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历史和小说之间,梁惠王能走多远?
严羽说“诗有别才,非关学也”。这话说得很对,适合于一切艺术,尤其是文学创作。写小说和做学问是两码事,这是谁都不能否认的。好的学者未必就是好的小说家。过多的理论思考,非但不能给小说写作带来穿透力,往往还要伤害艺术表现的灵感。《中华读书报》为梁惠王《亭长小武》做的近万字专题推介,标榜的却是“70‘后青年学者,用小说重写《汉书》。”这样的定位,会不会有些尴尬呢?说实话,我对梁惠王这样的自我定位,曾经是狠捏了一把汗的。但是读完《亭长小武》之后,却是放心了。
《亭长小武》,是地道的历史小说。历史小说,在小说家族中算不得大宗,但在题材上的特殊性颇值关注。历史和文学,同是九位缪斯女神之一,各有所司。历史是再现的艺术,职责在于叙述史实;文学却是表现的艺术,现代意义的小说更是以表现心灵为主。因此,历史小说是一种很尴尬的选择。很难有一部历史小说,能在历史和小说的二维评价尺度里同获好评。离史实近了,人家说这是历史教科书;离史实远了,人家说这哪里是历史小说嘛。走纯文学路线的小说家,大抵远离历史这一题材,为的是少趟浑水。偏爱历史题材,且有意为之的,大抵选择通俗路线。《亭长小武》,既然是历史题材,很自然地也便选择了通俗小说的路线。
历史小说多采用通俗化战术,大抵将史书上有名有姓的人物,用传奇故事的笔法添油加醋地重说一遍。在一个市民趣味流行的时代,为了讨好读者,又难免要带些戏说的成分。梁惠王的《亭长小武》却能不落俗套,绝无半点戏说姿态,小说的主人公小武也并非“宁有种乎”的王侯将相。但是我们亦不难看出历史小说的惯性影响,虽然小武从贱民中来,可是小说的指向却不是往贱民中去。亭长小武日夜做着“知识经济”的美梦,妄想依靠自己的法律知识达成阶层流动,成为封疆大吏。梁惠王用自己的生花妙笔帮助亭长小武达成了愿望,小武依靠通晓律法和行事果断,在体制内飞黄腾达,成为和江充一样的宠臣。于是亭长小武“误入白虎堂”,目睹并亲历了戾太子巫蛊案——西汉历史上最惊心动魄的宫廷斗争。可以说,亭长小武虽然是小说的主人公,可却是整个穿在“戾太子巫蛊案”的套子里的。这便又回到历史小说再现重大历史事件的主题传统上来。这一传统,由讲史和演义奠定。
《三国演义》是讲史和演义的集大成之作,它对史实的态度是“三分写实,七分虚构”。三分写实,落实在对具体历史事件的事实尊重,七分虚构体现在人物性格的夸张。《亭长小武》不同于《三国演义》对史实的尊重,梁惠王在对“戾太子巫蛊案”的叙述之中强行插入了小武,这是一种彻底的事件虚构,历史上自然不曾有过这样一个干预过巫蛊案的小武。但这不等于说《亭长小武》不尊重历史。梁惠王对历史的尊重不在于史实上的忠诚,而在于情境的还原。《亭长小武》在情境上的真实,远大于史实上的忠诚。读《三国演义》,很容易判断出它与《三国志》的不同,知道是在“小说”。读《亭长小武》,虽然明明知道历史上没有小武这个人,可是却常常有当时事件便是这样发生的错觉。为什么会这样呢?便在于梁惠王对汉武帝朝历史情境的准确把握。梁惠王实在是一等一的汉代历史专家,他对《汉书》的熟悉,已经深入骨髓,以至于他可以对“戾太子巫蛊案”这一重大历史事件,做到以假乱真的情境还原。事件的前因、后果,以及过程的细节再现,以及各当事人——汉武帝、戾太子、江充,甚至是配角——臣相刘屈敖、太子少傅石德等的心理活动,在梁惠王的笔下写来,都是如此地合情合理。这是罕见的良史之才。《三国演义》以宏大叙事取胜,但对于具体事件的展现却不能如此精彩。当然,这和《亭长小武》只集中处理一个事件分不开。《亭长小武》在这个意义上,有些像是公案小说的套路,但是《施公案》、《彭公案》那样的公案小说在叙事规模上却是过于小气了。
《亭长小武》对汉代历史做情境的还原,亦不同于近日的正说清宫十二帝。后者关注的是细节的真实,梁惠王则着眼于对历史氛围的整体再现。在对“戾太子巫蛊案”做事件的构拟和情境还原的同时,梁惠王为我们展现了汉代历史文化的全息镜像。梁惠王并不是以简简单单地叙述宫廷斗争为己任,他实在是担负了为我们普及汉代历史文化知识的使命。他的笔下,涉及汉代历史生活的方方面面,大到朝廷的典章制度,小到吏民的日常生活,无论政治、经济、军事、民俗、文化……,他都举重若轻,不动声色地融进了主题事件的叙述之中。这无疑得益于他的深厚学养。许多年来,他便以能大段、大段地背《汉书》而为人称道,对于汉武帝朝帝王将相的历史自然是烂熟于心。更难得的是,他在北大中文系做研究生毕业论文时期,选的是包山楚简法律文书作为论文题目。这一批法律文书中,涉及到许多贱民的悲哀,极真切地展现了汉代法制的残酷和贱民生存的艰辛。这正是社会生活史的绝佳材料,是对帝王将相家谱的正史的绝好补充。因此,《亭长小武》对汉代历史可以做到全方位的情境还原,非但是帝王将相的事件而已,它里面有许多细民的真实生活,惨酷而有活泼泼精神。
作为“小说”历史而言,《亭长小武》实在是太成功了。在梁惠王之外,我再没有见到有一个人可以对历史做到如此生动而真切的情境还原。从前读书,导师要我通读一遍《资治通鉴》。我说如何能记住呢?导师说本不要你记住具体的事件,只须有个情境的了解便好。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亭长小武》很有必要被每一个秦汉专业的国学研究生当作必读书。它实在是汉代历史最可靠也最生动的一个通俗读本。从文化普及的意义上,梁惠王可谓功德无量。他的贡献,可以简单概括为:为通俗生动地再现和图解历史文化,找到了最理想的路径。
作为“小说”历史过于成功,并不妨碍《亭长小武》在“历史”小说方面的优秀,只是这个优秀相对逊色许多。以《三国演义》为代表的演史小说,是以人物塑造奠定其不朽成就的。如果把金庸的武侠系列也归入这一体系的话,成功亦在人物上。遗憾的是《亭长小武》在这方面并未取得与生动、真切地还原历史情境同样的成就。窃以为,《亭长小武》里只有一个汉武帝写得极其成功。梁惠王对汉武帝心理的把握,和对西汉历史的情境把握一样准确,他真是深入到了汉武帝的灵魂。汉武帝对戾太子和对功臣的心态,以及感觉世界和处理问题的方式,都被梁惠王准确地捕捉到了。而且这一人物性格,具有典型意义,是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刻画汉武帝的成功,依旧取决于作者对历史的熟稔。梁惠王对“戾太子巫蛊案”事件的各当事人,如戾太子、江充等人的心理刻画,放在事件自身来说,亦皆贴切成功。但亦仅此而已。脱离了“戾太子巫蛊案”事件这一特定氛围,这些人物便难有栩栩如生的精神了,亦不能更广泛和深入地感动人。亭长小武,作为小说的主人公,更多地是起到了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作用,在性格塑造和心理表现上,相对弱了一些。至于书中女子的刻画,却是过于简单了。就《亭长小武》来看,梁惠王离“人物”大师,尚有距离。
梁惠王有良史之才,却亦有多年的小说创作经验。从少年时代起,梁惠王便倾心于鲁迅和苏童的小说。梁惠王早期的小说,以短篇为主,如《俗世》、《我们应该相互吐痰》、《生命童话》等等,都是纯文学路线,文字如老吏断狱般的精悍凝练,对人物内心世界的挖掘也入木三分。在《亭长小武》里,对汉武帝的性格塑造,依稀可见梁惠王早期挖掘人物内心世界的功夫。长篇小说,在文字表达上自不能如短篇那样精审。梁惠王驾驭文字的功力,在《亭长小武》里,只能从代拟的诏书以及书信里见出端倪来。写长篇太累,梁惠王洋洋数十万言的《亭长小武》,完成得太快。如果再从容一些,能将早期锤炼文字和挖掘人物心理的长处贯串其中,我以为梁惠王可以写得更出色一些。以我对梁惠王的了解,这亦不能不说是未尽其才了。
不过说来奇怪,通过对《亭长小武》的阅读,我似乎看到了另一个梁惠王——不同于我认识许久的那一个。我一直觉得梁惠王的性格,和我一样偏于怯懦和犹疑,可是他笔下的小武如此强悍,全然是拼命三郎的气象,愿望达成意识也过于强烈。我诧异于梁惠王竟然能如此放肆地来写亭长小武。究竟是梁惠王内心里深藏着这样一种强悍呢,还是一种心理补偿,我颇有些困惑。但我深知,梁惠王的小说可以强悍,可以走得很远很远。梁惠王强悍得足以成事。
李清照说词,强调“别是一家”。历史小说,在小说大家族中也确实别是一家。梁惠王的深厚学养——对《汉书》以及汉代法律文书的深入了解,足以使他在所有“小说”历史的同类著作中脱颖而书。他对文字的敏感以及小说的悟性,也足够严羽所说的“诗有别才”的标准了。相信他的历史小说能够越写越好。历史小说,无非“小说”历史和“历史”小说两条路径。在“小说”历史方面,梁惠王的良史之才已经可以成为典范。在“历史”小说方面,作为小说家的梁惠王也当多有尝试。我始终关心一个问题:在历史和小说之间,梁惠王能走多远?究竟能在哪些地方于历史小说的写作起到示范作用?梁惠王究竟能否在历史小说的陈腐中开出永不凋落的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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