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镇春秋(短篇小说)

犀牛历史 180 0

刘明泉

引 子

想来,这北方古镇也就几百年的历史。缀以“春秋”,似乎有张扬之嫌;但要名之以“历史”,又很担心被方家嗤笑了去——孺子不通文墨,蹿行甚矣!而所写的又是镇上的小人物,名不见经传,虽在镇上的人眼里也只是脸儿熟而已,至于他的身世隐衷、悲喜微情,则不甚了了——各吃饭另洗锅,全不影响昼之烟火,夜之酣梦——于是,古镇的夜景永远是充满安谧、充满祥和的。祥和得令人想到史前之鸿蒙,安谧得约略进入禅境。

于是,古镇仿佛永远是古镇。

T形的街道,将镇子分成三块,街面全是青一色的麻石铺就,年深月久,被无数不同的鞋底打磨得溜光平滑,只有蹲下细看,才依稀可辨出深浅不同的麻点。因而,古镇没有都市的华贵豪气,也绝没有乡村的恬静平和。虽有犬吠,必出自巷陌深院,间或狺狺几声,全没有一呼百应的村落效应。也有小轿车时不时从街面驰过,但绝不会呈一字长蛇阵,当然不必愁堵车,偶或有数十辆连成一队呼啸而过的,甭问,不是外地某某头面人物视察经过,准是土著新富为小舅子娶亲或为丈母娘送葬。因而小镇出个大事小情的既不需看报纸,更懒得瞅当地电视台的晚间新闻,口碑相传,大抵已晓得始末。至于其间前因后果曲折内幕,镇上人是懒得过问的,他们认为那是官们的事。镇上的人之所以格外崇奉官,就是因为他们认为:只有官们才配知道内里隐衷,草民是没必要且永不晓得内幕的。

要说对镇上的事情知道得最快最细微的,那得数剃头铺的孙光头。

T字街的交接处面南的一溜临街的铺面,正中间狭仄而幽深的一间,便是老孙头的剃头铺。

一把老式的可躺可靠的楠木转椅,正对着一面半人高的镜子,两边是镶了深褐色框的竖联:“问世间愁绪几许,看老夫手段如何”真楷写的古色有余而古香不足的字,使人产生来此不是剃头理发的而是携了香烛黄表还愿的感觉;好在有镜框前案上摆放整齐的理发工具,还有满屋扑鼻的香皂味道的提醒,要不还真以为进错了地方。然而,镇上的人无论大人孩子几乎没有不知道这个地方的。全不用挂幌子。这里主人的形象就是他铺面的幌子。

孙光头,本名孙伯章。但真正知道他这名字的并不多。他一年四季剃着—颗光头,油光锃亮,毛孔眼儿也不见一个,好像从来就没有长过头发一般;加之留着长而密的胡子,且修剪得十分整齐,那形象仿佛武打片中的少林长老,因此人给他起了个绰号“孙光头”。人们每每从街面走过,老远就能看到临街的剃头铺里晃著一颗硕大的光头,一亮一亮的很闪人的眼。镇上四十岁以外的人,就是孙光头看着从小长大的。因此,大人叫他孙光头,孩子也跟着叫,等孩子已长成大人,也还是这么叫,大家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当。孙光头也乐意听。孙伯章这个名字,据说是他爷爷给起的。孙伯章祖上是关内人。据说他的祖先参加过义和团,只因有一手好拳脚而且行侠仗义,且剃得好头,被义和团一位首领看中,随长官出生入死,后来升了贴身副官,很是风光。义和团失败后,与难民为伍,一路惊吓,逃到了关外,在古镇上隐姓埋名定居下来。好在天无绝人之路,等风声平定下来,竟凭着剃头的手艺在古镇上扎住脚,娶妻生子,过起安稳日子。从此发誓永不为官,也不准后代儿孙做官,并作为一条家训传了下来。到有了孙光头的时候,孙光头的爷爷很想供出一个读书人,撑撑门面,就给孙子起了个文雅的名字。

可惜,小孙光头却不是念书的料,血管里淌着的还是义和团的血液,从小喜欢使枪抡棒,拿刀弄斧,猴得精怪。十三岁那年,在私塾房念书,老先生正手捧书卷讲得津津有味,忽听“叭”得一声,放在案上的老花镜不翼而飞,老先生满脸惊疑,小学生哄堂大笑。孙光头却袖揣弹弓,手托腮帮,瞅着窗外的枝头上的鸟雀,一副与他无关的样子。孙光头父亲拿着副新配的石头镜和两包上好的东北老山参放在先生的书案上,一反往日的木讷,口吐莲花,三孙子五国弟说了一大车下情话,直到唇干口燥,老先生才睁开微闭的双眼,说:“东西,你拿回去。不是老朽不领情,莫怪老朽直言——令郎确该另谋他就了。”父亲呆了半晌,一句话说不出来,扯着儿子回家。爷爷也就在那年西去了。

从此,孙光头就接过了祖传的剃头刀,正式开始了他的剃头生涯。

十三岁学徒,十六岁出手,如今孙光头已年逾古稀。那把剃头刀的刀肚上虽略凹了些,但刀锋却丝毫不减当年的锐气——据说那是爷爷用祖传的沾有六个长毛子的血浆、寸半长的半截宝剑请了外地一个有名的工匠打造的,一共打了六把,很坚实的寒铁。刀锋薄若柳叶,削铁如泥;刀柄是犀牛角做的,猩红而黑的纹理,光滑细腻,晶润似玉,剃头捏在手指间,冰气入骨,连剃五颗头不带出星些汗的。孙光头用它剃了多少头,已不记得,但孙光头知道,他剃过的头有一半现在已不在世上,另一半也从黑头剃成了白头。看惯了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头颅,剃惯了凸凹不平、沟壑纵横的头皮,他熟谙怎样运刀,从哪里起刀,轻重缓急,顺剃,戗刮,回削,侧刈,锋回刃转,了然于胸。他常对他的徒儿说:“人不一定非得要干大事儿,看我,剃头不也是—辈子?最重要的是人不能闲着,得有一件事在手上,大事小情一个理儿。没钱花穷一点可以过去,没得肉吃素一点也能凑乎,没事做这一天可咋过? ”

孙光头知道人们脑壳里的想法,并不比他了解的刀法少多少。许多客人躺在他的躺椅里,都愿意把脑子里的想法讲给他听,只要他的剃刀挨近头皮,那些人就滔滔不绝地说起往事、新事、天下事:镇上老赵家弄石头发了,钱家三闺女去了南方半年就给家里邮回了二十万,周家旧宅拆迁时从墙里挖出八罐现大洋,老五家的孩子在外地做生意让人“宰”了,美国打完伊拉克就要打朝鲜了,如此等等——剃不完的头,说不尽的话。孙光头听了总是一句“真的吗?这真是——”便埋头继续剃他的头。人们知道孙光头是葫芦嘴——严,跟他掏心窝子的话,别怕说出去,也就愿意把沤在内心深处的话真往外掏。倒腾尽了,头亦剃好了,轻轻爽爽,各干各的一份儿事去,全不用担心一不慎留下话柄,传出去给人当“礼物”送了,凭空惹得许多似笑非笑的目光逡巡。日子便过得安哉乐哉优哉游哉。

剃头一块,刮脸五角,老规矩。镇上的人本来就少,剃头的愈少,生意便也清淡得很。主顾知道孙光头的倔驴脾气,一分不多要半分不能少,所以剃完头掏出事先备好的零钞,往案上那个长方形的红木匣里一撂,走人;孙光头也不去数,说一声“好走”了事。然后掸去外罩上的发屑,在一块老羊皮上反复擦拭干净剃刀,折好,抖抖滑入上衣口袋里。然后点一支烟,坐下来,看对面包子铺里人进人出。

多少年,孙光头习惯这样看着外面街面上的行人等顾客上门。

古镇毕竟是小镇,全没有大城市里人们边咬油条边行色匆匆上班的光景。马路两旁空地上,店铺台阶前,总有三三两两的闲人,或站或蹲,仿佛落了群的孤雁,又像迷了路的羸羊,一律茫然地注视着天外。街面有时会刮过一阵风,暂时错乱了人们脚步的节奏;但等风一过,依旧是不紧不慢的步子,闲游散漫节奏,那步调很象是孙光头铺壁上老式挂钟的摆——晃来晃去,晃去晃来,嘀嗒着充裕的时光。

不知什么时候孙光头被一阵爆竹声震得发懵。

闲下来再看对面时,包子铺的幌子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巨大的彩色招牌。牌上画着丰腴的半身一个女人,像比真人还大,金黄色的卷曲长发,血红色的饕餮大嘴;眼睛很可笑,竟是睁着一只闭着一只。女人的光身子上还印着四个桃红大字———“美美发廊”。这发现使孙光头很吃了一惊。

连日来剃头的时候就有些神不守舍,脑壳里飘忽的满是对面招牌上那女人猩红的嘴,一向灵巧的手竟有些不听使唤。终于,有一天给一个主顾刮脸时,手一哆嗦,划了一道大口子——猩红的血从嘴似的伤口涌出,沿老脸的横纹流下,滴在雪白的外罩上——恍惚间,那血滴在白衫上迅速洇开来,愈洇愈大,愈洇愈浓,大得让孙光头无法承受的时候,孙光就觉得天地一下子倒转过来,一只无形的大手将他重重地却是无声地掀翻、抛落、他只感觉整个身子在下坠,下坠……坠向一个杳不知底的深渊……

T字型的街道改成H形或者更像N形后,那已是孙光头三周年之后的事了。

平房已拆迁殆尽,夹街崛起的是两列灰白色的三层楼。孙伯章的剃头铺连同他的名字一齐早巳湮没无闻,镇上人的头发依旧蓬蓬勃勃地生长。但男女人们似乎一夜间都豁然省悟——发肤受之父母,原本与见识及愁绪无干,愁者自愁,乐者自乐罢了!——于是年轻男人大都蓄了长发,甚而至于挽了据说好酷的小辫子;再年长一些的男人们也都习惯光顾什么“发廊”之类……女人们的见识更见疯长——长的剪短,直的弄曲,曲的拉直;发色黑而紫,紫而朱、朱而黄……反正有的是时间,有的是精力……

古镇的沧桑变迁应该是孙光头始料不及的。若阴阳真的可通,孙光头大抵决计不会让孙氏子孙再继承他的祖传手艺了,其实那剃刀也确实无法承传——因为寒铁至坚而脆,全没有迎时顺变的韧性——孙光头一头栽倒时,那把沾过长毛子血的残剑铸打的剃刀也已齐齐断为了两截。

古镇不古,三百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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