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亭奇缘
文/朱申
一
清道光二年,时值孟秋,湘西龙塘堰二水交汇,山高天阔。南北中三地各有一条穿岭大道,路面六尺见宽,能赶马车。龙塘堰背靠云山翠石峭壁、石峰冲天。路南通往湘西中部,过铁马峰、翻雷公山,山下就是南浦县衙。北向直往落溪、峻陵,也是一片密集连绵的原始森林。远远望去,山峦重叠、小道蜿蜒、林海连天。中道沿水而下,沟深水急,一条逼仄的山路直通湘西南辰府。而龙塘堰却是三地枢纽之处,沿山下凹壁处建有茶亭一栋。茶亭三面靠山,地势平稳,纵目望去,与峭壁浑然一体,甚为优雅。这茶亭全是上好松木造成,绿瓦圆楞,雕樑飞檐。亭前两根松木圆柱漆成墨色,又用紫红油漆写了一副对联,左柱写的是“南来青鹤衔春意”,右柱写的是“北往商贾酬光阴”。亭前是一座蜂腰走马桥,桥为枫木所建,木厚三尺,夯实牢固。桥栏刷了褚红藤油,木方出榫,栏头雕了龙花,栏杆镶了鳞片刷成金色,栩栩如生。桥下南北二水相汇,平日水势缓流,终日潺潺不绝。茶亭过道处立有一块黑色方石,石上阴刻了:“甲子岁仲二月十九日午时落亭,建亭人南辰谭忠,特立此碑。”亭内住有一对夫妻,男人姓满名重,五十开外,个子不高,脚短手粗、浓眉大眼。结实黑黯。平日沉默不语,却勤劳忠直,以摆茶耕种为生。
女人姓顾名莹,脸如满月,身段婀娜,不似山中女子,却象那富贵人家的主人。满重与顾莹转眼已婚十载有余,却不知是何原因,顾莹一直尚未生育。满重虽常在心中唉叹无子之憾。但仔细一想,人生不过区区数十年,能有如此貌美贤慧之妻相伴一生,虽是膝下无后,也甚为满足。慢慢地,满重就将此事淡忘了,二人依然恩爱有加,平日,顾莹在家摆茶,满重就上山耕种,日子过得甜甜美美。
满重祖籍江苏泗阳,三岁时随了父亲满江南南下至湖南长沙、永州等地以卖锅为生。满江南祖传是个武艺之人,在江浙一带以“江渚飞鹤”闻名,祖传一手耍锅特技在江湖上无人能敌,一家三口终日随了一辆马车载了锅什唱卖。卖锅时常在集市处围了一块场地,大小圆锅摆在围观者的面前,满江南双手抱了拳头,向围观的乡亲行礼打揖,言(唱)道:
“本人乃是江苏人,
祖传卖锅渡光阴;
初来贵地多叨扰,
同行朋友且担承;
本锅货真价又实,
家家户户皆赞称……”
其时江苏一带盛行卖锅,其卖锅称为“唱锅”,卖锅时从不说话,而是以唱歌替代推销、说价、回答买锅人的各种提问。同时,边唱边耍锅,那锅在满江南的手中如同一件道具,一会儿以锅砸石,一会儿用铁锤砸锅,一会儿大锅砸小锅,一会儿又用满江南的人头顶锅。那锅时飞时砸,却总毫丝无损。围观者无不拍手喝彩。然这些还都不是满江南的绝活。耍到兴奋时,满江南的绝活是向天空之中抛锅,那一抛直直上了天去,足有几十上百米高。众人抬头望时,只见那锅越上越高,慢慢小得只见一个圆点,再以后那圆点也不见了。过了很久,那锅才从天上缓缓落了下来,“嘭”一声砸在满江南的跟前,却也毫丝无损。凡看了满江南抛锅表演的,无不傻痴了过去,片刻之后方才如梦初醒,全场立即响起一片掌声。满江南的锅也就买得红火起来,老人妇女无不争先恐后。
就因这一手抛锅绝活,满江南在江湖上结交了不少朋友知己,也得罪了不少流氓地痞,其时兵荒马乱,运锅途中时常遭歹人抢掠,有时货到长沙,也因人生地疏,无人买锅,落得半卖半送,如此坚持了二年光阴,祖上留下的一笔资金渐渐赔得精光,终落得一路乞讨到了南辰,投奔在永州相识的一位南辰老友谭忠家中。那谭忠原是永州府衙里的巡捕,一日出门上了永州集市,亲眼见了满江南耍锅,甚是喜爱,于是结交了满江南,二人选了永州府的春来酒楼摆了一桌酒。杯来盏去,喝得甚是豪爽,酒毕。各报了年庚,谭忠居长,江南为弟。自此,谭忠一有空日就来看满江南耍卖,江南遇到地痞砸场时也常得到谭忠的照应。二年后永州府衙换了府台徐奎。这徐奎奸佞霸道,攀高附势。一日谭忠巡市,抓了强抢民女的永州恶棍关二。这关二是永州府地的一霸,仗着父亲关南虎是长沙府的巡抚,手中有权有势,终日横行故里,寻花盗柳、欺行霸市、无恶不为的。见街上有美女就抢,见店铺里有银子就拿。这一日适逢天气晴和,关二带了十七、八个家丁耀武扬威地溜达到了永州府的大仓街。恰逢三月十五仓街庙会,街头善男信女络绎不绝。这关二一对贼眼就专往青女的脸上寻。行至街中,见到卖饼的李娥,貌美如花,立即淫笑着搭了上去又摸又抱,却恰被巡市的谭忠撞见,关二哪把谭忠放在眼里,光天化日之下,当着谭忠一帮巡捕之面把手一挥,众家丁就掀了李娥面前的饼筲,拖的拖、拉的拉,那饼早洒了一地。李娥更是不依,又是求饶、又是哭叫,只把这关二乐得哈哈大笑。谭忠为人公道,有的就是一副侠义心肠,那能随了那关二胡来?只见谭忠大喊一声“住手”,飞步冲到关二与其家丁跟前,一顿龙拳虎脚,十几个家丁早趴的趴、倒的倒,尤其是那关二早已鼻青眼肿,正在满地找牙。谭忠不管三七二十一,绑了关二就往府衙里送。
这一日徐奎起得很晚,刚刚梳洗一番,用过早膳,正在后院与夫人李氏挑逗园中的一只综毛小狗,忽见衙卒王保来报,说是谭忠抓了一名恶徒,正待老爷前去堂上审理。徐奎慌忙换了穿戴,步入堂前。一见谭忠抓的不是别个而是关二,慌得徐奎捶手顿足、破口大骂。亲自走到堂下为关二松绑,温声软语、陪尽笑脸。那关二却不领情,伸了两根手指点了点徐奎的额头,咬牙切齿地说:“咱们等着瞧。”然后喷然而去。这徐奎自知大祸临头,遂绑了谭忠。正自不知如何向那关南虎交代,关南虎第二日就差了人来问罪,徐奎只得重责了谭忠,并将谭忠逐出府衙。
这谭忠卷了细软,出了府衙,径自前来与满江南道别,细细说了捉拿关二经过,二人自是一番愤慨感叹。临了谭忠留下家中地址,叮嘱满江南前来家中做客。满江南将谭忠送出永州城外,二人依依不舍、洒泪而别。时至满江南去向谭忠投奔时又过了两个春秋。其时谭忠回家与两个儿子谭仁与谭明在南辰府开了一家“忠金”商铺,以卖金银手饰为生。见了故友,自是万分喜悦,听了满江南一家三口的遭遇,热情做了安置。一年后,谭忠选了龙塘堰为满江南一家建了茶亭,一家三口就在龙塘堰这块交汇之地摆起了茶。年内摆茶,到了年末,满江南就陡步往南浦、峻陵、落溪等地挨家挨户收些茶米过活。平日,满江南上山种茶,其妻焦氏在家操持家务,并带养孩子满重。那谭忠一有空隙就提了酒来与满江南对饮,谈到兴起时,二人还一边饮酒一边切磋武艺。满重大了,随了父亲上山,或是打柴,或是翻地,慢慢就接替了父亲全部的工作。至满重二十岁时,满江南得了肺炎,看了几回郎中,不见好转,到了秋后,忽然病情恶化,只三日就撒手西去。其时那谭忠也至耋耄之年,闻得满江南走了,自是一番伤心,前来祭拜不在话下。剩下满重与焦氏孤儿寡母,日子过得更加凄惨惶惶。转年,这谭忠也谢了世。
顾莹原是落陵太常人,父亲顾仁堂乃是秀才出身,在镇上教书,娶了太常有名的花匠詹桃育的女儿詹氏为妻,生有顾莹、顾玉两个女儿。顾莹长到十六,亭亭玉立,姣艳可人,如那含了露的玉兰。不仅聪慧过人,还精通诗书、针线。顾玉小顾莹三岁,性情却与顾莹大不相同,顾玉也出落得花容月貌,却是女相男性,不免有些淘气,在家时从不与女孩为伴,只与村里的男孩一道嘻戏耍闹。顾玉长到十三岁,突一日被母亲詹氏发觉顾玉那肚子圆鼓鼓的,比常人大出数圈,詹氏立即报与丈夫顾仁堂,顾仁堂请来村里唐铺的郎中唐元为女儿看病,唐元不便撩开顾玉的衣裳看个究竟,只好为顾玉号了一阵脉。
把完脉,唐元吃惊不已,坐在一旁的顾仁堂不知女儿得了何病?见了唐元的神情,慌得对唐元说:“先生号出何病?请直言不讳、但说无妨。”唐元看了看面带顽劣的顾玉,又看看满面忧愁的顾仁堂,示意顾仁堂走出屋外。二人站在后屋偏檐下,唐元低了声对顾仁堂说:“令爱的脉象混沉重叠,以我几十年号脉相病的经验看,令爱怕是有喜了。”顾仁堂一听唐元说出如此荒唐的话来,立即气得脸色铁青,胡子都竖了起来。
不料顾玉的肚子一日比一日大起来,活象怀了胎的孕妇,这时顾仁堂才信了唐元的话,立马又将唐元请了来,商议如何为女儿顾玉堕胎。
唐元又为顾玉号了一阵脉,脉没号完,唐元脸色突变,玉米粗的汗粒从额头直滚而下。唐元撒了手,慌张地对顾仁堂说:“不得了,不得了。”顾仁堂慌忙问道:“到底何病?烦请先生快说。”唐元说:“令爱怀的是蛇胎,肚内怀有七只小蛇。”全家人一听唐元的话,这一惊非同小可,就连天不怕地不怕的顾玉一听自己怀了蛇胎,也呼地一声吓得昏了过去。
唐元掐了顾玉的人中,又叫詹氏煮了一碗姜汤喂了顾玉,顾玉才慢慢醒来,仍是哭天叫地、寻死觅活。原本平静的家室,一下子慌乱起来。
顾玉怀了蛇胎的消息立即在太常一带广为传送,唐元受了顾仁堂的请求,回到家中,翻箱倒柜开始寻找堕蛇胎的方子。这一夜,唐元在家翻书查方,直到深夜,因是困了,不觉间伏在药柜上睡着了。刚入梦乡,唐元就见一位青衣白胡的老人拄了根枣木拐杖橐橐走到自己的跟前,笑呵呵地对唐元说:“顾玉所怀的孩子不是七只小蛇,而是天上的七仙,先生如要堕去天上的七仙怕是有违天意,万望先生三思啊!”老人说完飘然而去。
唐元从梦中惊醒,觉得此梦蹊跷,一时间不知该不该为顾玉堕胎了,第二日天刚放亮,唐元在药铺中向徒儿李冲交待了几句,就一人悄然而去,谁都不知唐元去了哪里?
没了唐元,顾仁堂一家慌作一团,一边托人四处求医,一边到处打探唐元的下落,这年秋后,十三岁的顾玉服了一个名叫马中大夫的堕胎药,命丧黄泉,顾仁堂给顾玉睡了一口铁木合棺,葬在西山坡上。一年后,西山长出七棵槐树。后人称西山为“七槐山”。而那马中年仅四十,侍候顾玉喝了堕胎药回到家,突然口吐鲜血,待家人围上来,早咽了气。
顾家没了顾玉,深受重创,顾玉十三岁怀了蛇胎丧命一事在七乡八溪中自是家喻户晓,从此就连顾莹再也嫁不出去了,一家三口依然靠父亲顾仁堂治学养家。三年后,顾仁堂去了南辰府汉林书院教书。一年中常要途经龙塘堰,那时守亭的是满重与其老娘焦氏,满重上山耕种,焦氏在家摆茶。顾仁堂常在茶亭喝茶也就认识了满重母子俩,经彼此交谈,方知满重年惑三十,依然不曾娶妻,顾仁堂就自为红媒,将爱女顾莹嫁给了满重。
迎娶那日,顾仁堂择深夜三更为良辰吉时,嘱咐满重一人将顾莹背在背上,连夜背回龙塘堰。次日一看新娘,原来貌美如花,满重母子俩自知喜从天降,依照老家风俗尽了礼数,从此日子又红火热闹起来。
第二年入了秋,不料焦氏早上患了风寒,晚上双眼一合又撒手西去。夫妻二人伤心得哭天叫地,只得又请来阴阳道士做了一场法事。做了杉木棺材,将老母葬在父亲满江南的身边。从此,茶亭只剩满重与顾莹夫妇,摆茶种地,转眼日子又过去了十个春秋。
二
这一日,秋高气爽,圆日高照。满重吃过早饭,为顾莹烧了茶,倒入茶桶,然后背了两只布袋,头戴一顶秸麦草帽,脚穿一双崭新草鞋,径直往落溪收茶米去了。临出门对顾莹说:“我多则七日、少则五日就能回家。”然后细细嘱咐妻子在家珍重,晚上好生关了屋门,一人好生照料自己。
顾莹频频点头,将丈夫送了二箭之地,方回头进了茶亭。先是浆洗了丈夫先日换下的几件脏衣,然后独自坐在茶亭门外的桥沿上穿针引线绣起了一双白底红面的鸳鸯鞋垫。此刻虽是秋冬时节,天空有圆日照晒,却有早春的暖意。今日顾莹身穿一件紫青色半新布褂,头上梳了个鸳鸯戏水。两只银色发簪斜插云鬓,青丝如泻,配了那张桃红满脸,不惊不喜,沉静如水,有如宫中之妃,媚态百生。虽是丈夫离家,要去五、七日,但顾莹早已习惯。早年满家在龙塘堰摆茶,曾受当地山匪欺凌,后得知茶亭是南辰府谭忠所建,摆茶人系谭忠之友,加之设亭摆茶乃是造福修善之举,从此再无人捣扰,日子也就过得平安洁静。
茶刚摆上时,从南边来过一茬过脚的生意人,两个是去峻陵卖吆喝的货郎,每人挑了一担货柜,一边装着炉子、焦碳,另一边则是铜锅、铝勺。头上戴着毡帽,手里摇着铜板。进了茶亭,二人卸了担,连喝了三盅茶,揩过嘴。一边用毡帽搧风一边与顾莹搭讪。这二人顾莹以前见过,是湘南湖化人,祖传的货郎,常在南辰府一带走。二人与顾莹说了一会话,就起身往峻陵方向去了。货郎刚走,又来了两个贩牛的南浦人,五十上下,各赶了一头黄牛上南辰府去卖。等两个南浦牛贩喝了茶走了,顾莹往茶桶加了茶,已到日上中天,山涧涔寂,天地朗朗。顾莹凭栏望着桥下流水又绣了一会鸳鸯鞋垫。刚欲起身,从南边又走来一个中年书生。身高六尺,头挽纶巾,手摇羽扇,阔脸浓眉,神情忧郁。见了顾莹,惊得止步不前,凝神望了一阵,方上前打礼,道了一声叨扰。顾莹起身请了书生进茶亭用茶,啥时却满脸绯红,在桥前呆立,身影袅袅。
书生舀了茶,望了顾莹,却久久不喝。过了片刻才轻嘬了一口。顾莹呆了一阵,转了身靠着走马桥凝望桥下之水。书生放下茶盅,顿步走到廊下,取出肩上的文房四宝,挥笔写诗一首,放在松木横廊上,向顾莹作了一个揖,转身上南辰府去了。
顾莹见书生远去,捧了书生的墨迹细细端详起来,只见三尺缄纸之上笔走龙蛇,写着一首五律,落款李昊。诗意缠绵,字体苍劲有力。
顾莹小时随了家父顾仁堂也常学习作诗填词,至十六岁时,村人常借了顾莹的诗词回家教孩,至妹妹顾玉突怀蛇胎出了事,再没提过笔,后来嫁了满重,因满重从未学文,连姓名都不会写,因此早丢了那份雅兴。今见这位自称李昊的书生即笔所写对自己的仰慕之诗,诗中透尽其凄苦身世,真挚慕情,顾莹早落了泪。慢慢收起这诗,凝望天边,独自伤心感慨起来。
是夜,顾莹一人忧郁寡欢,早早用了晚膳,煮了第二天所用的茶浆,就拴门上床睡了。却久久不能入眠,心中一遍遍诵着李昊那诗,一字一句,颠来倒去反复品味,直至夜深,方悄然睡去。
朦胧之中,顾莹只觉自己进了一处桃园,桃花满树,葱葱笼笼,正是茂春时节。顾莹手挽了一只花篮,头戴了一只花环,脚下还穿了一双花鞋,飘然进了拱形门洞,那园内人影绰绰,穿织如梭。自顾莹走了进去,转眼间人皆散去,只在路边坐了一个婆婆,婆婆白发青衣,拄了根雕龙拐杖,怀中抱了两个嗷嗷待哺的婴儿。那婴儿圆头胖脸,皮肤光洁,各穿了件红花兜儿,光膀子光腚。顾莹一见孩子,惊喜地走了上去,蹲在婆婆跟前,极是喜爱。
婆婆摇着哭闹着的婴儿,见顾莹到了跟前,边摇边对婴儿说:“别哭,别哭,你看妈妈来了,有妈妈喽。”顾莹一听婆婆的话,甚觉奇怪,心中正疑惑自己怎么是孩子的妈妈呢?不料婆婆突然将两个婴儿撂进顾莹的怀里,起身走了,边走边吟:“缘是前生定,也有错别时;接受送诗人,方抱贵子归。”
顾莹抱了婴儿,极是亲昵,就象自己亲生的骨肉一般,又亲又舔,不料正待此时,梦却醒了。顾莹惊得翻身坐了起来。自从嫁到茶亭,顾莹从未做过如此奇怪的梦。之后,顾莹再没睡着,梦中情景历历在目,待顾莹想到婆婆所吟之句,煞时羞得耳热心跳起来。
三
这送诗之人名叫李昊,乃是南浦花桥观阳村人,届年已经四十有五,幼时就进了私斋求学,祖上曾是土匪出身,祖父李本亭七岁没了父母,无依无靠。长至十八岁身高九尺,虎背熊腰,活象当年的李奎再世。这一年在无奈之下李本亭上山做了打家劫舍的土匪,但李本亭只劫富贵财主,从不动贫穷人家的一针一线。做土匪做到三十岁,下山娶了同村瞿氏为妻,至四十岁瞿氏患病故去,后又娶了隔村张敬之女张义玉为妻。李本亭长义玉整二十岁。李本亭死时七十有三,患伤寒卧床一年,咽气后其长子李官合了两只箩筐用称杆一称,得了一百六十斤,本亭之妻张义玉扶着棺木哭道:“这只得了一把骨头呀!牛大的一个人哪经得起这送死的病?”
李本亭留了三男一女,死时长子李官已成了婚,娶了乌鸦山王驼子的大女儿王纪云为妻,李本亭前妻瞿氏生了一女,名记儿,六岁嫁到乌鸦山王驼子家做了童养媳,不料九岁那年一个深夜,听得屋外有人叫喊,那叫声悠悠扬扬、哀哀怨怨,时重时轻,总是不停,早把记儿从梦中唤醒。起先记儿只是听着,可那声音却越喊越近,飘飘忽忽,仿佛到了自家的门外,这年幼的记儿以为有人叫自家的公婆,于是起身开了门,对着门外应了一声“哪个?”,只觉那山中“吱溜溜”一声尖响,那叫声象沙粒般往深林里遁去。记儿顿觉浑身凄凉,没出三日就死了。本亭抱着记儿尸身回家时王驼子尾随在后,送到山下,抓了本亭的手,对本亭说:“记儿年幼,不知那是山中的冤鬼喊魂,半夜应了那鬼,魂就被那鬼摄去了,这都是我做家长的错,我损了你一口人,就还我纪云给你吧。”于是李官娶了纪云,生下一子,起名普生。普生一岁时发了场高烧,三、四天不退,待请来鸭嘴村老郎中解元抓了几副草药退烧,虽保了小命,却烧成了个傻子。普生脸上整天挂两窜青鼻涕,一年四季光着脚丫。总一个人自说自话,若有人把普生当了好人和他说话,他却只嘿嘿地笑个不停,来人只得抛一句“你个傻儿”,再也不理普生了。之后这李官又生了一子,起名李青,这是后话。
本亭的女儿冬英最大,十八岁随了个唱戏的戏子嫁到落水镇去了。
次子李夔,其时年方十八,跟了鸭嘴村李麻子学木匠,年前刚对了亲,正准备年后娶过门,也刚满了学徒期,闲时在家一件一件地添加工具,张罗着出了师就好挨家挨户做手艺。
三子李民十五,是家中唯一的一个读书人,十三岁上了落水镇读私塾。李民心性玩劣,好调皮倒蛋,一日口渴喝了同窗柳三水壶的水,喝完撒了一泡尿在水壶里,同窗柳三闻了告知了先生,先生不查就知是李民,罚了李民三天站。罚完站李民又往先生寝室里灌泥浆。几经折腾,先生只得来观阳村家访,告知李民的父亲本亭。本亭爱喝酒,一日四餐雷打不少。先生来时,本亭正一个人喝着,招呼先生落座。并将瓷花酒盅递与先生。先生不喝,说了李民近日的玩性。夜里回去时,李民偷偷伏在村口密林里往路上撒石子,先生以为遇了“鬼撒沙”,吓得六魂丢了三魂,一路猛跑回到私塾,头上被砸了好几处枣儿大的包。先生捂着头找了私塾边放竹排的毛廉说了自己遇鬼之事,毛廉道:“‘鬼撒沙’沙不着地,声音也与正常沙粒发出的声音不同,你既然被砸了一头的包儿,就必定是人所为。”先生立马知道是李民所干,第二天就开除了李民的学藉。
李民回到家,翻出父亲本亭的一支鸟枪跟村里的牛老汉成天打鸟,李民别处的鸟不打,专打坟湾那棵松树上的麻雀,坟湾那棵树是棵神树,十二个大后生手牵手才能合抱,老年人常说在黄昏时看得见树上有披头散发的妇人有时在哭、有时在笑、又有时在唱。有时候树杆上还流出人血来。李民却不怕,端了鸟枪一个人就往坟湾跑。神树上藏了成百上千的麻雀,见了李民也不躲避,只是在树枝间跳上跳下地玩耍。李民往鸟枪里灌了一把沙,举起来就是一枪,“嘭”一声响。抬头一望,一个不落,鸟儿照样跳来跳去。打了三天,李民没打到一根鸟毛。村里人背后唏嘘着:本亭养了这么个儿子,连鬼神都不放在眼里。
村里的牛老汉头上没毛,四季不干活,只打鸟。他不打麻雀,专打斑鸠。春天斑鸠下林时爱叫,村里人都打,临天黑垂了两耳听斑鸠下林时呼朋拥伴,几分钟后提着鸟枪往叫声处找,树上就蹲了一堆,在树下死力摇它也不飞,听人说斑鸠长的是近视眼,天黑了就是个瞎子。鸟枪对住斑鸠的屁股打,没有打不到的。到了秋冬,斑鸠下树不叫了,村里没人打得到,只牛老汉照样上山,一个林子一个林子地寻。
牛老汉也在坟湾那棵神树上打过斑鸠。那是十年前,斑鸠没人打,满坟湾全是斑鸠,老牛的枪一响,斑鸠都往神树上飞,黑压压的。老牛忍了三天没打,只在神树下看。从坟湾山下过路的油匠良衡见了,对牛老汉说:“这斑鸠是土地公公喂的鸡,别动那歪心思了”。牛老汉一听,举起枪就打了。也没打到一根鸟毛。回到家病了,村里人问牛老汉为啥要打?牛老汉说:“土地公公是个善菩萨,打了没卵事”。
牛老汉病了大半月,卧病在床,也不吃药。家人劝吃,牛老汉说:“土地公公不敢要了我的命,再不让好,有他好看的。”家人问:“你想干啥?”牛老汉说:“拔他土地爷的皮”。没多久,牛老汉的病真的好了,一起床,又提了枪上坟湾去。才到树下,却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在树下哭,牛老汉“妈呀”一声喊,丢了枪撒腿往家里跑。这次病了半年,盖了三床厚被子还叫冷,直病得全身脱了一层皮,连头上的毛也全掉光了。好了病,牛老汉象换了个人,声音也变了,再不干活,早两年打枪的瘾犯时只在家门口朝天放空枪。慢慢有了元气又开始打鸟,但再不到坟湾去。李民一打鸟,牛老汉就更积极了,每夜两人一起出山。山鸡、斑鸠、黄雀、锦鸡能打回一麻袋回来。一日,二人累了,坐在山头抽烟,李民年龄虽小,早学了烟,屁股上吊了只烟葫芦,卷了喇叭筒两人边抽边聊,牛老汉无意中就说了坟湾的事,李民听了,第二天一个人就往坟湾去。
李民没打到鸟,也没见到又哭又笑的女鬼,回到家,父亲李本亭却直挺挺地躺在棺木里,母亲义玉头挽了白纱抢了李民手中的枪,按住李民跪在本亭的灵前。
送了父亲上山入土,李民就一个人出了家门,翻山越岭,去了南辰府,在南辰府龙水码头谋了个替人搬货的差使,搬到十八岁,自筹了些银两做起了买卖。之后走南闯北,一生攒了不少银两,四十岁时方回乡娶了隔村一个扎灵屋的崔老头的女儿崔氏为妻,仅只生李昊一个儿子,因是中年得子,一心只想儿子求得功名,李昊读书读到二十岁,回乡娶了龙潭镇张员外之女翠春为妻。
四
这李昊结婚三日,携了翠春去龙潭镇岳父家回门。此时正值早春时节,草木开始发芽,山间一片葱茏。李昊在前翠春在后,二人有说有笑,边走边聊。刚过了观阳村头一座山坡,走在当年李昊的父亲李民打鸟的神树下,翠春突然觉得尿急,轻声叫了李昊,说:“我去行个方便,你且等我一等,”翠春说完就转身走到一处拐弯之地方便起来。
这李昊听了翠春的话,站在路边等候。这本是平常不过的事,不料翠春过去了大半个时辰也不回来,李昊就高声喊了几句:“好了没有?”也不见回音。待李昊往翠春方便之处一看,却不见翠春踪影。这一下李昊就蹊跷、慌张起来,四处找寻,双手合成一只喇叭边找边喊,只听得大山的回音,却无翠春的半点声息。李昊直找到日落西山,众鸟归巢,夜色笼罩了远山近树,依然不见翠春的半点身影,李昊只得回家,向家人说起翠春失踪之事。这李民一家听了李昊的经过也慌张急躁,立马请来全村男女老少,人人举了火把,前往翠春方便的山前山后,直寻了一个通宵。没有任何人寻到翠春的蛛丝马迹。李昊既悲且奇,只得一人去了龙潭镇将这怪事告知岳父张震知道,这张震见女儿在回门的路上突然失踪,一口咬定是李昊谋害了他的女儿,请来先生写了一份诉状送往南浦县衙,状告李昊蓄意谋杀了爱女张翠春。
升堂这日,衙卒捆了李昊,按在县衙的堂前,只见两旁衙卒威严,堂上的县官雷腾身着大红官袍,身高九尺,面如关公。不待李昊跪下,那惊堂木就敲得山响。雷腾怒目圆睁,历声一通责问:“大胆贱民,新婚回门,为何将你妻翠春杀害?详实招来。”李昊六魂吓得丢了三魂,待要回话时,早已战战兢兢、语无伦次:“小…人……冤……枉……”雷腾本是个昏庸之徒,见李昊狡辩,不待李昊说完,一声令下,就将李昊责打了四十大板,打入死牢。李民虽倾了家中所有财产托人到衙门求情,也没能救出李昊,这一气之下患了重病,卧床不起,第二年入夏就一命归了西。再一年,李昊之母崔氏贫病交加,又无人照料,也辞世而去。
至此,这李家只剩下茅舍一幢,暂由李昊的二个堂兄李折与李兵照看。其家景已是破落,既是李昊尚且活在牢笼里,也没人敢想那是一条全命。
李昊这一关,寒来暑去,县衙轮番换了八任县官,直至二十二年后,即李昊四十二岁时,衙门突然换来一位新的县官,姓朱,名大国。这朱大国本是寒门出身,自小熟读了三理之学,不仅为官清廉,地理,命理、医理皆无所不精。
朱大国上任不久,就开始一一审讯关押在牢的囚犯,证据确凿的该杀就杀,有的实属错假冤案的,也一律以无罪释放。
待提出李昊升堂审理时,这朱大国看了李昊的宗卷,甚觉蹊跷,仔细问了李昊其妻翠春方便时的方位、年月时辰加以推算,方知翠春并非李昊所杀,乃是地龙所食。朱大国立马叫人备轿,携了李昊来到当年翠春方便之地,叫人掘地三尺,果然从地下挖出翠春的骨骼与头颅来。其时,南浦的子民无不围观赞叹。朱大国举起一根白骨,对围观的百姓说:“古云‘为官通三理’,即为地理、医理、命理,象这起案情,须通地理、命理方能破得,如早几任县官也通此学,这李昊就不必白白遭受这二十余年的牢狱之苦了。”
朱大国问及李昊家中景况,李昊一一做了回答,朱大国见李昊也是读书之人,遂赏了五十两银子给了李昊,将李昊释放出了牢狱。
这李昊出得门来,只觉头昏眼花,差点瞎了双目,幸有好心的一位年长狱卒教了李昊初出牢门须闭了双眼,慢慢睁开才可。李昊谢了这卒,辩了方向,一人踉踉跄跄回到花桥观阳村来。
到了村前,却没人认得李昊,只李昊的堂兄那普生傻儿身着破衣烂衫,赤了双脚在路旁放牛,随了李昊进入茅舍,坐在一旁嘿嘿笑着。李昊目赌这人去房空的家室结满珠网、地下鼠来虫往,四处积满灰尘。早已悲从心起,一人蹲在地下嚎啕大哭起来。李昊的二伯李夔听到了县衙释放李昊的消息,进了李昊家的茅舍与李昊抱头痛哭。
五
第二天,村里人知道坐了二十二年死牢的李昊终于回了家,纷纷前来祝贺,没有不送钱粮、蔬菜、家什衣物的,李昊自是万分感激。村里人见了李昊骨瘦如柴、满脸胡茬、衣衫褴褛,无不感动得男人拭泪、女人哭叫,个个回家取了摸布、扫帚帮着李昊扫地擦屋、摸桌摆椅。有的年轻后生上了屋顶主动为李昊补了屋漏,有的妇人捡来柴火在灶房为李昊生火做饭,就连傻儿普生都帮着李昊织那茅房外的秸杆。李夔之子李折带了李昊来到父亲李民与母亲崔氏的坟前。那坟早已荒废,杂草丛生、坟包瘫塌。李昊一见,心如刀割,喊了一声爹娘,就扑了过去,一人伏在坟前指天而嚎,早惊了坟后槐树上的乌鸦,扑腾腾地离树而去。李昊哭毕,回家拾了铁锄、镰刀,割了坟头的杂草,又垒了塌陷的坟包,摆了香纸烧与爹娘。方哭咽咽而回。
之后,李昊依然在家攻读诗书,立志完成自己的功名。无法维持家计时,一人写了对联、字画上街卖去。一年后,赴京应试落榜,依然以卖字画为生。这李昊写得一手好字,也画得一手好画,李昊所卖的字画,诗是自己做,字是自己写,那画是自己画,就连那章也是自己所刻。早有村人劝诫李昊娶房妻室,留个后人。二伯李夔托了亲友为李昊物色,不料李夔年岁已高,这一年入冬故了,婚事就搁了下来。
转眼又过去了二年,这日李昊背了字画边卖边游,不觉就出了南浦县城,径直往南辰府走来。路经龙塘堰,见了顾莹竟是痴了。那份久埋心涧的爱火突然间燃烧起来。竟不能自已地提笔抒怀,道了自己的情意。
李昊写毕,一人到了南辰府,天已灰暗,在街旁胡乱吃了些东西,择了一处简易旅馆投了宿。只是一夜不眠,望着窗外初升之月,心中尽想着茶亭女人。第二日天刚微明,一人兀自出了旅馆,在街上转悠。不料就来到一处麻衣神算的先生摊前。听前来求卦的一位妇人说,那先生姓孔,是个神算,早已是远近闻名的。这一日孔先生身着一件青灰长袍,头戴莲蓬官帽,正坐在摊上看一本古书。见了李昊,先生双眉紧锁,正欲起身离去,被李昊一声“先生留步”叫得回了头。
李昊上前打了礼,言道:“烦请先生为在下解开心中迷惑。”那孔先生面带神秘之色,一手捋了胸前的长须,看了李昊一阵,笑着对李昊说:“你已苦尽喜来,何须释疑解惑?”李昊道:“先生果真未卜先知,只是不知我这喜从何来?”先生顿声言道:“你且走吧,三个月后的今日你可再来,我在此地等你。”先生说完,起身而去,进了一间木屋的内堂,再不出来。这李昊只得转身离去,一个人又在街上转悠起来。转至中午,自觉无趣,又无心卖画,心中依然恋着茶亭那女子。于是径自回乡去了,待到龙塘堰时,天色已晚,独自在茶亭外站了片刻,斗胆走进了茶亭。
这一刻,顾莹一人正在灶前做饭,听见脚步声转头一看,原来是昨日送诗的书生,羞得心旌荡漾。望着书生一时竟也呆了,二人就这样对望良久,象是久别的故友、前世的知己。对视之后,那顾莹面带喜色,邀了李昊进屋,搬来一张板凳让李昊坐下。于是又加做了两个菜,端酒摆饭,招呼李昊用餐。李昊也不客气,倒了两杯酒,与顾莹对饮起来。
那顾莹本是想推让不饮,端那酒来是招呼李昊一人饮的,不料李昊敬来,自己不曾推让就喝了。那酒一入肚,顾莹就面带桃花,愈发显得美不胜收。酒间,二人自是眉来眼去,心如火燎。酒至半醉,那李昊再不能抑制自己,起身抱了顾莹,转入睡房,一阵狂吻,二人都呻吟起来,各自宽衣解带,立即开始行云播雨。这顾莹虽是过了四十,那肌肤却娇嫩得象浸了玉般的光洁,这李昊却如一只饿虎,既凶又猛。那一晚,风雨迭起,二人如置云端,直至临近黎明,才停息入睡。
第二日,李昊在茶亭用了膳,与顾莹恋恋不舍,各自挥泪道了离别。从此,李昊常走南辰府,并在南辰府卖起了字画,若是满重在时,李昊与顾莹只装作素不相识。满重离了家,二人则重温缠绵、欢爱有加。不料转眼三个月时间已经过去。这一日正是辰州府那麻衣神算孔先生所约的日期。李昊依约来到孔先生的摊前。先生见了李昊忙躬身打揖,言道:“恭喜恭喜。”李昊莫名其妙,一手摸了后脑勺,不知何喜之有,急问先生原由。孔先生嗬嗬笑道:“恭喜先生得了贵子。”李昊疑道:“我单身一人,连妻室都没有,何来贵子?先生莫是捉弄在下了?”先生说道:“你虽无妻室,却有贵子,而且贵子刚刚上身。”这李昊一想,觉得先生所言不无道理,于是说了自己与龙塘堰茶亭女子偷情一事。那先生听了,对李昊道:“那女子本就是你的妻室,因你父上年幼时曾撞犯了神灵,错过了你的美姻。你的怨妻又适逢地龙游山,在它头上洒污,一怒之下吃了你的原配,县衙又将你囚入死牢。你再不得与这女子相会。但你的命中排定有贵子送终,晚年风光。那茶亭女子怀的不是凡胎,而是一对贵种。”这李昊一听顾莹怀了一对贵种。既惊又喜,却因顾莹并非自己的妻室,那贵种又如何成为自己的孩子呢?因问道:“既是贵种,我没名没份,哪有福气受用?”先生道:“到那分娩之日,你且去拣粗壮、肥胖、哭声响亮的一个抱走就是了”。李昊听了,半信半疑,付了二两银钱,千恩万谢辞了先生,一人又回到龙塘堰来。
碰巧满重又收茶米去了,顾莹留了李昊在茶亭过夜,备了好酒好菜款待李昊,待夜深入了睡,顾莹方将自己有了身孕一事告知了李昊,李昊自是高兴,就将自己在南辰府那麻衣神算的话告诉了顾莹,顾莹又将她那晚所做的梦说与了李昊。二人既知这是上天安排,更是恩爱有加、情深意重。
话说满重多次下到南浦、峻陵等地去收茶米。因山地人口分散,很多人家居在深山偏僻之处,所以挨家挨户收那茶米实非易事。数月下来,家中虽收了近千斤茶米,却把满重累得又黑又瘦,夫妻二人眼见这大包小袋的茶粮也够一年吃喝的了,所以就再不去收了,顾莹在家炸了油糕、煮了山鲜,服侍丈夫在家安歇。
却说满重歇了两日,觉得身体回了本,晚上就急不可耐要与顾莹行房,顾莹推脱了一阵,只得将有了身孕的消息说给了丈夫知道。这满重一听妻子有了身孕,这一喜非同小可,高兴得泪流满面,慌忙点了高香烧与家父、祖先知道。一个人屋里屋外叫着“我有孩子喽。”欢喜得自己都成了孩子。从此也不上山,日日侍候顾莹吃喝拉洒,顾莹那肚子也一日比一日鼓了起来。
再说峻陵太常顾莹的父母顾仁堂与詹氏得知女儿突然有了身孕,也喜得欢蹦乱跳。早年因小女儿顾玉死于身怀怪胎,这些年又因大女儿顾莹不曾生育。心中一直压着一块磐石,老两口一来年岁已高,二来不便打扰女儿的生活,所以自从顾仁堂辞了在南辰府汗林书院的任教一职之后,就再无心出门,老两口在家自给自足,清清淡淡地过着晚年寂寥的生活。
这一日不想女婿满重挑了礼来向二老道喜。一听女儿顾莹怀了孕,这二老喜得哈哈直跳,待相互看时,三人脸上都喜得挂了泪水,慌忙收拾着锁了家门,三人一并来到了龙塘堰茶亭,二老一见女儿果真鼓起了肚子,又是一番欢天喜地。
顾仁堂为了保险起见,又请来当地的老中医邱神仙为顾莹号了脉,确定顾莹怀的是双胞人胎后,方安下心来,二人商议索性住在茶亭侍候女儿,直到顾莹分娩。
自从顾莹的爹娘守在茶亭侍候顾莹,李昊来的次数就渐渐少了,有时匆匆在茶亭喝口茶,与顾莹互相交换一下眼色就恋恋不舍地走开。回到观阳村,李昊要么是在隔壁家买只鸡送到龙塘堰,偷偷放在茶亭的桥墩下,要么是拿包蛋挂在茶亭外的木檩上,望一眼顾莹就走了。直到过了很久,李昊才得了个机会跟顾莹说句话,问了顾莹分娩的日子。
分娩这日,天色已晚,李昊一人偷偷躲在茶亭屋后的杂林里,静待顾莹的动静。直至深夜,方听得顾莹在房内哭喊起来。一盅茶功夫,就传出两声尖历的婴儿啼哭声,李昊就飞身从窗口爬了进去。
这满重与顾仁堂一家正忙着接生,忽见一个陌生男人冒昧地闯进睡房来,正不知是何原因。那满重待要喝赶李昊,却被顾莹叫住了,顾莹斜卧在床上,因刚刚分娩,脸色苍白,头发凌乱。顾仁堂与詹氏夫妇都怔怔地盯住顾莹,过了半晌,顾莹含了泪对丈夫与父母亲说:“让他抱一个孩子去吧。”这顾仁堂莫名其妙,又似有所明白,不再赶那李昊,只和满重看一会顾莹又看看李昊。李昊不便体贴顾莹,只一个箭步走到床前,依照麻衣神算孔先生的嘱托,拣那哭声粗大的婴儿包了抱在怀里,不待满重反映过来,就夺门而去,一个人借着朦胧月色,喜得哼哼直叫,一路往南浦花桥而来,直至天快亮时,方回到观阳村。
六
李昊这一路连奔带跑,又分外小心,心怕摔了孩子,又怕孩子着凉,一路跑去了十余里,方止住脚步,脱了自己的长褂加在孩子身上,紧紧贴在胸前,再小心翼翼地往家里走。
其时正值初夏,满山遍野树长叶茂、葱葱茏茏、鸟语花香,山野之间,一片生机盎然。待李昊回到观阳村时,天空已初露晨曦,有早起的村里人已牵了黄牛在村头放草。眼见李昊一大早抱了个孩子慌慌张张进村,踮起脚,正疑惑地向李昊这边张望。
这李昊正待进门,却迟疑了一下,转身又往村尾的堂兄李折家里走。此刻,李折与其妻王氏已经起床,李折在檐前磨刀准备上山砍柴,那王氏在廊下正对着镜梳头。两个孩子李香与李幼尚未起床。李昊进了李折的院子,早让李折夫妻看见了,李折迎了上来,与妻子王氏齐声惊道:“堂弟,你抢了谁家的孩子?”
李昊止了脚步,兴高采烈地对李折夫妇道:“这不是抢的孩子,这就是我的孩子,快快快,给我孩子喂些吃的,他饿得受不了了。”王氏急忙从李昊的怀中夺过孩子,抱着端详起来。只见这孩子不哭不闹,早睁了双眼正滴溜溜望着王氏。那红艳的小唇上下翻动,正打扮嘴要吃的呢。李折也凑过头来好奇地看。不待再问李昊,就往屋里喊李幼的媳妇张氏。这张氏刚分娩三个月,也生了一个男孩,取名李守,小名洋洋,正值哺乳时节。张氏从里屋出来,见了婆婆抱着个刚落地的婴儿,忙问是谁的孩子?王氏不答,只叫张氏快喂。张氏接了婴儿,当着众人的面就撩了衣襟,将孩子的小嘴往那鼓胀胀的乳房边送。
这孩子一见乳房,那小嘴立即伸了过来含了乳头,那小腮一起一落地吮起来。张氏喜得咯咯地笑。这一家人又都仰头望着李昊,问这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昊见孩子吃了奶,心中高兴,遂取来板凳与众人坐了,将来龙去脉一股脑儿告诉了堂兄一家,这李折、王氏和李香、李幼还有张氏与李香的妻子唐氏听了李昊的经过,无不喜得拍手蹬脚,都称这是一段美缘。只这李昊没说顾莹是在龙塘堰摆茶,而是在南辰府以摆摊为生。这李折吩咐李香烧水、李香的妻子唐氏进屋找了孩子李谦小时穿过的婴儿小衣。王氏去找洗澡的木盆、毛巾。一应齐了,张氏抱了孩子方进屋浆洗。张氏抱着,李昊抓了小脚,李折放水,那王氏拾起汗巾轻轻擦洗。这孩子非但不哭,见了水竟发出呀呀的呢喃。众人见了无不称奇,更是喜得眉开眼笑。待穿戴齐全,张氏抱起,这孩儿竟沉沉入睡。张氏轻轻放在自己的床上盖好。直到午后,才睁开小眼,张氏又喂了一顿。
这李昊见孩子安顿妥当,喜得一人跑回家,整理一番屋子,又翻出几吊钱来,交与李香的妻子唐氏,让唐氏替自己上街买些孩子的穿戴、吃食与用具,唐氏接了钱立马收拾一番,上街去了。
这一日,观阳村不论男女老少,都上李昊家来看孩子,个个拉了李昊走到一旁问这孩子从哪来的?李昊一会儿说是自己生的,一会儿又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几个年岁大的则相互说道:“不用问了,想是从哪抱养的吧?”李晃又是点头又是摇头。李折、李兵一家则帮忙张罗着备了酒菜,依照村里的风俗为孩子办起了酒席来。
这是李昊家几十年来第一次办的一桩喜事,那李折与李兵兄弟早偷偷摸了把泪,喜得扫了那布满蜘网的神龛,点了蜡烛与香纸,对爷爷李本亭与叔叔李民道:“李昊兄弟终于有后了,万望爷爷与叔叔在天之灵保佑孩子吉祥安康、无病无灾、健康成长。”
酒席摆好,村里人都蜂涌而至,有的带来豆粉,有的抱了鸡蛋,有的带了布料,有的提来两斗粮食,一时间李昊家沸沸扬扬。依照当地习俗,一样不落地办起了落地酒。只是这李昊家有爹有孩,却没有娘。村里人自是一番热闹与感叹。直至夜深,方散了席,纷纷祝贺渐渐散去。
这李折、李兵与李官二儿子李青三家十余口男女老少坐在席前,商议给孩子起个名字,李折又提议孩子暂由李香的媳妇张氏养着,好方便吃奶。待孩子稍大些,再由李昊抱来自己养。众人都点头同意,李昊又给孩子起了个名字,叫李兴,意誉从此李家兴旺发达起来。
之后,唐氏带养着两个孩子李守与李兴,这李昊依然一边读书一边上街卖些字画,每日回家必来看望孩子不在话下, 这光阴也就浑然而过。
七
再说那日顾莹生产,因是中年生子,加之怀了双胎,所以家人没有不忧心肿肿的。还好那詹氏本就是个接生婆,只有她拍了胸部告慰女婿与丈夫,保管没有问题。于是,一家人生火烧水,备了各种所需的物什,只待顾莹生产。
这詹氏早就暗暗备了香纸,在茶亭外的当方土地庙前压了胎钱,化了一碗催胎水搁在顾莹的睡房里,到了深夜三更,顾莹喊了一阵痛,不料果然生产顺利,安然产下一对男婴,这詹氏自是手忙脚乱,又剪又包,还要照顾女儿。那满重也不避让,屋里屋外,跑得一个螺陀似的。正安顿顾莹上床睡了,詹氏还在伺弄两个孩子,不料那李昊冒然从窗口翻了进来,早吓得满重与詹氏那眼盯得比铜铃还大,屋外的顾仁堂也闻声走进房来,三人怒目圆睁地盯着李昊。
这顾莹一见李昊,心中自是高兴,万千话语却一字不能表达,也呆呆看了李昊半晌,恐怕满重伤了李昊,忙叫李昊抱个孩子快走。
原来李昊与顾莹偷欢时说了自己的身世,却没说自己是南浦花桥人氏。顾莹听罢,嚎啕大哭,万不知这世间还有这等冤枉悲惨之事。二人自是一番拥抱告慰,这顾莹也就更加喜爱起李昊来。
待李昊走后,这满重与顾仁堂夫妇却蹊跷无比,还是头一遭遇到将自己亲生的孩子拱手送人的。也就在这一刻,那满重似是知道了个中原由,立即摔手而去。一个人走到堂前,木然而坐。只顾仁堂夫妻望着女儿,等待女儿回答。
这顾莹想了片刻,即叫母亲詹氏喊来丈夫满重,编了故事说出送儿给这翻窗人的来龙去脉。顾莹说:“这男人是映雨庵王道婆的儿子,并非我的情人,三年前我听说映雨庵的菩萨很灵,我便背着满重前去许愿,求菩萨送我一个孩子。不料我连抽三签,那签都说我命中无子,我便失望而回。第二年我又去了,还是求子,依然抽了三签,菩萨还是不答应我的请求。于是我一人在庵前痛哭。恰被庵中的道婆发现,问了我的难处,我如实讲了,道婆说:‘你若有坚强的意志,这世上万没有不能完成的事情,你且说说你的家世人物,我来找出个中原由,然后对症而治,没有不能实现的’。我听了道婆之言,心中又生一线希望,于是我就说了满重的祖籍、脾性以及家妹发生的怪胎之事,这道婆听了我的经过,立即知道了我不育的根由,道婆说:‘江渐与湖湘相比,属一阴一阳,如今你与江苏官人配婚,必是阴阳相克,这于你没有损伤,而于你的官人就不同了,他必是内火伤精,所以你们多年不育实属必然。加之你的心中常有家妹怀了怪胎的阴影,所以你便信了命运。从未往这方面着想,如今我有一个方子你去取来,保你二年以后必得贵子。’我急忙问了,道婆说:‘过南辰府至贵州铜仁有一山,那山名叫大阴山,山下有一池,一丈见宽,形同会阴,全是整石生就,凡是世间不能生育的男女逢每年七月七日半夜子时取来那大阴山的水各喝一半,不出三月必能受孕。’我一听道婆的话,自是欣喜不已,却苦于不能前往,依然痛哭起来。道婆一见我哭得伤心,就起了恻隐之心,叫我在这年的七月八日来庵中取水便是。我问水从何来?道婆说她家有一小儿,名叫刘山,已经三十有五,早年死了妻子,只生有一个小女,她说‘我叫他给你取来便是。’我听了道婆的话自是万份感激,于是回家等待,直到这年的七月八日我匆匆去了映雨庵,不想那刘山真的从贵州大阴山为我取来了那大阴水。我自是喜不自胜,立马接了,临别我对那刘山说:‘我若真的怀了孩子,如是单胎我便让他认你作干爹,待他长大成人保能为你养老送终,若是怀了双胎我必送你一个,今日之话我若食言,必遭天谴。’说完我便回家,悄悄给官人倒了让你喝下,然后我也喝了另一半。不料没出三月,我就真的有了身孕。所以今日一见他来,我方遂了心愿,万望官人见凉。”
这顾莹如此一编,倒也合情合理,直说得那满重立马换了笑脸,父亲顾仁堂与母亲詹氏没有一个不信的。个个合了双手,连叫阿弥陀佛、谢天谢地。这满重立马端来热水让岳母为宝贝儿子浆洗。那顾仁堂却走进灶房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鸡肉,亲自递给女儿顾莹。待洗了孩子,好生包裹起来,这边顾莹也一口气连汤带肉吃了一只鸡,这时天也亮了,顾莹抱了孩子沉沉睡去,这满重与岳父岳母则又忙碌着烧火做饭。
吃过早饭,满重与妻子顾莹商议给孩子起个名字,顾莹略作思考,便对满重说:“就叫满意吧。”满重一听,甚为高兴,于是打扫神龛点了香烛,祭拜了祖先与父母,自是又哭又喜。满重家在江苏,这落地酒自是免了,但还是备了厚礼去了南辰谭忠家。向谭仁与谭明兄弟报了喜。这谭仁、谭明也年岁已高,膝下早儿女成群,听了满重来报,生了一个胖儿子,也喜得欢乐无比,那谭仁命夫人宋氏备了一对银躅子、一把纯金长命锁,又备十几匹绸布送与满重。那谭明送了一封银子,又备了两担谷子、两缸好酒、抓了几只母鸡、上百只鸡蛋送与满重。还为满重找来一辆马车,嘱咐满重好生养着孩子,一有空隙就来看望。满重自知这谭家重情重义,心内想着这恩情太深,怕是难以报答,不便口说感谢。上了车,只抱了双拳,向谭仁、谭明一一致意,方回到龙塘堰来。又备了糖糕、酥果,凡是过脚来喝茶的远客,一一奉送。
这顾仁堂夫妇一见女儿生了孩子,喜得整日嘻嘻呵呵,送茶端水、烹鸡煮蛋、换洗尿布样样一应俱全。这小小的茶亭一下子热闹喜气起来。
七日清晨,詹氏为婴儿满意洗澡时,见那扎了黑线的脐带已然掉了,那肚上的肚脐有一个指头长,却光滑无痕,这詹氏慌忙找来剪刀、黑线想再扎一次,却被顾莹挡了,顾莹笑道:“不要再扎了,世人都是平脐,我儿长个长脐又有何妨?”这詹氏望着女儿,不便再扎,又找来桐油、灯盏,用手沾了桐油在灯盏上烤,直烤得手指发烫,然后烫那肚脐。
烫了肚脐,这詹氏就给满意洗澡,一日两个澡,洗着洗着,这孩子就象那发了酵的面团,秋去冬来,那个儿就一天一个样地粗大起来。不仅活泼爱动,还成日咿咿呀呀,跟着大人学起话来。
这顾莹自分娩那日与李昊一别就再没见李昊来过,心中甚是想念李昊和那亲生的孩子,这思念独藏在她一个人的心涧,想起李昊孤身一人,抱了那刚下地的孩子如何养得活?不免暗自痛哭流泪。闲暇之时,就叫满重上街买来笔墨砚纸,仿着李昊开始写诗。独自写了,端详一番,觉得满意的就留了下来。不写诗时就一人搬了一张板凳独自坐在桥前,当月观天,心中甚是无奈,却又无计可施。一日,顾莹望月思人,心潮澎湃,取来笔墨即兴而作。
写罢那泪就顺着脸颊悄然而下。这一刻,满重早已睡了,那远山近树一片朦胧,就连身后的茶亭也遁隐在旷夜之中。广袤天空月如弯勾、繁星密布。虽是桥下流水淙淙,但整个世界依然显得寂静神秘、深不可测。这顾莹望罢弦月,正待离去,却突然发现自已的头上坠了一粒明晃晃的星星,那星星一眨一眨,似有灵性,正对着顾莹似说似笑,无比亲昵。这顾莹见了那星星如同见了亲人般亲切、激动,那星星见了顾莹也亮得更加晶莹剔透,似乎从天空又降下了许多,与顾莹只有咫尺之遥。顾莹甚感稀罕,于是又仰头与那星星对视,望着望着,似是将心中万千的思念都说与了那星星,心情立即爽朗舒畅起来,待到夜色更深,自觉甚是困了,方与那星星依依而别。进了茶亭,上床睡了。
从此,这顾莹一到思念孩子与那书生李昊时,就一人站在桥边望星,那星星也象与顾莹约好一般,总是情深意长地等着顾莹,尔后就与顾莹默默相对,此时正所谓无言胜有言、无声胜有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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