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山非画
他是学霸中的战斗机,高考(科举)成绩全国第六,当过皇帝的老师;
他铁面无私,剥茧抽丝,彻查冤案真相,让真凶无所遁形;
他改革盐政,破解当时的财政困局;
在他死后,名臣林则徐曾专程来到蒲城祭奠,并为他守心丧三月。
以上的每一条对普通人而言,都足以青史留名。但对他来说,只能算是铺垫,让他彪炳千古的,是他在圆明园怀揣遗书的慨然一死。
遗书很长,但因奸臣弄权,留给世人的只有一句“条约不可轻许,恶例不可先开,穆不可任,林不可弃也”。
条约是指《南京条约》,中国近代的第一份屈辱条约,穆是指首相穆彰阿,林就是林则徐。
他的名字叫王鼎。
王鼎纪念馆
“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时穷节乃现,一一垂丹青。”是对他最好的注解。
(一)
王鼎是陕西蒲城人,这里的特产是椽头蒸馍和水盆羊肉,但这些对幼年的王鼎来说主要靠想,一年难得吃上几回,原因很简单——穷。
蒲城水盆羊肉
虽说那个时期大家都不富裕,但王鼎家的穷却是公认的。
然而幸运的是,王鼎家乡的学风十分浓郁,雍正年间震惊全国的“壬子科场奇案”说的就是蒲城。蒲城以一县之力,包揽全省十八名举子中的十三名,还有一人跻身正式榜外的副榜之中。
这不是一般的猛,简直是猛到开挂!看来,蒲城最大的特产应该是――学霸。
陕西当时大约有七十个县,意味着有六十多个县都是吃了鸭蛋的。蒲城独领风骚,这让那些吃了鸭蛋的县情何以堪?别说其他的考生不服气,连我自己都不太相信,要说没有黑幕谁能相信?
其他县的考生,得出了一致结论——有黑幕,还跑去北京告了御状。
派来查办此案的官员寻访多日无果后,在一天夜里无意间获得了答案。
他在蒲城街头看到了万家灯火,听到了书声琅琅,灯火深夜不熄,书声也深夜不歇。他相信,苦寻多日的答案,就在这里。
时任蒲城知县的朱闲圣也因此获得雍正御笔的“礼仪之邦”牌匾,更被破格提拔为道台。在蒲城任职的这段经历,成了朱闲圣一生的荣耀。
蒲城文庙
这里能走出超级学霸王鼎,一点也不奇怪。
(二)
1796年(嘉庆元年),王鼎考中了进士,二甲第三名,全国排在他前面的只有五个人。
他的好运还不止于此,他还遇到了一个贵人——韩城同乡王杰。
王杰和王鼎一样,也是学霸,但他比王鼎还猛,是乾隆年间的状元,此时已官拜首相,是不折不扣的实力派。
韩城和蒲城当时都归同州府(今大荔县)管辖,同乡、都姓王、又都是学霸,太多的共同点让王杰对这个年轻人颇有好感。王杰很想把这个老家来的青年才俊收入门下,但他的一番好意却被这个穷学生拒绝了。
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拒绝当朝首相的提携和美意,除了个性使然,是需要莫大的勇气和自信的。
这一举动反而让王杰更加高看这个年轻人两眼,他拍了拍这个年轻人的肩膀:“观子品概,他日名位必继吾后。”
这番话从当朝首相口中说出,分量可想而知。
不出意外的话,他的前途将如同黑夜里的探照灯一样,笔直耀眼。
十九年过去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华发渐生,同期进士有的已经出任一方大员,可他还在翰林院读书、讲学、起草文件,丝毫没有被重用的迹象。
他已经快五十岁了,还有多少岁月能任君蹉跎?
直到有一天,因为文章写的好,三观也很正,嘉庆皇帝注意到了这个学问上佳、办事朴实的大臣,提拔他做了工部侍郎。连嘉庆自己都觉得,这一天来的太迟了,自己亏待了这个老实人。
不过这也不能怪嘉庆,这么多年,因为无人举荐,王鼎根本没有进入过皇帝的视线!“朕向不知汝,亦无人保荐。”在皇帝眼皮底下工作了快二十年,皇帝竟然对他毫无印象!
这就是只知埋头干活的老实人的悲哀。
但老天是公平的,从现在开始,它似乎要把亏欠了王鼎的,完完全全地补回来。
最忙的时候,王鼎一人身兼户、刑、吏三部侍郎,还兼管顺天府尹事。
这些职务,放在现在就是财政、公安、组织三部副部长兼北京市市长,王鼎在嘉庆心目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老实人王鼎终于踏上了职场超车道,才能也得到了发挥。
(三)
到了道光(嘉庆儿子)年间,建设、财政、司法、人事四栖干部王鼎彻底成了皇帝的救火队长。
平常我们觉得两栖、三栖艺人们都牛的不要不要的,但跟四栖干部王鼎比起来,你还觉得他们牛吗?根本不值一提好吧。
道光五年,发生在浙江的一起冤案引起了道光的重视。
这起本来很普通的人命官司在扯皮了三年之后,成功把按察使王惟恂逼上了绝路,按察使是分管一省司法的高级干部,竟然因为一起案子上吊,性质不是一般恶劣,想低调都难。
王鼎的任务就是,彻查真相。
案子本身并不复杂,有名徐姓男子跟后妈之间的奸情被老婆发现,后妈和丫环合力杀死了儿媳,然后伪装成自缢身亡。
是啊,听起来确实不复杂,这案子有啥复杂的?
重点是,这个人很有钱。
有钱到连按察使王惟恂办案都要受到干扰、阻挠,最后愤而自杀。
案子不复杂,复杂的是官员们。
王鼎去调查时,当事人也死了——在狱中上吊身亡。
一定是有人在阻挠他接近真相。
王鼎在途中就听到传闻,当事人原本家财万贯,几年官司打下来却倾家荡产,看来幕后还另有隐情。好,那就从这里入手!破案并不难,难在要向用人情、金钱、权势织就的那张大网开刀,王鼎就是那个顶住压力的开刀人。
顺着这条线,一大批官员、仵作、衙役被绳之以法,当地人送了个“王青天”的外号给他。
一声“王青天”胜过金山银山,是无数为官者的毕生追求。
(四)
道光八年,王鼎再次临危受命,这次他的任务是,拯救道光皇帝的钱袋子。
道光的钱包一直比较鼓,每年开销完,都能结余个五六百万两银子。加之他也没有修别墅、下江南这些不良嗜好,小日子过得很宽裕。不出意外的话,等他死后,能给儿子留下一份殷实的家业。
意外发生了,每年都能让道光收入一千多万两的盐务出了问题。照这样下去,不但结余成问题,搞不好还要成赤字吃老本,道光的存钱计划出现了极大的危机。
王鼎要解决的,就是这件事。
这个问题的源头不难找――盐卖不动了。
怎么回事?难道百姓都不吃盐了吗?当然不是。
提起吃盐这点事,不得不提到一个群体——盐商。能形容这个群体的,只有一个词——富可敌国,真正的富可敌国。
每当朝廷遇到庆典、战争、赈灾时,盐商们都会主动捐款,几十年下来,总金额竟然达到了三千多万两。盐商们需要周转时,连乾隆都曾主动拿出私房钱向他们放贷,当朝首相曹振镛也出身盐商之家。据说当时引领时尚界潮流的,不是京城,而是扬州(食盐集散地)。
但这帮人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不过也差不多),捐款后还是要想办法填补的,填补的办法很缺德——涨价和往盐里掺沙子。拿人手软,朝廷也只能默许这一行为。
除了坑消费者,连朝廷他们也坑,坑朝廷的主要方式是拖欠税款和贷款。累积起来不是个小数字,四千万两,要知道当时朝廷一年的财政收入还不足四千万两,也难怪道光坐不住了。
消费者最终高价买到的,通常是掺过盐的沙土,而且不能找物价、工商等部门投诉,百姓们没有办法,只能在做饭时默默地骂娘。
直到一个职业的出现——私盐贩子。
从他们那里,百姓们终于找到了比官盐更物美价廉的替代品——私盐。私盐之所以是私盐,当然是不纳税的,朝廷自然也就没有收入。
那,把私盐贩子抓起来不就结了?
要能这么办,地方官早办了。
不是不想抓,是根本就抓不住好吧。私盐贩子们都是夜间组团出动,而且是武装贩运,大的私盐团伙战斗力比官军还强,官兵打都打不过,怎么抓?
何况私盐因为物美价廉,深得消费者喜爱,发展到村村都有代理人,人人都是消费者(可能官兵家里也在吃)的程度,形成了一股庞大的势力。每次想斩草除根却总是春风吹又生,也可见官盐制度有多么不得人心。
扭转局面的办法只有一个——彻底做出改变。这就意味着盐商们从此要跟穷奢极欲的生活说拜拜了,结合这帮人恐怖的实力,阻力可想而知。
好在王鼎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还有一个合作伙伴叫陶澍(shu),时任两江总督。
他们想出的办法是——打破垄断和不让中间商赚差价。简单来说就是0门槛,是人就能卖。程序也很简单,交税领票,然后凭盐票自行采购销售,纯粹是厂家直通消费者的直销模式。
这样一来,曾经高不可攀的官盐变得比私盐还便宜,市场占有率大幅攀升,连私盐贩子们都转行成了王鼎和陶澍的经销商。
效果是明显的,改革后盐税一年收入两千多万两,比之前几乎翻了一倍。
这个结果,从皇上到百姓都皆大欢喜,除了一个群体——盐商。这很正常,换谁饭碗被砸了也开心不起来,何况被砸的,还是个不折不扣的金饭碗呢。
(五)
道光的要求不高,踏踏实实地关门过日子,给儿子多攒点家当,死了后档案上能被贴上个“明君”的标签就万事大吉。他天真地以为,只要踏踏实实干,梦想就完全能实现。
然而他的梦想破灭了,被一群驾着坚船利炮跨海而来的侵略者终结了。
这群人先到了广州,在这里碰了钉子后,沿着海岸线,一路攻城略地,把炮舰开到了天津。
一图读懂第一次鸦片战争
保广州安然无恙的英雄,叫林则徐。
他在广州其实就干了两件事,一、虎门销烟(这个大家都知道);二、积极备战,打退了前来报复的英军海军。
林则徐虎门销烟
这些事,道光都是支持的。
必须要支持啊,这可都和他的钱袋子有关呐!原本英国人跟中国做生意,都是卖的少买的多,银子哗哗往中国流。但自从有了鸦片,英国人终于找到了发家致富的金钥匙,银子开始往回流了。
鸦片的危害,不用说大家都知道,道光同学当然也知道。
被大炮顶到了脑门口以后(天津离北京只有一百多公里),道光害怕了。在连续失眠了几个晚上以后,得出了一个结论,这场祸事都怪林则徐,要没有他在虎门销烟,根本不会有这么多事!
于是林则徐先被革了职,等待去北京接受调查。然而没过几天,旨意又变了,先别来北京了,就在广州接受调查吧。林则徐先是被降为四品卿衔,到浙江镇海(今宁波市)边工作边听候发落,随后又被一撸到底,发往新疆伊犁,效力赎罪。
这个时候,王鼎正在祥符(现在叫开封)一带治理黄河,水利这点事,林则徐也很在行。
天哪!军事、司法、水利、农业、财政……样样精通,我只想问,还有什么是你们这帮学霸不会的吗?
忘了介绍林同学的高考成绩了,全国第七名,妥妥的学霸一枚。
王鼎为林则徐争取到了“戴罪立功”的机会——跟他一起修河堤,如果干的好,没准还能重获重用。
王、林治水
至少王鼎是这样想的。
但他低估了道光的决心,治河完工后,林则徐再次接到了催他上路的命令。
而这时,沿海的战争也到了最后的摊牌时刻——要求清廷割让香港和开放广州、厦门、福州、宁波和上海五处作为通商口岸。
王鼎彻底愤怒了!他多次痛斥主张议和的当朝首相穆章阿“妨贤”,两江总督琦善“卖国”,并劝说道光启用林则徐,继续和英国人开战。
应该说,穆章阿和琦善挨骂时,道光是很尴尬的,毕竟这些事他也有份,心虚在所难免。
道光很想逃,可逃不掉——袖子被王鼎扯住了。扯住袖子后,王鼎更是发挥他学霸和老师的特长,苦苦劝谏:“皇上不杀琦善,无以对天下,老臣知而不言,无以见先皇!”
道光甩开王鼎,拂袖而去,可见再好的老师,碰到不成器的学生也是白搭。
(六)
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王鼎在苦思几日后,决心效仿先贤,以死打动皇帝。1842年(道光二十二年)四月的一天,王鼎怀揣遗书,在圆明园自缢身亡。
但这份本应发出洪钟大吕之声的遗书,却消失的无声无息。
王鼎死后,得知消息的穆章阿,派出死党找到了王鼎的儿子王沆(hang),在威逼之下,王沆交出了遗书,对外宣称父亲是暴病身亡。导致那份王鼎用生命书写的旷世雄文,最后流传下来的,只有一句“条约不可轻许,恶例不可先开,穆不可任,林不可弃也”。
王鼎的死没能唤醒这个暮气沉沉的国家,在他死去八十一天后,《南京条约》正式签订。
“伤心知己千行泪,洒向平沙大幕风。”这个因痛失知己而泪洒千行的人,正是林则徐,此时,他正在赶往伊犁的路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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