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批判(选自《燕园梦》第三部《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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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悠哉按:

   以下对话选自悠哉长篇小说《燕园梦》第三部《春》的第9和第10章。这2章内容写主人公杨秋荣(北大中文系研究生)听说来自河北在京打工的柴世宗崇拜孙少平,决心对其“启蒙”,整部作品因情节复杂,在此不做介绍。

   这两章人物,除主人公外,另外3位都是打工仔/妹。其中李桂华是杨秋荣的女朋友,小说女主人公。

   《燕园梦》力图写成一部后现代的《红楼梦》,它和后者一样,是一部包容了诗词、古文、对话录等混杂文体的“超小说”。

  “我要是系主任呀,”老杨一屁股坐在气垫床上,笑道,“准把你们请北大去,和我们系本科生们搞一次《平凡的世界》研讨会!”

  大家笑着坐下。柴世宗兴奋地搓了搓那双结满硬茧的手,他对这次聚会期待已久,终于盼来了,其高兴自不待言。萤子刚下火车,但不显疲倦,脸上红扑扑的,是心中充溢的爱情使她容光焕发么?

  早春难得的一个好天气,阳光明艳艳地照在宽阔的湖面。柳条吐出鹅黄的嫩芽。微风吹过,带来一股凉爽的水汽,扑打在他们脸上。老杨顿觉心旷神怡,脸上的毫毛感应着草坪上新生的嫩草,以同一节拍轻轻摇曳着。

  老杨从背包里取出一摞书,高兴地说:

  “来,咱们讨论吧!”

  柴世宗惊叫道:“哇,带这么多书啊!”

  老杨说:“是呀,讨论时随时可能用到嘛。”

  “平时你们上课时也这样么?”萤子问,语含惊叹。

  “如果上‘小课’——教授为研究生开设的研讨课——那通常得这样。”

  桂华取出收录机,咔嚓一声按下收录机的录音键,讨论便开始了。

  上半部分

  杨秋荣:你们最早接触《平凡的世界》,是在什么时候?第一印象是什么?

  萤子:我先说吧。嗯,有一次我去桂华家玩,从中央电台《小说联播》节目里听到的,以后看过电视连续剧。当时我俩初中毕业了,高中没考上,没事闲在家里,觉得怪闷的。听了《平凡的世界》,心里确实挺感动。不久我就去深圳打工了。

  杨秋荣:有没有受孙少平精神的鼓舞?

  桂华:(见萤子沉吟,插话道)不好这么说。我们村在成都平原,人口密集,每人分到的地很少。没地种我们上哪儿去呀?只好往城里跑了。

  萤子:(赞同地)对。客观现实逼得我们只好走这条路,说受谁精神的鼓舞才去,那是瞎说!

  柴世宗:我们沧州地区属另一种情况:农民有地,但都是盐碱地,庄稼收成很坏,所以村里小伙子、小姑娘都跑外边打工。

  杨秋荣:假如吧,你们有地种,地里产量也高,那还往不往外跑?

  三人:(想了想,齐声)照跑!一来想见见世面,都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嘛。一来城里钱好赚些,又轻省。三来种地太苦,累脱一层皮,一年最多也就弄个四五千块钱。

  杨秋荣:(问小柴)记得你说过,这书你读过100遍。那么你感受最深的是什么?最喜欢书里的哪些描写?

  柴世宗:(略加思忖)感受最深的是主人公的奋斗精神。打工生活那么苦,但孙少平依然发愤苦读。我记得他读了(屈指数着):《牛虻》、《马克思传》、《斯大林传》、《居里夫人传》,还有一些作家传记。最喜欢书里的描写嘛……第一部第31章的“打枣节”算一个,我们沧州盛产金丝蜜枣,我读了很亲切。还有第一部第27章的“偷水”事件,结果坝口豁太大,河水把金俊斌冲跑了,王彩娥成了寡妇。

  桂华:前些天我重看一次,我觉得孙少平和田晓霞的爱情写得最好,很浪漫。

  柴世宗:(追问她一句)金波和那藏族牧羊女的爱情呢,写得更浪漫,你喜欢么?

  桂华:(摇头)不喜欢,太夸张了!你想,两人语言不通,仅凭一首民歌《在那遥远的地方》就爱得死去活来,这怎么可能呢?

  杨秋荣:(见萤子勾着头,随手翻着小柴的《平凡的世界》盗印本,问她)萤子,你呢?

  萤子:(想了想)这趟回家,我把小柴这本仔细看了。嗯……我不同意桂华的看法。我觉得那写得不好,太假!我喜欢田润生和郝红梅的爱情描写,很朴实,读了让人觉得既真实,又感人。

  柴世宗、桂华:(赞同萤子看法,异口同声)对,确实好!

  萤子:(开玩笑地)哎,学问家,别尽提问,你有什么看法,也说说嘛!

  杨秋荣:(笑着掏出几张纸)别急,一步步来嘛。先瞧瞧我拟的小说人物表吧:

  一、中央级的

  1、高步杰:中纪委常委,省报记者高朗的爷爷,回故乡原西县视察

  2、某副总理:乘专机到黄原地区视察工作

  二、省级的

  1、乔伯年:省委书记,爱人秀英

  2、吴斌:省委副书记,儿子吴仲平(孙兰香的男朋友)

  3、石钟:省委副书记

  4、张生民:省委常务副秘书长

  5、秦富功:省府所在市的市长

  6、黑白:省作协 ,著长篇小说《太阳的正午》

  7、武宏全:省委某办事处主任

  三、黄原地区(市)的

  1、苗凯:地委书记

  2、高凤阁:地委副书记,黄原市包工头胡永州的表弟

  3、冯世宽:行署副专员

  4、白元:地委书记苗凯的秘书

  5、武得全:地区人事局副局长,武惠良的父亲

  6、武惠良:团地委书记——原西县委书记,杜丽丽的丈夫

  7、田润叶:田福军的侄女,爱上孙少安,但与司机李向前结婚;原西县中学教师——团地委少儿部主任——团地委副书记

  8、杜正贤:田润叶的同学;原西县文化馆馆长——地区文化局副局长

  9、杜丽丽:县文化馆——地区文化馆《黄原文艺》编辑

  10、顾尔纯:黄原师专中文系副校长,顾养民的父亲

  11、贾冰:黄原地区的著名诗人

  12、古风铃:省“第五代”诗人,与杜丽丽搞婚外恋,致使她与武惠良离婚

  四、原西县的

  1、田福军:县革委会副主任——黄原地区地委书记——省委副书记

  2、马国雄:县革委会副主任,副县长

  3、李登云:徐国强提拔的县革委会副主任,爱人刘志英,儿子李向前

  4、冯世宽:与田福军有矛盾的县革委会主任

  5、张有智:县革委会副主任,后升县委书记

  6、周文龙:“四人帮”分子,85年仍在台上,任县长

  7、徐国强:退休的“老粗干部”,田福军丈人

  8、徐爱云:田福军的爱人,生儿子田晓晨、女儿田晓霞

  9、田晓霞:田福军的女儿,黄原师专中文系毕业,省报记者;爱上孙少平

  五、公社级的

  1、白明川:石圪节公社主任——提拔到县里当书记

  2、徐治功:石圪节公社副主任

  3、杨高虎:石圪节武装专干

  4、刘根民:石圪节公社文书,孙少安的同学和朋友

  5、周文军:柳岔公社主任

  6、刘智祥:柳岔公社副主任

  7、曹书记:黄原市郊阳沟村支书

  六、铜城大牙湾煤矿煤矿的

  1、雷区长:铜城矿务局大牙湾矿区区长

  2、王世才:孙少平师傅,30多岁彩回乡娶老婆惠英,儿子叫明明

  3、惠英:王世才老婆,儿子叫明明

  4、孙少平:双水村农民——村中学教师——黄原市建筑工地打工仔——大牙湾煤矿工人

  5、安锁子:孙少平的师兄,一位30多岁娶不上媳妇的“媒黑子”

  七、村级的

  1、田福堂:田福军的哥哥,双水村支书,后在县城当包公头;田润叶、田润生的父亲

  2、田润生:田福堂的儿子,后娶少平中学时代恋人、寡妇郝红梅

  3、田海民:双水村民兵队长

  4、孙玉亭:大队党支部书记;老婆贺凤英,村妇女主任

  5、孙兰香:少安、少平的妹妹,北方工业大学学生,男朋友吴仲平

  6、孙玉厚:孙少安、孙少平、孙兰花、孙兰香的父亲

  7、一队队长孙少安:双水村头号“能人”,爱过田润叶;老婆贺秀莲,生虎子、燕子;接替金俊山当村委会主任

  8、二队队长金俊武:双水村的又一“能人”,接替田福堂当双水村支书

  9、金俊山:大队党支部副书记——村委会主任

  10、贺秀莲,孙少安的老婆,生虎子、燕子,后得肺癌

  11、金俊海:黄原地区运输公司司机,后转市东关邮政所司机,金波的父亲

  12、“神汉”刘玉升:在双水村修庙,搞封建迷信,“庙会”会长

  13、地主金光亮:孙少平曾给他儿子 锤补课,金二锤当兵;养蜂致富,“庙会”副会长

  14、金俊斌:双水村村民,在“抢水”事件中淹死,老婆王彩娥

  15、金光辉:双水村新任村支委员

  16、寡妇王彩娥:丈夫金俊斌在“抢水”事件中淹死;她和孙玉亭有染;后改嫁剃头匠胡得禄,又和徐治功有染

  17、金波:孙少平的中学同学,参过军,后在黄原市顶替父亲开邮车

  18、金秀:金波妹妹,兰香的中学同学,后考取省医学院;护理少平时追他被拒,他最后爱上王世才老婆惠英

  19、金富:流窜在外的小偷

  20、“逛鬼”王满银:罐子村村民,老婆孙兰花,儿子猫蛋和狗蛋

  22、孙兰花:孙少安、少平、兰香的姐姐,嫁“逛鬼”王满银

  23、胡永州:地委副书记高凤阁的表哥,黄原市东关的包工头,霸占打工妹小翠等幼女

  24、胡永合:胡永州的弟弟,农村“冒尖户”,曾帮孙少安贷款,撺掇少安用2万元赞助电视台拍《三国演义》,被少平劝阻,改修双水村小学

  25、小翠:被胡永州霸占的打工妹,被孙少平救过一回,后沦为东关的暗娼

  孙少平的5位中学同班同学:郝红梅(爱过少平)、侯玉英(落水被少平救过)、顾养民(班长,爱过郝红梅)、金波、田润生(与郝红梅结婚)

  杨秋荣:上面列的还不全。其中我认为塑造成功的有孙兰香、王满银、王世才、安锁子。对了,还有孙少安!虽然后半部作者对他没把握好,但勉强算一个吧。

  柴世宗、桂华、萤子:(齐感慨)人物真多!太多了!

  杨秋荣:是啊,这是它失败的一点:小说规模太大,人物太多,导致结构散乱,像是用一根草绳子将一堆乱石胡乱捆扎在一起。

  柴世宗:(扑哧一笑)你这比喻怪有趣的!

  杨秋荣:很多作家小说写不好,一个致命弱点就是不会结构——这个咱们等会儿说吧。先说我喜欢的描写,呃……(取书,打开夹有纸条的页码,递给桂华)你帮我念念吧!

  桂华:(捧书念)《平凡的世界》第三册——

  现在,晓霞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湿透了,脸黑得叫人认不出来她是女的。

  直到现在,她还紧张得没说一句话。是的,她反应不过来这就是井下的生活,这就是她亲爱的人常年累月劳动的地方!她眼前只是一片黑色;凝固的黑色,流动的黑色,旋转的黑色……(11章)

  她尽量不使高朗看出她的为难,便和他一块走进了酒店二楼的雅座。

  又是红地毯。杯盏里是红葡萄酒,盘子里是红鲤鱼,高朗的脸泛出兴奋的红光,柜台上播放轻音乐的收录机闪着红色的讯号……

  可是,她眼前却又流动起排山倒海般的黑色。她的心又回到了远方幽黑的井下,黑色。是的,黑色。黑色之中,他和他的同伴们黑脸上淌着黑汗,正把那黑色的煤攉到黑色的溜子上……(11章)

  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欢乐的歌声随着小船在碧绿的湖水中流泄。兰香、金秀、顾养民、吴仲平,都象孩子一般沉醉在歌声中,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

  可是,孙少平的眼睛却潮湿起来。他透过朦胧的泪眼,看见远方地层深处的一片。黑暗中,煤溜子在转动,钢梁铁柱在地压下弯曲颤抖,淌着汗水的光膀子在晃动……晃动……小船停泊在岸边码头。(19章)

  杨秋荣:以上描写,笔墨饱蘸激情,写得精彩,又和大牙湾煤矿无不熏染成烟灰色的街道、房舍、树木、黑水河……相呼应。(取过《儿子与情人》掂掂)和劳伦斯这书里的环境描写可一比高下。但从总体上看,全书写得糟糕,艺术水平低劣。

  柴世宗:(坚持问道)刚才听你的意思,你认为它的结构不好,怎么不好呢?

  杨秋荣:我就要说它。不过讨论这话题前,我们先读读“友好宿舍”女生们的看法吧……

  [他把“友好宿舍”几位女生的情况介绍了一下,随即递给桂华几页纸。

  桂华:这张高岚写的。(念)

  “小说以陕北黄土高原为背景,以双水村孙、田、 家的命运为中心,全景式地反映了从‘文革’后期到改革初期(1975—1985)十年间的社会面貌。我是高一时读到它的,后来高二、大一重读了。我认为路遥是当代小说家中无可争议的第一人,路遥或许不是一个天才,但他的勤分弥补了他的不足。《平凡的世界》也许是因为写的是农村人的生活,所以特别打动我——我也是从农村走出来的,当然我家境比他好多了。读它就像是自己又重走了一遍以前的生活,孙少平对生活不屈不挠的精神时刻鼓舞我奋进。我认为孙少平是个真正的男子汉,如果我的生活中出现这么个人,我相信自己会爱上他的,像田晓霞一样。虽然他的经历普通得和书名一样,但却令人感到亲切真实。”

  柴世宗、萤子:(笑起来)哇!

  柴世宗:(从桂华手中要过一张)这是彭明明的,我念吧——

  “这部书我看了有三、四遍了,每次都流泪。书中的孙少平是我最喜欢的人物,他的那种在困难生活中不屈不服的精神;在穷困面前中不贪图外来之财的精神;在极差的生活条件下,仍然不忘丰富自己的精神世界,还经常借书看;他对人生的非凡看法,使他成为平凡人中的不平凡一员!正是他的这种精神和作人的标准使田晓霞不计身份和地位之差深深地爱上他。

  “另外,孙少安虽是个农民,他有着农民那纯朴的感情,有着为人着想的伟大思想,有着做儿子对父母孝敬的心和对弟弟、妺妺的关爱。他在一个家里,承担起了一家之主。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已经为了家人的生活起居而放弃学业,在农田里扛起了锄头,对于这些,他从来没说过一句冤言,没发过一句牢骚。后来,为了让亲爱的润叶过上幸福的生活,他强忍内心痛苦拒绝了心爱的人。因为他实在是没有自信可以给她带来幸福。他这作法在某种意义上讲也许是不对的,但是他只是想让自己亲爱的人过上幸福的生活,这一愿望无可厚非。他也曾为亲爱的润叶而痛苦流泪。我们又怎么忍心去责备他的不是呢?”

  萤子:(也接过一张念)这是林潇湘、俞雯合写的——

  “高中时读过,为它流过泪。但上大学重读时觉得魅力减少,也许是我们的阅读量扩大的原故吧。我们觉得路遥写得枝蔓太多,冗长罗嗦,不如他的《人生》精粹。

  “比起中国四大名著和许多世界文学名著,如《悲惨世界》、《安娜·卡列尼娜》、《日瓦戈医生》等,《平凡的世界》简直不值一提。但它的确鼓舞了一代青年,尤其是出身贫寒的农村青年。我们一致赞赏路遥的眼光,他真实地写出了中国城乡之间的巨大冲突,反映了底层奋斗的痛苦艰难,读来催人泪下。《中华读书报》曾在大学生中做过一次20世纪全球最受欢迎的文学作品调查,进入前百名的中国当代作家仅有路遥,足见其影响之大。”

  柴世宗:我手里的这张是苏小明的:(念)

  “路遥是中国少有的一位苦行僧式的作家,他选择了一种极其可怕的写作方式,即用生命来写作,写完它后不久便去世了。为了搜集写作素材,他曾翻阅大量的报刊杂志,以至于手指头都磨破了,不得不用手背来翻页,这是何等的惊心动魄啊!我认为一本《平凡的世界》可以超越目前市面上几百本所谓的先锋小说。当然它不是一本可以流传百世的不朽之作,但它代表了中国文学一种难以超越的高度!

  “从孙少平身上可以看出作者的自恋情结,也许有人不喜欢他,但我认同孙少平的吃苦哲学。他起点很低,但终于走出从闭塞落后的农村,成了一个体制内的人,干得很漂亮!属于‘平凡的世界’的英雄。前不久我重读了这本曾让我曾经激动不已的书,但这次却感觉很隔膜,没读完就搁一边了。为什么会这样呢?我很困惑。”

  杨秋荣:(问柴世宗)听了她们的,你觉得怎么样?

  柴世宗:唔……说得挺好。(笑笑)现在主要想听你说。

  杨秋荣:大家请注意高岚说的:“小说以陕北黄土高原为背景,以双水村孙、田、 家的命运为中心,全景式地反映了从‘文革’后期到改革初期(1975—1985)十年间的社会面貌。”这些话其实是从小说内容介绍里抄来的。

  有两处很关键:一是“以双水村孙、田、 家的命运为中心”,二是“全景式地反映”。显然,路遥想把它写成《红楼梦》式的巨著。我查了查《早晨从中午开始——‹平凡的世界›创作随笔》,果然路遥写着:“这一次,我在中国的长篇小说中重点研读《红楼梦》和《创业史》。这是我第三次阅读《红楼梦》,第七次阅读《创业史》。”可见其结构仿自《红楼梦》。但凭我读过100次《红楼梦》的经验,我认为路遥根本没读懂《红楼梦》,他学蠢了!

  三人:(齐惊讶道)为什么呢?

  杨秋荣:大家试想:《红楼梦》主要以宝黛爱情为情节中心线,写贾府的衰败过程。但是贾、史、王、薛“四家皆联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掩饰,俱有照应的”,为写好贾府,势必连带写另外三家。而《平凡的世界》总计102万字,但主人公孙少安、少平两兄弟奋斗史的章节充其量也就40万字而已,大量笔墨都被白白浪费在毫不相干的中央、省、黄原地区、原西县、石圪节公社和柳岔公社、双水村的人事纠纷上,(一拍大腿)妈妈的,这不是活见鬼么!

  柴世宗:小说用田福军来贯穿这些情节。

  杨秋荣:没错。他出场时是县革委会副主任,后升黄原地区地委书记、省委副书记。但是,由他贯穿的一大批官僚,他们高高在上,根本不属于“平凡的世界”,有什么必要写呢?所以我说路遥蠢得很,他根本就不懂长篇小说结构之为何物!

  柴世宗:(庄重地点头)嗯,很有道理。我同意!

  杨秋荣:照我说,它充其量是40万字左右的一部长篇而已。(抓起《情感教育》)你们看:《情感教育》写外省两青年摩罗和戴洛立叶离开家乡奋斗一生,结果一事无成。它也就30万字左右。这是现成的榜样嘛!

  桂华:(插话)我看《平凡的世界》时,每当读到写官场的情节就跳过去,觉得罗里罗嗦,让人厌烦。

  萤子:(附和道)对,对,我也是。烦心死了!

  杨秋荣:再有,他写官场也写得无聊。比如新任省委书记乔伯年在省城挤公共汽车,售票员不认识他,斥他一顿。又如地委书记苗凯妒忌田福军晋升,装病住进了省医院高干病房。地委副书记高凤阁劝他赶紧回去,说不能将权力拱手让人。类似情节,1979年的《乔厂长上任记》里就写了:乔光朴刚一上任就视察车间,碰上一个“老油条”车工;他的对头冀申也装病住院。

  柴世宗:你是说有抄袭嫌疑?

  杨秋荣:即便不说“抄袭”,但总是显得陈腐吧?类似情节不止这一两个,简直不胜枚举。路遥对柳青的《创业史》很是崇拜,但他公然把梁生宝买稻种时为省钱不住旅社的情节稍加修改写进书里,这种文风恶劣吧?

  柴世宗:(一惊)哦?哪处呢?

  杨秋荣:(翻到《创业史》第一部第5章、《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第10章)瞧,路遥把它改写成孙少安去米家镇兽医站给牛治病,晚上到铁匠铺凑合一宿。

  柴世宗:(比照看看,惊呼)呀,真的!几乎一模一样!

  萤子:(插话)你的意思是,路遥写作才华不咋样?

  杨秋荣:(点头一笑,算是默认)另外呢,路遥的语言功力太差劲,这很糟糕。老作家汪曾祺说(捧起《晚翠文谈》,念):“小说使读者受到感染,小说的魅力之所在,首先是小说的语言。小说的语言是浸透了内容的,浸透了作者的思想的。我们有时看一篇小说,看了三行,就看不下去了,因为语言太粗糙。语言的粗糙就是内容的粗糙。”我看路遥的语言就有这毛病。(打开《路遥文集》第2卷递给萤子)你读读底下划线的两个句子。

  萤子:(接过书,念《在茅盾文学奖仪式上的致词》)“我们的责任不是为自己或少数人写作,而是应该全心全意全力满足广大人民大众的精神需要。”(P374)(又读《生活的大树万古长青》)“是的,生活在大地上这亿万平凡而伟大的人们,创造了我们的历史……”(P376)

  杨秋荣:你们看,前一句中“广大人民大众”说法别扭吧?

  桂华:(点头)是,说“广大人民群众”就行了。

  柴世宗:(恍悟)哦……明白了!后一句中“这”字夹在两个修饰语之间,位置不好吧?

  杨秋荣:(笑)对!类似句子,小说里也非常多。(将书递给桂华)喏,这是一个,你念念吧。

  桂华:(念)《平凡的世界》第二部第42章——

  他于是就掏出那五十块钱来给妹妹。

  可兰香却不接这钱。她不知为什么眼里突然涌上泪水,说:“我有钱哩……”

  “你哪里来的钱!”少安见妹妹不接钱,有点生气。

  “我二哥每月给我寄十块……”

  孙少安一下子呆了。

  呀,他没想到弟弟一直给妹妹寄钱!

  他的喉咙里顿时像堵塞了一团什么东西。

  他有些声软地说:“你二哥的是你二哥的,这是大哥的。你拿上给你买一身时新衣裳,你看你这身衣裳都旧了……”

  兰香抠着手指头,突然扬起脸用泪蒙蒙的眼睛望着大哥,说:“哥,我知道你的心哩。现在分了家,你们那面有我大嫂哩。我不愿叫你作难。你不要给我钱。我不愿意大嫂和你闹架。我手头宽裕着哩……”

  少安的眼窝发热了。

  他接着又硬把钱往妹妹手里塞。兰香却掉转身,手抹了一把眼泪,跑回教室里去了……

  柴世宗:(鼓掌喝彩)好,这段我很喜欢,精彩!

  杨秋荣:(扬起脸,嘿嘿憨笑)你呀,就喜欢这种煽情的描写。我跟你说吧,这段写得臭极了!第一、“他于是就掏出那五十块钱来给妹妹”,句子罗嗦,如改为“他于是掏出钱给妹妹”,五十块钱承前省略,意思一样,但我只用9个字,而路遥却耗费15个字。第二、“她不知为什么眼里……”属病句,因为,这句是写少安不明白妹妹为何不接钱,应当改为“不知为什么她眼里……”,视点改为少安的,这就妥贴了。

  萤子、桂华:(鼓掌,笑起来)哈,批得好,批得妙!

  杨秋荣:当然,用“她不知为什么……”也可以,但那是从兰香的视点来写,和下文少安发的议论——“生活啊,这是为什么?贫穷让人痛苦,可有了钱还为什么让人这么痛苦?”——显得牛头不对马嘴了。

  柴世宗:(以手加额)哈……精彩!太精彩了!呀,原来书还可以像你这样读呐!

  杨秋荣:刚才我说路遥对少安没把握好,这里就体现出来了:第一、小说前面写少平在原西县读高中时,“离家六七十里路,每星期六回家”,现在妹妹兰香又在这儿读高中,自然每周也回村喽。第二、少安烧砖窑抢先致富,盖起了新窑。他以前那么顾家,为此敢于牺牲自己和润叶的爱情,如今发财了,居然和每周回家的妹妹不从打照面,对少平寄钱的事也一无所知,这可能吗?还有,少安居然从不给妹妹零花钱,而需要少平从黄原市大老远地耗邮资寄给妹妹,这合情理吗?况且据下文透露,少安的儿子虎子仍然在老屋吃住,“大哥和嫂子也常给他们做这做那”。小说借口兰香怕大嫂秀莲“闹架”,但我认为这纯属胡编乱造!因为,秀莲并不是一个恶毒妇,相反,她是路遥仿照梁生宝老婆改霞塑造出的一个农村理想女性,下文中兰香也说她“是个十分好的人”。既然秀莲这么好,那么丈夫支助妹妹上学,她怎么会为此“闹架”呢?

  柴世宗:(点头)是不会!

  桂华:(追问道)荣哥,那你说,路遥为什么会弄出这破绽呢?

  杨秋荣:原因很简单:为了提升少平打工的意义,强调他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赡养全家生活、为支助妹妹考大学在吃苦嘛!但是,路遥一方面硬把少平搞成“高大全”,同时又将少安写成一但分家就(念书)“只顾他自己的事,对家里其他人几乎没尽什么责任”,“忙着为自己赚钱,连弟弟和妹妹都没顾上去关照一下”,这不是往少安脸上泼臭屎么?可见路遥胡编乱造,糟踏了少安这个人物!

  柴世宗:(一惊)看来真的胡编乱造!

  萤子、桂华:(也同样吃惊)他把少平写成“高大全”?

  杨秋荣:可不是嘛!更可气的是,少安已经得知少平寄钱帮助兰香的事,又为此痛哭忏悔了一场,那他今后势必要全力支助妹妹吧?

  柴世宗:那是肯定的。说到底,这是做大哥的一种责任。妹妹快考大学了,如果少安不支助,那会遭村里人唾骂的。

  杨秋荣:可你们听听下文怎么写(念书第二部第43章):“贫困的家庭出身和艰难的生活磨练,是孙兰香并不特别留心自己的漂亮”,“兰香强烈地意识到,她读到高中是多么不容易!”(将书递给萤子)下边划线的句子你念吧。

  萤子:(接着念)“班上的女同学们,都到了一个鲜花般的年龄,个个开始精心打扮自己……但孙兰香除一块香皂和一只贝壳装着的廉价擦脸油外,什么也没有。一方面她生性不爱涂脂抹粉;另一方面,她也没钱买这些东西。别说这些花费了,直到现在,她还没有过一件像样的衣服”;“自从进入高中后,她只能勉强维持自己的一般生活”;“眼下,兰香唯一的愿望是买一件短袖衫。天马上要大热了,她连一件短袖衫也没有……一件稍好一点的短袖衫少说也得十几块钱,她手头只有几块钱,而且除非万不得已决不敢花出去!但不管怎样,她既不能拿大哥的钱,也不准备另外向二哥开口要。凑合着穿长袖衫吧!”

  [大家听到这里,一齐哄笑起来。

  桂华:(笑道)双水村首富的妹妹,居然过这种穷酸日子,太荒唐了!

  柴世宗:(笑道)看来路遥太糊涂,把她父亲、大哥和大嫂都写成老葛朗台喽!

  杨秋荣:再举几个例子吧:第一、小说开篇的1975年,高一学生孙少平将当时的“反动书”《红岩》借给女生郝红梅读,说是“我在县文化馆借的”。请问,这可能吗?

  三人齐问:(觉得奇怪,追问一句)咦,怎么不可能呢?

  杨秋荣:我就是过来人嘛。那时我上小学,酷爱读小说。那时我读的是浩然的《金光大道》、《艳阳天》、杨佩瑾的《剑》、刘心武的《睁大你的眼睛》等小说,但绝没有《红岩》。我认为路遥是在瞎编!试想:既然它是“反动书”,县文化馆要么焚毁,要么上锁贴封条,孙少平怎么可能借到它呢?莫非他撬文化馆书库的锁,偷出它来?

  三人齐笑:呀,真是胡编乱造!

  杨秋荣:第二、他办借书证也不可信。我是县城居民,父亲大小是个干部,可我是从1977年后才在县文化馆办了个借书证,每次限借2本。当时我爸已病故,是我姐托人好不容易从县农业局一个干部那儿开的证明。那时借书证是按单位发放的,办证需凭单位证明。试问:孙少平一个农村娃,到哪儿去开证明呢?(对柴世宗)你是在河间县中学读的高中,我问你:当时你到河间县文化馆借过书没有?

  柴世宗:(泄气地)没有。

  杨秋荣:(追问)你很喜欢读书呀,为啥不去办证呢?

  柴世宗:(泄气地摇头)开不出证明……

  杨秋荣:那路遥为什么说谎呢?道理很简单:把孙少平弄成“高大全”,树成榜样。

  三人:(齐点头)是这样……

  杨秋荣:第三、“四五运动”还没平反,但原西县高二学生孙少平居然偷偷抄录地下诗歌。据说是田晓晨带回来的,他妹妹田晓霞转给孙少平看,又让班长顾养民瞧见借去抄了。试问:他的政治觉悟真这么高吗?(侃讽一句)我看呀,他的政治觉悟都快赶上张志新、林昭喽!可是,假如他的觉悟真的这么高,那他姐夫王满银贩几包老鼠药被公社民兵押去农田基地劳教,他为什么不发出“我控诉……”的怒吼,相反却骂姐夫“王八蛋”、“真丢人”呢?

  柴世宗:(尴尬地笑笑)是是,路遥等于自己打自己嘴巴……

  桂华:荣哥,别的瞎编还有没有?

  杨秋荣:有哇。小说写道:顾养民的父亲顾尔纯是黄原师专副校长,母亲是地区建筑公司工程师,祖父是县老中医。顾养民从小跟祖父长大,一直在原西县上学。但是请问:升学大事,做父亲的不可能一点不过问吧?顾尔纯完全有能力给儿子安排在黄原市上高中。市高中不仅教学质量好,而且他还可以辅导儿子复习应考,此外顾养民还可享受父母的天伦之乐。请问:顾尔纯为什么偏让儿子到贫困的原西县读高中?莫非他神经有毛病?

  柴世宗:(笑笑)这里情节确实有漏洞,违背人情事理。

  杨秋荣:再有,田晓霞1982年从黄原师专中文系毕业,小说写道……(将书交给桂华)划线地方你念念。

  桂华(念)第二部第52章:

  即将在黄原师专毕业的田晓霞,心中也像燃烧着一团火焰。她刚从省报实习回来。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在省报实习期间,报社的总编辑非常看重她的才华和工作精神,决定通过省高等教育局,要分配她去省报当记者。按他们学校的性质,毕业的学生当然应该分配到黄原地区各地中学去当教师。但每年也总有一两名特别出众的学生,以特殊原因被分配到了另外的单位。……不用说,立刻就有许多谣言在学校和毕业生中间传播开来,说晓霞是通过她父亲走‘后门’才被分到省报的。平心而论,这的确与田福军无关;因为省报决定要她的时候,并不知道她是黄原地委书记的女儿。

  杨秋荣:这里路遥又撒了谎:黄原师专的毕业生不可能去省报实习,她的实习地应当是县级中学。我有十多个同学是抚州师专中文科、英语科(不叫“系”)毕业的,他们无一例外是这样。当然,有关系的可能最后不当中学老师,而是进县政府等部门,但绝不可能到省报!

  柴世宗:(觉得奇怪)绝不可能么?你这么肯定?

  杨秋荣:是的!因为中国教育条块分割,黄原师专是地区财政办的专科学校。这其实等于说,延安师专的毕业生跑到《陕西日报》去实习,这怎么可能呢?如果说北大、复旦、西北大学毕业生去《陕西日报》实习,这我相信;说陕西师大毕业生去那儿实习,我勉强相信;说延安师专毕业生去那儿实习,这绝对是瞎编!

  萤子、桂华:(齐点头)明白了!对,是瞎编!

  杨秋荣:可见田晓霞的工作绝对是走“后门”弄来的。理由如下:

  第一、她有动机。小说第二部第40章写道:她很不愿意当老师,“一生当个教书匠,这对她来说是难以想象的……这学校的历届毕业生,很少有例外。首先必须去当教师,然后才可能从教师队伍中转向另外的工作——这也是少数有能耐的人才可以做到的。当然,她父亲是地委书记,可以走点‘后门’,把她分配到行政单位。”

  第二、她有行动。当阳沟村的曹书记帮少平弄到煤矿招工指标,怕地方劳动部分耍麻烦,她就打着父亲的招牌四处活动;还说“只要你到了煤矿,过一两年我再央求父亲把你调出来”。

  第三、她有榜样。她堂姐田润叶原是原西县中学老师,通过团地委书记武惠良的关系调到团地委少儿部;田福军知道这事,但并不责备润叶。

  第四、还有旁证。和她一起进省报的还有一位,另一个叫高朗,他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父亲是省会城市的副市长,爷爷是中纪委常委高步杰。可见进省报多难啊!假如田晓霞不动用父亲的关系,怎么进得去呢?

  柴世宗:(翻阅着《平凡的世界》盗印本)听你一说,我明白了。我也找到一处漏洞,写兰香考取北方工业大学后,置办行装的事(翻到小说第二部第55章念):

  晓霞马上兴奋地陪少平到街上去为兰香买东西。

  所有买到的东西他都相当满意。

  当少平让晓霞为妹妹买那几件女孩子的必需品时,晓霞忍不住眼里含满了泪水——她被少平能这样周到地体贴人而深受感动……

  桂华、萤子:(齐惊讶道)这段写得很好呀,我们读了特受感动!

  柴世宗:别急,下面还有呢。下文写少安带着兰香和金秀(她考取的是省医学院)来到黄原市:

  两家六口人热热闹闹地挤在金俊海的一间小房里,互相激动地说个没完。

  少平发现妹妹虽然穿了一身新衣服,但显然比金秀的衣服土气——金秀是时新式样的成衣,妹妹的衣服大概是嫂子给裁缝的。另外,金秀是一只大皮箱,妹妹带的是家里那只唯一的木箱——这还是当年母亲出嫁时带来的陪妆;年长日久,红油漆都脱离得斑斑驳驳。

  他立刻把他买的人造革箱子和其它用品给兰香和大哥看。他同时对大哥说:“把东西腾出来放在这只皮箱里,你把家里的箱子带回去,那箱子太旧了……”

  少安没想到弟弟为妹妹置办了这么多东西。他有点惭愧地说:“时间紧,我们家里来不及准备;再说,也不晓得城里过日子需要些什么……”

  兰香看见二哥为她考虑得这么周全,几乎都要掉眼泪了。但她是个很能克制自己感情的孩子,立在一边只是低头抠手指头。另外,她也不能过分地对二哥表示她的感激——这样会使大哥伤心的。实际上,在她离家之前,大哥也跑前扑后为她的出门操尽了心……

  桂华、萤子:(齐鼓掌喝彩)写得好!感人!

  柴世宗:以前我也被它感动过。但刚才听了秋荣的分析,我觉得……(摇头)其实写得很糟糕。第一、兰香既然是双水村头一个考取重点大学的,那么这既是她个人的骄傲,也是孙家的光荣。做大哥的既然是村里首富,怎么会不破费为妹妹置办像样的行装呢?

  萤子:少安不是忙着砖窑厂的事嘛!

  柴世宗:那还有嫂子秀莲,还有父亲呢,难道连个新箱子也没工夫买?第二、即使启程匆忙,到县城买难道来不及?当金秀拎着大皮箱,而少安手里却拎着个红油漆剥落的木箱子,对比之下,这多寒碜啊!多滑稽啊!

  桂华:(表示同意)对,这是瞎编。另外写金秀穿时新衣服,兰香却穿嫂子做的衣服,也不可信。反正皮箱、时装无任百货商场还是站前商场都有卖,少安不可能不买。

  柴世宗:另外,少安说“不晓得城里过日子需要些什么”,这也是瞎编。因为前面写他常去县里,还参加过“夸富”会。少安曾去黄原市找少平,动员弟弟回家合作办砖窑厂,那次他住黄原宾馆,级别很高。总之,他这个农村企业家见多识广,如今突然写他“不晓得”,这岂不是瞎编?何况这么写,与最后一句话:“实际上,在她离家之前,大哥也跑前扑后为她的出门操尽了心”,显然相矛盾。试问:少安连妹妹的衣服、皮箱都没买,那他“跑前扑后”究竟干了些什么?

  萤子:(扑哧一笑,点头)明白了。这实际上等于骂少安,骂他成天瞎忙活、白操心呢!

  杨秋荣:(喝彩道)分析得好!路遥这么写,实际上把少安写成了一个智力低能儿。目的很简单:拿双水村“能人”少安来衬托弟弟少平的“高大全”。但我认为效果适得其反。(侃讽一句)我以为,这显示出路遥的智商不怎么高。实际上,路遥越是拔高孙少平,读者对他就越反感,这是必然的。(念《晚翠文谈》)我念一段《沈从文和他的‹边城›》里的话吧:

  沈先生在给我们上创作课的时候,经常说的一句话,是:“要贴着人物来写。”他还说:“要滚到里面去写。”他的话不太好懂。他的意思是说:笔要紧紧地靠近人物的感情、情绪,不要游离开,不要置身在人物之外。要和人物同呼吸,共哀乐,拿起笔来以后,要随时和人物生活在一起,除了人物,什么也不想,用志不纷,一心一意。

  [大家鼓掌叫好。暂停片刻,桂华换另一盒磁带。

  杨秋荣:(高兴地搓手)刚才听小柴的分析,果然长进了!但是,小柴你注意到没有:刚才你念的头一句:“两家六口人热热闹闹地挤在金俊海的一间小房里,互相激动地说个没完”,实际上也有问题?

  柴世宗:(一愣,继而摇头)没注意到。难道也有漏洞么?

  杨秋荣:(庄重地点头)对!试想:金俊海是黄原市东关邮电局开邮车的司机。单位可能只给他一小间房吗?另一个地方提到“房子里搁两张床,显然是金波父子俩一块住着;房子里另外也没什么摆设。”这可能吗?

  桂华:(插话)怎么不可能呢?

  杨秋荣:(摇头)我认为决不可能。众所周知,中国80年代初收入和福利最佳的行业是:1、银行;2、税务;3、邮电。恰巧我当年一个邻居在县邮电局工作,其收入之高、福利之好,令街坊们啧啧羡慕。后来他小儿子顶替进去了。他大儿子原是抚州师专中文科毕业的,分在县一中教书,但收入低、没住房,过了几年父亲把他也调进去了。当时分房属于福利待遇,而邮电行业的住房总是最好的。金俊海是黄原市邮电局正式职工,按其工龄、家庭人口推算,至少可以分到两居室。如果不要,那他就是傻瓜!请问他是傻瓜么?

  三人:(捂嘴直乐,摇头)不是。

  萤子:他家至少四口人,但除他外都不住在市里,而是住在双水村嘛!

  杨秋荣:但这恰恰是个大漏洞。请看示意图:

  双水村——石圪节公社——原西县————黄原市

  小说第一部第4章写道:“从县城到他们村有七十华里路”,路面有川道、深沟、陡坡。原西县与黄原市之间到底相距多少公里?小说没写。但第一部第36章写田润叶从县城去黄原,一大早坐上长途汽车,下午2点才到。可见不近吧?

  三人:(齐声叹)确实不近!估计250公里左右吧。

  杨秋荣:金俊海离家在这么远的地方工作,这意味着什么?明显属于两地分居嘛。我认为:第一、金俊海理直气壮应打报告请求领导将他全家调入市里,他老婆可能在邮电局干个临时工,子女的户口绝对能进黄原市,因为这符合当时国家政策。补充一句,小说这样写金俊海:“多少年来,他在公路上没出过什么大差错,年年都在单位上领一张奖状”,那他打报告的理由更充足了。如果他不打,那他就是傻瓜!(接着他介绍自己导师李牧人教授年年向北大领导打报告申请要房的事。)试想:但凡只要是个正常人,岂有不为自己利益着想的?我导师是党员,道德修养很高,他都年年打报告,金俊海为什么不打?有困难及时向组织伸手,这并不丢人嘛。第二、另一种选择,金俊海可以申请调回县里邮电局开车,以求离家近便。总之吧,由于80年代实行单休日工作制,他离家这么远,这意味着除春节、“五一”、国庆、元旦休假回家外,其余时间他回不了家。嘿嘿,金俊海和老婆一年只性交七、八次!

  [说罢,老杨咧嘴憨笑。大家也笑。桂华笑骂:“宝气子!说着说着就不正经了!”

  杨秋荣:巴尔扎克有句名言:“一部小说在细节上不真实,它就毫不足取了。”

  《平凡的世界》的问题还不仅是细节不真实……

  桂华:(举手示意)荣哥,咱们先到这儿吧?

  [老杨点头。她关上收录机,邀萤子上厕所去了。

  [老杨一边喝着矿泉水,一边眺望湖面。近处湖面上,几个游客悠闲地摆臂划着游船,远处有更多艘游船来来往往,有双脚踏桨的鸭子船,也有以手划桨的普通小船。有位男青年在一艘小船上吹小号,另一怀抱吉他,轻轻拨动琴弦。一女士以手托腮,静听着。老杨这时也凝神静听,手指轻轻扣击着膝盖。“嘿,真好!”他赞道,朗笑起来。小号手吹的曲子叫《丽丽·马莲》,西德同名电影的主题曲,法斯宾德导演。老杨不禁想起在大讲堂看它的情景。是前年的事了,当时北大举办“二战”影片放映周,特地从中国电影资料馆借来此片放映。那天一波、文静和他去故宫绘画馆观赏平日难得一见的名画《清明上河图》。这是一波最喜欢的一幅作品,他津津有味甚至不厌其烦地作着讲解(能在北京看到他所熟悉和热爱的故乡景致,总是令他兴奋不已)。回来后,他们去大讲堂旁边的售票口购票,却发现卖光了。哎呀呀,这么好的电影没看上!他们跌足惋惜着,懊丧不已。这时一波安慰说:“别着急,我来想想办法吧。”跑到电话亭打了个电话,然后领他们到入场口等着。没过几分钟,皮帘一掀,里面走出一位穿制服的男保安。一波上前和他亲切握手,用家乡话交谈了几句。一波诚恳地请他帮忙,说这二位是我好朋友,今天我们几个进城看画展了,票没买上,能否帮忙让我们进去?那青年应声而答,没问题!上去跟验票员嘀咕了几句,验票员点点头,三人便进去了。事后一波解释说,那小伙子是负责大讲堂治安的,我有次听他说话是豫西口音,聊起来,就认识了。这人心地很好,曾对一波说,以后你看电影甭买票,我领你进去吧。但一波通常每次都买票,非特殊情况不去麻烦人家。柴世宗站起身来活动活动手脚,一边静听着乐曲声,过了一会儿他挨老杨坐下,于是闲聊起来。

  柴世宗:这湖不深吧?

  杨秋荣:挺深的。不会游泳的,掉下去会淹死。以前报上登过这方面报道。记得有一年冬天,一个女孩儿从冰上走过,不小心掉进冰窟窿里了。同伴喊救命,附近一个来游园的外地打工仔听到,奋不顾身跳下去救人。最后女孩儿得救了,那青年冻得手脚发僵,力气用尽,沉湖底死了。

  柴世宗:(想起什么)对了!我们公司有个姓牛的,小名犊儿。八年前在龙潭湖冰窟窿里救起一个男孩儿,自己淹死了。事迹登报后,许多人捐款给他老婆和6岁的儿子。公司为表彰他,特地给他一家办了北京户口。如今老婆也有了工作,给公司看库房。她姓周,长得很胖,大家叫她“周胖嫂”。

  杨秋荣:是么?那你们公司对他家属很照顾嘛。

  柴世宗:仅此一次吧。平时工地发生死人事故,公司老板还是挺黑的,四五千块钱抚恤金打发完事儿。

  杨秋荣:如果死者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另外还给抚养费不给?

  柴世宗:(摇摇头。沉默少顷,又幽幽叹道)唉,有时我真巴不得像犊儿那样啊……

  [桂华和萤子回来,手里各捏着两根冰激淋。她们将冰激淋递给老杨、柴世宗,四人于是揭去包装纸,吃了起来。小号吹奏的《丽丽·马莲》曲子再次响起,老杨又以手扣击膝盖打着拍子。

  桂华:(边吃边说)荣哥,这曲子很好听呐,什么名呀?

  杨秋荣:这个呀,你们肯定不知道。它叫《丽丽·马莲》,是西德同名电影的主题曲,影片在咱们国家没公映过。

  萤子:(倾听着)很好听,就是有点忧伤。

  杨秋荣:(继续以手扣击膝盖打拍子)是啊,真正好的东西必定是忧伤的。我非常喜欢它。

  桂华:(笑着探身过去,搬开他扣击膝盖的手)别敲啦!人家还以为你是李霞,在发“永不消逝的电波”呢!

  [大家轰笑起来。这时小号吹奏起《拉拉序曲》,桂华兴奋起来。

  桂华:(拍手叫道)这曲子我知道,是电影《日瓦戈医生》里的,咱们在大讲堂看过这部电影,对吧?

  杨秋荣:(点头,单手挥着打拍子)是,这首我也很喜欢。

  桂华:荣哥,问你个问题:你们的“友好宿舍”不是6位女生吗?刚才念的怎么缺了一份?

  杨秋荣:哦,本来还有个谢菁,她是班长。奇怪的是昨天我上她们宿舍去,发现她的铺位空着。我吓一跳,以为她寒假回家出事了呢,一问才知道,原来她随父母移居加拿大了。

  桂华:(觉得奇怪)咦,大学没读完,她怎么突然出国呢?

  杨秋荣:(摇摇头)不知道。她们也稀里糊涂,觉得奇怪。

   [紧接的下一章]

   下半部分

  柴世宗:除情节漏洞外,这书有没有别的毛病?

  杨秋荣:有哇。我认为一个严重问题就是反映生活失真,姑且称它“遮遮掩掩的现实主义”吧。

  三人:(不约而同)遮遮掩掩?这什么意思?

  杨秋荣:其实任何小说都反映社会生活,《平反的世界》也不例外。但它反映的同时又大搞伪造,弄得读者真假莫辨,所以说是“遮遮掩掩的现实主义”。

  柴世宗:(笑笑)这说法挺新鲜的,你还是结合作品具体分析吧。

  杨秋荣:(点头)行。下面重点解剖主人公孙少平,结合分析田晓霞、王满银、王世才、安锁子。我认为作者将孙少平拔高了,很不真实。田晓霞也一样。但王满银、王世才、安锁子写得血肉丰满,可与《创业史》中的梁三老汉媲美。

  你们注意,为塑造好孙少平,作者采用“正衬”、“反衬”艺术手法:在双水村和黄原市时期,正衬人物是金波、田晓霞,反衬人物是王满银;在铜城煤矿时期:正衬人物是王世才,反衬人物是安锁子。

  柴世宗:你先说说金波吧。

  杨秋荣:(点头)好。作者将金波写成一个有志于“闯世事”的有为青年,和孙少平相同。一、金波讲义气、好打抱不平:在县里上高中时,他每周骑载少平回村,为此车损耗快。郝红梅原本爱上孙少平,后变心转爱班长顾养民,好打抱不平的金波找人寻衅揍了他一顿。但金波这些优良品质,比起陪衬对象孙少平来,就小巫见大巫了。试看孙少平的义举:第一、1976年班上劳动时,他从洪水中救起跛足女生侯玉英。第二、毕业前夕郝红梅偷百货公司手绢,当时店里想报案,他赶去了结;售货员金光明拍着他肩胛夸赞:“人才!双水村的人才!”第三、给阳沟村的曹书记盖新房时,他大义灭亲,检举舅舅马顺背的石头粘有血迹,惹得舅舅不再收留他,但曹书记暗自惊讶:“这么个年纪,怎就懂得这么高的礼义?”第四、仗义疏财,给小翠100元作回家路费,将她从包工头胡永州手里解救出来,还揍了胡永州。

  柴世宗:(点头)明白了。就是说,同样是讲义气、好打抱不平,但两人不写成同等,金波实际上成为少平的陪衬人。

  杨秋荣:(点头)是的。二、同样是“闯世事”,金波身上光彩暗淡,而少平则熠熠生辉。(递书给萤子)这段两人的对话,你念念吧。

  萤子:(接过书念)《平凡的世界》第二部第18章:

  “你现在出了门,你就知道,外面并不是天堂。但一个男子汉,老守在咱双水村那个土圪崂里,又有什么意思?人就得闯世事!安安稳稳活一辈子,还不如痛痛快快甩打几下就死了!即是受点磨难,只要能多经一些世事,死了也不后悔!”

  金波一边说,一边狠狠地吸着烟。

  少平听了金波的话后,大为震惊。他没想到,他的朋友的思想竟然和他如此相似!他发现金波不只是那个又聪敏又调皮的金波了——他已经变得成熟而深沉起来了。

  杨秋荣:两人都是揽工小子,但是:第一、金波依靠父亲帮忙才在邮局扛的邮包,而少平独闯黄原,比下去了吧?

  三人:(异口同声)比下去了。

  杨秋荣:第二、少平一边揽工,一边孜孜不倦读书:《牛虻》、《简爱》、《马丁·伊登》、《白轮船》、《热尼娅·鲁勉采娃》……而金波却不读(至少作者没写他读),比下去了吧?

  三人:(异口同声)比下去了。

  杨秋荣:第三、小说写金波……(将书递给桂华)喏,你念念这段。

  桂华:(念)第二部第35章:

  这个快满二十三岁的小伙子,小时候就很漂亮;现在虽然个头仍然不算很高,但长得又精干又潇洒。皮肤还象女孩子那样白嫩,一头披散的黑发,一双清澈如水的大花眼,走在街上,常常让陌生的姑娘由不得顾盼。已有不少姑娘对他一见钟情。但侧面一打听,是个临时工,就都遗撼地退缩了。对于大多数在城市有职业的女孩子来说,找对象当然要找有工作的。在城市,没有正式工作,就意味着什么也没有。

  杨秋荣:金波找不到女友,少平却有田晓霞爱他,而且她是个大学生,还是堂堂黄原地委书记的女儿。比下去了吧?

  三人:(异口同声)比下去了。

  柴世宗:(环顾她俩,沮丧地慨叹)唉,咱们可都“意味着什么也没有”呐!

  萤子:(轻捶桂华一拳,喜滋滋道)你有秋荣爱你,你不算!

  杨秋荣:第四、两人都追求镜花水月式的爱情:金波追求一位连名字都不知道、汉语也不会说的藏族牧羊女,多年后他捧着她送的搪瓷茶缸回草原寻找,但她不知所终。少平和田晓霞的爱情也属镜花水月,他去古塔山赴约,她已牺牲;但他们好歹轰轰烈烈爱过一场,遗留的日记里洋溢着她永不消逝的爱情。比下去了吧?

  三人:(异口同声)比下去了。

  杨秋荣:第五、两人最后都实现理想,成了“公家人”,但归宿不同。(将书递给萤子)你念念这段。

  萤子:(接过书念)第二部第54章:

  前不久,金波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终于听从了父亲的劝告,已经正式顶班招工了——他现在接替父亲开了邮车。对于金波来说,这是一个“划时代”的事件;这意味着成了公家人。事到如今,金波看来也很高兴。这心情完全可以理解;到了这种年龄,生活和工作没有着落,叫人又难过又慌乱!

  杨秋荣:他的工作是牺牲父亲的工作换来的,属被动行为,与他的“闯”无关。而少平的工作呢,却是其“高义”赢得曹书记的好感后帮他弄的,是他“闯”来的,比下去了吧?

  三人:(异口同声)比下去了。

  杨秋荣:第六、两人都有艺术特长,小说写道(念第一部第39章):

  九月初,突然从县城传回来消息,说金秀她哥金波要去参军了。据说今年本来不找在校的高中生,但有特殊专长的例外。金波因为弟子吹得好,唱歌也不错,因此被征兵的人看上了,想叫他到部队文工团当文艺兵,金波哥很高兴,报名应征了。

  金波这点小技,比起少平来又差一截了:他们高中时都参加了校文艺宣传队,但孙少平和田晓霞合演小戏赢得赞誉,而且赴黄原市参加了全区革命故事调讲,金波就没份。1982年地委行署子女搞夏令营,少平当上辅导员。(将书交给桂华)这段你念念。

  桂华:(念)第二部第54章:

  孙少平的确很胜任这个夏令营的辅导员。他教过书,演过戏,识简谱,会讲故事,还打一手好乒乓球。另外他又不辞劳苦——比起扛石头,这点劳累算得了什么!

  他风度翩翩地给同学们教唱歌,排小戏;带着孩子们在地委对面的二中操场上打篮球、做游戏。……武惠良起先并没有重视这工作;听到这些反映后,他很快让润叶带着来看了一次孙少平,对他大加赞扬;并且感慨地对润叶说:“咱们团委正缺乏这样的人才!”

  润叶乘机说:“把少平招到咱们团地委来工作!”武惠良苦笑着摇摇头:“政策不允许啊!现在的情况就是如此,吃官饭的哪怕是废物也得用,真正有用的人才又无法招来。现在农村的铁饭碗打破了,什么时候把城市的铁饭碗也打破就好了!”

  少平并不指望入公家的门。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他要在这短短的时间里,证明他并不比其中自以为高人一头的城市青年更逊色!

  杨秋荣:怎么样,金波比不了吧?

  三人:(异口同声)确实比不了!

  柴世宗:另外,我觉得这里有个漏洞:既然金波凭借文艺特长当兵了,少平为什么就当不了呢?他干嘛非走“回家种地——村小学教书——黄原市打工”这条人生的窄路呢?

  杨秋荣:(点头)是。无可否认,当时参军对于农家子是条绝好的出路,少平不可能不动心。(调侃道)我估计呀,他其实和金波一起去征兵站报名了,但他身患暗疾(比如痔疮、平板脚等),结果给刷下来了。而作者故意搞“高大全”,掩饰他身体的一切缺陷,把读者瞒得铁紧呢!

  [众人哄笑起来。

  柴世宗:1979年,村里地主金光亮的二儿子金二锤参军了,孙少平为何还在村小学教书,不参军去?令人费解,看来确实有隐瞒!

  杨秋荣:另外“少平并不指望入公家的门”,这话也自欺欺人。他在孩子们面前努力表现自己,能没有借机入公家门的想法么?只是见润叶姐替他争取不到,为取得心理平衡他才“不指望”而已。说到底,入公家门难道不是他梦寐以求的么?这种愿望属于人之常情,本无可厚非。可问题是,作者为何要欺骗善良的读者,把少平的思想境界弄得高不可攀呢?讨嫌!

  柴世宗:唔,有理。他若真不想入公家门,那尽可以回村修理地球去嘛!

  杨秋荣:末尾一句也成问题:“证明他并不比其中自以为高人一头的城市青年更逊色”,这话真他妈无聊!

  柴世宗:(惊讶)无聊么?我不觉得呀?

  杨秋荣:太无聊了!因为,不管城市还是农村,哪儿都有人才和庸才。少平既然是双水村的人才,要比就得和城里的人才比,这才对等嘛。他敢比么?少平专和城里没出息的比,这种所谓“证明”究竟能证明什么?

  柴世宗:(点头)是,其实什么也证明不了。若这么比行得通,那城里的庸才也可以说:“我比乡下的蠢货强多了!”说到底,他有种从农民出身的自卑心理引发的强烈自傲。

  杨秋荣:(抚掌称善)你这话太对了!这种心理,其实是阿Q精神的最新变种。

  萤子、桂华:(扑哧一笑,齐声)听你这么一说,好像如今还有阿Q似的!

  杨秋荣:那可不。(取出《呐喊》,翻到所在页码,念)阿Q说:“我们先前——比你阔的多啦!你算什么东西!”可见阿Q有个坏毛病:做毫无意义的瞎比较。孙少平和他有何区别呢?

  三人:(齐摇头)看不出来。

  杨秋荣:其他陪衬人物我就不一 一剖析了。概说一下:我喜欢王满银、安锁子这两个“反衬”型的人物,他们一言一行都那么实在,作者不掺假,也不拔高,所以我很喜欢。比如王满银吧,他实际上心里特厌恶当农民,他很清楚:在中国当农民最苦。他四处逛荡,目的和少平、金波一样,要摆脱自己悲苦的命运,抛弃土地顽强地生存。这无可厚非,因为在80年代,当个体户和贩子是正当职业,只要不贩违禁品(毒品、人口、武器等),就不应受人冷眼。我不明白作者为何把他塑造成反面人物。他犯法了吗?没有。那作者为何歧视他,骂他“逛鬼”、“二流子”,用“荒唐”、“瞎逛荡”来形容他呢?

  柴世宗:(点头)是。看来路遥脑子糊涂。王满银其实是与自己不幸命运抗争的一个典型。他东颠西跑,吃了很多苦,最后失败了,既没入公家门(像少平、金波那样),也没发大财。他凄凄惶惶回到双水村,极不情愿地拾起锄把继续当农民,最后好心的少安将他招进自己砖厂上班。

  杨秋荣:(深表同意)你说路遥脑子糊涂,我同意。王满银尽可以拍着瘦骨嶙峋的胸脯对天下人说:“我追求了,我奋斗了!我虽败犹荣,我不怨无悔!我的人生之路越走越窄,过错并不在我!”(取出《罪与罚》翻开)拉斯柯尼科夫曾跪在妓女索尼娅面前,说这是对人类痛苦的膜拜。说实话,读了这话我感到震撼。我认为我们值得对王满银下跪!向他表示崇高的敬意!他是个向荒谬命运作抗争的英雄!

  萤子:(疑惑)他命运悲苦,这不假,但他麻木地屈从现实,你反而对他表示敬意?

  杨秋荣:是的,因为他身上浓缩了千千万万农民想挣脱命运锁链却无从挣脱的悲哀,深深的悲哀。比如,你难道不是这样吗?还有萤子、桂华,不也是这样吗?

  [一下触及他们痛处,三人都低头叹息,半天不吱声,眼睛泛潮。

  桂华:但是,我认为少平、金波和王满银毕竟不一样嘛。他们顽强奋斗,精神可嘉,而王满银很难说是“奋斗”。

  杨秋荣:那你错了。其实他们仨是一样的,只不过作者对少平、金波做了伪装、拔高,使他们看似不一样罢了。尤其对孙少平,作者极吹捧之能事,而实际上这形象特假。下面我重点剖析他“奋斗”的实质。(将书递给萤子)喏,你念念第二部里的这几段话。

  萤子:(接过书念)

  一、 迄今为止,他还不敢想像改变自己的农民身份。当农民就当农民,这

  没有什么好说的。第12章)

  二、 的确渴望独立地寻找自己的生活啊!这并不是说他奢想改变自己的地位和处境——不,哪怕比当农民更苦,只要他像一个男子汉那样去生活一生,他就心满意足了。(第12章)

  三、 使他憋闷的仍然是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安排自己的生活。他很羡慕村中那些单身独户的年轻庄稼人,要累就累得半死不活,毕了,无论赶集上会,还是干别的什么事情,都由自己支配,这一切他都不能。(第12章)

  四、 “是呀,最叫人痛苦的是,你出身于一个农民家庭,但又想挣脱这样的家庭;挣脱不了,又想挣脱……”(少平对金波说的,第18章)

  五、 “这外面有个什么好处?受死受活,你能赚几个钱?回去咱们合伙办砖厂,用不了几年,要什么有什么!”

  “钱当然很重要,这我不是不知道;我一天何尝不为钱而受熬苦!可是,我又觉得,人活这一辈子,还应该有些另外的什么才对……”

  “另外的什么?”

  “我也一时说不清楚……”(少安与少平对话,第45章)

  六、“哥,你的一片好心我全能理解哩!可是我求你,让我闯荡一段时间再……”

  “那又会有什么结果?”

  “说不定能找到个什么出路……”

  “出路?”少安不由淡然一笑,“咱们农民的后代,出路只能在咱们的土地上。公家那碗饭咱们不好吃!”

  “我倒不是梦想入公家门。”

  “那又是为什么?”

  “唉,我还是给你说不清楚呀!”(同上,第45章)

  七、“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这也许是唯一可以走进公家门的途径。我估计这也不容易,怕有人会在什么关口卡住。你一定要给我想办法。”

  “这你放心!这种后门大敞开,也没多少人愿意进去……只要你到了煤矿,过一两年我再央求父亲把你调出来!”(孙少平与田晓霞的对话,第54章)

  杨秋荣:听了这些话,你们有何感受?

  柴世宗:我觉得,孙少平骨子里鄙薄农民,极力想挣脱这种命运,入公家门。他对金波说的“挣脱不了,又想挣脱”,是真心话。头一句话里的“当农民就当农民”是骗人的幌子。

  杨秋荣:(赞赏地点头)你眼光很准。我认为,他想通过自己奋斗改变出身,这和孙少安开砖窑、田润叶走后门调进团地委、金二锤当兵、兰香考大学、王满银当贩子、田润生学开车……一样,无可厚非嘛。任何社会也不能阻碍青年上进的路嘛。但路遥为何要骗人,咹?少平明明不想当农民,为何又遮遮掩掩说“当农民就当农民”,咹?为何他骗大哥说:“我倒不是梦想入公家门”,咹?少平究竟为什么要摆出这么一种虚假的高姿态?

  [三人摇头笑笑,茫然以对。

  杨秋荣:我来试着解答吧:在50—80年代,“个人奋斗”一直是个贬义词。长期以来,国家意识形态宣传的都是“无产阶级集体主义精神”,通俗地说,就是一滴水孤立出来立刻干涸,只有投入大海才能发挥力量。个人是微不足道的,个人奋斗、自私自利要不得。路遥的这个题材,如果不这样包装,可能一出版就得挨批判。至于获茅盾文学奖,做梦去吧!

  柴世宗:(恍然大悟)经你一说,全明白了!……另外,我觉得第三句中“他很羡慕村中那些单身独户的年轻庄稼人……”这话也是骗人的。

  萤子、桂华:(齐惊讶)哦?为什么呢?

  柴世宗:因为高中毕业前夕,田晓霞请他吃饭时说了一番话,对他刺激很大。(将书递给萤子)喏,你念念。

  萤子:(念书)第一部第42章,田晓霞说:

  “不管怎样,千万不能放弃读书!我生怕我过几年再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满嘴说的都是吃;肩膀上搭着个褡裢,在石圪节街上瞅着买个便宜猪娃;为几报柴禾或者一颗鸡蛋,和邻居打得头破血流。牙也不刷,书都扯着糊了粮食囤……”

  孙少平仰起头,笑得都快喷饭了。这个晓霞啊!笑毕,他说:“我不会变成你描绘的那种形象。”他立刻严肃起来,“你不知道,我心里很痛苦。不知为什么,我现在特别想到一个更艰苦的地方去。越远越好。哪怕是在北极的冰天雪地里;或者象杰克·伦敦小说中描写的严酷的阿拉斯加……”

  柴世宗:农民在世人眼里就是这么副可怜兮兮的形象!最后他说的话很暧昧:既然他想去“一个更艰苦的地方”。那么去内蒙古放羊,像老鬼那样,他去不去呢?

  萤子、桂华:(齐哗笑)那肯定不去。

  杨秋荣:(接着小柴的话追问)去云南开荒种橡胶,像陈凯歌那样,去不去呢?

  萤子、桂华:(齐哗笑)那肯定不去。

  杨秋荣:(继续追问)那挖煤为什么他又去呢?

  [三人齐茫然,难以应对。

  杨秋荣:我来试着解答吧:孙少平惯吃苦,他不怕吃苦,但就怕苦吃得没价值。他心中鄙薄农民,认为农民是自私自利者,即使干得再好(如少安成了村里的“首富”),他也不羡慕。他鄙薄农民,无任是贫困农民还是富裕农民,他都不想当;否则,他早就放弃打工,跟大哥回村奔致富了。他真正羡慕的是当工人,成为工人阶级一员。请注意:工人因其富于集体主义精神,故可称“工人阶级”,而农民就不能称“农民阶级”,是吧?

  [三人齐点头称是。

  杨秋荣:追溯起来,这种观念的形成有年头了。“工人阶级领导一切”,说的就是这道理。工人阶级数量庞大,其实也不好领导一切,真正起领导作用的是其先锋队(党)。能投身工人阶级这个集体,对于孙少平来说是莫大的光荣、莫大的幸福。

  柴世宗:你说孙少平心中鄙薄农民,认为农民自私自利,有根据没有?

  杨秋荣:有哇。在黄原打工的孙少平给读高中的妹妹兰香写了 。(将书递给桂华)喏,你念念。

  桂华:(念)第二部第43章:

  我们出身于贫困的农民家庭——永远不要鄙薄我们的出身,它给我们带来的好处将一生受用不尽;但我们一定又要从我们出身的局限性中解脱出来,追求更高的生活意义。

  首先要自强自立,勇敢地面对我们不熟悉的世界。不要怕苦难!如果能深刻理解苦难,苦难就会给人带来崇高感。亲爱的妹妹,我多么希望你的一生充满欢乐。可是,如果生活需要你忍受痛苦,你一定要咬紧牙关坚持下去。有位了不起的人说过:痛苦难道是白忍受的吗?它应该使我们伟大!

  杨秋荣:只有农民才有“出身的局限性”问题,也就是说,它像胎记一样是生来即有的。农民意识的狭隘性使他们不懂得“追求更高的生活意义”。那么工人阶级(含知识分子)有没有这种局限性呢?

  三人:(齐摇头)没有。

  杨秋荣:所以他才鄙薄农民嘛!

  桂华:但是不对呀,荣哥,少平在信中明明说“永远不要鄙薄我们的出身”,强调农民出身的好处“一生受用不尽”,可你却说他鄙薄农民,岂不矛盾?

  柴世宗、萤子:是呀,的确矛盾!

  杨秋荣:(嘿嘿哂笑)切莫上当,这是作家使的障眼法呢。我认为,他说的其实是句屁话,等于白说。因为任何出身都既有好处又有坏处。比如地主金光亮的儿子金二锤吧,他若生活在民国,那就锦衣饫食;天地换了,他日子又难过了,既当不了干部,又当不了兵;等到进入邓小平时代,他才有幸参军上战场,为祖国立战功。又如,八旗子弟出身高贵得很嘛,好还是不好?好,那为什么许多人成败家子;不好,纳兰性德、曹雪芹、老舍、启功等又出自其中。所以说,抽象地谈论出身的好坏,这绝对是屁话!我的出身并不是农民而是手工业者,但我既不鄙薄它,也不以此自傲。我考进北大是个人奋斗的结果,与出身无关。我并不敢大谈手工业者出身如何如何好,因为我深知天下人比我强的多得很,其出身并非手工业者。那孙少平凭什么以农民出身自傲,咹?试问孙少平:既然农民出身这样好,你为何跑出来揽工?为何想入公家门?王满银为何要外出当“逛鬼”?金富为何流窜在外当小偷?村支书田福堂为何跑县里去当包工头?

  柴世宗:(诚恳地点点头)明白了,确实是屁话!

  桂华、萤子:(异口同声)呸,帮臭!

  杨秋荣:孙少平令人厌恶,重要一点就是“伪崇高”。

  三人:(齐惊讶)这什么意思?

  [杨秋荣将西方美学史上关于崇高的学说概述一过。

  杨秋荣:上面信中说的:“如果能深刻理解苦难,苦难就会给人带来崇高感”,这话其实很成问题。五七年反“右”运动,那么多知识分子进了“牛棚”,出来后岁月蹉跎,耽误自己。试问,他们对苦难理解不深刻么?有崇高感了没有呢?拿小说中人物说吧,少安为扶持贫寒的家庭牺牲了与田润叶的爱情,“煤黑子”安锁子30多岁了娶不到媳妇,彩娥丈夫在“偷水”事件中丧生,她成了寡妇,难道他们对苦难的理解都肤浅么?那他们崇高了没有呢?(众摇头)

  桂华:荣哥,我问你:究竟孙少平崇高不崇高?

  杨秋荣:(嘿然一笑)他自认为深刻理解苦难,当然就自认为崇高喽!但我认为这是典型的“伪崇高”!首先拿孙少安与田润叶、孙少平与惠英这两对爱情做个比较吧:

  孙少安很爱田润叶,但两人职业(他是农民,她是公家人)、生活环境(他住双水村,她住县城)、家庭状况(他家庭拖累重,窭贫;她富裕)相差很大。加上她爸田福堂暗中使坏,于是少安畏怯退缩,最后忍痛割爱,主动上山西去娶回贺秀莲,组建起一个地道的农民家庭。他们情投意合,“结婚已经近十个月了,但小两口仍然还像在蜜月里”。其中中华民族忍辱负重等传统美德尽有,但崇高么?

  桂华:(摇头)不崇高,只能说平凡。

  杨秋荣:(点头)对,平凡!因为其思路平平常常,从中看不出正反两种力量的交锋、搏斗。真正悲剧中体现的崇高是决不妥协,决不屈服的。哈姆雷特孤身装疯与强大的恶势力搏斗,从不畏惧,结果与敌人同归于尽。再看孙少平与惠英的结合吧,我认为其实是他哥命运一个翻版。当田晓霞活着时,他就觉得这种爱情不现实,时时处于退缩状态。“本来,他成了一名正式工人,对自己的生活已经够满足了;在他内心深处,对他和田晓霞未来的结局,并没有寄托十分的期望。”(第三部第17章)高朗在她身旁刚一出现,他就惊疑不定,直到她过来安慰,心里才踏实些。少平对她说:“我面对的只是我的现实。无论你怎样想入非非,但你每天得要钻入地下去挖煤。这就是我的现实。”由此可知,他其实真正渴望的是一个惠英式的老婆。(将书递给桂华)喏,你念念。

  桂华:(念)第三部第32章:

  有时候,孙少平一旦进了惠英嫂的院落,不知为什么,就会情不自禁对生活产生另外一种感觉。总之,青春的激情和罗曼谛克的东西会减掉许多。

  他感到,作为一个煤矿工人,未来的家庭也许正应该是这个样子——一切都安安稳稳,周而复始……但是,当他回到自己的宿舍,躺进蚊帐中一人独处时,便又完全沉浸在他和晓霞所共同幻想的他们未来生活的憧憬之中。远的不说,仅就很快要来临的古塔山的那次相会,就会使他抛开一切最“现实”的想法。

  杨秋荣:可见,即使田晓霞安慰他了,仍没打消他心里的不踏实感。说白了,他心中另有想法。把上述话和少安改娶秀莲的想法作个对比,不难发现其雷同:少安想组建一个地道的农民家庭,少平想组建一个地道的矿工家庭,二者何其相似乃尔!田晓霞不适合他,一如田润叶不适合少安。等田晓霞牺牲后,他师傅王世才也死了,阻碍少平和惠英结合的因素已经消除,不久他们就结合了。

  柴世宗:嗯,有道理。

  杨秋荣:请注意那句话:“古塔山的那次相会,就会使他抛开一切最‘现实’想法。”它与上面说的“我面对的只是我的现实”,其实是矛盾的。

  桂华:(笑着插话)我明白了!你是说,他抛开现实、投身浪漫只是表面的、暂时的,而面对现实才是长久的、本质的,是不是?

  杨秋荣:(点头)是的。另外注意:这里的“面对”含有“屈从、不抗争”的意味,并非鲁迅说的“直面”。我引一个旁证,写金波思想状况的,(将书递给桂华)你念念划线的地方。

  桂华:(念)第二部第35章:

  现在,他心平气静地干他的临时工。既不自卑,也不抱怨命运。……他卖力干活不只是怕失掉这只临时饭碗,而是一种内心的要求。在这方面,他的朋友孙少平给了他很大的影响,这样的劳累也有解脱某种内心痛苦的作用。

  杨秋荣:你们说,金波崇高不?

  三人:(齐摇头)不崇高。

  杨秋荣:对。孙、金两人所抱的人生态度,说白了就是屈从现状,默默忍受,这绝对与崇高无缘。如果哈姆雷特屈从现实,尽可以放弃报仇而去讨好克劳狄斯,默默忍受,说不定等他一死,王冠又落在自己手里呢。如果这样,哈姆雷特还有崇高感么?

  柴世宗:(摇头)没有。如果朱利叶屈从父命,嫁给帕里斯,那世上就没有《罗米欧与朱利叶》这出悲剧了;梁山伯死后,祝英台也可以屈从父命,和马文才拜天地、入洞房,但她决不!

  杨秋荣:(点头)对。她们是“平凡的世界”里的两位女性,却表现出非凡的勇气和抗争精神,显示了人的尊严和主体性,这才叫崇高啊。我们说鲁迅的“呐喊”、“横眉冷对”和“直面惨淡人生”具有崇高感,道理也在这里。俄国平民知识分子罗亭为自己的理想而奋斗,虽然一生潦倒落魄,但他决不变节,最后客死异国,在1848年巴黎起义的一次巷战中捐躯(翻开《罗亭》,念):“他一只手举着红旗,另一只手拿着又歪又钝的马刀,拚足劲用尖细的声音喊着什么,同时还一边往上爬,一边挥舞着旗帜和马刀……子弹打穿了他的心脏。”这种人,当之无愧地属于崇高!再举个例子吧:据说杨靖宇临死前靠吃树叶嚼草根过了一星期,拚死与日寇鏖战。等他死后,日寇挑开他肚子,发现面对的竟然是这么个将领,大吃一惊,不禁脱帽致敬。这才叫崇高啊!

  三人:(齐声)对,这是真正的崇高!

  柴世宗:能否这么说:孙少平并不崇高,他只不过玩了把浪漫?

  杨秋荣:(点头)对,你这概括准确。从他解救“只有十五六岁”的打工妹小翠,也能清楚地看出这一点。第一次,他揍了包工头胡永州,给她100元钱作路费让她回家。但他并未坚持到底。他可以报案,将强奸犯绳之以法,但没这么做。这等于与黑暗势力妥协,姑息他们。

  萤子:不能这样说吧,胡永州是地委副书记高凤阁的表哥,孙少平势单力薄,斗不过人家嘛。

  杨秋荣:(摇头)未必!别忘了,当时田福军是地委书记呀。小说写道,每星期六晚上,他和田晓霞都到地委她爸的办公室和她相会。对吧?

  萤子:(点头)对。

  杨秋荣:那么把胡永州送进监狱的办法其实很简单:孙少平请田晓霞引见一下,他把情况向田福军作汇报,田福军自然有办法对付一个小小的包工头。其实小说开头就写道:王满银贩老鼠药被关押劳教,孙少安去县城找田润叶,请她引见了田福军(时任原西县县委副书记),田福军听汇报后写了张纸条,凭着它王满银立即被释放。况且,田福军是黄原的父母官,他没理由不解救小翠,毕竟她是个幼女啊!按当时法律,胡永州的罪行一经核实,判死刑是免不了的。

  三人:(齐惊赞)咦,你这一招真妙呢!孙少平居然不用,可见他确实软弱无能!

  杨秋荣:总之吧,由于孙少平的姑息妥协,小翠回家后不久又回到黄原,胡永州再次占有了她。(递书给萤子)这段你念念吧。

  萤子:(念)第二部第53章:

  他难受地咽了一口吐沫,问:“他再欺负没欺负你?”

  “我已经习惯了……”小翠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回答他。

  少平这才发现,这小姑娘的脸上已经带着某种堕落的迹象。

  “你为什么还到这里来呀!”他绝望地叫道。

  “没办法嘛!”小翠说。

  是呀,没办法……他再不能把自己的血汗钱给了这女孩子,打发她回家去——这钱用完了,她那无能而残忍的父亲仍然会把她赶回到这里来。我们的社会发展到今天,也仍然不能全部避免这些不幸啊!

  他匆匆给这孩子打了个招呼,就两眼含着悲愤的泪水,转过脸向马路上走去。

  杨秋荣:古人说:“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他这种半途而废的见义勇为,岂能让人油然而生崇高感?(摇头)坦率地说,我没这感觉。对比拳打镇关西的鲁达,我认为孙少平太差劲了!

  柴世宗:(点头)是。他内心软弱怕事。他首先得保全自己呀。

  杨秋荣:但崇高者之所以崇高,就因为他不从保全自己的角度考虑问题,否则就不崇高了。

  柴世宗:唉,孙少平毕竟不是鲁提辖,你别苛求他嘛。(摇头)你这观点太偏激,我不赞同。

  杨秋荣:当然可以,我誓死捍卫你保留自己意见的权力!换个例子吧。(拿起《老残游记》)老残也是“平凡的世界”里的一员,一位江湖郎中。但他解救妓女翠环,不仅出银子替她赎身,而且考虑择配的事,最后她自愿的情况下,他送她出家修道。瞧瞧,老残的所作所为,才让人肃然起敬啊!相比之下,孙少平能不惭愧么?由于孙少平的姑息妥协,最后小翠沦为暗娼,而胡永州越发肆无忌惮,踢开小翠后,又搞了个新的幼女。你说说,孙少平干的事怎不令人失望?

  三人:(齐摇头,幽幽叹出一口气)唉……

  杨秋荣:我讨厌他的是:他并不崇高,却摆出一副令人恶心的崇高嘴脸,以此俯瞰别人。

  三人:(齐叫起来)咦,你什么意思?

  杨秋荣:比如说他师兄安锁子吧,因为当了“煤黑子”,他30多岁了还打光棍。他没文化,性格粗鲁,满嘴脏话,喜欢捉弄人(例如在矿井里屙泡屎,借口找工具叫别人去摸)。但我蛮欣赏他,觉得很本色、很性情。他不像孙少平那样矫情矫性,假模假样。我读他时感觉很亲切,觉得“煤黑子”就应当这样子。田晓霞来矿里探望孙少平,他带她去王师傅家吃饭,回来时半路上碰到安锁子,主动拧开电筒给他们照路,笨拙地和田晓霞握手。(将书递给桂华)喏,你读吧。

  桂华:(念)小说第三部第11章:

  这头变态的公牛要干什么?他是否发了疯?

  少平不由捏紧了双拳。

  晓霞并不知道这是怎样一个人,听说这人和她的少平一块干活,赶忙走前一步,要和安锁子握手,安锁子立刻把手电筒从右手倒在左手,慌得手在腿膝盖上擦了擦,象抓炭火一般握了一下晓霞的手。

  少平几乎要笑了。唉,这个人……走到有灯火的马路上时,安锁子连看也没看他们一眼,就说:“现在能看见路了……”说完便象逃跑似地返身回了黑暗中。

  直到现在,孙少平也无法理解安锁子究竟为什么要这样。有些人的某种行为也许永远使别人无法理解——甚至连他本人也理解不了!不过,从内心深处,少平对他这粗鲁的师兄倒也有一丝怜悯的温情……

  杨秋荣:安锁子难得近距离观察漂亮女性,见到她时举止也许不大得体,但属于正常情感反应,毫无恶意。他毕竟是人而不是块石头嘛,这一举动无可厚非。但作者用“变态的公牛”来形容他,我认为是对师兄的侮辱。他流露出“一丝怜悯的温情”,难道不是在俯瞰对方么?

  柴世宗:(点头)确实。我也找到一条:孙少平乘火车去省城看妹妹兰香。他白汗衫的胸前印着“大牙湾煤矿”几个红字,查票时发现列车员只查他一人的。(将书递给桂华)喏,你给读读吧。

  桂华:(念)小说第三部第19章:

  是的,他刚才还为胸前的那几个红字而骄傲,但正是这几个字说明了他那低贱的身份。在列车员的眼里,不买票混车坐的大概只能是煤矿工人。

  去它妈的!他索性就象一个真正的煤矿工人那样,肆无忌惮地表演了一个小小的“国技”——把一口痰象子弹一般吐出窗外,使对面那位染红指甲的女士厌恶地把头一拧,给了他一个愤怒的后脑勺!

  他微微一笑,心理上产生了一个阿Q式的平衡。

  柴世宗:我觉得,他这行为不仅不崇高,反而很粗鄙。如果他是个真崇高,就决不会做出如此粗鄙、缺乏教养的举动!

  萤子:(对柴世宗点头)看来你刚才说的那句话很对:我也觉得他有种“从农民出身的自卑心理引发的强烈自傲”。前面秋荣说他有阿Q相,这也是个证明。

  桂华:(思忖着)唔……能不能这样说:他的自卑是真实的,他的自傲是虚幻的?

  杨秋荣:(兴奋地抓起矿泉水咕咚喝了一大口)你概括得很准!哈,你算长进了!“伪崇高”的实质就是这样。

  桂华:(羞涩地一笑)跟着荣哥学,能不长进么?

  [大家一起哈哈笑起来。

  柴世宗:另外,我觉得下面这段孙少平的感触也很不真实。(自念)第三部第17章:

  有时候,在黑暗的井下,他和同伴们在死亡的威胁中完成了一天的任务,然后拖着疲惫的双腿摇摇晃晃走出巷道,升上阳光灿烂的地面,他竟忍不住两眼泪水蒙蒙。是啊,他们有理由为自己的劳动自豪。尽管外面的世界很少有人想到他们的存在,但他们给这世界带来的是力量和光明。生活中真正的勇士向来默默无闻,喧哗不止的永远是自视高贵的一群。只不过,这些满脸黑汗的人,从来不这样想自己,也不这样想别人。劳动对他们来说是一件惯常的事:他们不挖煤叫谁挖呢?而这个世界又离不开这些黑东西……

  杨秋荣:(赞同地点头)对,很不真实。安锁子等普通矿工决不把自己看成“生活中真正的勇士”,“他们不挖煤叫谁挖呢”之类的豪言壮语决不会出自他们之口。

  萤子、桂华:(齐声)为什么呢?

  杨秋荣:因为,谁都不愿被人视为“煤黑子”,谁都不愿自己打光棍。武惠良、周文军、孙少安、胡永合、刘根民、王满银、金富、高朗、吴仲平、田润生……不愿意,安锁子等人自然也不愿意。同样,你要求田润叶放弃当团委地书记,田晓霞放弃当省报记者,让她们像惠英一样跑山沟里给“煤黑子”当老婆,这可能吗?

  萤子、桂华:(齐摇头)决不可能!

  杨秋荣:显然,作者极力把孙少平拔高,才这么写嘛。再举个例子:他的原型是路遥的弟弟王天乐。但据我所知,王天乐已经不在陕西铜川矿务局工作,而是调《陕西日报》当记者了。

  三人:(齐吃惊)这是真的么?

  杨秋荣:千真万确。不久前我看有关纪念路遥的报道,记者采访王天乐,注明他的身份是《陕西日报》记者。他是堂堂正正打前门进去的呢,还是“走后门”进去的?我并不关心,“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谁都希望有奔头嘛。但既然王天乐思想境界如此崇高,那为何要离开干了多年、深有感情的煤矿?既然他原型的思想并非如此崇高,那作者这样写孙少平,能说真实么?

  三人:(齐声)的确不真实!

  柴世宗:对了,我问你:孙少平受伤破相后,兰香的男朋友吴仲平找他谈话。(将书递给桂华)你给读读吧。

  桂华:(念)小说第三部第52章:

  仲平提出,等少平出院后,由他给父亲做工作,把他从大牙湾煤矿调到省城来工作。

  “我已经从侧面打听清楚了,我父亲和你们铜城矿务局局长是老相识。我让父亲给你们局长写封信,你带回去直接找他也行,或者我跟你去一趟也行。估计问题不大。”仲平热心地对他的“妻哥”说。

  少平也知道“问题不大”。省委常务副书记通过局长调个煤矿工人,那的确易如反掌。

  柴世宗:但他最后拒绝了,回煤矿继续挖煤,娶了惠英。理由是(从桂华手里接过书,自念):

  他深深地爱着这个“黑皮肤的姑娘”;他不能在感情上和它断然割舍。他在那里流过汗,淌过血,他怎么会轻易地离开那地方呢?一些人因为苦而竭力想逃脱受苦的地方;而一些人恰恰因为苦才留恋受过苦的地方!

  杨秋荣:少平爱上师母惠英,对她儿子王明明也有感情;他娶她,这无可非议。但问题是:第一、作者为何不直接这样写,非得拔高他,说什么“因为苦才留恋受过苦的地方”呢?“留恋”不一定非永远留在那儿嘛,王天乐不就调省城了么?少平过去在农村也一直吃苦,那他理应留恋那儿呀,他何苦死活要离开双水村呢?

  柴世宗:是,我也觉得特别扭。

  杨秋荣:第二、如果因为不愿“走后门”才拒绝,那也说不过去,因为他进煤矿时,田晓霞就替他走过一次。再走一次又何妨呢?

  萤子、桂华:(思忖着)嗯……可不可能,这就是他的真实想法,也就是说,他真心喜欢一辈子当掏煤工,就爱为吃苦而吃苦呢?

  杨秋荣:为吃苦而吃苦……(摇头)我不信世上有这种人。为某个目的、某项事业而有意义地吃苦,这可能。比如为演好《秋菊打官司》,巩俐去山沟里体验生活,吃个半年苦,这她乐意;但叫她嫁给山民,她肯定不干。万里长征、极地探险、烈士蹲监狱……道理也是这样。倘若因为“在那里流过汗,淌过血”这个理由而不离开,那插队知青何必返城、“右”派分子何必离开干校呢?

  柴世宗:(冲她们点头)对,路遥说的确实是一派歪理!

  杨秋荣:反正吧,倘若我来写它,有下面几种结尾法:第一种,孙少平并不是受工伤破相,而是在矿井塌方中死去了。“求仁而得仁”,这叫死得其所。

  桂华:那就成悲剧了。

  杨秋荣:不奇怪嘛,“对于煤矿来说,死人是常有的事。”(第三部第17章)作者没写他死去,和《人到中年》的陆文婷没死一样,属于缺乏眼光,艺术力度因此大大削弱。

  柴世宗:(点头)唔,我同意。

  杨秋荣:第二种,孙少平回双水村,在村小学教书。孙少安发财后捐资重修了校舍,条件已大大改善,田润生、郝红梅夫妇已回去教书了。孙少平多才多艺,回去一定大有作为。这样,少安的儿子虎子、女儿燕子,王满银的儿子猫蛋、狗蛋,还有郝红梅的两个儿子……更有希望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这难道不好吗?为了孩子们有个更美好的明天,他应当回去;为了他们能像地委行署子女一样愉快地过夏令营,他应当回去。如果他和惠英结婚后,能动员她带儿子跟自己回去,那最好了。说到底,煤矿不断地招收新矿工,有他没他其实无所谓;而他对于双水村小学的未来,意义就很重大。

  三人:(眉花眼笑,齐拍掌)好,这想法妙!

  杨秋荣:第三种,孙少平放弃“伪崇高”,老老实实承认自己是个平凡人、庸人,诚恳地接受吴仲平的好意,“走后门”在省城找份工作,比如到西北大学或北方工业大学看宿舍、烧锅炉、扫厕所等等,都可以。最后,做个“一地鸡毛”式的梦,像小林那样。

  三人:(齐拍掌)哈!妙,妙!

  柴世宗:(辛酸地勾下头)嗐,我要有个吴仲平这样的“妹郎”帮我一把,就好喽!

  杨秋荣:(一边将书归拢装进背包,一边说)最后说几句吧:这部书缺陷太多,几乎每页都存在问题——或观念不对头,或情节有漏洞,或语句有瑕疵。另外作者动辄作政论,全书充斥着大而无当的空话和废话,语言垃圾成堆。比如……(将书递给萤子)喏,这段你念念吧。

  萤子:(接过书念)第一部第5章开头:

  一九七五年,由于国家政治生活的不正常,社会许多方面都处在一种非常动荡和混乱的状态中。四月,张春桥在中共中央机关刊物《红旗》杂志上发表了《论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政》。在快要进行了十年的文化大革命以后,似乎中国的资产阶级和资本主义越批越多了。

  杨秋荣:(气愤地)瞧瞧!像这种从《××日报社论》抄来的文字,居然也堂而皇之地写进小说,试问路遥:你究竟懂不懂什么叫独立思考?

  柴世宗:(点头)是。另外,“在快要进行了十年的文化大革命以后”这种句式也很别扭,如改成“持续近十年的文化大革命进行到现在”,就顺畅了。

  杨秋荣:(做了个赞同的手势)对。又如,田晓霞是80年代初的大学生,那时大学校园里风行读尼采、叔本华、萨特、弗洛伊德、马尔库塞等人的著作,热烈地讨论《肮脏的手》、《局外人》、《等待戈多》、《麦田里的守望者》、《第22条军规》、《人啊,人!》、《我是谁?》等作品。西方现代派作品盛行不衰,而苏联文学的影响则退居次要,甚至很微弱了。但田晓霞仍然偏执于读苏联小说。这其实是上代人路遥的阅读嗜好,他硬给栽到她头上了,结果弄得时代气氛很不对劲。总之吧,田晓霞全然是个失败的人物,她根本不像个80年代的大学生。

  柴世宗:(掂了掂手里的《平凡的世界》盗印本,惋惜地)嗐!原以为只有不法商人才造假,没想到……(失望地摇头)

  桂华:(瞅瞅诸位,建议道)行啦,就说到这儿,咱们吃午饭吧!

  [大家齐赞同。柴世宗站起来,叫声“去他妈的!”将手里的书尽力一掷,但见它在空中一翻转,书页如鸟翼般展开着,随后笔直地堕入一片烂泥沼里,宛然一只中弹的鸟儿。桂华关上收录机,拿出食品和饮料依次分发。四人嘻嘻哈哈说说笑笑,快活地大嚼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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