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史记·秦始皇本纪第六》，赵姬其实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存在

“欲望是一种情感结构，固定在某种特定的形式上，不是在目光里，就是在心灵深处。” 这是美国汉学家宇文所安分析中国诗歌时的说道。如其所言，欲望存在的两个地方，常被语言和行为掩盖、置换甚至篡改，这是文化属性所致。而要剥离这些附属的枝蔓，往往需要细致的观照和同情的心理。事实告诉我们，那些目光里的躲闪的欲望，心灵深处的潜伏着的欲望，总在等待时机，像匍匐于灌木丛后渴望而警惕的野兽的眼，它暗示着那种跃动而出的姿势总会如期到来。

这只潜伏的兽终于跃出束缚的藩篱，获得过分的恣意纵情的是秦始皇的生母赵姬。这个面貌模糊的女子在历史叙事中以“淫后”之名占据反面教材那不可磨灭的一角。

今天我们看《史记·秦始皇本纪第六》，赵姬其实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存在，在秦始皇一页一页的履历和丰功伟业中，她被淡化的如同遗落在一本古籍里的发丝，能触人联想，也可能被读者弹指一挥间驱逐出阅读的视野。“庄襄王为秦质子於赵，见吕不韦姬，悦而取之，生始皇。”这是典型的正史笔法，在男性民俗事功伟岸的背景里，一个来路和形象都可疑的女子向来是笔下不好说、不愿说、不可说的部分。“悦而取之”是粗暴的动作，还是粗暴的叙事我们尽可评说，但当我们抽离始皇帝的千古功业，在一笔带过的地方稍作停留，她竟然也有某种朦胧的诱惑力，一个“悦”字足以说明她身上与生俱来的招引的力量，让子楚这个身份尴尬的秦国质子的荷尔蒙冲动在此毫无理性地爆发了。

关于她的叙说，不适合放在光芒太盛的人物那里，在那些男性光芒充斥的地方，她连做个影子的不配，就连嫪毐都比她享有更多正式的笔墨。于是我们从始皇帝的功业中退出，退而求其次，看向那些生命中有太多薄弱环节的人们。她模糊的身影是否就此变得清晰起来呢？《史记·吕不韦列传》说的是“吕不韦取邯郸诸姬绝好善舞者与居”，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干脆就两个字“绝美”。依然是笔墨寥寥，不过好歹在姿貌和才艺上都有了想象的方向，也为秦庄襄王“悦而取之”的简单粗暴做出了一些支撑。

可也有草率的地方。司马迁的叙事中一会儿说她是“邯郸诸姬绝好善舞者”，一会儿又说“子楚夫人赵豪家女也”。这两种说法，前者似有风尘气，后者又身出名门。其实，她到底来自何处、身份如何都不重要，她在成为王后与太后前都只是用来解释历史疑点的材料，尽管这会让她本身就成为疑点。

如上分析，终于告诉我们的是，我们看不见她的眼，更探索不了她的心。她的存在有什么快乐呢？

古典时代的女子常常是互为侧面的，她们命运的轨迹不同，但命运的动机有时候却惊人地相似。“绝好善舞”或“绝美”都不是一个女性的终身信托，因为女性的年长色衰与男性的情随事迁是历史写给一代代男人的密信，他们不动声色地学习和传承，把无数的女性塑造成悲哀的角色。当女性明白了这种不可靠后，目光自然就转向了自己的子嗣，血脉是唯一可托身以待的资本。吕不韦就是这样劝说华阳夫人的：

不韦因使其姊说夫人曰：“吾闻之，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今夫人事太子，甚爱而无子，不以此时蚤自结于诸子中贤孝者，举立以为适而子之，夫在则重尊，夫百岁之後，所子者为王，终不失势，此所谓一言而万世之利也。不以繁华时树本，即色衰爱弛後，虽欲开一语，尚可得乎？”（《史记·吕不韦列传》）

吕不韦用商人的眼光预设了一个女性未来最可靠的收益，在华阳夫人那里是如此，在赵姬那里又何尝不是？

情感的愉悦常常是是无法得到满足的，而自己的儿子走向权力顶峰的某种可能性却可以填补女性情感生活里的巨大空白。我们可以大胆猜测，吕不韦给赵姬讲述过同样的道理，小嬴政必然是赵姬一段很漫长时光里的全部信心。吕不韦和子楚很快就离开她回到秦国，历史的视野也随大人物而去。赵姬和自己的儿子在赵国有过怎样的艰难岁月，今天的我们已很难真切体会，据说“秦王为人，蜂准，长目，挚鸟膺，豺声”就是他少年时代营养不良的生命表征。不管怎样，赵姬和嬴政都走过了那段被遗忘的岁月，那时的嬴政必然是她强大的念力，是苟且岁月里犹有期待的星火。

像华阳夫人、赵姬那样的理想也许很多妇女都不曾等到梦想成真的到来，只是期待一直在，克制和隐忍就一直在。可是谁曾像赵姬一样，自己的儿子会成长为千古一帝，这个愿望不仅实现了，而且盛大地足以惊艳整个历史。一个蓄积了很多年的理想与愿景，由于心力投入太多，突然有一天实现了，它造成的不仅是惊喜还有巨大的生命失重感，那种突然而来的疲倦感和心理空洞需要某种填补才能焕发一个人新的活力。

强势帝王面前，妇女的权力欲无法成为可能，一个并不衰老的女性快乐何在成为不得不面对的问题。“淫后”是赵姬为自己赢得的历史符号，不管她是否主观自觉，儿子的成功使母亲的成功被赋予深远意义，重新获取身体的愉悦也必然成为可能。一个健康的生命心愿一了，欲望的复苏就成为必然，这股洪荒之力将给那些野史的作者们提供超出想象的素材。

标签： 吕不韦见子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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