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可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当天下还在他姓的手里,若想取而代之做皇帝,既要倚靠实力权谋,还须擅长舆论宣传,鼓吹改朝换代乃天命所归;而天下已归自家时,因特定情势以特殊身份继位的皇家后代,也总要编派些吉祥的前兆。《宋史》诸帝纪就颇有这类记载,以今天眼光看来,当然都神神叨叨而不足凭信,却是当时骗人鬼话混入一代正史的遗骸。这里,不妨就这一话题略做梳理,看看究竟是些什么玩意儿。
宋太祖凭借着陈桥兵变,建立了赵宋王朝。他对历史确有大贡献,《宋史》点赞宋代“声明文物之治,道德仁义之风”,绝不逊色于汉唐。但天下毕竟从孤儿寡母手里夺来的,底气未免不足,便在出生与称帝上做足了文章。《太祖纪》先是说赵匡胤诞生洛阳夹马营之际,“赤光绕室,异香经宿不散;体有金色,三日不变”,凸显他呱呱坠地时,就“知其非常人”,是当皇帝的料。继而附会陈桥兵变前“日下复有一日”的天象,潜台词指涉这“复有一日”就是宋太祖,上天命定他“起介胄之中,践九五之位”,这样一鼓捣,黎民百姓也毫不怀疑宋代后周确是天命所归了。
宋太宗在斧声烛影中上位,个中猫腻成了他一大心病,赶紧炮制吉兆,载之国史。他与太祖一母同胞,《宋史·太宗纪》便说杜太后怀他时,“梦神人捧日以授,已而有娠”。在“天无二日,国无二主”的帝制时代,太阳俨然是皇帝的同位语,太宗当然是皇帝的命。无独有偶,他出生时也是“赤光上腾如火,闾巷闻有异香”;长大以后,则“隆准龙颜”,一副帝王相。明眼人不难发现,其“赤光”、“异香”之兆居然与太祖哥如出一辙,这2.0版编得不免粗劣。
若按杜太后在“金匮之盟”中定下的“三传之约”,太宗的皇位理应再传其胞弟赵廷美。但他下毒手逼死了廷美,让亲儿子接了班,也就是宋真宗。真宗背着乃父的负资产,继位之后也只得乞灵于符瑞,借以宣示继统的合法性。《宋史·真宗纪》再次留下了类似记载:他的母亲“梦以裾承日有娠”,出生时也“赤光照室,左足趾有文成‘天’字”,昭告自己确是“真命天子”的主。
宋仁宗践祚倒是风波不惊,无奈没留下皇嗣,只得立堂兄濮安懿王之子为皇太子,此即宋英宗。英宗以旁支承统,亟须神化亲老爸来加强自信。《英宗纪》便说濮安懿王曾“梦两龙与日并堕,以衣承之”;英宗落地也是“赤光满室,或见黄龙游光中”。“赤光”云云,用得有点滥;“或”字更近乎捕风捉影。但帝制时代“龙”与“日”专用以隐喻皇帝,也坐实了他“卒践帝位,岂非天命”!
下一位宋神宗是货真价实的先帝嫡长子,御极承统按说名正言顺,之所以仍罩以“祥光照室”,也许与宋英宗弥留之际才应大臣敦请仓促立为皇太子不无关系。宋哲宗也以宋神宗亲生子而位登九五,但其时党争激烈,新党诬陷高太后曾打算立神宗之弟赵,所以仍有必要借重“赤光照室”的符瑞。
靖康之变后,徽、钦二帝与直系亲王全做了金朝的阶下囚。在非常形势下,宋高宗作为宋徽宗第九子,才以漏网之鱼侥幸躐登大宝。《宋史·高宗纪》也有其出生之际“赤光照室”的预兆。不仅如此,他还自编了即位前梦见皇兄宋钦宗亲赐皇袍之类的大梦话,借所谓“瑞应”来印证他“中兴自有天命”。
无奈宋高宗绝后,只得选立太祖后裔、秀王之子为皇太子,此即宋孝宗。孝宗既以旁支宗亲入承大统,仍有必要附会祥瑞。《宋史·孝宗纪》便说其母怀他前“梦人拥一羊遗之曰:以此为识”,历来以“羊”兆示吉祥,他出生时果然“红光满室,如日正中”,应了做皇帝的兆头。
其后,宋光宗与宋宁宗分别是孝宗的亲儿孙,《宋史》没再渲染什么朕兆。但宋宁宗再次断后,生前选定太祖十世孙赵竑为皇子,有意让他承袭皇位;却被权臣史弥远做了手脚,废黜并逼死了赵竑,拥立了另一位太祖十世孙赵昀,是为宋理宗。理宗以远支宗室荣王之子捡了个天大的漏,皇位来得不正,神话也编得更离奇:
生于邑中虹桥里第。前一夕,荣王梦一紫衣金帽人来谒,比寤,夜漏未尽十刻,室中五采烂然,赤光属天,如日正中。既诞三日,家人闻户外车马声,亟出,无所睹。幼尝昼寝,人忽见身隐隐如龙鳞。(《宋史·理宗纪》)
“如日正中”,“龙鳞隐隐”,还能不是真命天子吗!可惜他直到晚年也没能诞育下龙种,又不情愿将皇位拱手让给关系疏远的旁支宗室,决意肥水只灌自家田,去世前一年册立亲侄儿为皇太子,也即宋度宗。据晚宋周密的《癸辛杂识》,生母怀度宗时,自感出身微贱而吞服了堕胎药,岂料打胎未成,反致使他出世时手足软弱,迟至七岁才开口说话,智力分明低下。《宋史·度宗纪》留有为他继位而编造的神话,一则说出生前其嫡母“梦日光照东室”;一则说其生母“梦神人采衣拥一龙纳怀中,已而有娠”。既然“龙纳怀中”,当然是真龙种,而种种弱智症状竟吹嘘成“资识内慧”与“言必合度”。宋理宗收养他入宫时胡吹道:“此十年太平天子也!”他果然在位十年,但期间南宋的覆亡却也铁定成局。其后,南宋末三帝都是其亲骨血,却全是娃娃皇帝:恭帝在位仅两年,元军下临安时当了俘虏;帝昰与帝昺相继流亡,帝昺就是由陆秀夫背负蹈海的小皇帝。末三帝下场如此,也不可能再胡诌什么吉兆了。
总之,从宋太祖到宋度宗,《宋史》诸帝纪中“祥光”、“赤光”、“红光”、“日光”之类瑞兆连篇累牍,令人读来怎么也有炫目的“光污染感”。揣度其用意,无非《说文》强调的:“古之神圣,母感而生子,故曰天子”,藉以表明登极称帝的神圣性。这种假借祥瑞而自诩神圣的发明权,也并非创立宋朝的赵家人。读者若有兴趣,不妨去翻翻宋代以前的历代正史,类似做皇帝的朕兆可多了去的。宋代以降,这一老谱仍不断袭用。且不说元明清三代,即便民国前期“筹安会”出笼洪宪帝制,张罗“国民投票”劝进之时,不也出过所谓“宜昌石龙之瑞”吗!
然而,“祥瑞”也好,“吉兆”也罢,前人一针见血指出:“所以愉快君王之心志,表扬隆兴之征兆,无一非虚伪欺诈之文”(易白沙《帝王春秋·虚伪第五》)。也就是说,都不过是专制帝王称孤道寡时的自我神化与欺世愚民时的诓人把戏。还是《国际歌》说得对:“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话说回来,帝制时代下的奴臣愚民决不可能有这种理性认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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