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燕青 出狱
夜郎山魈
燕青自昏州与李师师分手后,随即犯下一桩小小刑事案,加之过去与梁山有染,被判处十年有期徒刑。这天夜里牢差来传话,说十年刑期已满,叫他收拾东西明早滚蛋。他几乎是吃了一吓,不敢相信这是真话。这昏天黑地里度日,没想十年就轻易过去,传话的来得突然,他有点不知所措,耳边只模糊记得牢差叫他收拾东西。他就收东西,机械地在牢房里转来转去,脑袋几次撞着门板和柱子。最后只收得几件破了的“犯”字号衣。李师师送他的那管洞箫本来如命地保管着,入狱时被缴了,县老爷的大公子拿去当马骑,后来衙里的厨娘又拿去当拨火棍,再后来就没了。
那阵子他伤了一回心。烧的不是箫,而是他心爱的李师师,一个天下无双的美人。
他刚进牢那些天,总趴在粗大的木栅栏上望,希望李师师会出现在牢门口,一年过去,两年过去,五年过去,李师师始终没有来,他心就冷了。他感觉师师还留恋青楼生活,留恋富贵。她不愿过飘泊流浪日子的。她曾对他暗示金钱的重要,还常常站在高坡向皇城方向了望。
燕青的金珠财宝很快就花光了,几乎是沿街乞讨。他们一起流浪,他还背着她悄悄讨过几回饭食。燕青没手艺,去酒楼吹箫与人听,他只会古曲,时下流行的一首也不会,没人理他。燕青开始意识到世间变了。恩公卢俊义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梁山上大碗吃肉大碗喝酒……顺降朝庭……南征北战,血洗沙场。风起云涌,弟兄们奋战疆场……死了……走了,逃了,散火了……进监狱了……
狱中十年,夜晚多做梦,而且都相同:自己溺在渊深的血池,血浓稠,腥而恶臭,上面浮着许多头颅,残肢断臂,肠肚,心肝。有的是林冲脚,有的是石迁的偷鸡摸狗手……四周除了他之外,没一人活着。他大声呼救。血池宽阔无边,远处的岸上,站着黑压压官兵,竖着密麻麻的长枪,他们的脸都如僵尸般苍白冰冷。燕青不想死,他大声呼救,啊!哎!救!命!喊声常把恶梦惊醒,夜半醒来全身仍是热血的滚烫……大哥!林冲!铁牛!武松,矮脚虎,小李广……
——师师!师师坐在梦里的官兵中间一张凤椅上,她的脸很冷,也如僵尸。
明天就可以出狱!可以见到阳光,可以永远自由!
他的心情很好,一下子又很不好,很乱。出去!出去之后去哪里呢?他已经习惯了牢狱,这里没有天,没有月,但这里很舒适——人总是习惯了就会感觉自在。
他现在没有亲人、朋友。也没有熟悉的人。他后悔没战死沙场,他有点渴望在情感的极限中死去。……黑夜漫漫而昏乱,一如迷茫纷飞的思绪,看不到曙光。
爹娘死的早,依稀有个影像,爹的个子高,壮实。娘长得美,绝不亚于李师师。如今这些只是杂乱的记忆了。那些人,活人,死人,凡见过的人,在脑子里只是幻像,虚无。这一切像不是存在的,虚幻的。
遥远的地方有沙哑的鸡鸣,那尖叫细弱古怪,在寒冷的夜气里听着很不舒服,一如一个失了魂灵的歌手,唱出的畸型的调。他起身去洗脸,他洗了三次,他想借助冷水的刺激从迷糊中清晰出来。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燕青走出牢门,第一意识就是看天,天非常广博,而且很蓝,很干净,东山还有雨雾的潮气,浸润着茂盛的山林。他急于去门卫官那里领取获释证书。十年前后大相径庭,时下面黄肌瘦,杂乱胡须,人也老去很多,脸上开始划上丝丝皱纹。门卫官在他肩上猛拍:
“回家找个寡妇吧!有娃的也行,买一送一哦!”
就迅速转过身子,捂着嘴咕咕嘎嘎忍着笑。
燕青不回答,他抬头看蓝天。九月的艳阳从东山升起,大地金光灿烂。他心里还是很振奋,这毕竟是十年来第一次自由地享受骄阳的温暖。
他把衣服捆在腰上,走出大门,头也不回,向前走去。
黄昏时,他走到一条大路上,又累又渴。那里正好有一个剪粉摊,没有顾客,老板娘趴在摊上向各路口张望,见一个狼籍的光头汉子突然出现,急忙拉住。燕青兜里尚有几个铜板——在牢里给别人赢的——就要了一大海碗凉剪粉。抬着海碗刚吃一口,觉得有股馊味,本想啪的一掌打在桌上质问老板娘,但心下突然意识到,今非昔比,梁山时代早已过去。他埋头忍住,想在牢中十年,吃的也不过耳耳,时下肚里也饥得不行,管它好坏,便闷着头狼吞虎咽,风卷残云把碗底也舔得干净。吃完算账,老板娘说三十个铜板,不够,还差二十一个,老板娘大骂,燕青只得让他搜身,说,以前不是三个铜板一碗嘛。老板娘也知他是刚从“里面”出来的,也就算了,骂了他一声:你这起杂种!
第二天擦黑,他来到大十字路,路边有一块指路碑,指明东南西北的去处。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没力气往前走了。去哪里呢?正前方是京城——师师也许就在那里,东边是水泊梁山,北方是大名府。南边是庸州。京城是伤心地,那里有师师,不能去,没必要去;梁山去不成;大名府上,恩公家破人亡,而且还有李固的亲戚住在那里,不小心人家还会整他。三面不能去,唯一南方可去,去那里投靠外婆。过庸州,走百十里山路,就可找到外婆。但不知她死没有。
他一下子又想起李师师来,明知道这想法很幼稚,又心不甘。“好马不吃回头草”。现实的现象也让他清醒,他变丑了,而且怀里一个铜板也没有,他决定向南去。秋风卷起,荡起一路黄尘,落叶在空中飞,他赶紧扎紧衣服,自觉寒气逼人。
想当初,白衣长发,腰插洞箫,手提哨棒,轻松自在。现在长发剃掉,圆圆滚滚怪物似的肉脑袋摆在那日渐萎缩的躯体上,这便是燕青?是玉树临风的燕青?在山泉处饮水,潭中看到幽黑的脸皮,眼角粗糙的鱼尾纹,饥饿、下陷、空洞、散光的眼,他不愿相信此人就是他。记忆中可谓大风大浪,血雨腥风,金珠,女人,名利,自由,人生价值……潮起潮退。这些是什么?什么也不是。燕青死了,十年前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山崩埋进地狱,或者世上根本就有过燕青这个人,那只是后人杜撰的。如今在大道上行走的,只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山村野夫,准老头子,臭皮囊,又黑又丑。他想自杀,好死又不如赖活着。外公外婆不知道死没有,设若没有死,他就应该去找他们。这是他的责任。他身上也流着外公外婆的血液,这生命也不属于他独有——燕青读的书多,深知生命学,伦理学。他觉得应该活下来。去跟外公外婆耕田种地,赡养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栖,养一条小母牛,或是几只小鸡,月下煮一壶烧酒,或是哼一支小曲——箫不能吹,箫声虽清,但伤气,一动气就回肠荡气。触箫就触人,勾起伤心事反折磨自己。
……这些天他走州过县,四处层层关卡,到处是巡逻公人。朝庭再不像从前那般昏庸怠堕,已经吸取造反的教训,各州府也大大加强治安管理力度。每村每寨一月按时统计人口,流动的,外来的,一经发现可疑,或是逃亡余匪,杀人放火的凶犯,必然抓去毒打审问。他一路被盘查多次,幸好手里有牢狱的获释证明。但每次把关公人看他亮锃锃光头,身上的纹身,总是仔细地查了又查,把他手里的获释证反过来倒过去的查看。临走还摸他光头哈哈嘻笑。有识得燕青大名的公差,必将遭来一场戏弄。说,你就是“浪子”的“燕青”哪?和皇上争女人吗?不得了,了不得。你看你!你看你哦!从卡哨里拿铜镜来硬要他自个照了看,燕青躲闪着避开镜面,他们笑得前仰后合。有人要脱他衣服看纹身,他不干,公差把刀子架上来,他便只好脱。身上的纹身也不好看。在牢里十年烧砖,搬砖,背砖,码砖,皮肤早就被紫外线烫熟了,黑透的像存年老腊肉,肩头上肘上手上,到处是老茧,刺青也差不多磨掉了,有的干脆看不清楚。面对失望的公差们,他找不到合适的话来为自己辩护。他很想给他们干一个愤怒的拳头,但真正威胁他的,却是馒头。
他只有夜间潜入庄稼地,偷食老百姓的花生,或到桔子林偷吃柑桔。生花生吃多了爱放屁,走过集市,满街都能嗅到。——他一般也不轻易入集市,那里吃的东西多,诱惑大,他害怕自己受不了,又生出“抢”的念头。有一回,他看到街上有小偷摸包,就尾随他们到僻静处,想凭一身武艺黑吃黑,殊不知那些小偷跟他见过的小偷不同,偷钱的手法与策略也截然不同。当他问他们分赃时,那些人毫不买账,持刀要干他,燕青就使出十年没用的本事。刚打倒两个,其中有个便去报案了,四下就跑出几十个公差来,围着他们。小偷头目急忙上去对公差“咬”耳朵,随手把偷得的钱分一半塞进公差裤裆里。那小偷就对围观的众人说,燕青抢他兄弟伙卖苦力的钱。燕青光着头,又脏又滑稽,怎么看都像个坏人,而且脸上又有“犯”字金印。公差们便不容分说,就把他捆了,抓去衙门痛捶一顿,最后问清情况,确证了他那获释证明,才把他放出来。他骨头都差点打折了,一瘸一拐向黑夜里走去。天空下雨了,他又痛又饿,还发三十九度几的高烧,昏倒在路边的水沟里,待第二天天晴,暖暖的太阳才把他照醒。他趴在沟边仔细饮了一顿饱水,拾起一根棍子杵了,才慢慢一步步寻路走。
他的心开始毛了,种在骨子里的匪性又燃起来,待身子好转,吃饱了花生,夜间便到城镇去,在那些富裕人家屋前屋后侦察,想飞上楼摸点金银。可是大街小巷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巡逻,根本下不了手。如此守了几夜,不但没机会,还差点被巡逻的公人撞着。没办法,他便去一家砖瓦厂找活干,想在那里背他个把月的砖。那掌柜很爽快,答应要他,但条件是三个月试用期,合格了才能正式录用。并说试用期没有工资。燕青也想,离外婆家还远着,要不就干上几个月,有点银子了再走。但干到两个月零二十七天的时候,掌柜的却叫他收拾东西走人。原因是他干活爱发呆,根本不合格做一个砖瓦工。燕青气的眼蛋直往外鼓,牙齿也咬得咯咯响。掌柜的见他不爽,拿扇子戳他脸上的金印,说不舒服是不,信不信老子投诉你?找人弄死你?燕青只好背起衣服走了。
他想做一张川弩,去林间打鹊,但每座森林边上都写着:“严禁打鸟捕兽,严禁攀折一草一木,违者罚银三百两”等字样。林子间各处设有哨岗,四周围着密密的铁丝网,网上有铃铛,一只哈巴狗追一只耗子,正冲到林边,碰响了铃铛,一阵乱箭齐发,哈巴狗顿时变成刺猬。燕青只好沿街乞讨,可是他那副光头,身上的刺青,脸上的金印,临上门乞求,人家砰一声就关了门。有些小孩趴在墙头向他扔石头,扔黄瓜皮,说:光头蛋,强奸犯,不遭天花遭饿饭!燕青生平最恨强奸犯,如今有人居然说他是强奸犯,气的要吐血。
他把几件破衣服都穿了,才免强盖住那刺青。后来他想出一个妙计:用碳涂了脸上的刺字,到林边去捡拾一些橡籽,一颗颗圆圆亮亮,把它们串成一副念珠挂在脖子上——把自己打扮成和尚,再把身子弄得脏兮兮的,然后去化斋饭吃。这样倒还有些用,遇着人家不给,他就站在人家门口不走,把鼻涕放在人家板壁上抹,人家见他又脏又恶心,就急忙舀了饭扔给他走人。
这样又走了个把月,才进到庸州地界。站在黄花坡的醉汉亭上,能望见外婆家那高高山头了。他激动了,放快脚步就跑,恨不能一步飞进外婆家。他的心突然开始温暖,仿佛真的踏上安逸的诺亚方舟。他感觉庸县人民的微笑总比外县人真诚,言语也不含弦外音。他们不怕他脏,也不憎恨他的光头。他居然哭了,泪水涌出来洒在山荫道上。他边跑边哭,在月色下撒开步子飞奔,跨涧水,翻黑山,钻森林。夜莺叫,猫头鹰吼,狼在近处嚎,虎在远处啸,深山回应和鸣,久久不息。
后半夜时分,他才走进小村。小村在夜里悄无声息,一间间木屋在稀疏的林间静默着,在月下像黑漆漆的一口口棺材。他进村时没有狗吠,也无猫鸣,夜色宁静得怕人。他记得那些年,倘有陌生人进村,那狗吠声是惊天动地的,如今是怎么回事呢?他急忙找来一根木棒,紧紧握在手中。他怕!蹑手蹑脚走到外婆的木屋前。门前那株高大的枧子树不见了,只有一半老朽的树桩还扎在地上,左边房檐角也塌了,屋脊歪歪斜斜,像一个暮年老人,就要倒下了。他对着门缝轻轻叫一声:
“外婆!”
没人应。他就敲柴门,还是没人应。他心里一惊,莫不是二老死了?他忍不住叫了起来:
“婆婆,是我,是小青哪。外公,开门!”
门依然没有开,他正想抓住大门上方的斗拱,从穿挑的空格里钻进去,突然看到不远处王二娘家屋里有灯光,就急忙跑去敲王二娘的门。王二娘隔着门轻声问:
“是哪个?”声音小,还紧张。
燕青说:“二娘,是我,是燕小青,燕黑狗啊。”
门里没声音了,灯光好像也熄灭。他又叫:
“二娘,开门哪。”
里面悉悉虚虚一阵声响,一会儿门开了半边,王二娘把头伸出一半,猛见门外一个光头汉,咦的吓了一大跳,待要关门,燕青却把胳膊伸进去了,说:
“二娘,是我,是小青,我是燕小青!燕黑狗!黑巴儿啊!”
屋里的王二伯点燃一根松明,把光往燕青一晃,依稀分辩出真是燕青,看仔细时,又啊地叫起来。
他们把他拉进屋,王二娘把头朝门外左右探了一下,就立即关了门。进来说:
“背时儿啊,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啊?咋这副模样?安?”
燕黑狗鼻子一酸,眼泪就涌出来,真想一下子跪在王二娘面前。
“听说你在梁山当土匪,是不是真咧?”
燕青摇头,欲言又止,只是眼泪淌,说不出话。他衣衫褴褛,体无完肤,露出的肩膀在火光里还显着一层寒冷的鸡皮疙瘩。王二伯就去火炕边生火给他取暖。半响了,燕青终于说出话来:
“二娘,我外公外婆他们呢?他们咋不给我开门?”
老太太说:“背时儿,看你这样子,是不是好多天没有吃饭了啊?唉,可怜罗!”
燕黑狗又忍不住哭起来。老太太一边说话一边去灶边摸索红薯,准备煨给他吃。
火坑很旺,热力涌过来,燕青突然觉得浑身酸软,身子靠着背后的柱子,动也不动了,像一头放了血的猪。王二娘一边往火里埋红薯,一边抹眼泪。就在这时,有人猛然敲门。
“开门!”
老太太一下慌了,老头子则抓着燕青手,要把他藏到米瓮里,燕青说,没事,人正不怕影子歪,我又没犯法,怕他怎的?老太太就开了门,有四个公差走进门来,问他们干什么?一看燕青光头,又穿着号衣,马上把腰刀逼过来,问他:
“哪里来的?”
燕青说:“昏州过来的,来投亲戚。”
“有身份证没得?”
“没得。”
“出境证呢?”
“没得。”
“户口证呢?”
“没得。”
那公人刀一指,对身后三人说:
“抓起来!”
一个公人上前就绑燕青的手,燕青正想反抗,另一个公人提着水火棍照他腰里猛捅过来,燕青本能地让了一下,顺势捉住棒头,轻轻一带,没想那公差不经事,一下就扑向灶边的大铁锅,嘴巴正好撞在锅沿上,啊地一声,被锅沿砍出一道大口子,鲜血直流。与此同时,另一把腰刀也砍过来,燕青急忙叫道:
“你们别乱来,我没犯法,你们干什么?——你们干什么?”
公差们不听话,一刀三棒疯狂地往向他打杀。燕青不敢还手,但又怕伤着自己,只能躲闪。四公差的刀棒无法近他身,拿刀的从怀里掏出哨子,叽叽叽连吹三下,忽然间四处都是人声和脚步声,打破小村的宁静。到处有人呼喊:
“抓住贼寇,莫走了贼寇!”
燕青心慌,发一个呆,一棒早飞过来,正砸在脑袋上,好几条血虫便顺光头爬下来。一会儿就有几十个公差冲进屋,把他围在中间。王二娘两老吓得窝在灶下不敢说话。领头的一招手,一齐冲去,把燕青按翻在地。燕青急忙大嚷:
“等一下等一下,我有证明!我有证明!县太爷的证明!”
没人理他,一条粗大的棕绳把他像粽子一样捆起来。
村西有个关押犯人的处所,牛棚改的。他们把他扔进去,那个被锅沿砍伤嘴的公差进去把他着实打了一顿,踢他下阴,肚子,鼻子,嘴巴,一会儿便满脸是血,直到打累了才走出去。
燕青动弹不得,潮湿的地面又冰又冷,忍不住瑟瑟发抖。牛屎也没清干净,满屋臭。第二天他又发高烧了,嘴皮焦渴干裂,意识也模糊。夜里的雨水从牛棚漏下来,才浇醒了他。公差们又抓获一个犯人,也捆如粽子般扔进来。是个白脸汉子,留着八字须,他进来也哈哈大笑,全然不理那些公差。公差走后,燕青说:
“老兄好!小姓燕,名青。被他们误抓的。请问你是……?”
那人哈哈笑说:
“我嘛,我是高人!在街头说书,偏偏听的人多。他们就说我非法聚众,有造反的嫌疑。”
燕青就叹一口气。那汉子突然想起什么,突然问他:
“你刚才说你是燕青?”
燕青就得意了,说:
“是的,江湖人称浪子的燕青,正是小人。”
那汉子一连串的哈哈大笑。燕青说:
“你笑什么?”
那汉子说:“你知道为什么抓你吗?安?为女人砍脑壳——小伙子,值啊,哈哈哈……”
燕青说:“什么女人?你说什么?”
那汉子说:“女人!女人可不是个好东西哦!你胆子也真够大嘛,敢和皇上争女人,哈哈哈。”
燕青再问,他又不说了,只在那黑暗里笑。笑完了又说:
“你以为你真的长得帅?配得上李师师吗?你以为李师师真的喜欢你?……人家不过是看你长得性感,人也还可以,还会吹一曲《在那玫瑰盛开的地方》,一时觉得新鲜罢了。你道为何?那些达官贵人她见惯了,突然见你一个山野村夫,别有一番风味,加之你又常常跟她吹一些行走江湖的搞笑牛B,那妇人就头脑发热,想都不想就跟你出来了。那后来如何?哈哈,嗬嗬,还不是把你甩了!你知道她在哪里不?人家早跑到皇帝老儿那里去了,还反咬你一口,说你用武力挟持她,还强奸她。呵呵,好球,皇帝还不发怒?这下你安逸了,解到皇城,不被抽筋剥皮才怪!嘿嘿嘿哈哈哈……”
燕青心头一沉,一惊,一乍,冷汗突突往外冒。他问那汉子:
“你怎么知道?”
那汉子说:
“普天下谁人不知不晓?昨天我被抓时,公差们还在议论这事哩,说皇帝亲自下了圣旨,到处追捕你哦。这一次,你脑袋可是要搬家了哦,兄弟。”
说毕又哈哈大笑,笑过了就自个蹭去墙角避雨,嘴里哼哼:
“在那玫瑰盛开的地方,有一个好姑娘……妹妹你坐床头哦,哥哥我床下狗……”
燕青心里突然乱极了,突如当头一棒,眼前发黑,像掉进黑暗的冰窖。
第二天,公差们进来给他俩解了绳索,换成铁链锁,又送来一盆稀饭。俩人抢着呼噜噜一气喝光。燕青喝粥后,有点力气,他心想,无论如何,今晚得想办法逃出去。他查看屋顶和四周,牛棚四处钉得很死,唯有高高的屋顶有个天窗口,只有想法从那个天窗口出去。但是黄昏时,有两个公差来看守了,在门外杵两杆红缨枪,表情冷冷地站着。燕青心想这下真完了。
到了夜间,那白脸汉子突然犯绞肠痧,在地上滚来滚去喊爹叫娘,公差先大骂,后来见真是病痛,就开了门,要抬他出去。燕青心里绷紧了弦,砰砰跳,待公差把门打开,他跳起来挥拳击去,将他打倒,负了铁链夺门而逃。外面那公差反应快,拦腰一枪扎来,燕青躲过,那枪又来。地上那公差急忙吹哨子。燕青猛回头,抓住公差左手,咔嚓一声折断了,公差也丢了枪。四处的灯笼火把往这边扑来。燕青捉住公差,像捉一只麻雀,撒腿便往村后的林子飞奔。后面的的人跟着追来,大喊捉住燕青。他手中如死狗的公差怕同伴追错方向,便大叫:
“我在这里!我在黑巴儿手上!”
燕青给他一巴掌,打落门牙。他十八年的武艺没白学,在林子里如虎狼般潇洒纵跃,很快就扔下了追赶的人群,逃到森林深处。
燕青把公差扔到地上,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喘气。那公差怕燕青揍,浑身发抖,嘴里嘶嘶地哼,燕青又给他一嘴巴,他便不哼了。这时燕青感觉眼前发黑,想是这几个月来,营养不良,体力突然又如此的急遽消耗,现在是脚软手酸。
他息够了,就叫那公差把钥匙拿出来开锁链,那公差一下子跪在地上,说钥匙不在他身上,在吹哨子那人身上。燕青向他吐了一口唾沫,便怔怔地看着黑沉沉的大森林发呆。一会儿他站起来,想走,迈出几步,那哼哼的公差说:
“爷,你走了吗?”
燕青心里咯噔一下,心想,是啊,走了吗?走去哪里呢?这黑黑的森林总是有尽头的,总会穿出去的一天哪。原本想要回到外公外婆身边,如今连他们影子都不曾见,就又走了吗?外面关卡层层,自己又是朝庭重犯,又哪里容身呢?他心乱如麻,甚至感到绝望。转身看一眼公差,公差正右手握左手,嘴里还嘶嘶哼。燕青过去拉着他右手扶起来,同时又一扭,右手也嚓地折了。他疯了一般,抓起那公差,像扔垃圾袋一样,向黑咕隆咚的沟底扔去。坡很陡,公差啊呀的惨叫声迅速滚下去,最后在深深的沟涧里消失。
燕青站在原地发愣,松间不时有露珠掉下来,砸到他仰望苍天的脸上。这时,林里的野鸡开始打啼,山风也渐渐活跃起来。黑夜过去,天就要亮了。随着天边光亮的渲染,他吓得魂不附体。他看到各处的山头,皆是岗哨,碉堡,城墙,“大宋帝国”的旗子在晨雾里隐约飘展。再然后,他看到林立的军队,指向天空的长枪。他站在那树下,一动不动,如树桩,木偶,永恒地定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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