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不韦和异人到底谁更有可能是秦始皇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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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一个充满破绽的传说

吕不韦和异人到底谁更有可能是秦始皇的父亲?

吕不韦和异人到底谁更有可能是秦始皇的父亲?

这帧剧照,是《楚汉传奇》中于和伟扮演的秦始皇。即便除下了皇冠冕旒,这位“始皇帝”仍然给人以聛睨一世、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但许多观众或许想不到,正史记载中的秦始皇可远没有这般相貌堂堂,仪容威严。不但没有,甚至史家笔下的秦始皇还带着点儿猥琐和病态。毛舟洪《秦始皇为吕不韦所生质疑》一文写道:

据《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记载:“秦王为人,蜂准,长目,鸷鸟膺,豺声”。一位学过医的史学家判断,这个形象是鸡胸、软骨病和有气管炎的病人症状。因此断定秦始皇必有先天不治之症,身体发育畸形。

那么,秦始皇的祖辈当中是否也有这种“身体发育畸形”的毛病呢?翻阅《史记》,可知秦始皇先祖中鸟俗氏、孟戏、中衍三人都是鸡胸,身体发育畸形。

——《秦始皇为吕不韦所生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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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俗氏、孟戏、中衍都是上古传说中半人半神、半真半假的秦人先祖。与其说“鸷鸟膺”一类的描述是在暗示秦始皇继承了某种家族遗传病,毋宁说是凸显了世人眼中始皇帝陛下那高贵的血统——秦嬴的先祖本是崇拜玄鸟(燕子)的东夷人。

传说中的“鸡胸”,最初可能是部落图腾的鸟形与部落首领的人形相融合的产物。而如今呢,这个神秘的形象又被投射到了嬴氏的嫡派子孙嬴政的身上。

恰在此处,历史和我们开了一个荒诞的玩笑:那位与嬴氏远祖长得很像的始皇帝,司马迁却坚称不是秦庄襄王子楚的亲生子,而是一只调过包的“狸猫”。《史记·吕不韦列传》载:

吕不韦取邯郸诸姬绝好善舞者与居,知有身。子楚从不韦饮,见而说之,因起为寿,请之。吕不韦怒,念业已破家为子楚,欲以钓奇,乃遂献其姬。姬自匿有身,至大期时,生子政。子楚遂立姬为夫人。

——《史记·吕不韦列传》

在上述这段记载中,司马迁说秦始皇的生母赵氏早年是邯郸城中一名色艺双绝的歌姬,并与来此经商的濮阳巨贾吕不韦发生过一段亲密的关系。

虽然明知赵姬已经怀上了自己的骨血,但深有城府的吕不韦却默不作声地将她献给了出质赵国的秦国公子子楚(也就是后来的秦庄襄王)。

赵姬瞒过子楚,生下了吕不韦的儿子。多年后,正是这个儿子顶着子楚之子的名义继承了他留下的秦王之位,摇身一变,成了中国历史上的千古一帝。这便是秦始皇嬴政的离奇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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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吕不韦列传》毫不含糊地描述了秦始皇与吕不韦的父子关系,但这段父子关系长久以来却不断遭到历史学家的质疑。究竟质疑者从哪里看出了“破绽”呢?

首先是关于嬴政生母赵姬的身份。在上文中,司马迁写道“吕不韦取邯郸诸姬绝好善舞者与居”。赵姬同吕不韦究竟是什么关系?她是吕不韦的妻,妾,还是情妇?

假设是吕不韦的正妻或者侍妾,那么要想获得为当时法律和习俗所公认的这类名分,吕不韦就必须迎娶赵姬,这意味着“吕不韦取邯郸诸姬绝好善舞者与居”的“取”字只能被视为通假字,解释作“娶”。

可如果通作“娶”的话,依据文言语法的常例,这一句写到“吕不韦取邯郸诸姬绝好善舞者”就应该煞住,不当多出“与居”二字。恰是这看似赘疣骈拇的两个字,说明赵姬与吕不韦并没有法定的结合,只是同居。

另一项可以证明赵姬和吕不韦只是同居关系的证据是,司马迁说秦公子子楚和吕不韦饮宴的时候见到了赵姬,并向吕不韦明言,希望能够得到这个尤物。依据中国古代的礼俗,外客不可能轻易见到主人家的女眷,更不可能在见到主人女眷之后放肆地表示想占有她。

只有在一种情况下,子楚才有可能径直要求吕不韦割爱,那就是赵氏本来只是吕不韦身边一名献艺助酒的歌女,就像《三国演义》中司徒王允向董卓介绍貂蝉时说的那样。

既是一名卑贱的歌女,子楚自不妨向吕不韦大胆索要。而吕不韦在子楚身上做政治投机,千金的财富都已经砸下去了,又岂能吝惜一个戏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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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之,在前引《吕不韦列传》的那段记载中,赵姬是这样一种形象:她是一个卑贱的歌女,不但被迫与吕不韦同居,还被迫作他的肉弹礼物去巴结秦国公子子楚。

可还是这篇《吕不韦列传》,司马迁在后文中对赵姬的描述却留给后世难解的困惑:

秦昭王五十年,使王齮围邯郸,急,赵欲杀子楚。子楚与吕不韦谋,行金六百斤予守者吏,得脱,亡赴秦军,遂以得归。赵欲杀子楚妻子,子楚夫人赵豪家女也,得匿,以故母子竟得活。

——《史记·吕不韦列传》

长平战后,秦军长驱北进,围攻邯郸,这让滞留在邯郸城内的子楚及其家眷陷入了极端危险的境地。

在吕不韦的帮助下,子楚重贿看守,侥幸逃离邯郸,而赵人熔岩般的愤怒随后便涌向了赵姬和幼子嬴政。端赖于赵姬的娘家是邯郸城里的豪族,为她母子二人提供荫蔽,才躲过了这场浩劫。

读到《史记》的这段记载时,求知欲驱策我不断去推想的首要问题,并不是赵姬出身于哪个邯郸大族?这个家族又具有怎样深厚的政治和社会背景,而是邯郸城中最有能力也最有动机去威胁赵姬母子生命安全的人会是谁?

我想,如果要找出一个最大的嫌疑人,平原君赵胜绝对是不能忽略的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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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能力上说,彼时被秦军包围的邯郸城内,主政的人其实并非赵孝成王而是赵相平原君。这可以由身在邯郸的魏国使者新垣衍的观察获得证明:

鲁连见新垣衍而无言。新垣衍曰:“吾视居此围城之中者,皆有求于平原君者也;今吾观先生之玉貌,非有求于平原君者也,曷为久居此围城之中而不去?”

——《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

平原君不但是此时邯郸城中权力最大的人,而且他和发兵围困邯郸的秦昭王之间还有一段复杂的个人恩怨。

秦昭王闻魏齐在平原君所,欲为范睢必报其仇,乃详为好书遗平原君曰;“寡人闻君之高义,愿与君为布衣之友,君幸过寡人,寡人愿与君为十日之饮。”平原君畏秦,且以为然,而入秦见昭王。

昭王与平原君饮数日,昭王谓平原君曰:“昔周文王得吕尚以为太公,齐桓公得管夷吾以为仲父,今范君亦寡人之叔父也。范君之仇在君之家,愿使人归取其头来;不然,吾不出君于关。”

——《史记·范雎蔡泽列传》

被秦昭王尊为“叔父”的丞相范雎,发迹前曾经遭到过魏国丞相、公子魏齐的污蔑和迫害。

范雎相秦后,誓言必取魏齐的人头而后已,吓得魏齐赶紧逃往国外避难。而与魏为邻的平原君赵胜因与魏国公室联姻联亲,自然成了魏齐投靠的对象。

就在嬴政出生的那一年(公元前259年),为了替范雎解脱旧恨,秦昭王假作愿与平原君通好,赚他入秦,随后软禁了他,逼迫赵国放弃对魏齐的庇护。直到魏齐的人头送入咸阳宫,秦昭王才释放平原君回国。

堂堂赵国丞相居然让人像猫戏老鼠那样玩弄于股掌之间,焉能无恨?此刻邯郸被围,秦、赵已成搏命之势。杀了赵姬母子,了结一段宿怨,会不会成为平原君案前的选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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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赵姬母子所遭遇的是诸如此类的威胁,那得什么样的家族才能顶得住压力,把她母子保存下来?假设赵姬本就出身于赵国公族,那么同宗之谊、王亲之贵当然是最有力的挡箭牌,可赵姬出身自这样的豪门,她又怎么可能是一个卑贱的歌女呢?

正是因为看到了司马迁的故事出现了这样的纰漏,部分力主吕不韦为秦始皇生父的学者为了弥缝其间,便提出了各种各样的假说。比如张汉东与陈实合撰的《秦始皇身世考辩》一文便猜测说:

赵姬善舞,委身富商,不像乎富贵大家闺秀,结合各方面情况分析,其豪家很可能是邯郸黑社会之一豪。

——《秦始皇身世考辩》

其实这种猜测对于弥缝赵姬的身世矛盾并无帮助。无论赵姬是出身政治豪门还是布衣豪强,她的家族既然能在围城邯郸中卵翼这对母子,势力就不可等闲视之。

而吕不韦不过一介商贾,毫无政治背景可言,“豪家出身”的赵姬会甘心做他那没名没分的情妇吗?更别提受他的摆布,去献身子楚了。

照这样去分析《吕不韦列传》的记载,“歌姬”与“豪家女”,关于赵姬的这两种身份不存在调和的可能,其中至少该有一种是不准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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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赵姬的身份外,关于嬴政的出生时间,司马迁的记载也令人生疑。《吕不韦列传》说归于子楚之后,赵姬“至大期时,生子政”。“大期”是多长的时间呢?清代学者梁玉绳解释道:

《左传·僖公十七年》“孕过期”,《疏》云“十月而产,妇人大期”。乃十月之期,不作十二月解。即如《史》注十二月曰大期,夫不及期,可疑也;过期,尚何疑?若谓始皇之生,本不及期,隐之至大期,而乃以生子告,则子楚绝无不知之理,岂非欲盖弥彰乎?

——《史记志疑》

关于“大期”,历来学者有不同的解释,有的解释作12个月,有的解释作10个月。以现代医学的常识论,妇女从怀孕到生子平均需要280天。

设使赵姬嫁与子楚之前已经怀孕,那就意味着从出嫁到分娩,时间肯定不足280天。站在子楚的角度看,这个“儿子”就得是个早产儿。

但司马迁却说嬴政是“大期”之后才生下的。无论这个“大期”是10个月还是12个月,都显然不能视为早产。

那么有没有这种可能,赵姬不到280天就生下了嬴政,却隐瞒了这件事,直到“大期”之后才向子楚报告呢?这恐怕办不到。

根据《吕不韦列传》的记载,嬴政登基之后,其母赵姬与姘夫嫪毐私通,怀了身孕。为了避免被嬴政发觉奸情,已经贵为太后的赵姬只得托辞搬到雍城居住,不敢留在咸阳。

可是自赵姬嫁给子楚直至嬴政出生,《吕不韦列传》并未显示她曾经与子楚分开。未婚先孕倘若属实,怎么可能瞒得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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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现存的战国史料中,记载秦始皇嬴政为吕不韦之子,只得《史记·吕不韦列传》一例孤证。司马迁修撰《史记》中的战国史时,其所依据的原始文献主要是两种,一是秦国国史即《秦纪》,再者就是《战国策》。

可是《吕不韦列传》说吕不韦隐瞒赵姬为他怀孕的事实,将其嫁与子楚,这在《战国策》中没有相关的记载。而以《秦纪》为蓝本修撰的《秦始皇本纪》,其中记载的嬴政身世也无法与《吕不韦列传》相印证:

庄襄王为秦质子于赵,见吕不韦姬,悦而取之,生始皇。以秦昭王四十八年正月生于邯郸。

——《史记·秦始皇本纪》

这说明《史记·吕不韦列传》中嬴政为吕不韦之子的记载也不是自《秦纪》中来的,而应该是司马迁从别的渠道获取的野史异闻。这件野史异闻不乏矛盾纰漏,难以自坚其说,我已在前文中一一做过考证。

《史记》将此异闻与《秦纪》的不同记载并行著录于两篇不同的传记,不免令人怀疑,对这类野史异闻,可能司马迁自己也并不完全相信吧。

贰 谁是造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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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二十四史当中那些主要依据官方档案记载修撰起来的简略、刻板的正史著作不同,《史记》里面的人物有血有肉,故事曲折离奇。这是因为司马迁在撰写这部纪传体通史的时候采用了大量的野史异闻来弥补文献记载的不足。

正是这些坊间传颂的野史异闻造成了《史记》中一个奇特的现象:那些在司马迁笔下活跃于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历史人物却时不时地遭遇神似的经历,以至于我们在不同的传记中读到相同的故事时,常有时光穿越的幻觉。

比如《孙子吴起列传》中所记载的这两则孙膑故事——“同门相残”和“逃亡复仇”:

Ⅰ孙膑尝与庞涓俱学兵法。庞涓既事魏,得为惠王将军,而自以为能不及孙膑,乃阴使召孙膑。膑至,庞涓恐其贤于己,疾之,则以法刑断其两足而黥之,欲隐勿见。

Ⅱ齐使者如梁,孙膑以刑徒阴见,说齐使。齐使以为奇,窃载与之齐。

——《史记·孙子吴起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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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前一个故事即“同门相残”里,庞涓因为嫉妒同门孙膑的才能,害怕他威胁到自己的禄位,将孙膑招到魏国处以断足黥面的酷刑。

无独有偶,《老子韩非列传》中也说,秦国客卿李斯容不下比自己更优秀的同门韩非,在秦王嬴政面前诬陷这位老同学对秦国不忠,以致韩非冤死牢狱——一样的同门操戈,一样的含冤受刑。

而接下来的那个“逃亡复仇”故事又说道,孙膑冤枉受刑后,因齐国使者的帮助逃往齐国,后来藉马陵之战复仇庞涓,将他杀死。

同样的故事也发生在游士范雎的身上。《史记·范雎列传》记载,范雎早年遭到魏相魏齐的残酷迫害,不得不搭乘秦使王稽的马车逃往秦国。入秦之后,范雎时来运转,高升丞相。于是乎掉过头来反噬魏齐,迫使他自尽身亡。

今天我们已经很难判断,这两组雷同的故事究竟是历史的偶然巧合还是其中存在着盗版抄袭的嫌疑——事实上,马陵之战的若干细节早在宋代就遭到了学者洪迈的有力质疑——但我可以肯定的是,“同门相残”一定成为了后来稗官野史虚构传奇的重要素材,因为相似的内容又被移植到了战国纵横家张仪和他的“同门”苏秦身上。

根据现代学者杨宽先生在《战国史料编年辑证》中所做考据,张仪和苏秦乃是活跃于不同时期的历史人物——张仪的时代要早于苏秦——两人根本不存在交集,何来“同门之谊”?

可他们的同门恩怨却被司马迁绘声绘色地写进了《史记·张仪列传》,这就不得不引起我们的警惕了:《史记》中那些巧合的历史故事,我们有必要细加分辨,它们是真的不谋而合,还是司马迁误信了后来人的移花接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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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我个人浅薄的见解,下面这组《史记》故事很有可能夹杂着司马迁对讹传的误信。郭沫若《十批判书》说:

这传说(指秦始皇嬴政为吕不韦的亲生子)虽然得到了久远而广泛的传播,但其本身实在是可疑的。(中略)和春申君与女环的故事,如像一个刻板印出来的文章,情节大类小说。

——《十批判书》

郭沫若先生在此指出的这一组雷同故事,其中的主角分别是战国末年的楚相春申君黄歇和秦相文信侯吕不韦。

《史记·春申君列传》记载,赵人李园想把自己的妹妹女环进献给楚考烈王为妃。但考烈王是个没有生育能力的楚王,多年以来御女无数,却始终没能生下一儿半女。为了避免妹妹为考烈王的绝嗣背黑锅,李园求春申君收录门墙,做了他的舍人,并将女环进献给春申君。

女环怀孕后,李园唆使她向春申君献计,以春申君的名义将女环献给考烈王。等到男婴哇哇坠地,不明就里的考烈王立春申君的儿子为太子,女环也就母凭子贵地扶正为楚国王后了。

吕不韦和异人到底谁更有可能是秦始皇的父亲?

这个故事的情节同《史记·吕不韦列传》所记载的秦始皇身世具有高度的相似性,用郭沫若先生的话说,就像同一个刻板印出来的文章那样。

但是,我们如果要质疑《吕不韦列传》的真实性,认为它是自春申君与女环的史实改编而来,那么我们不仅要考证《吕不韦列传》中的若干疏漏纰缪,如我在前文中所做的那样,更要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根据春申君与女环的事迹杜撰了秦始皇的身世?

郭沫若先生对此给出的推测,是汉高祖刘邦的姻亲吕氏伪造了这个故事,目的是为证明吕氏篡汉的合法性——既然刘姓的江山本来是吕不韦的儿子嬴政(班固称之为“吕政”)遗下的,吕氏篡汉实是物归原主。

很遗憾我不能信服这个解释,因为在从前的文章中我已经多次考证过,吕后及其家族并无篡汉代刘的动机和事实,所谓吕氏篡汉实是地地道道的政治诬陷。排除了吕后家族捏造秦始皇身世的可能,《吕不韦列传》中的那个故事又是怎么改编而来的呢?

在解释这个问题之前,我想首先提出一个很可注意的时间节点:秦王嬴政九年,即公元前238年。根据柏杨《中国历史年表》所作大事编年,在这一年里,楚、秦两国各自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楚国方面,那个一手策划了“狸猫换太子”事件的李园眼见自己的妹妹和侄子已经窃据了楚国的王后、太子之位,为免春申君泄密,在楚考烈王驾崩后果断地杀死春申君以图灭口。

而在秦国方面,赵太后——也就是秦王嬴政的生母赵姬——的姘夫长信侯嫪毐在这一年伪造了秦王和太后的玉玺,兵发蕲年宫,企图致秦王嬴政于死地,结果反遭到嬴政的族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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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妨设想一下,春申君用自己的儿子冒名顶替考烈王太子,司马迁是怎么得知这桩宫闱秘史的呢?

且不必说楚国国史后来毁于秦始皇焚书的烈火,就算侥幸保存下来,其中也不可能有相关的记载。因为春申君虽死,他的儿子却成功地继承了楚考烈王的王位,新任楚王显然不会容许这桩否定他合法身份的记载留存在国史档案之中。

同样的,这桩秘史也不会在春申君生前就泄露出来,否则春申君定遭考烈王的极刑惩罚,而他的儿子更无可能继位为王。

细思这桩秘史的传播,最有可能的流传渠道恐怕是这样的:

李园本是春申君门下舍人,而春申君又以揽客养士著称于世。数千门客之中很难说没有人知晓或者参与了春申君与李园的密谋。

当李园终于和春申君起了内讧,杀死春申君后,这些失去倚靠的门客四散流亡,密谋的真相便随着他们对李园的怨毒与诅咒散布开来。战国时代的游士邀爵逐利,活跃在中原大地的各个角落,其中周游天下、跨国谋职者比比皆是。

游士本来就是主导天下舆论的中坚力量,发生在春申君与女环之间的这段史实又保存在专门记载游士言行的《战国策》当中,是谁将楚国秘史的真相公诸天下,不言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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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发生在春申君和女环身上的宫闱秘史又是怎么被移花接木的嫁接到吕不韦和赵太后身上的呢?《史记·秦始皇本纪》载,长信侯嫪毐叛乱失败后:

车裂以徇,灭其宗。及其舍人,轻者为鬼薪。及夺爵迁蜀四千余家,家房陵。

——《史记·秦始皇本纪》

长信侯嫪毐源出自吕不韦的门下,和吕不韦一样都深受关东政要蓄士养客之风的浸染。失势前的嫪毐养着上千门客,而这些人在嫪毐叛乱后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株连,对嬴政的怨毒不难想见。

公元前3世纪的秦、楚两国互动非常频密。秦昭王的母亲宣太后与秦孝文王的嫡妻华阳后都是楚人,楚国游士入秦求仕者也不乏其人——比如秦始皇最倚重的丞相李斯就是楚国上蔡人。朝秦暮楚的游士极有可能作了散布两国宫闱秘事最有力的媒介。

《史记·吕不韦列传》载:

秦王十年十月,免相国吕不韦。及齐人茅焦说秦王,秦王乃迎太后于雍,归复咸阳,而出文信侯就国河南。岁余,诸侯宾客使者相望于道,请文信侯。

——《史记·吕不韦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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嫪毐叛乱的一年后,受到牵连的吕不韦罢相之国,出居关东。在此后一年多的时间里,与他利害攸关的宾客游士频繁往来于秦都咸阳与吕不韦的关东封地之间,试图调停嬴政和吕不韦的冲突。因为吕不韦的养士规模很大,与春申君相比亦不遑多让,因此造成了咸阳道上宾客游士相望不绝的盛景。

这也就是说,在春申君被李园杀害的这段时间里,游士于秦国与关东之间的往来穿梭的流量正巧达到了波峰,或许正是在这络绎往来的人群中,“狸猫换太子”的主角春申君与女环渐渐地被流言蜚语窜改成了吕不韦与赵太后。

在流言的变形和附会过程中,我个人私意以为,最早建立起来的人物联系并不是春申君和吕不韦,而是女环和赵太后。

附会需要某种巧合,而这组故事中巧合的是女环和赵太后同为赵国女子。从战国以迄秦汉,“赵女”往往是“美人”的代名词:

所以饰后宫、充下陈、娯心意、说耳目者必出于秦然后可,则是宛珠之簪、传玑之珥、阿缟之衣、锦绣之饰不进于前,而随俗雅化,佳冶窈窕,赵女不立于侧也。

——李斯《谏逐客书》

今将军(指魏其侯窦婴)傅太子。太子废而不能争,争不能得,又弗能死。自引谢病,拥赵女,屏间处而不朝,相提而论。是自明扬主上之过。

——《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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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流韵事的传闻往往因绝色佳人附会而成。《吕不韦列传》中写道的赵姬身份卑贱,色艺双绝,在吕不韦的摆布下,先是不由自主地与他同居,然后又被赠与子楚。

李园屈居春申下做一舍人,身份难道不卑贱?春申君起初要见李园之妹,原不过为楚考烈王物色一个宜于生养的嫔妃,可一见之后却随即霸占了她。倘若女环没有几分姿色,李园能拿她向考烈王和春申君射利?女环先适春申君,再侍考烈王,两番易主,她又哪儿有一点儿主宰命运的权力?

这么一比较,《吕不韦列传》中的赵姬不就活脱脱的是女环的翻版吗?

至于说诽谤嬴政的游士为什么要找上其母赵太后,借女环的故事编排她?

试想赵太后妇德不谨,同嫪毐秽乱宫禁,更阴谋让她与嫪毐的私生子继承嬴政的王位。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不找上赵太后这颗臭鸡蛋,好事者的口舌又该找上谁呢?

参考文献:

郭沫若《十批判书》;

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

林剑鸣《秦史稿》;

马百非《秦集史》;

毛舟洪《秦始皇为吕不韦所生质疑》;

杨宽《战国史料编年辑证》;

张汉东、陈实《秦始皇身世考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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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HE END —

文字|晋公子

排版|奶油小肚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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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签: 吕不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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