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们知道的玄武门之变是中国历史上最残酷的一出皇室夺嫡兄弟自相残杀的悲剧。
论其残酷性甚至超过了近似例子的杨广、胤禛。而亲手杀兄的这位夺嫡主角后来竟又
成了历史上最为作为的皇帝……这里边的极端性令人丧失语言,令人倾倒……
杀兄,屠弟,灭尽子侄……这一连串的残酷的画面,完全摧垮了一般人感情的、神经
的承受底线,人的感知被震慑得不再有多余的接受空间……所以,很容易地掩盖住了
它后面潜伏着的更进一步的内容……
让我们回到事变前的一天去:
“己未,太白复经天。傅奕密奏:‘太白见秦分,秦王当有天下。’上以其状授世民。”
线索很简单。出事的前一天,主人公遇到了这个矛盾:君要臣死。
把每个人放在李世民的位置上,恐怕此时都要放下人生中的所有一切,拼上所有的力气
来解决这个问题了——他被要求自杀,而老爸皇帝有这个权力。纵使今晚只是暗示他,
没有相逼,但从现在起,每时每刻都可能有一份正式的诏书下来到他府里宣读,“赐”
其自尽。实质上,不夸张地说,对李世民来说,一个生死24小时的绝地游戏从此刻起
开始计时。
第二天发生了什么?被逼到悬崖上的主人公,杀了兄弟,又杀光了一群侄子。留下了震
惊古今的“玄武门之变”。当然,后面过了几十天后,老爸让位给了他,他自己成了“君”。
不过那一般被看作是“玄武门之变”的一个附产品。人们被这一暴力血腥的兄弟间的故事
震慑得一千多年了还在谈论、辨析它,立长?立贤?是非之,褒贬之……
这就有了明显的谬误:矛盾的起因是父亲想要儿子的命,怎么矛盾的解决却是儿子要了
兄弟们的命?
如果被挡住的眼光能越过惨绝人伦的画面,就可以看到那血腥的画面其实竟不过是过场戏,
挡在后面的一直在进行着对局的那对父子才一直是这场事变的真正的主角。并且,他们之
间的较劲是一直到两个月后李世民正式登基才算正式了结,尘埃落定。
史书里对玄武门之变过程的记载,矛盾跌宕紧张,人物善恶分明。在兄弟夺嫡的过程中,
正义的二皇子李世民,被魔鬼一般的兄弟穷追猛打,屡加谋害,一直就像不倒翁、像沙袋
一样地承受打击,坚决不予还击,一忍再忍,终于在对方设了毒局、加害他的性命时,像
憋到最后一场戏才展开惊人大反击的小马哥一样,以正义的自卫反击战,闹出了宫门喋血,
亲手收拾了兄弟们的狗命。二皇子顺便扶正了太子位。
史书上记载的李建成谋害李世民的事件有两件:毒酒事件、昆明池计划。
在我看来,这两件事只要有一件的记载是绝对真实的,那么李世民的行为就已符合“俟其发,
然后以义讨之”的性质了。出于无奈的自卫,就不该承受道德上的垢病。即使在帝王时代,
人也没有任兄弟谋害而不得反击的义务或道德规范。
但偏偏这两个谋害事件都是疑点重重——
先来看看因漏洞太多而“贻讥”了千年的毒酒事件:
“建成夜召世民,饮酒而鸩之,世民暴心痛,吐血数升,淮安王神通扶之还西宫。上幸西宫,
问世民疾,敕建成曰:“秦王素不能饮,自今无得复夜饮!”(——《资治通鉴》)
先假定确实有这样一件秦王赴宴而出事的事件发生过。而鉴于公认有许多不能自圆其说的漏洞,
那么这段几十字的记述中,一定有虚构的部分存在,真假参半。
那就先试着找一下比较可信的部分。(高祖)“敕建成曰:‘秦王素不能饮,自今无得复夜饮!’”
在唐太宗对玄武门之变给了明确的定调后,史官在记载下笔时也有了倾向性。在记述高祖对这
件“毒酒”事件的反应时,一定会尽量突出其严重性表现。比如如果高祖说了:建成竟这样没
有人心!竟然用毒酒害自己的亲弟弟!那么史官会如获至宝地予以记录,绝不会淡化高祖的遣
责态度。但实际上从这句话来看,却毫无遣责性。这倒说明了这句话不存在有意虚构或修饰的
问题。
再看李世民这方面,如果他真的是被太子用毒酒谋害了,无论是作为被毒得躺倒在床的受害人,
还是作为太子势同水火的政敌,他都没有任何理由有意为太子隐瞒内情。他一定会向探病来的
高祖申明这个“谋杀案”。还有另一位将高祖招来秦王府的人,大概是李神通,他一定会向高
祖提到“吐血数升”这个怵目惊心的见闻。那么作为父亲,就绝不可能只是那么一个处理:对
太子说:世民没酒量,不能喝酒,以后不要再夜里一块喝酒了。即使高祖想在众人面前掩人耳
目地淡化处理,他在李建成那里都一定是想要追查清楚的。但是没有。
高祖无论是耳听的——从李世民和李神通,还是眼见的——到秦王府里探望的病人,都不是一
个被毒酒毒得九死一生奄奄一息的儿子……
根本就没有“吐血数升”这可怕的一幕。
这个怵目惊心的四字描述,加上前面的“暴心痛”,就把一个平常的喝酒呕吐事件改变性质转
化成了毒酒谋杀案。现在把这几个字改动一下:
“建成夜召世民,饮酒,世民呕吐甚剧,淮安王神通扶之还西宫。上幸西宫,问世民疾,敕建
成曰:“秦王素不能饮,自今无得复夜饮!”
这就不再有任何自相矛盾的地方。
其实发生在太子府的就是一个喝酒喝多了出了肠胃意外的事件。那么为什么会演化成“毒酒
事件”呢?
假设一下,秦王赴宴,喝酒喝多了,恰好消化不好闹了急性肠胃炎,吐得挺厉害, 以至狼狈
地打道回府。这是一次宴席上的意外肠胃病,但是,因为此时秦王与太子已因争储问题而成了
敌对关系,李世民心里对这次肠胃病,不觉有了一丝警觉和怀疑,难道是被人加了算计?
李世民心里不能肯定,但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对政敌掉以轻心的原则,他还是产生了戒备
心理,并把怀疑透露给了府里的亲信和家人。合府人员的命运都将与秦王一损聚损,一荣俱
荣。即使是一个疑似的毒酒案,也足以令“府中震骇”了。
当然精明如李世民,是不会不明白立足于“谋杀案”的那些说不过去的漏洞:太子如果想毒
死他,他哪里还有生还的机会,等等……所以,他对李渊只说事实层面上的:喝酒喝过量了。
而心里的防范则是留给自己的。
最后当李世民夺嫡成功,出于对外宣称秦王反击太子谋害的需要,这个毒酒案就被定性化了。
(同时对东宫典膳监的治罪也是同样欺人眼目的措施。)到干预国史时,史臣在“周公诛管
蔡”的主题下欲加之罪,就通过“吐血数升”寥寥数语的特定描述,把一个普通事件从文字
上落实为“毒酒”谋杀案。从而给自卫反击说打下一个坚实的基础。
再来看看史书上玄武门之变的直接原因——太子的昆明池计划:
率更丞王晊密告世民曰:“太子语齐王:‘今汝得秦王骁将精兵,拥数万之众,吾与秦王饯汝于昆明池,
使壮士拉杀之于幕下,奏云暴卒,主上宜无不信。吾当使人进说,令授吾国事。敬德等既入汝手,宜悉
坑之,孰敢不服!’”世民以咥言告长孙无忌等,……(——《资治通鉴》)
建成谓元吉曰:“既得秦王精兵,统数万之众,吾与秦王至昆明池,于彼宴别,令壮士拉之于幕下,
因云暴卒,主上谅无不信。吾当使人进说,令付吾国务。正位已后,以汝为太弟。敬德等既入汝手,
一时坑之,孰敢不服?”率更丞王晊闻其谋,密告太宗。太宗召府僚以告之,……(——《旧唐书》)
昆明池计划,看上去像是玄武门之变的翻版。既有杀兄弟的措施,又有谋篡李渊的内容。
其实,这是李世民的一个多么好的为他的玄武门之变正名的机会啊,如果这个太子方面的阴谋被事后调
查无误,那么,李世民可以向李渊名正言顺地表明,他的玄武门之变就是在得到太子要谋反的情报而来
不及或不方便禀告父皇的情况下,先自己动手平叛了谋反。那么他所做的就真是“周公诛管蔡”式的义
举了,何来后面那么大的名不正言不顺的包袱,以至多年担心着史书怎么写呢?
而在玄武门之变中李世民迅速控制了各方面局面的情况下,他到东宫去调查这个阴谋,是完全没有任何
阻力和困难的。而假如太子和齐王的计划已经有了这么详尽的各方面步骤和细节,那应该已有相当一些
太子府里的人已经参与到了这件事中去(就像秦王府人员对于玄武门之变的投入一样)。总不可能只是
“太子语齐王”,只是两个人之间在说悄悄话,恰巧让王晊隔墙偷听了去吧。那么调查并给予详细揭露,
应该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但事实上没有任何这个“昆明池事件”被调查的下文。
玄武门之变,李世民和他的阵营对皇帝李渊、对所有人公开宣称的就是一句空洞的“太子、齐王作乱”,
秦王带兵平叛了。没有任何确凿的事实结论给予支持,这个情况后来就一直持续了下去。使得李世民
在玄武门的作为一直是以事实上的兵变(而不是平乱)而被众人认识的,以至他后来要以改史来追加
定性。
宋代司马光在通鉴的《考异》里这样评价唐史材料里的这个昆明池阴谋:“此事殆同儿戏。”
李世民为什么不去东宫调查呢?或者是调查出来的结果与王晊的情报有出入?
再看看唐书与《资治通鉴》的记载,均称是李世民把王晊的情报转告给众人的……
那么,一个明显的可能性就是史载的这个“昆明池计划”是李世民把王晊的情报已做了修改然后转告
给秦王府人员的,目的是将秦王府的亲信都拉进背水一站的境地,共进共退。而太子和齐王真正在商
量着的所谓“昆明池计划”根本不是一个够得上“谋反”或“谋杀”级别的“阴谋”。
李世民始终没有去东宫调查此事。本来也无从调查。
在这里参考一下孟宪实在《孟宪实讲唐史》一书中对“昆明池计划”的看法:
这个情报(太子的昆明池计划),关系玄武门事变的根本性问题。如果这个情报确实,证明
是李建成阵营首先决定使用极端手段,如果这个情报不确实,或者半真半假,比如有调用秦王府军
力的计划,但没有饯行谋杀计划,那么李世民阵营就是首先采用极端手段的一方。如果相信这个情
报的真实性,可以认为玄武门事变是应急的举措;如果不相信这个情报的真实性,可以认为这些都
是后来李世民阵营用来狡辩的掩饰之辞。
有两个情况让人怀疑这个情报的真实性。一是李建成阵营对李世民采用极端手段的警惕性十分
低。如果李建成方面首先使用或计划使用谋杀计策,他们对这方面的问题应该十分警惕才对。但是
在后来玄武门事变的过程中,无论是太子还是齐王都显得手忙脚乱,根本就没有任何准备。二是后
来魏徵在受到李世民责难的时候,说太子没有采用他的计划,否则就不会有如此下场。那证明魏徵
曾经有使用极端手段的计划,但是没有被太子采纳。《资治通鉴》的作者比我们今天能看到更多的
唐代资料,但司马光在他的“臣光曰”中说过这样的话:“太宗始欲俟其先发,然后应之,如此,
则事非获已,犹为愈也。既而为群下所迫,遂至喋血禁门,推刃同气,贻讥千古,惜哉!”看来,
司马光认为李世民受到手下人的逼迫,没有采取防守反击策略,而是采取了主动进攻,所以才会为
后世诟病。那么,这个情报的核心内容看来都是不可信的,可能是李世民用来激发手下斗志的一个
方法,至于受迫云云,无非是为了减轻李世民罪责而已。
(——孟宪实《孟宪实讲唐史》)
太子李建成谋害李世民的这两个事件都有明显的人为做伪的痕迹。是在原来事实基础上经人为改造
升级而形成的两起“谋害”事件。
这样,就呈现出一种令人悲哀的可能性:
李建成很可能始终都只是把与李世民的储位斗争限定于政治较量,从没有真正想加害于他的生命。
李建成一直在运用常规的政治手段对付政敌李世民:削弱其势力、剪除李世民的党羽,程知节、
尉迟恭、房玄龄、杜如晦等因此被调离被打压,使李世民成为孤家寡人,进而被削官贬职,使之
没有能力威胁太子储位。直到最后,太子也没有想对秦王采取“从肉体上消灭政敌”的极端斗争
方式。
据史书的记载,太子、齐王以及李渊的后宫,“日夜谮诉世民于上”,而且卓有成效:李世民的
得力亲信正在被一一调离,他的政治实力因而正在消弱。反过来,李世民这方面有没有对太子阵
营的攻击呢?同样有,而且也是奏效的。例如李世民事发前一晚的诬陷性质的“密奏”,李渊也
立即就有了对质调查的反应,中了道。只是由于已知的原因,史官只选择保留太子害秦王这方面
的材料,对李世民一方的攻击行为则予以删除。
实际上,两方到事变前夕都还在常规政治斗争的范围内进行。李建成一方对李世民进行的是政治
迫害,而同时李建成也有一个不加害李世民生命的原则。
争太子位的夺嫡双方到事变发生前,还没有真正进入残杀性命的阶段。李世民虽已处于被动的下
风,但仍然维持着政治阵营,他自己也不愿轻易走出最后一步的杀招。
如果不是六月初三的那个傅奕密奏,第二天是不会发生一个玄武门之变的。这从凶戾的李元吉最
后面对铠甲弓箭相向的李世民时也震惊得完全失措就能看出来,——他们两方此时还根本没有到
这种地步。
现在再回到事变发生的前一天晚上来。
李世民被皇帝李渊暗示自尽。李世民不是扶苏,这对他是根本不要指望的。他此时要做、并且
必须立即做的,就是生命自卫、反击父亲。
让我们试着以这个身处绝境的平定了大半个天下的悲情英雄的位置来设想他的绝地求生之路:
天象使李渊产生了牺牲李世民的念头。李世民最为和平方式的反击,是到皇帝寝宫兵谏逼宫,
逼父亲立即改立他为太子,或直接禅位给他做皇帝。(从后来的事实看这是完全可以实现的。)
但实际上此时太子、齐王兄弟“兵备已严”,本来就与秦王之间剑拔弩张,得知变故,必然
举兵入宫勤王。而被人胁迫的李渊当然会立即改诏号召讨伐逆子,里应外合。李世民腹背受敌,
覆灭即时可待。
如果李世民采取下策,入宫直接弑父,矫诏登基,看上去比上一个方法保险些,而且技术上
也可以实现。但以区区秦王府兵,仓促起事,定然无法隐瞒弑父真相,使这人伦首恶之名传播
出去,在道义上将尽失人心,遭遇众愤。太子、齐王的讨伐就会因此而事半功倍。李世民的覆
灭仍然指日可待。
这里就可以看出,只要有太子、齐王集团的存在,李世民和李渊对抗,就根本没有最后取胜
的可能。
所以,李世民在对李渊的保命反击行动中,不得不把对兄弟的夺嫡斗争也纳入,使两件事毕
其功于一役。而且鉴于两兄弟是李渊的精神后盾和实际王牌,李世民要对付父亲,就必须先
除羽翼,先解决掉其兄弟。
而对于李建成,李世民有没有过保留其性命的考虑?有的,但是一番权衡之下还是不可能:
像许多人指出过的那样:李建成永远是正统的皇位继承人,即使是作为“庶人”,甚至作
为囚徒存在的李建成,只要他的生命存在一天,他就永远是李渊针对篡权的次子改变主意、
恢复意志的希望所在。所以活着的李建成永远是李渊对付李世民的互成掎角之势的忠实盟
友。即使李渊不存在了,李建成,甚至李建成的儿子们(不要忘了十几年后,李世民自己
就曾表示过如果太子承乾有意外,他宁愿立承乾的幼子为继承大统的太孙),也永远是李
世民的所有政敌们可以倚重的旗帜或利用的法码。
曾经“影助”参与玄武门之变的长孙皇后,在临终时嘱托太宗要他珍视重用房玄龄,提到
“玄龄事陛下久,小心慎密,奇谋秘计,未尝宣泄,”……
在当年的事变爆发前夜,他们有什么需要永久隐瞒、绝迹于世的“奇谋秘计”呢?
看看刘后滨对于他们当时密定大计的推演:
(百家讲坛电视节目:刘后滨《贞观天子李世民——兵戎相见玄武门》:)
今波:……那么在李世民决战前夜的时候,他和他的智囊们决定伏兵玄武门的时候,
当时就有要杀李建成和李元吉的念头吗?
刘后滨:李世民在这个问题上一直有一个犹豫。
今波: 对。
刘后滨:他觉得杀自己兄弟总是不好,杀人还要留下很多的麻烦,说不杀行不行?
智囊们说不杀不行,你不杀你就得死,你带着兵来胁迫父亲改立太子,那绝对
是犯上的事情。
今波:对。
刘后滨:对吧。李渊一改变主意等你回去后我立你了,回头一反悔又把你给干掉了,
肯定的。
今波:只要李建成存在一天,将来李渊就有可能再立他为太子。
刘后滨:对,因为你是强迫我。所以这个时候房玄龄、长孙无忌都出主意了,还有尉迟
敬德,尉迟敬德急了,说不行就得把这两个干掉,杀兄弟总比杀父亲好吧,那
杀父就更受不了了,你不杀父今后李渊改变主意怎么办呢?要不你就全干掉,
全干掉也不行,所以把这哥俩杀掉,今后要找理由就是他们两个逼人太甚,把
兄弟杀掉然后再把李渊控制起来,要强迫李渊交权。
今波:尽管李世民当时有一点犹豫和不情愿,但是最后制订的方案实际上就已经起了杀
机,一定要把这两个人干掉。
刘后滨:对,等他们第二天早上带兵进了玄武门以后,这个方案是非常明确的,就按这个
方案来执行。
密谋的一夜已过,历史性的一天的黎明来临。
命运笼罩着的某些人,正在浑然不觉地向着陷井和深渊迈动脚步。富有戏剧性的是,据史书
记载,李元吉对轻装直奔玄武门的大哥李建成建议:“托疾不朝,以观形势。”这是个李世
民方面乾坤大计的死穴,如果兄弟俩真的这样做了,秦王府所有的严密设局和精心准备都将
被迫中止,功亏一篑。即使秦王们被迫转为下策,直接逼宫取父,如前所述,那将是一条凶
险载途之路,胜算渺茫。
然而李建成再次拦阻了老四针对李世民的正确招数,在客观上帮了政敌关键的一把。
下面的事情,对李世民来说虽有凶险,但基本上是一步步实现了他们的谋划。太子、齐王被
诛杀,李渊“帅”位前的两个强“车”被捣毁,他的希望和后盾也随之被消灭。
这中间有个细节,据孟宪实的分析:李世民亲手射杀了李建成之后,控制不住战马,被马带
入树林中……这里透露出李世民心里的波动,以他骁勇娴熟的骑术,马匹不应该这么容易就
失控,他亲手杀了哥哥,心里也不是滋味。
看起来确有可能,李世民执弓杀了李建成,被失控的马带入林中,摔到地上,又被赶上来的
李元吉夺了弓,以至几乎勒死……这一连串的情形,他似乎一直处于身体和情绪的失常中。
现在,李世民的战役中对父亲李渊的部分正式开始了。
尉迟恭一直在台前充当秦王府的代表与李渊交涉,一方面因为要以切实的兵谏压力震摄李渊,
一方面李世民此时还不到出场的时候,要防止一上来就彻底搞僵的可能性,因为李渊的态度
在秦王府前一夜定策时还不能完全确定。
失去了长子、四子的李渊,在大势已去之际,在谋臣的建议下,迅速地识其时务而随风转舵,
立李世民为太子,委之国务。李世民的大计正在一步步顺利实现。
李世民来到宫中,与父亲李渊进行了艰难的相见:
置之死地而后生,痛定思痛……现在他已经不再有昨晚那“太白复经天”密奏带来的性命之
虞了。这桑沧巨变的一夜一天……李世民不觉跪下来,付之一恸。
作秀说认为,李世民此时以少数民族的风俗作小婴儿状抱父痛哭一场,以戏剧性的作秀化解
了两代领导人之间的尴尬。
但有些时候,在有些事上,秀是做不出来的。
李世民在死里逃生的惊悸中,内心的委曲也决堤倾泻而下:
一个时期以来,李渊好象只是李建成、李元吉的父亲,不再是他的父亲了。 李渊是如此静观
那兄弟俩对次子的一步步政治打击而不加阻止,甚至前一天晚上,做父亲的竟忍心让自小跟
随在身边的宠爱的次子自尽……李世民在痛哭中觉得好象终于推开了那兄弟俩人,把被夺走
的父亲的宠爱又夺了回来……
还有,李世民不能相信:这事竟然成真了——他居然真的杀了哥哥……人已经不在了,矛盾也
没了,此时涌上来的,却竟是遥远的小时候,在老家的源源不断的情景……大哥的种种好处竟
然一时间占满了意识,何况他本来就是个“性颇仁厚”的人……
“号恸久之。”“秦王号泣不能止。”“太宗哀号久之。”……
多数时候,我们能从李世民的身上感到“人心是肉长的”这个常理。岂止如此,从他内心深
处、性格深处来看,其实应该说是一个感情脆弱、极其感性化的(有时甚至有些女性化表现
的)人。
但是在他一生中有少数的关键时刻,他表现出的是那种无毒不丈夫的刻骨的冷酷。对任何对
他的帝业有阻碍或威胁的人,他会毫不顾惜地予以消灭。
当他精神里的这两个方面有抵触,需要做出选择时,他的霸业、政治利益绝对是牺牲其他所
有一切的先决要素。当事变和矛盾都过去后,他天性里那甚至超过常人的感性的一面又会抬
头,这让他备尝痛苦……但这改不了他深固的政治家的天性,在他的帝王霸业面前,所有成
为阻力的一切仍然必然是会被牺牲掉的东西:哪怕是兄弟,哪怕是生父。
李渊在玄武门血案后的第三天,“立世民为皇太子。又诏:‘自今军国庶事,无大小悉委
太子处决,然后闻奏。’”
李世民以太子身份开始代行起皇帝的责任。而李渊,从这时起和外界断绝了联系,完全陷入
了儿子的控制中。而奇怪的是,这种和外界隔绝的状态一直持续了下去……一直到两个月零
一天之后,李渊正式将帝位传给了李世民。
唐朝的第二个皇帝李世民正式登基。
这两个月的时间对李渊的记载是个空白。他一定曾有过最后的幻想:在他对次子进行了妥协后,
他希望和李世民逐渐走入正轨,进入他和李建成九年以来的那种和谐稳定的皇帝、太子的关
系模式。但最后,这种幻想终于破灭了。不管是他自己觉悟的,还是和次子间有过种种形式的
沟通,结果他明白了:如果他不舍得放弃自己的政治生命,恐怕就难以避免地要被迫结束自然
生命了……
其实,玄武门事变是历经了两个月,直到李世民成为皇帝才真正结束的。
在事变的前一夜里,李世民在秦王府里与谋士们订下的计划就一定包含了这最后一部分内容:
帝位这次是一定要夺过来的。在政治这个刚性原则面前,李世民没有顾念亲人性命的这个弱点,
这是他和其父、兄不同的地方。
李渊既然有过暗示李世民自尽的“前科”,而李世民又是在亲人间杀出一条血路到了李渊身
边的太子位上的,如果李渊以至尊的优势和李世民相处,那他对李世民甚至秦王府群体意味
着的危险和威胁,简直要比一个政敌还要为甚。
所以杀了兄弟,实在是离真正的“革命成功”尚远。
李世民和他的班底都在等待最后一步棋落定尘埃,这是必须实现的真正决胜的一步。
所以皇帝和外界隔绝联系的情况就这样一直迟迟不果……
可以想象,如果李渊不舍得让出龙椅给儿子,会有大臣来游说,逐渐地会有武将来示威,如果
最终不识时务,恐怕在不远的将来终于会有皇帝暴疾而崩的消息传出,令天下许多善良的父老
不忍,回想起另一个老人杨坚……
好在,李渊从此又做了九年太上皇,在史书的记载中也有少数他为儿子感到骄傲的快乐时刻。
在十七年以后,李世民终于看到了史臣关于他终生铭记的那次事变的记载。多年来,他怎能
不担心?那些被逼到绝境的时刻,他和他的府僚商议过迫不得已时那弑父的环节、步骤……
其实多年来一次次被太宗追问起居注的史官们早就明白他的心病……
他在国史里就根本没找到任何有关他和他父亲之间的那个较劲的过程……那部分被抽取掉了。
但却因而留下了一个明显的问题:砍掉了故事主线后,剩下的是一个失去了原因和动机,却
又十分残酷的兄弟相残血案,这里的李世民手忍兄弟的形象更是残暴不已……
因此,他告诉史官:他当年的行为是相当于周公诛管蔡、季友鸩叔牙的性质的,他要求史官直
书这样一个正义的大义灭兄弟的故事。
于是,史官们按照这样一个主题思想,在原来抽掉基架的残缺不全的事件材料上,经过修补、
增删、倾向性处理,以及某些必要的再造,以两个谋杀事件重新给予一个失去了原因的事件以
必要的背景和动因,最后完成了一个完整的兄弟夺嫡决战玄武门的事件记述。
当年的玄武门之变中,从“擐甲持矛”的尉迟恭赶到李渊身边“宿卫”的时候起,李世民阵营
就已全然准备好了一个备用的针对李渊的“最后解决方案”。在那之后李渊“消失”的一段
日子里,最后解决方案又在他的头上悬立了几十天……
李渊薄弱的意志力和有限的控制力保全了他自己,客观上也阻止了一个将空前绝后悲惨的为夺
皇位而屠亲灭门的故事的最终升级定格。实际上玄武门之变以最小范围的牺牲使李世民在事变
前夜的规划得到了最圆满的实现。
他的一兄一弟成为一场皇室灾难的祭献,在经过贞观十七年君臣们的一番史料调整后,又被动地
担纲主角承担起那场事变的全部起因、责任和罪衍……甚至过了一千多年以后,还在后现代世
界的影视剧里演出着太宗史臣们那现成的精彩剧本勾划出的毒酒事件、谋害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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