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鸳鸯蝴蝶张恨水,愤青骂遍英雄。是非成败企能空,管他青山在,几度翻脸红。文艺壮年蜗居上,笑看新楼重重。一罐可乐喜相逢。悠悠多少事,尽在和谐中。”
——调寄《临江仙》
几句世情表过,各位看官便知,这篇小说又是现代人说古事。这现代人为何偏爱说古事?列位,其中好处只可意会,一般人我不告诉他:说得好时,自有现代人捧场;说得不好时,却没有古人问罪是也。
且说天下事,难逃“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就是说雄起时难免兴致勃勃,颓败时总是忽忽拉拉。原因何在?古人早已自问自答。
《左传》说:问罪于己者,雄起;伐罪于人者,颓败。但问罪于己谈何容易?谁不非诚勿扰、自我欣赏?谁不得过且过、想唱就唱?让我自我批评、自我监督?我跟你急!
到头来终于“你方歌罢我登场,各领风骚数百年”,“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然而数千年帝王将相你争我夺、尔虞我诈难道只是一番白忙?掩卷长思,江水悠悠东流,心头总有些“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的婉转低唱。
诸位有闲,且听我说书分解!
一、 初相遇
一、刺鲨
辽国乾统元年(1102年)北国宁江州夏日清晨的榷场。
这榷场是女直人贩卖兽皮、生金、药材、珍珠等土产给城中契丹人的市场。此时这里晨雾尚未化开,一个十六岁左右的精悍少年蹒跚而来。他的腿显然受了伤,左腿和左脚都用粗布包扎着,洇出血色。他用右手提着一只麻布包袱,背上负了兽皮鞘包裹的双刀。
少年在市场里找好位置,把粗布包袱解开铺在地上,便静静地注视着渐明的晨曦,开始等待。
晨曦里,看得出这少年浓眉下一双亮眼,如海水般爽朗明澈。连着鬓角的浓发,如厚厚的牧草,在风中起伏着雄浑的波浪。当赶早市的契丹女人心里暗自赞叹“好一个英俊少年”时,便不由得低头去看他的包袱。那里面是三颗珍珠,最大的一颗宛如鸽子蛋,银色珠光中又泛着绮丽的霞色,宛若未放的桃花。
少年注视着远方,似乎在回想采珠时那惊险的一幕。
那天清晨,侍女正在给大辽兴军节度使萧挞不野九岁的女儿萧若柔梳妆,她嘟着嘴,在为即将开始的私塾课生着气,又暗自思忖着怎么能逃过这一劫。赶早市回来的侍女说榷场上来了个好英俊的哥哥,带来了三颗好美丽的珍珠。她们说,若是把这三颗珍珠戴在若柔身上,她会象现下皇上最宠爱的萧瑟瑟那么好看呢。
萧若柔听了就高兴起来,披散着头发去看那少年,侍女慌忙忙忙跟着追出去。那是他们第一次相见。
她披着一袭绣着银杏叶的湖绿色长棉袍子,长长的黑发象遇了风的瀑布;她的眼睛他再也忘不了,那是如同玉兰的花瓣,却有着甜梦样的黑色。她象个小仙女那样看着他,他们的目光如同一样清亮的水融汇在一起。
萧若柔低头看那珍珠,那珍珠就映出她黑眼睛里的光彩。女孩对少年说:“哥哥,你跟我讲讲你采珍珠的故事吧。”
于是,他就磕磕绊绊地用契丹话对她说了。
这少年是女直族完颜部酋长盈歌的侄子,名叫谋良虎,他是为了给叔叔换很贵重的药才去东海采珠的。当他憋了口长气,腰间绑着块礁石,手擎单刀第三次潜到海谷时,惊喜地发现了那只大蚌,那只大蚌挣扎着夹伤了他的手。他的血便象一抹朝霞般飘拂在青蓝的海水中了。
谋良虎尽量小心地剖死了大蚌,他感到气息已然不够了。
就在他准备带着大蚌上浮时,却瞥见一团黑影敏捷地袭来,那是一只虎鲨。背鳍如同战旗高耸,眼睛如死亡般的冷。
谋良虎知道他不能动,否则在上浮的半途,他将无法抵挡虎鲨从下而上的袭击。他于是决定对峙。
虎鲨扭动着身躯,选择着这新奇猎物最虚弱的部位,它决定就从腰腹部下口,在血液喷溅中最大限度地享受那咀嚼的快感。但令它惊奇的是,今天的猎物并没有按它的预想落荒而逃。
谋良虎已感到头皮刺麻,仿佛思绪正游离开躯体。就在这时,他感到黑影向他扑来,他扭身挺刀,刺向虎鲨头侧,感到疼痛的虎鲨敏捷地扭身,刀刃在坚韧湿滑的鲨鱼皮上划过,虎鲨身体带动起的旋流反倒让谋良虎打了个转。气息用尽的谋良虎感到自己肺部好似要被撕裂,即将昏晕。
这时,恼怒的虎鲨扭头又反扑过来,谋良虎用最后的气力本能地俯身,挺刀向鲨鱼那白色的腹部划去。他感到刀划入了虎鲨的身体,便用最后的力气把刀往深处塞去,然后在意识消逝之前,他把自己的身体挂在了那刀上。
五国部的渔民在一汪血海中发现了谋良虎和虎鲨。他们象依偎在一起的情侣。气息奄奄的谋良虎左臂夹着那只大蚌,右手依然握着他的刀。
二、遇虎
谋良虎讲述这故事时,有一列骑兵通过榷场,在他身旁停驻。骑兵停下时,百姓便匆忙散去,仿佛水塘边的麋鹿遇见前来饮水的虎豹一般。
马队中居中的青年身躯浑壮,怒目如金蟾,阔口若鲶鱼。此人是朝中新贵萧奉先的弟弟萧保先,正挂了个钦差的名头巡游各地、耀武扬威。
他得知哥哥的政敌萧挞不野刚刚被皇上贬为兴军节度使,便找上门来落井下石,趁机勒索。此时萧挞不野万般无奈,正率军陪他去围场打猎,凑巧路过榷场。
萧保先见一个蛮族少年对若柔诉说着故事,若柔眼中满是钦佩目光,心里可大大不忿了。他让亲兵将珍珠连包袱捡起交给他,把最大的珍珠捏在肥滚滚的手指上,那珍珠似有灵性,光彩瞬间黯淡了。
“这珠子是鲨鱼眼弄成的假货,不值几个钱。”萧保先蛮横地说,他撇了撇嘴,亲兵就随意往地上抛了几个钱。萧保先就把珍珠收在了怀里,拍马要走。
观看的契丹和女直百姓,对于辽国权贵强取豪夺女直人财物早已见惯,此时都沉默不语。有的固然同情这少年,有的却早就心怀妒忌,此时不免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
萧保先纵马欲行,马儿却走不得。他低头看,谋良虎用未受伤的右手握住了马辔头。萧保先撇撇嘴,猛挥马鞭,胯下的“赤鬃黑风兽”前蹄踏动,马首挣扎,却丝毫动弹不得。萧保先瞪起眼来,就要发怒,却正迎上谋良虎锋利若剑的目光。
“你个大胆女直蛮子,拿鱼眼冒充假珍珠蒙骗,左右快将他拿下。”
围观百姓听了都心里黯然。契丹贵族、无赖在榷场强取豪夺不成,最卑鄙的手段便是以诈骗的罪名拉女直人去衙门见官。那衙门是契丹人开的,哪里有女直人的公道可言?大家眼见这大好少年要身遭巨祸,连先前幸灾乐祸的人都不禁起了恻隐之心。
见萧保先的亲兵迎面扑来,谋良虎右手松开辔头就要拔刀,却见一个稚嫩身躯挡在胸前。萧若柔举手止住来兵,很坚定地对萧保先说:“那珍珠分明是真的,你既不诚心买,就该还给这个哥哥。”萧若柔见过父亲接待萧保先之后回家发脾气,她知道这是个恶人。她见这恶人又来欺负英俊的哥哥,便挺起胸膛要保护他。
陪同的萧挞不野见小女儿如此作为,心内倒颇为惊喜。他一直教导女儿要刚直不阿、柔中有刚,不想女儿小小年纪倒真做到了。面对如此情景,他不动声色,只把眼睛看着萧保先。
萧保先看得出萧挞不野意图袒护这女直少年,心中暗恨,嘴上却哈哈一笑,对少年说:“你说这珠子是真,我说是假,如何分辨?不如你随我前去围场射猎,若你射获的野兽多过了我,那证明长生天眷顾你,这珠子便归还你如何?”
萧若柔听了,皱着眉头思忖,终于回头踮起脚,俯在谋良虎耳边说:“哥哥,把珠子给了他吧?他那么凶,肯定会伤害你!”
萧保先隐约听到萧若柔说他凶,不但不怒,反而觉得得意。他索性把珠子从怀中取出,装作大度地甩给萧若柔,狂笑着说:“这珠子暂且交给你保管。好在你这哥哥自己知道分量,不敢跟我较量射箭,否则,我定让你明白谁才是这世界上的大英雄。”他说着顺便摸了若柔的脸颊。
萧若柔痛惜地接过包袱打开,却看到那珍珠又恢复了光彩。萧保先的随从都冲着谋良虎调笑,料他不敢应战。
谋良虎却沉声应道:“就依你的主意。若是我赢了,须将珍珠还我。”
一行人来到山里的围场,萧若柔在山上搭起的帐前坐定,把那包袱紧紧握在胸前。这边萧挞不野燃起线香计时,却见那边萧保先的亲兵为谋良虎拣了匹羸弱瘦马。萧挞不野怕这女直少年太受欺凌,便亲自给谋良虎一张自己用的硬弓、两壶羽箭。围场四周的军卒开始击鼓呐喊,惊吓猎物,射猎开始了。
谋良虎的马儿本就瘦弱,非“赤鬃黑风兽”可比,而且每当猎物出现,特意跟在旁边的萧保先的亲兵便纵马冲撞谋良虎的瘦马,令他失去机会。但犹然如此,谋良虎总能凭敏捷的眼力,抢先发现猎物,举弓便射,羽箭每每从人缝里穿出,竟然也猎获不少,令人惊叹。
天色将晚,山影渐阴,围场里的猎物已然不多。萧挞不野已经落后,萧保先有亲兵暗中作弊相助,早已领先。萧若柔看着记载猎物的粉牌,见谋良虎虽然射到了不少飞鸟、野兔,但大猎物还落后萧保先两只,心里好不着急。
忽然间,林间山洞里一直藏着的三只麋鹿终于耐不住恐慌,窜了出来。谋良虎和萧保先恰在附近,连忙追逐而去。
谋良虎出箭飞快,连发双箭,已有两只麋鹿脖颈中箭倒在地上。他正要射第三只时,坐骑被萧保先的亲兵撞得突然失足,往前跪倒。
好个谋良虎不等马儿翻身,已跃在空中,趁势把箭搭在了弓上。萧保先见状赶忙抢先射出一箭,却射得偏了,把剩下的麋鹿惊得跳了起来。谋良虎落在地上,稳稳地出手射得了这第三只麋鹿。
围场里鼓声雷动,更响起萧若柔清亮的喝彩,谋良虎已知自己扳回了局面。此时谋良虎马前草丛中突然又钻出一只獐子,他兴奋之下反应更快,拔脚便追。忽然听得萧保先在背后大叫:‘箭到了’,他猛回头,恰见两箭迎面到。他不及细想,侧身避过一箭,探手已将另一支箭抄在手中。鼓声顿听,场边人看得个个呆了。萧保先本想假装失守,射杀这少年,见他如此手段,颈后寒毛耸立,做声不得。
谋良虎接箭后并不停留,就势以手中箭搭弓射獐,弓弦响处,獐子已倒地。
此时不独萧若柔,连那萧挞不野及众辽军都由衷地喝起彩来。那萧保先气急,呼喝一帮随从纵马在围场中搜寻,却一时再寻不得猎物,连鸟也不再飞过天际。众人都将忐忑目光看着线香,不多时,线香燃尽,谋良虎赢了。萧挞不野麾下的军卒都为这个异族少年喝起彩来。
谋良虎的脸蛋红扑扑地,来到山顶。萧若柔将攥得紧紧的包袱还给他,他握着她的小手把包袱推到她胸前,对她说:“你,我的恩人,这珍珠给你。你长大了,我守护你,保护你,一辈子。”
在场的契丹贵族、将士听这女直族的野少年竟然用生疏的契丹语说出了这样的话,都呆了,心里想:这正是赖蛤蟆想吃天鹅肉了。只有懵懵懂懂的萧若柔开心地抿嘴笑了,她觉得这个哥哥很勇敢,很英俊,于是她点了点头。
二、期荣得辱,轻浮朝堂欺无种;同仇敌忾,宁罪君子勿小人
天庆二年、宋政和元年(1111年)九月,秋高气爽,大辽皇帝耶律延禧率领群臣,在南京析律府德胜殿接见了大宋钦差。
当时的辽、宋,可谓东亚双雄。辽国是契丹族建立的北方大帝国,她东至日本海和库页岛,西至阿尔泰山,北至黑龙江,南京析律府就是如今的北京,可谓幅员辽阔。
辽国的民族北边以契丹人为主,南边以汉人为主,于是辽国顺应时势,创立两府体制以北院枢密府、南院枢密府来管理国家。辽国是当时东北亚版图最大的国家,领土西窄东阔,宛如雄狮横卧。
宋国版图圆润,宛若绣球屈居狮子之下。但宋国历史文化悠久、经济繁荣,人口最多,国力足以与大辽匹敌。
辽、宋作为当时东北亚最具实力的大国,曾经相互争雄。1004年,辽国最有作为的萧太后和宋国颇有作为的宋真宗打了一仗,互不能胜,也互相赢得了尊敬,于是签订了“檀渊之盟”。檀渊之盟后,在宋朝年年纳贡五十万两白银的条件下,两国和平共处已逾百年。这次,宋朝遣使是为庆贺大辽皇帝耶律延禧的生辰而来。
大辽群臣来的很齐,情绪比较高昂。大家以一种逛庙会的心情等待着宋朝钦差的光临。理由很简单,这次的钦差不是一般人,他是个太监,而且是执掌大宋军权的太监。
鼓乐齐鸣,宋朝钦差终于在百官翘首以待中光临。
缓慢走上大殿的正使是个斑白胡须的腐儒,他是宋国端明殿学士郑允中。群臣见他颌下胡须已然失去兴趣,纷纷将目光转向后面的副使童贯、童大太监。
童贯五十岁左右年纪,身形颇为高大健壮、面皮黧黑,整个人看起来如同擦了油的一门铁炮,很有些威严。他鼻梁甚高,法令纹很深,加上瞳孔收缩,乍看去确实让人如芒在背。但是,也许由于刻意强调威严,他面部的每一根线条都因抽紧而显得过于深刻了。
此时,仿佛担心辽国群臣轻视,他每一步都走得格外稳重、每一步都尽量做到顾盼自雄。这反而让本来为他形体震慑的辽国群臣又重新感到可笑,进而轻蔑起来。
当童贯一步步沉稳以至于沉重地走上德胜殿时,他显然听到了辽国群臣渐渐涌起的讪笑,感受局面失控了。此时,他不禁有一丝后悔,想起了出使前的往事。
在出使大辽前,童贯在对西面弱小的吐蕃、西夏用兵中意外地顺利。在劳民伤财、结怨睦邻之余,确实为宋国争得不少土地。这使他的自信心膨胀,有了一种孤独求败的感觉。也许是由于身体残缺带来的屈辱,童贯格外希望他的威风得到世人的承认,他的功业能够名留青史。
五年前,辽国接受的西夏的恳请,曾派知北枢密院使事萧得里底、知南院枢密使事牛舒温出使宋国,力压宋国归还了侵占西夏的部分国土。这让童贯很不服气,于是在扬威西域之后,他把目光盯向了大辽。他向徽宗皇帝请求,借机到大辽考察,以图有朝一日,收复被大辽屈辱夺取的燕云之地。
宋朝的徽宗皇帝赵佶是个历史上有名的轻浮人,此时正醉心于寻仙求道,争取达到腾云驾雾、出入凡仙的逍遥。他骄奢淫逸已久,围绕在周围的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一班佞臣,为首的是号称“六贼”的蔡京、王黼、童贯、梁师成、朱勔、李邦彦,咱们的童大将军排行第三。
一心成仙的宋徽宗听了童贯的雄心壮志也不淡定了,跟打了鸡血似的,很兴奋。因为“燕云之地”非同凡响。
想当年,石敬塘为了自己当皇帝,把传统上由汉族政权统治的“幽云十六州”割让给了契丹族政权大辽。宋朝立国后,这一地区就成了辽宋纷争之地,很象现在中东的约旦河西岸。
对于宋朝来讲,这一地区是军事屏障,是祖先世代居住之地,寄托了多少热血男儿恢复故土的梦想;对于大辽来说,算政治账,这一地区不是我偷来抢来的,是合法取得的,理应归我所有;算经济账,这里水土丰盈、物产丰富,不容有失。双方本着各自的立场征战不休,直到签署“檀渊之盟”。
所以,宋徽宗听说童贯有恢复燕云之地的理想,当然高兴:童爱卿这是要当民族英雄啊!他当了民族英雄,我岂不成了千古圣君?这事儿我得支持!于是,徽宗皇帝立刻就同意了童贯出国考察的请求。
反而是大臣安尧臣提出了不同意见:“圣上,童大将军的威武,我们是无不钦佩领教的。但是,童大将军以宦官身份出使大辽,会不会让大辽误认为我朝中无人啊?”
安尧臣尽量把话说得含蓄,那意思是:“这宦官嘛,他是主管内宫的,就因为他工作的特殊性、光荣性,才在上岗前被割去鸡鸡的嘛。你现在让他一个搞内交的人跑到外国搞外交,人家外国会不会纳闷呀?--- 咦,你们有鸡鸡的人那里去鸟?--- 皇上,这你让我们这些有鸡鸡的大臣脸往哪里搁啊?”
此时的徽宗皇帝已修炼到看透红尘、贯通古今的境界,他觉得安尧臣的观点很庸俗。于是,徽宗皇帝回答:“童爱卿连败吐蕃、西夏,威振大辽,契丹人都成了他的粉丝。他出使契丹,必定‘红旗招展、人山人海,那是相当地轰动’。让他出使,奇妙无比啊。”
满腹经纶的安尧臣立刻卡壳了,他感觉自己跟圣上不在一个频道上。
这时,大臣宇文虚中跪下,和了个稀泥:“圣上,让童大人单独为使,太超前了。依臣愚见,让郑允中大人为正使,童大人为副使。如此搭配,一个男人,一个太监,方显我朝风范。”徽宗恩准,郑、童二人就这么来到了辽国。
童贯把思绪拉回,此时后悔已于事无补,他已置身殿上,面临大辽群臣言语机锋。
郑允中宣告贺表、履行礼仪已毕,天祚帝耶律延禧安排国宴以表答谢。几巡酒过后,大家的思路打开,气氛就活跃起来。
辽国南院枢密使耶律俨,把目光定在童贯下颌十数根胡须上。说来奇怪,这童贯虽然是太监,但下颌竟然生有胡须。这在生理学上是讲不通的,因为失去了“物质基础”,怎么会长出“上层建筑”呢?
只能推测,宋朝时,作手术已有收受红包之风,看来童先生在动手术时送了大大的红包,因此在成为童公公后,才能够以残存的激素滋养十数根胡须,迎风飘扬。
童贯深爱这十数根胡须,以此为傲,所以留得很长,梳洗得很亮。
耶律俨始而惊诧、继而正色道:“童公公须髯甚美,三国时的关羽想必也自愧不如,但不知这胡须如何得来,又如何保养啊?”童贯赶忙整顿思路,正不知如何作答,却见耶律俨一脸坏笑,故作不知道:“宫中太监,我们辽国也有。但作为一个太监,胡须保养如此之好,倒真是难得。公公有什么秘籍啊?”天祚帝听了大笑。
身材矮小,面色黧黑如同树皮的知北枢密院使事萧得里底见皇上笑了,也钻起身凑趣道:“耶律大人差矣,俗话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保养胡须,又不是为将为相,难道也要有种?”他故意把“有种”两个字说得极响,又装作忽然想起什么、感觉失礼的样子,掩口不已,引得君臣更是狂笑。
童贯曾无数次设想自己在敌国朝堂之上,慷慨激昂,驳得面目可憎的老对手萧得里底体无完肤,却可怜此时竟理屈词穷、张口结舌。
宴席下来,童贯感觉又恨又悔。悔的是此次出使,原本指望扬威大辽,不想却自取其辱;恨的是大辽君臣,不顾外交礼仪,对自己可怜的身躯肆意调笑、戏弄。
回到寓馆童贯闷闷不乐。偏有属下来报,说辽国招待使节的寻常用物,于牛、羊、面、酒之外,今日又多了一锦盒,说是给宋朝大使特备的土产。
打开来,锦盒内是铜镜一面,还有一银盒,内装金黄色的油脂。童贯不解:这金油是做什么用的?(那位看官说什么?印度神油?看你想的,宋朝时哪有这种腐败东西!)
他差人暗寻当地汉人来问,才知这金黄油脂叫做“佛装”,是辽国妇女涂面所用。却原来辽地冬季寒冷,当地妇女就用叫栝蒌的植物提炼出色泽金黄的膏脂,涂在面上。因为涂了后很象庙里的佛,就美其名曰‘佛装’。在寒冷的冬季,女人只加厚‘佛装’而不清洗,到得春暖花开,一旦洗净见人时,则个个面白如玉,再将脖子扭一扭,自然标致极了。
童贯于是知道,这是辽国君臣意犹未尽,调笑他如同妇人了,心中自然更添愤懑,直欲喷出火来。俗话说:“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这童贯却恰是心胸狭隘之人,辽国君臣刺痛的,又是他心灵最痛之处。
童贯不想在这伤心之地就留,吩咐下属整顿车马,赶紧踏上归程。
此时时节已进十月,初冬霜气爬上析律府道旁芦苇,夹以寒风袭来,破衣侵体,童贯想到身体残缺之苦,命运拼搏之累,不禁随寒风而阵阵凄凉。
不堪再行,当夜,人马宿于卢沟驿站。
夜晚风停,童贯仰首远望一轮明月,皎洁灿烂中略含污浊,正似自己。童贯此时眼中那月中污迹,在常人眼中却是玉兔一只、桂树一棵,更有嫦娥当空舞。
童大人正自月下自怜自伤,侍卫来报:当地大户马植,久慕童大人威名,备了厚礼,乔装前来拜见。童贯觉得辽人个个可恨,心里有些恐惧再受折辱,因此一反常态,失了对厚礼的胃口,回绝不见。
侍卫冷着脸回了话,马植却并不气馁,他把一张财神脸堆满笑意,将一锭金元宝塞入门吏袖中,陪笑问:“敢问童大人现在在做什么?”门吏冰冻的脸,在肌肤接触金子的一刹那融化,也陪着笑答道:“童大人在后院赏月,心情好象不好。”
马植略一沉吟,便揣摩到童贯心意。他对门吏说:“烦劳您禀告童大人,只说我有破辽妙计,童大人必肯见我。事成后,我必定再有厚谢。”那门吏立刻想象到另一只元宝的样子,欢欢笑笑地去了。
他见了童贯,说:“童大人,那人执意不走,说是有建立不世功勋的破辽妙计,只献给威武神勇的大人您。我看他器宇轩昂,倒象是有真实本领呢。”
马植此时等在门外,也是心如撞鹿,恰似命运交响曲在耳畔鸣响。他知道后半生荣辱,只在今夜这一会。
马植本是析律府本地的燕人,并非契丹人。他祖辈历经数代拼搏钻营,已让马家成为辽国大族。马植为人精明,仕途本也畅顺,做官做到光禄卿。也许是春风过于得意,马植的举止就轻浮放浪起来。
他为官贪纵,私行更是淫乱,常在家中胡为。辽国不象宋国,本非礼法拘谨之地,但马植的浪行,竟然在辽国也为人不齿,可见其行径已在挑战社会伦理之底线,几近禽兽了。
所有的生活作风问题,都可以是小节,是可以掩盖的疮痍。但当生活作风问题触碰到政治利益的冰山时,疮痍就构成了致命杀机。
马植放浪形骸之时,正是辽国后族萧氏大力在南京析律府扩张势力之时。马植却自恃树大根深,没有迅速地逢迎新任留守萧保先。在他尚未醒悟之时,就立遭萧保先打击。他因“行污而内乱”的罪名被夺取官位、数代累积的家产也被罚没大半,这很有点《红楼梦》里“呼啦啦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的感觉。
清醒过来的马植大势已去。“行污而内乱”的罪名,满足了市井的好奇心,在人们孜孜探求他的“行如何污,内如何乱”之中,他已被击垮,再无崛起之日,他在道德上已被踏上千只脚,为万人所笑。
官场杀机重重。朝中群臣,历来如缸中游鱼,平时各自畅游,仿佛礼尚往来,各不相扰。一旦一鱼受伤,则情势立变。先有好事的鱼前来叨扰几口,继而有追随者陆续来攻,到头来定然搞到你鳞翻血尽、吐气呜呼。
总之,此时的马植,感觉辽国之大竟已无立足之处。为了生存,他唯有叛国一途!于是,今夜他来到了这里。来到了敌国的军政巨擘门前。门会开吗?
吱扭一声,门开了,童贯铁炮般的身影立于门后房檐之下暗影中。
是夜,两人相谈甚欢、相见恨晚,童贯视马植为平生所见之奇才。共同的仇恨化作共同的理想,他们走到了一起,转眼间成了志同道合的战友。
驿站附近历来耳目众多,此地已不宜久留。童贯急命当夜备马,清晨出发,直向宋境而去。
一路风尘,终于来到宋国都城汴梁。童贯担心马植名声过于狼藉,会干扰皇上圣断,于是将马植改名为李良嗣,作为有“破辽妙计”的特殊人才举荐给皇上。
赵佶决定在朝会上讨论李良嗣的妙计。于是,事关两国外交政策的讨论开始了。
李良嗣阐述了他的妙计:“辽国的天祚帝荒淫无道,他的统治已摇摇欲坠。辽国东北部的女真人英勇好战,却世代受辽人欺压,恨辽人入骨。敌人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朋友。我大宋若从登州、莱州下海,通过海路与女真结盟,然后南北夹击,则不但燕云之地定可恢复,剿灭辽国也并非不能。”
宋徽宗见他言词慷慨,义正辞严,很是喜爱。说来奇怪,李良嗣本是个有严重作风问题的人,但他却以天祚帝的“荒淫”来作为辽国可灭的论据。说来好笑,赵佶的荒淫决不次于天祚帝,但他却觉得天祚帝因荒淫而亡国这种论断非常有说服力。可见人啊,都是批评别人的巨人,自我批评的矮子。
在李良嗣吹出的绚烂泡泡前,宋尧臣仍然保持清醒并发表了持重的意见:“圣上,自祖宗开朝奠基以来,与辽东部族联络的‘海上之路’就一直存在。但辽国禁止外国与这些部族进行商贸,因此船只不通已有百年之久。一旦我朝贸然开启‘海上之路’,只怕扑面迎来的不是福祉,而是战祸啊。”
宋尧臣表达了维持现状、不贸然肇事的立场。他担心,与辽国一旦开战,后果难以预测。
徽宗以鼓励的目光,垂问李良嗣对宋尧臣异议的答复。
李良嗣慷慨激昂地说:“辽国必亡,已是定局。所存的悬念,不过是鹿死谁手而已。陛下出师,既是顾念燕云人民遭受辽人涂炭之苦,更是恢复故国疆土,正可谓替天行道、以治伐乱,名正而言顺。王师一出,百姓必然烹饭备酒、鼓舞相迎。若是陛下犹豫,让女真抢了先机,那可就追悔莫及了。”
大概越是无能的皇帝越是需要恭维。徽宗听了这番话很是舒坦愉悦,当下封其为秘书丞,详细研究与女真结盟攻辽的方略,并赐其姓赵,暗示:“兄弟,你这话说道朕心坎里了,朕也就不客气,把你当自家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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