛稍稍有点向外凸,可能是常年看惯了飞溅的火星的缘故吧。
她叫铁花,除了我自己以外,我所有的亲人朋友和她所有的亲人朋友以及她自己都认为:我们迟早是夫妻。
看看我瘦小的体格,苍白的面孔, 平平的出身和资质都,铁花实在太般配我了。况且铁匠的门第虽然比帝国第一捕龙队稍稍低了点,但每月稳定的收入是每一个高傲的捕龙队员暗地里都羡慕的。
但是,即使是一个最龌龊最卑微的男人都会丧心病狂地幻想自己会娶倒一个公主般漂亮的女人,我也不能免俗,我也还未从娶公主的迷梦中挣脱出来,我经常会理直气壮地对自己说:什么,叫我娶一个铁匠的女儿?那简直是时代的不幸,是社会的不幸!孩子们,你们千万别笑话我,我从心底里就这么真诚地认为的。
所以,这桩婚姻让我觉得自己很没面子。
铁大实似乎也不想让自己资质平平的“小家碧玉”嫁给街区那些只会打架打牌打老婆的滥仔,而捕龙队的门第意味着我不会成天打架打牌打老婆,这对一个城市手工匠来说,已经很足够了。
于是,在以为我会求之不得的情况下,我们两家成了预备亲家。
要命的是:铁花似乎真的把我当成了她丈夫。她通红着脸,巨大而不水灵的眼睛紧张地盯着炉火,粗圆的手指将本应捏成饼状的面粉捏成了团状,她居然在我面前害臊。
“小伙子,如果不耽误你的排练的话,来吃点早餐吧,知道吗,自从我老婆过了之后,我女儿做的烤面饼是傲来城最好吃的面饼,你不会拒绝这样的口福吧,来,来,我的宝贝女儿会应为你的到来,而把面饼捏得更漂亮,烤得更甜美,哈哈哈哈哈哈.”这个快乐而简单的铁匠应该是第300次对我这样说了.
铁花的脸更红了,借着熊熊炉火的掩盖. 她的注意力更集中在面饼上.
“不,不,谢谢铁叔叔,我已经吃过早餐了,况且,排练的时间也快到了,再见.”我拒绝着铁匠的邀请, 而且是极其真诚地拒绝着,老天呀,放过我吧,一想到要吃自己所讨厌的女人做的早餐,好好的面粉上留着她粗手指的指纹,我就特别恶心.我连爬带滚地离开铁匠铺,像是逃离一头霸王龙的追杀似的.
“哈哈,多么憨厚的小伙子,哎,如今会害羞的后生不多啦,我喜欢憨厚害羞的小伙子,没有比把女儿交给这种人更放心的啦,喔,女儿,面饼快烧糊啦……”铁匠还在那里一厢情愿地憧憬我和他女儿的幸福生活.
我以为自己太平了.
然而,公主的生日注定是一个不平凡的日子,事情一波接一波地来,似乎是一种预兆似的。
就好像一些历史演义里讲述一位帝王的诞生时,总是充满了土地鬼神护身,满屋子充满异香的胡话。
出了十字街口,在一个拐角处, 也许跑得过于慌乱得缘故,我袋里的一颗金疮药(捕龙队的家属都有这玩意)掉到地上,滴溜溜地向十字街口的方向滚动。
乖乖,我并不知道,这颗外伤药划出了我走运的第一道轨迹。
我于是跑,再俯身去拾。然而,在我的手触及它之前,一只粗壮的爪子先抓住了这颗小丸子,死死地拽住。
我抬头,却看到一张苍老的人脸,花白的胡子,高高的颧骨,全身缩在一件黄色的袍子里面。我又低头,抓金疮药的爪子却不见了,爪子和药丸全消失在那件破烂的黄色袍子里。
爪子?人脸?
我看见什么啦?但愿不是8月暴晒的日光让我有了幻觉。
可是,我听到这张脸在发出呻吟声。我发誓,从我的爷爷外祖父到邻家的老大爷,都不可能发出这种呻吟,除非他是口技演员,不然,怎么发出像热带草原野象的声音:
奥、奥、奥、……奥、奥、奥、
他的脸粗大,粗大到似乎好象是一个笨拙的整形医生刚刚将一头河马的头改造成人脸。
似乎意识到我的疑虑,他的呻吟声又变成了“哎呦……哎呦……哎呦……”,然而,很吃力,让人觉得奥、奥、奥的呻吟才是他应该发出来的声音。
“老伯,请把我的药丸还给我”
他的眼睛接触到我腰带上的屠龙图案,便惊恐地闪着,好象传说中的魔鬼看到了能镇住它的咒语。
“老伯,请把我的药丸还给我”我伸出了手,以为这是一个毫无难度的问题。
不过,我错了,问题有些复杂——这老东西拒绝了,而且讲出一些复杂的理由。
“英俊的后生,看样子你是一个善良的人,一个有着高贵灵魂的人,你瞧瞧,我受伤了。可我进不了医院,你知道的,救死扶伤不是我们这个帝国医院的宗旨,在他们的眼里,我不是一个伤者,而只是一个不能让他们赢利的累赘。我不想去给帝国的医疗制度抹黑,只想在这里等死,为帝国减轻负担”
哎,他说的太艰难了,那讨厌的热带大象的叫声总要出来喧宾夺主,他不得不停下来,努力抑制自己要发出大象叫声的冲动,再诉说他的辛酸:“恰好,你这颗金疮药能救我的命。尊贵的年轻人,你只是掉了一颗小小的丸子,可我捡回了自己的性命,奥、奥、奥、……,”
像是为了唤起我的同情心,有殷红的血从他的袖口流处。
血的腥味如此熟悉,在哪里嗅过?是的,我可以肯定。
爪子、粗糙的人脸,父亲和队友们宰杀恐龙时,喷发而出的恐龙血,那种腥味……
在令人昏昏欲睡的生物课上,我在一个没有睡意,无聊得只好听课的时候听到了这么几句话:“据傲来帝国研究院的最新研究成果,某些恐龙为了逃避人类的捕杀,已经进化出一种幻化的本领,就是能幻化出人的模样,但他们的声音总是夹杂着恐龙的杂音,并且四肢很难变成人的手脚”。
不是一个老人在向我乞怜!而是一条老恐龙在向我乞怜!
父亲这个月还没有杀到一条龙,这条老龙是我家这个月三分之一的温饱。
我盯住这三分之一的温饱,觉得有热血涌上额头,我的手哆嗦着握住配剑——但它是用来排练舞蹈的,最多能打死一只蚊子。我的腿肚子也开始发抖,因为激动,更因为害怕。也许他会是一条身长是我3倍的巨兽龙,在巨怒之下,用尖锐的獠牙,犀利的爪子将我撕裂成一堆血淋淋的原生质.
我当时真的好害怕,贫寒的家世和贫弱的体格让我天生懦弱,只要那些体格稍微粗壮的同学在我面前扬一扬拳头,我就会将最好的座位让给他,更何况眼前的是一条恐龙。
“后生,善良尊贵的后生,做善事总会有好报的………”奥、奥、奥的声音在老龙的喉结间回响,他蜷缩在黄色的破袍子里面。
在兴奋和惧怕的后面,怜悯也爬上我的心头.
少年时代的我,还是挺有怜悯心的,我更觉得他是一个可怜的老人,他和我见到的因洪灾而从乡下进城来乞讨的老人没有任何区别,除了那可恶的奥奥声之外。
惧怕和同情心让我退却了,我转过身,努力按捺住颤抖的手腕和腿肚,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地向体育场的方向走。当我的家庭面对帝国捕龙管理署的统计官员时,亦如此.我们是平民,什么都怕.
在去体育场的路上,我扯了15次头发,跺了22次脚,批了自己10次耳光——我太软弱,我太善良,眼睁睁地放走了“三分之一的温饱”。
绕指柔公主的庆典在下午如期举行, 在帝国首都的轴心位置的体育场举行。
我们没有世界最辽阔的的疆域,没有世界最强大的国力,却拥有世界最大的体育场——它能容纳20万人,这种骄傲早已被迫不及待地编入了我们的教科书。
椭圆形的场地周围的20万个坐席已经填满了,他们的使命就是填满座位,按长官的指定来鼓掌,惊呼,或沉默。
我和同学们站在场地的中央,仰看四周,感觉到自己陷落在人海的旋涡中。我几乎看不到体育场原来的建筑材料,因为它们被人的躯体给遮住了,我产生一种20万人用血肉之躯筑成了这座体育场的错觉。
深陷在帝国的辉煌中,我晕!
3万人的方阵井然有序地流动着,很流畅地排出绕指柔公主的身形轮廓,还有一部分队伍做出公主身上彩带飘舞的队形。我设想诸神此刻高高地在上空往下看,应该就能很清晰地看到一个少女在变换她婀娜的身段,时而疾舞,时而徐行,时而托腮沉思,时而舒臂欢笑——我们虽然对方阵已经深恶痛绝,但不得不承认为庆祝绕指柔公主生日而安排的舞蹈确实还有点想象力。据说,是大洋彼岸西牛国一位名叫锦色一曲的王子精心设计的。他爱绕指柔,他为了这种爱来到了傲来帝国。
艺术是需要爱心的。其他那些庆典上的方阵之所以令人昏昏欲睡,就是因为没有爱,帝国艺术学院的舞蹈设计者疲于奔命地应付各种任务,他们腾不出时间让爱做艺术和庆典的主导。
更重要的是:我们的君王真正地爱他的宝贝公主,他不希望我们这些排练方阵的人疲于应付,以辱没他女儿的生日庆典,所以他放手让爱他女儿的人来设计方阵。
方阵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20万排练好的观众也在有条不紊地起立,欢呼。
体育场中央不时下起蒙蒙小雨,那是观众飞溅的口水。
和我并排的名叫剑如实的18岁男孩脸色苍白,他四肢僵硬,表情麻木,所有力量都集中在嘴唇上,拼命地让它哆嗦,力量分配错位,手脚自然就显的无力,好像是一个大病初愈的人在试着活动肢体。
我知道他和自己嘴唇过不去的原因——他的父亲剑如界和我父亲是同事,经过无数次的努力,这位慈父终于争取到了一个这样的机会:让自己和一条凶猛的剑齿龙格斗,根据其斗龙的表现,来决定他的孩子剑如实在帝国政府机构谋一个旱涝保收的公职。格斗就在今天的公主生日庆典举行。
我可怜的朋友,一想到自己的父亲很有可能被那庞大的畜生咬得血肉模糊的时候,他怎能控制住自己的嘴唇!
我一面配合着方阵的步伐和动作,一面凑过去,想安慰他。
突然,20万观众惊呼起来,像是扔下了千百个炸雷。我的脚底也在震颤。奇怪,事先并没有安排这么一个欢呼?而且这也不是舞蹈的精彩部分。
标签: 史前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