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燕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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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东西对出来很多天了,后来又扫描了许多荣与堂本插图,杨定见本插图,连同从网上找到的水浒叶子,日本,朝鲜等国的水浒插图等一起做个专辑,这几天实在忙死了,没有空,就先把正文贴出来吧。

   浪子燕青

   西西

   《大宋宣和遗事》第五节,纪录梁山泊宋江等英雄聚义,说是以晁盖为首的八人,劫取花石纲,上太行山去了。其中一人,就是我燕青。《宣和遗事》乃闲人野笔,当不得真。熟读《水浒传》者,谁不知道劫取生辰纲与我无关。那时,我尚在卢员外家中。《水浒传》中所劫的也不是花石纲,是生辰纲。

   真真正正提到我名字的,还数龚圣与的《宋江三十六人赞》。他写我道:“平原巷陌,岂知汝名?太行春色,有一丈青。”那段文字是:“燕青赞”,既有我的名字,也指出我为三十六名梁山泊人物之一。不,我后来不是一丈青,是浪子。许多史籍没有直接提到我的名字,可分明包括我在内,因为我是三十六人中的一个。

   不管如何,后来就有了《水浒传》。水浒故事从口头传说,到平话,到小说,犹如雪球,不断滚。有时愈滚愈大,有时却被削批雕凿,使之愈滚愈小;由简变繁,或由繁变简,以致连我的身世也被捏塑得模糊不清,形象矛盾;有时聪明绝项,有时蠢如笨驴。

   生我者父母,收养我者卢员外。除了生我养我的父母,尚有众多造我捏我的人。若数传说、评话、小说,一时也说不尽,也许是张五牛,也许是乔万卷、雷四究;也许是许贡生、尹常卖;其中更多无名氏。如今那些个《水浒传》,大都署施耐庵著;有的署施耐庵、罗贯中编。若由我来辨别,我倒认为文人小说中的我,最先由罗贯中写成。今有文字为证。罗贯中著有《三遂平妖传》,第五回写到一个人,但见:

   六尺以下身材,二十二三年纪,三牙掩口细髯,十分腰细膀阔。戴一顶木瓜心攒顶头巾;穿一领银丝似白纱衫子。系一条蜘蛛斑红绿压腰,着一对土黄多耳皮鞋。背着行李,挑着雨伞。

   这个人是我燕青?读过《水浒传》者,谁不认知我,我的出场人物赞如下:

   六尺以上身材,二十四五年纪,三牙掩口细髯,十分腰细膀阔。戴一顶木瓜心攒顶头巾;穿一领银丝围领白衫。系一条蜘蛛斑红绿压腰,着一对土黄皮油膀胛靴。脑后一对挨兽金环,护项一枚香罗手帕。腰间斜插名人扇,耳畔常簪四季花。

   以上这段“人物赞”,出于明容与堂刻本第六十一回。写的是我燕青。我忽然痴长二岁,身材只高了些。我把《三遂平妖传》和《水浒传》对读,心中好生不解。那个背行李,挑着伞的人,身材比我矮,华纪比我轻,好像是我的孖生兄弟。想父母独生我一人,哪来兄弟?一个浮荡子弟,人品奇劣,在路上邂逅胡永儿,生起邪心,认她为妻,怎会是我燕青。我与那人无恩无怨。但他与我如此相似,则我绝不承认我是他,他是我。我相信罗贯中造我捏我,却不喜欢那个浪子。后来必是施耐庵,也不喜欢那个浪子,重新把我创造。我虽叫浪子燕青,已经不是原先那浮浪子弟。

   《水浒传》中何止我一个不是原先人品样相。还有许多人物都与原来的不同。李逵以前聪明伶俐,会吟诗唱曲,后来却是目不识丁,憨直鲁莽。使丈八长矛的豹子头本是“小张飞”;花和尚本是“飞飞儿”;浪里白条是“浪里白跳”;双枪将是“一直撞”。我既有生父,又有养父。我的创造者,又有文字语言和图画绣像的分别。这绘我描我者,正如文字说话的创造者一般,多不胜数。可我真正喜欢钦佩的,唯有老莲。且看那些个画匠,这个也画我,那个也画我,有的只画外貌,没有骨肉;有的只画衣裳,没有精神。要说他们笔下的人物是燕小乙,可和满街的李小三、王小二有什么分别?明人杜堇,这么有名有姓的画师,画起我来,也只是让找戴个曲翅扑头,足登皮靴。年纪轻轻,身段盈盈。他画的一百零八人,我看只有项充和李衮极传神,二人手拿偌大虎面盾牌,一个身背五把刀,一个背插一壶约十枝箭,英气飕飕。他画董平,就记得董大哥爱在箭壶中插旗。奇怪的是他画的孙二娘,明明是母夜叉,竟画得天仙似的,如何叫人相信。

   所有的人画我,都漏了—个重要细节。知我者,老莲也。他画的《水浒叶子》,并不依人物赞的衣饰,而是用自己意思。他画我有什么特别?“鬓畔常簪四季花”。老莲笔下的燕青头上簪着一朵花。他又知我喜爱音律,仔仔细细画我吹一管凤头横笛,那凤凰还振动着翅膀,端的是栩栩如生。老莲的能处,是他既画我,也画自己性格;既画我,也对我品评。按理,我常簪的是四季花,可他画我,簪的是菊花。花是他描写我的外貌,菊是他给我的评点。

   你去翻翻老莲的画册,他画的簪花人物,都是须眉男子。他爱花,尤爱簪花的人。他画的四十个水浒人物,簪花的,除了我,还有柴大哥。谁人不知柴进簪花进禁院,可别的人画柴进,都不画他簪花。柴大哥当然不簪菊花,进禁院的班值个个簪翠叶花。画里的人物比我流畅生动,是有原因的。老莲画我时,年约二十八岁,只画了三十六个人物。过了许多年,他才补画了柴进、卢俊义、鲁智深和李逵四人。这时,老莲世情练达,风格转变,当初画的人物,线条多是直折,后来全是圆线,没有棱角。不管以前和以后,他都念念不忘簪花人。 老莲画人物,画得好的,还有史进。九条龙活生生显在背上臂上。绝不是大头尖角的云龙,而是古色古香夔纹龙,所以有气派。即使是杜堇,只见史大哥通体墨黑斑点,怎地蒙了一身树皮。老莲给他喜爱的人物都簪菊花,菊花是他的个人标记、象征。且看他的画作如《归去来卷》,画陶渊明,其中一幅《无酒》,画上题曰:“佛法甚远,米汁甚迩,吾不能去彼而就此。”五柳先生坐在兜舆中,由儿子抬着上路,先生头上簪菊花一束。另有一幅直轴,乃《杨升庵簪花图》,画一中年肥胖须眉男子,簪花在户外行走。这位升庵先生,即杨慎杨用修,中过状元,官拜翰林院修撰,是嘉靖皇帝的老师,因坚持正义,被皇帝流放到云南,病殁贬地不得回乡。他一生忧愁不得志,喝醉了酒,用白粉敷面,头梳双丫髻,满插鲜花,请女妓捧觞,游行城市。这位升庵先生没有读过《水浒传》,可他知道李师师。他在《词品》中引《瓮天胜语》的记载,说宋江潜行到李师师家中,做了“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这首词。升庵先生在“大礼仪”的政争中触怒了二十岁的嘉靖皇帝,因为皇帝要追尊自己的父亲兴献王为“皇考”。可是,弘治的皇弟兴献王没有做过皇帝,不能称为“皇考”。嘉靖是以侄儿身分继承伯父弘治为帝。这场风波,贬官的有二百多人。我想,梁山水泊什么人都有,倒缺一个状元,倘由军师请他上山,山寨上也多一个簪花汉子。

   《水浒传》在陈老莲那个朝代,是禁书,可老莲就是不惧,仍画一套水浒人物,可见他对英雄好汉的喜爱。清初有一个驴头刘源,针对《水浒叶子》写道:“精墨妙笔,不以表著忠良,而愿有取于绿林之豪客,则何为者也。”笨驴当然看不山老莲以水浒抒怀,每一叶子上都题有赞语。他题刘唐:“民脂民膏,我取汝曹,太山一掷等鸿毛。”他题史进:“众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用的是杜子美的典故。他题扈三娘:“桃花马上石榴裙,锦撒英雄娘子军。”对女豪杰十分敬仰。

   后人模仿老莲甚众,我看《精校全图足本铜印五才子书》里的绣像,无论宋江、呼延灼、张清,都抄得一模一样,其他人物,改点衣饰,打扮一如戏台上的末、旦、净、杂,煞是沉闷。尤其是关胜,活像庙里供奉的泥雕。老莲则不同,鲁智深戴耳环,孙二娘簪异样钗环,张顺披一身通透衣帽,李俊足踏八搭麻鞋,时迁抱一标致山鸡,石秀梳双髻簪双花,穆弘一袭兽皮番衣,刘唐面上一个疤,扈三娘是蛾眉,顾大嫂则是整条蚕爬到额上。清任熊曾绘《剑侠传》“卅三剑客图”故事,取材自王世贞编《剑侠传》十八篇,选自《太平广记》等书,有老莲风格,终不及老莲,其四明头陀,直是鲁智深翻版。

   老莲、杜堇他们画的水浒人物,只单描写一个个人,别的许多画师,画的却是水浒故事插图,图与文字几乎一般多,像双峰堂余象斗刊本《新刻京本增补校正全像忠义水浒志传评林》,图文并列,一页书一幅图,一部书就是一部连环画,足足有图一千二百四十幅。这书页分上中下三栏,上栏评语,中栏图画,下栏正文,另有一番胜景。那图虽小,横横一幅,可人物清楚,动作生动,图中景物,人大物小,顶天立地站在画框内,树林亭台不过闲闲几笔,人物就是神态出众,笔画简练,别有野趣。后有《精校全画足本铅印五才子书》,一套十二册,每册前面有二页插图,却是一页两图,下图间只有一抹云带分隔,有时竟不分隔,画一棵大树,两图共用。全书计图四十四幅,第一册只画人物主角,不绘故事。画工普普通通,除去一页二图,余无可观。

   真正画得好看的水浒插图,还数容与堂本与杨定见本,都是每卷卷首有插图。容本每回插图二幅,人物为主,笔墨集中,背景简洁有力。我看那画师,熟读水浒故事,画起来就能把细节仔细画好,非庸手可比。且举几个例子。却说“鲁提辖拳打镇关西”,那幅图,鲁提辖把镇关西打倒在地,旁有三名看官,图中景物是郑屠的猪肉店。小说里讲到鲁达去寻事,先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不要见半点肥的在上头。接着又要十斤肥肉,不要见些精的在上面,也要切做臊子。接下来再要十斤寸金软骨,仍要细细地剁做臊子,不要见些肉在上面。郑屠笑道:“却不是特地来消遣我!”鲁达听罢,跳起身来,拿那两包臊子在手里,睁眼看着郑屠说道:“洒家特地要消遣你!”把两包臊子劈面打将去,却似下了一阵的肉雨。画插图的画师,图中就仔细画了那两片荷叶,与两包臊子飞散一地,果真是一场肉雨。容本有评曰:“好文章。”眉批曰:“‘肉雨’两字,恁地形容,从未经人道过。”正是荷叶臊子飞翻一地,从未经人画过。

   容本插图,每有出奇之处,你看那“鲁智深大闹五台山”,画乍看平平无奇,奇就奇在鲁达的一双鞋子,却有缚带束结。他画“王教头私走延安府”,王进一副担挑,上面就有凉席、草帽、布包、藤箧、短刀、雨伞,一看就知是搬家离乡。他画戴宗,画出院长双腿的甲马,又给他簪花;反而是我,一朵花也不给我簪。后来他画我智扑擎天柱,竟忘了替我画通体花绣,让我赤膊站在献台上,活像一身雪白的浪里白条。容本插图,以人物事件为主,人物画得很大,但画师的本领高明,一幅画内就能画进许多人。像“宋江大破连环马”,—幅图内五匹马,十二个人,个个近景,面目清晰,鸦项枪、钩镰枪、双鞭,无一不真切。那四匹连环马,身披锁子甲,头插雉羽,马尾盘结,马上骑着将士。端的是:“马带甲,只露得四蹄悬地;人披铠,只露着一对眼睛。”

   杨本水浒插图,又是另一模样。看容本图好像坐在舞台前看戏;看杨本却像隔着河,坐在对岸山丘上看过来,故此人物小了,风景多了。那画师又是画界好手,画起高楼房舍,一层又一层,层层有景。“血溅鸳鸯楼”就画了两层高的鸳鸯楼,灯明烛亮。楼下坐着夫人,叫两个家人道:“楼上官人们都醉了,快着两个上去搀扶。”就见一个家丁走上楼梯,楼上那蒋门神、张都监,以及张团练都已给翻倒在地,武松正在墙上写“杀人者打虎武松也”。桌上杯盏清清楚楚,桌旁还见一把罕见的官帽椅。别外一幅“武松怒杀西门庆”,还要精彩。隔着小河的住家,武大灵牌前地上躺着被剖的潘金莲,河的这一边,武松在酒楼的瓦檐上,手提一个人头,正要跳下来,去割已从楼上摔下来的西门庆的狗头。这图一幅连两景,房舍密聚,街道和几家店铺,招牌上的字,个个看得真切。

   杨本画师画大场面屋多人多,“火烧翠云楼”的一幅,画的是元宵灯节,大街小巷,张灯结采,街上结起许多灯棚。画师既画楼上又画楼下,既画户内又画户外,既画城内又画城外。翠云楼上画时迁放火,灯棚底下,解珍、解宝手拈钢叉,东撞西撞。刘唐、杨雄两条水火棍打倒王太守。邹渊、邹润手拿竹竿,只顾就房檐下放起火来。杜迁、宋万推车子挡路。鲁智深和武松从南门杀入。南瓦子前杀将来的有王矮虎、一丈青、孙新和顾大嫂。城墙外面军马涌动,一面长旗上写“大将李成”,另一面写“大将呼延灼”,燕青在哪里?我在画幅右下角的小船中,岸上站着张顺。贾氏和李固来寻躲避处,张顺把那婆娘挟在肋下,李固攒入舱里,被我拿下。画面左上角,一轮明月,几朵浮云,二三星斗,那么多人,那么多景,不仅画得精彩,还要刻得传真,怎不令人惊叹。

   (肖毛2002年2月27日扫自1997年1月4日《文汇读书周报》第12版,3月7日-3月8日下午13:46校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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