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短篇]《玉成》

犀牛历史 91 0

   玉 成

   一

   起点就在村头的银杏树下,两百岁龄的银杏树下。

   鼓点一响,十六个壮汉“咳”了一声,起了。抬阁这一起,像是给乐队点了题,乐章激昂有致地展开了。走在最前面的秧歌队,一律是十八岁的女孩,圆脸大眼,绿衫红绸,喜气洋洋。后面紧跟的是锣鼓队,敲打的人满脸严肃,皱纹藏着尊严。锣鼓队后面是乐队,他们随着锣鼓的节奏,笛脆箫扬,胡琴悠长。乐队后面走的是抬阁,六尺长,五尺宽。四周是花木做的栏杆,围着假山曲桥,花卉飘香。顶桩是白娘子,二桩是法海,三桩许仙,四桩是小青。抬阁周围,观者无其数,喝彩无边响。晨起的阳光照着大队人群的背上,随影子潇洒地铺满地面,做了整个行列的先行者。

   我微扬着颌,法海正单臂祭着法轮,怒目相向。我避开他的目光,看着他上方的白娘子。娘子却不管我,她正单立蛇头,挥舞白绸,与法海做生死争斗。我心里紧张着,不觉“啊呀”出声,忽忽,身后的小青化作一条真正的青蛇,深出长长的信子,轻柔地舔舐我的右手掌心,甩也甩不掉……

   钟善本吃力地掀起眼皮,西斜的太阳亲切地照耀着,像记忆中久违的爱人的垂青。右手心痒得发狂,是来富正讨好地舔着自己的手心。善本知道,是来富通知自己该吃药了。他抚抚来富的头,懒懒地骂了一句:“喜畜生,碎掉我一个好梦。”

   来富似乎通晓主人嘴里的喜畜生,是对它最好的褒奖,上跳下跳得更起劲。井台角落的阴沟洞里,突然跑出一只不知趋的老鼠,还没见光,就被来富“霍”地闪过去,搭在了爪下。善本从躺椅上坐正,一边吃药,一边看着摇头晃脑的来富,轻轻地啐了一口:“你倒是和尚训道士——多管闲事。”

   来富当然不能通晓主人此话的褒贬了,叼着老鼠窜出了院门。

   钟善本的眼光也远远地越出了院门,落在了村头的银杏树上,刚才梦里见到的,就是它。想起梦,想起抬阁,心里有些激动,虚汗就湿了肢体,心里不免生出些许恨意:这鬼身体,空捱日子。

   门外飘来粽叶加精糯的重香,善本的喉咙“咕咚”滑了一下。孩童时的记忆不请自来:河床宽阔,河水清清,鼓声隆隆,喊声阵阵,龙舟急急,划桨齐齐,……

   这日子啊。

   日子就是用来捱的,既然是捱,贵贱要捱出点意义来。善本拿起手机,拨通了县文化局周副局长的电话。

   两个人在电话里小声聊了半天,有着一点善意的争论,最后周副局长结论似的说了一句:“这样吧,你写个书面的东西给我,尽量全面。”

   太阳更西了,香气也更冲了,善本的喉咙又咕咚了一声,比刚才更响亮。

   二

   四周是无边的黑,失足之后旋又失重,身体全悬着,触不到一点实在,像虚空天地之间的一粒浮尘。

   有仙境般的声音远远传来。

   “你认识这个人?”

   “啊?你不认识?这是我们县有名的故事大王啊。”

   “故事大王?不认识。”

   “你忘记啦,读高中的时候,他来我们学校讲过故事。”

   “什么故事?”

   “《狼来了新编》,获过全国的奖呢!”

   “狼来了?就是那个小孩说谎的故事?”

   “前面一样,后面的结尾不同。”

   “怎么不同?”

   “小孩第三次喊狼来了的时候,狼真的来了。前两次上当的村民都不肯再前往,其中有位老人坚持大家一定要去,他的理由是:如果真的狼来了呢?大家随老人前往,这一次果真有狼,齐心打死了狼,挽救了放羊的小孩。老人对大家说:如果可能,尽量让人们在善意和美好中得到教训,而不是非得从恶意和悲剧中。”

   “你怎么记得怎么清楚?”

   “我是桥头人啊,从小就听他讲故事。”

   四周的黑缓慢地充实进了体内,虚空中的天地骤然一片光亮,浮尘般的自己变得累赘而腌臜,失重而后失足,跌落在床上,是一张病床。

   仙境般的声音来自查房的医生和护士,还有一张焦急的脸是自己的爱人易心悦。

   “终于醒了。”

   钟善本看看窗外,是早晨。阳光中有丝丝絮絮的东西在舞飞,像是自己生命中稀缺的元素。

   仙境般的声音在问病史:“你有肝病几年了?”

   “一年多,快两年了。”抢话的是易心悦。

   “怎么会呕血的?吃什么硬的食物,还是粘性重的事物?”

   “没吃什么啊。”这回是善本在回答。

   “你再想想,譬如花生,大栗,蚕豆,团子,粽子等等,会压迫胃里的血管导致出血的,都是坚决不能吃的,医生——,应该都给你交代过的啊。”

   “我吃了半个粽子。”善本在仙境般声音的面前,不敢说谎。

   “啊?你看看你!四十多岁的人了,一点脑筋都没有,医生说的话都不往心里去,你在想什么啊?粽子是你能吃的东西吗?”易心悦的连珠炮像她惯常骂学生一样的顺溜,顺持着老师的一点风度。

   “看别人吃的香,我有点馋。”善本结巴着。

   “馋?馋也是理由?讲起来还是有文化的人,你的脑筋呢,脑筋呢?你到底在想什么啊?想拖死我们一家人啊?”这时的易心悦有点斯文扫地,把查房的医生和护士都震住了。

   “对不起。”善本喘着粗气。闭上眼睛,心里问自己:心悦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韶刀的?

   电话响了。

   接听电话的易心悦忽然神色一变,满面满目的喜气,放下电话,对贫血貌严重的善本说了一句:“万春来看你了,我去医院门口接一下。”

   善本脑筋里七转八转,有点拎得清了:“你是上林庄刘海东的丫头。”

   一阵微笑:“是的,钟叔叔。”

   最想知道的问题终于能问出口了:“这一次,我还有希望吗?”

   刘雪梅的声音确实好听:“危险期已经过去了。”

   善本的笑比贫血的脸更薄:“我晓得这个病讨厌,……,就一件事情,……,”

   后面的声音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尤万春,浓眉大眼,五官端正,身材高大,英气逼人,唯一的缺点就是胖。夏装刮刮挺,皮鞋刷刷亮,走路要喘气。他径直来到善本的床头前,带着埋怨的口气:“你怎么不通知我?”

   “怕你忙啊。生产还好吧。”

   “你讲这话就见外了,我们是老同学了。听心悦讲,钱不凑手啊。”

   易心悦从盥洗间出来了,看得出她补过妆,粉红的套装也抚得刷刷平。她接着尤万春的话说:“万春啊,你跟善本是老同学,就不瞒你了。从结婚开始,这个廿几年,善本从广播站到文化站,再从文化站,到乡里的招商办,本来指望他人往高处走的。走是走对了,病又上了身。上次看病就花掉不少,合作医疗又报销不了几个钱。我这里小学要合并,那几个工资也不知道能不能拿长,女儿在大学还要开销。细想想,这廿几年,真正心酸的。”

   易心悦说着要哭的样子。

   善本心里火,身体没得力气,埋怨无法从嘴里发泄,只得扭动身体,摇摇头:“丑啊?”

   易心悦更响亮了:“丑什么丑啊?我讲的都是实在事情,万春是家里人,怕什么!”

   尤万春接着话讲:“心悦的话不错,别烦钱的事情,好好养病。”

   说着,把一堆营养品放到了床前:“我要去厂里了。”

   易心悦拉拉套裙:“还不谢谢万春”,急急地跟了一句:“我去送送万春。”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出了病房。

   阳光里丝丝絮絮的舞飞都不见了,因了光线的强大。

   三

   老话说:七不出,八不归。善本选的出院日子是廿六,上午,正巧是夏至。

   十点钟的太阳正经亮堂,照得人的心里都亮堂堂的,捺不住的热情都要溢出来了。

   尤万春派的车,来接善本出院。

   车从西头一进集镇的大街,善本就对司机小黄说:“你开慢点,我下车望望街景。”

   说的是望望街景,其实就是跟熟悉的人照照面,打个招呼。这半个多月住医院,熟悉的故土跟故人都不常见,心里慌忑忑的。这一路,有两百多米,全是阔达达的水泥大路。集镇主要的建制都在这条路上,乡政府,变电所,卫生院,财政所,供销社,幼儿院,邮电所,等等,每一处都有善本的熟事人,这一路的对话都不出这样的路数。

   “老钟!身体都好全啦?好好歇歇。”

   “谢谢,谢谢。”

   “老钟,好啦?橱窗里又能看到你的文章了。”

   “哪里,哪里。”

   “老钟,都复原啦?太好了,学校还等你去讲故事呢。”

   “好的,好的。”

   这一路讲讲走走,半个小时都不止。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善本没有察觉。溢出的热情潮湿了善本的眼睛。

   马路尽头,是一座小石桥,桥下的河道已经断流,仅存一米宽的黑水,散发着怪味。两旁堆满了各种垃圾,老码头的台阶断破颓圮,从残存台阶的宽绰可以想见当年的繁华,桥头桥头,就是从这里源起的。过桥之后的路就变成石板路,高高低低偏不肯齐平。这时,你抬头,两百年的银杏树就在眼前了。这是古杏村的标志。环绕着银杏树,是一个宽阔的场,是村民们打发闲暇的所在。朝左望去,一排朝南的平房,都带着自家的院子,第三家就是善本家。

   车停在了银杏树的底下。

   善本一下车,第一个跑过来的是来富,跑得不慢,身形却是一颠一歪的。

   善本忙蹲下身,把来富抱在怀里。脸贴脸亲热了半天,味道不对,本来顺溜光滑的黑毛都炝着,还结着团。左前腿的关节隐着血斑,毛掉了大半,骨头都隐隐能看到,明显是被硬物打的。原本极好的心情一下就坏到了极点。

   第一次遇上来富,还在它的哺乳期,也是这样的瘸着左腿,跌在自家院门外。那是前年五月,肝病第一次发作,出院后正在家休养呢。家里人都怕脏,只有善本不嫌。用别人送他养病的高级奶粉,用水化开,再用注射的针管抽到针筒,一点一点喂到来富嘴里。那时还没有起名字。善本对心悦讲:“不要嫌,老话讲,‘鸡来穷,狗来富,猫来开当铺’。我虽然生病了,万春的厂还是招来了,它就是好兆头。我正好养病,我来养它,名字现成的,就叫它来富吧。”

   院子里,心悦正在包馄饨,看到善本进门,眼睛滑了一眼:“今天夏至,要吃馄饨,我一早就起来了,买肉,轧肉,洗菜,剁菜,和包心,还要包起来,所以没去接你,反正,万春派了车。”

   善本搬张小凳,坐在井台边,为来富洗澡,香皂抹到左前腿的时候,善本还是没忍住:“来富的脚怎么回事情?”

   心悦头也没抬:“不晓得,大概到谁家偷嘴,被打的吧。”

   善本提高声音:“胡说了,我们来富从来不会偷食。”

   太阳立在天正中了,院子里豁闪豁亮,善本的内心却添了一朵阴翳。洗完澡,善本用“云南白药”给来富包好了伤处,整个过程来富都安安静静,配合有方。忽然,院门外有汽车声,来富用力挣脱善本,猛力窜出了院门,留下一连串变声的狂吠和瞠目张牙的主人。

   进来的是尤万春,迎接到院门的是心悦,话是对善本说的:“今天你出院,又是夏至,包了馄饨,特意请万春来吃馄饨,还要好好谢谢他呢。”

   尤万春在前,一下就坐在了堂前正中的靠背椅子上,直喘粗气。心悦跟着进了厨房,给身后的善本丢了一句:“你进来陪陪万春,我下馄饨,马上就好。”

   善本起身,想起自己看病借的钱,忙紧趋几步,坐到方桌的一侧,堆起笑脸:“看病的钱,……。”

   尤万春自在地点起香烟,笑得极其爽朗:“不要放在心上。”

   厨房里,夹在锅,铲,碗相互碰撞的声响中,传来了心悦尖得褫心的说话:“还有一件更加大的喜事呢,万春,你跟善本说。”

   “哦,”善本没理解。

   “小学合并了。”尤万春喘着粗气抽着香烟。

   “桥头并给水东了吧。”善本未加思索。水东乡在桥头乡的东面,老河的上游,也是个大集镇。

   “晓得你会猜错了,水东并到桥头来了。”还是心悦在说。

   “不可能吧?水东小学的条件比桥头的好,乡也比我们大,学生的人数也多,怎么可能呢?”

   “你不晓得,万春已经答应乡里,暑假就给桥头小学重新装修,还准备再盖一座三层的电教楼,乡里到局里去活动,教育局就重新规划,把水东的小学撤掉,并到桥头来。”

   善本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

   心悦端着调好味道的馄饨来到方桌前,大概是热气潮面的缘故,头发耷在额头上,表情十分的妩媚:“告诉你吧,今年暑假校长答应送我出去进修,回来说不定还要聘我做教研组长呢。”

   说完话,心悦把一碗馄饨放在了尤万春的面前,然后对善本说:“馄饨里的肉太多,你才出院,恐怕太油腻,对身体不好,我特意给你下了一碗馄饨皮子,马上就好。”

   善本朝万春笑笑:“你先吃,你先吃,味道应该还好吧,心悦的手艺一直不错的。”

   电话响了。

   是女儿毓秀从南京打来的长途,她知道今天父亲出院:“爸爸,爸爸,你都好啦,这次回来不要太辛苦啦,钱少就少点,我少用点好了,总归是身体要紧。”

   善本的心紧紧缩匝着,比呕血那天的心还剁胸。

   女儿继续劝导:“听妈妈说你在搞什么抬阁,那个东西比身体还要紧吗?”

   善本微笑着唯唯诺诺。

   女儿在电话里不依:“爸爸,你说话啊,答应我不要搞什么抬阁。”

   善本在女儿面前一向嘴笨:“我不弄没有人弄啊。”

   厨房里的心悦听到女儿的声音,直接就抢过了话筒,母女两个在电话里叽叽咕咕碎嘴了半天,闻到焦味才想起来,皮子还在锅里呢。

   该午睡了。

   善本的床就在书房,东头朝南的这间,光线比原来夫妻俩西头的房间要好,有利于善本养病。床干干净净,看得出是刚换的新被新垫。靠墙的书桌上,放着一家三口的照片。那是毓秀周岁时的合影,那时的心悦可真漂亮,也真贴心。听着堂前心悦边做事边哼歌,看着照片上的心悦,善本的丹田之下忽然热了一热,也就是几秒钟,就歇掉了。脑子里有些恨意地冒出本地的一句粗话:小媳妇回娘家——歇歇X。

   太阳正是一天中最热躁的时候,恐怕也是一年中的。

   四

   抬阁的起源可以追溯到2000多年前的春秋战国时期,安阳曲沟一带战乱频繁,被人称为“干戈沟”。有一年,孔子周游列国途经此地,有感于当地民风淳朴,便用老家曲阜之“曲”代替“干戈”,将其更名为“曲沟”,不仅希望两地结缘,同时希望“曲沟”远离战争。孔子临行时,村民们击鼓相送,并选择唱歌好的男童、女童,由众人抬到高桌上,边行边唱,以让远去的孔子能回望到高桌上的歌舞。

   后来,村民们在喜庆自娱时,仍沿用了这种歌舞形式。因为是抬着歌舞,故名“抬歌”。后来,艺人们将高桌装饰成亭台楼阁的样式,给人以空中楼阁、云里雾里的感觉,故更名为“抬阁”。

   周亦南从文字上抬起头来,碰到的是钟善本殷殷的目光。还是上次发病在医院看到的他,一个多月了,比上次胖点也白点,说明养得不错。他招呼道:“你喝茶,擦擦汗,我慢慢看。”

   二十多年前,善本刚在乡里做通讯报道员的时候,周亦南就负责全县的群众文艺工作,当时叫群艺馆,是文化局的前身。

   抬阁是集历史故事、神话传奇于一体,融绘画、戏曲、彩扎、纸塑、杂技等艺术为一身的民间传统游艺。抬阁的制作和表演则繁琐复杂,需要一定的技术和经验,抬阁有称为“铁枝”的,即在被称为主枝的架子上,再分上、中、下三架,每架的分枝上分别安排不同的表演者。主枝一般高3 -8米不等。主枝和架子不但要制作的坚固,而且要求轻巧、巧妙,既能承重又要满足造型要求。抬阁的另一诀窍,在于巧妙的掩饰和伪装,主枝和架子要利用道具和表演者的衣物进行巧妙遮掩。制作者大多采用纸扎的亭、台、楼、阁和虫、鸟、花、草等,与表演者的服装相互依托,层层叠叠而浑然一体,不暴露任何架子的痕迹。只有这样,表演者看上去才如同悬于空中一般。

   阁上的表演者由儿童担任,一是体重较轻,二来民间有可以受到神灵保佑之传说。一般一个“抬阁”,根据表演情节由3-5名儿童组成。他(她)们在架子上或站、或仰、或卧,身着戏装,依据扮演的戏剧人物特点,随着“抬阁”行进的频率而随意摇摆,显得非常可爱。“抬阁”的表演内容都是群众喜闻乐见的戏剧故事和耳闻目睹的民间人物,如潘金莲、吴大郎,孙悟空、猪八戒,花木兰、白蛇传、穆桂英下山等等。“抬阁”演出时,均有锣鼓和秧歌队引导。铿锵的锣鼓、欢快的秧歌簇拥着庞大的“抬阁”,场面十分壮观。小演员衣裙飘拂,不断变换造型,看上去即像演戏,又似杂技,十分扣人心弦、引人注目。表演者在阁子行进中颤颤悠悠的韵味和衣袂飘舞、凌空兀立之美感,是其它民间艺术形式所无法比拟的。

   这个善本,真下了功夫!

   周亦南再次抬起头,善本依然用刚才的姿势坐着,依然是殷殷的目光,善本的汗依然披披直流,周亦难无意见瞄了一眼台历,一下恍然了:“今天是大暑么,你怎么选这个日子上城来。”

   善本拘紧地喝口水:“今天跟医生约好了复查的。”

   周亦南更加关心了:“看你面色还好,结果怎么样?”

   善本笑了:“吃了困,困了吃,像猪了。”

   周亦南捏捏手上的资料,就知道善本在说谎。

   抬阁何时从中原传入本地,已无从考证,最早的资料可以追溯到清朝中期。为何落户在桥头,演变成著名的“桥头抬阁”,倒是值得一说。解放前,桥头是本县最大的集镇,拥有附近最大的码头,附近几个县、乡的客货从水路到运河,桥头是必经之地。因为这个原因,桥头的富裕和繁华也是当时首屈一指的,因为具备了相当的消费能力和充足的消遣时间,以至于各色各样的“花头精”落户桥头,也就顺理成章了。记得当时有这样的顺口溜:要得俏,桥头到。要吃好,桥头跑。要想骚,桥头丫头呱呱叫。当时,桥头的庙会是全县最热闹的,而庙会上最引人关注的,就是有名的“桥头抬阁”。

   周亦南抬起头,不自觉地递上一支烟给善本。善本摇摇手:“都戒了。”

   周亦南自己点燃香烟,贼嘻嘻地笑问:“都戒了?”

   善本也笑了:“医生说了,三戒,戒烟戒酒戒老婆。”

   周亦南哈哈大笑起来,善本又加了一句:“我就是一个残废。”

   周亦南话转正题:“几个问题,首先你要恢复,恢复有几条,一个是会扎抬阁的人还在不在,另外,搞一次抬阁的出游要多少钱,你大概也不知道。不管钱多钱少,局里没有这个钱,要你自己去筹。还有个时间的问题,要争取在十月底搞出来,烦人得很。再说,你又是个‘残废’,善本,听我讲句话,算了!”

   善本被周亦南这一讲,一时竟无话可说。

   周亦南随即继续劝说:“在其位,方谋其事,你既然已在乡里的招商办,就做好招商的工作。你别看我做了这个文化局局长,待遇还不如你呢。”

   善本不依:“不同啊,你做的是跟文化有关的事情,多体面啊。”

   周亦南苦笑:“你也笑我?这个年代文化哪有体面,有钱才是真体面。”

   善本忽然问道:“我听说,水东的‘双头龙灯’也在申报?”

   周亦南掐灭烟头:“是的。”

   善本追问:“他们的钱谁出?”

   周亦南回答:“我也不管,反正我没钱,只要在十月底拿出东西来,拍成录像,我就往省里报。”

   善本想了一想:“我要是在十月底也拿出东西来呢?”

   周亦南一愣,又有点恼:“你这么犟的?”

   善本回答得很坚决:“我就是一个心愿。”

   说完,无论周亦南如何挽留,利索地出了大门。

   俗话说,小暑不算热,大暑热翻天。善本一走下中巴,滚滚的热浪挟带着水泥地面的特有的尘土气迎面扑来,火毒毒的太阳直达达照在身上,四周一点遮阴的绿都没有。原来这里是老河道跟一片良田,现在是乡政府的新大楼。善本还没迈脚,就看见新大楼门前围着一帮人,正跟乡里的秘书贺小军争吵着什么。

   善本刚走几步,倒听到有人喊了:“别吵了,别瞎吵了,正好,善本来了,让他给我们讲讲道理。”

   善本一望,原来都是陆巷村的人,带头的姓钟,叫大贵,跟自己有点远亲。大贵看到善本,一下就冲过来:“你招过来的化工厂,这么热的天还不停产,那个味道吃不消啊。”

   善本往新大楼的阴影里站站,先擦擦汗,歇歇气,才说话:“哪个说的?七月份就停产了。”

   大贵火气很大:“又生产了。不信你去望望。”

   善本往后退了退:“又生产了?等我问问再给你答复。”

   大贵身后有人插嘴:“不行。这个厂要搬掉,不能再放在陆巷。”

   善本心里的火气有点冒冒的:“是哪一个,站到我面前来说。”

   没人出来。

   善本火气还没消:“厂要搬掉!嘴皮掀掀的事情?大贵,我就问你,当时把厂放在你们陆巷,帮你们家家装上自来水,是不是你们提的?做到没有?”

   大贵点点头。

   善本不依不饶:“到年底,厂里按人头每个人分了一千块钱,你拿了没有?”

   大贵点点头。

   善本还有话说:“当时乡里到你们村里开的村委会,你们都参加没有?投票没有?是不是全票同意的?”

   没有人说话了。

   人群里有人小声嘀咕:“当时也讲好了,夏天会停产的。”

   善本有点口渴,头也晕晕的,不想多讲话:“等我问问好不好,你们还相信我为人的话。”

   大贵带头返身先走,后面跟着三两着向毒日头下走去,有风,就听到有人小声说了一句:“还敢说为人呢,都做了合屁股连襟了,不要面孔。”

   善本的胸膛中来富在狂嚎。

   五

   古意渗渗,绿荫森森的银杏树,以它悠长柔绵的情怀,把酷煞的暑气全部包揽在自己的怀中,让树下成片的荫凉有凌人之感。闻步而来的来富,围着善本作出各种惹亲惹爱的姿势,迫得善本渐渐丢弃不快于一旁,嘴里迎合着唤着,毓秀闻声,也跑到了树下,亲热地抱着善本的右臂,察看他的脸色:“爸爸,复查的结果好吗?”

   三位一体来到院子,水泥地面上浇过井水,热气水气蒸腾上升,雾里看花的感觉。堂前的方桌上,饭菜皆已齐备,单给善本做的,是一碗鲫鱼汤。这样的“独食”,已经维持了近两个月,不用说,当然是心悦的手艺。

   喝了几口汤,掀起鱼背的肉,剔去鱼刺,捡到了女儿的碗里:“你吃一半。我吃一半。”

   余下的大半,善本“罗罗罗”唤来富,来富颠颠跑过来,转了一圈——没有往常的后腿单立,前腿奉迎的姿势——又蹲到门槛后面去了。善本奇怪:“小畜生,鱼也不吃啦。”

   毓秀笑笑:“好的吃上瘾了。”

   厨房里,心悦叮叮当当不知道在忙什么,善本说道:“不来一起吃饭的?”

   心悦回答:“万春说最近忙,天热,想吃大麦粥米粉团子,我搓点米粉,捏点团子,放到粥里,冷到晚上正好。”

   善本的胃里一阵抽搐,脸色马上就黄了,像胆汁反流一样。毓秀看在眼里:“爸爸,怎么啦?”

   善本闭闭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对厨房里的心悦说:“你打个电话给万春,问问他在哪里?”

   心悦说:“你没看到我在忙啊?”

   善本忽然发怒一样的声响:“叫你打就打!”

   心悦也不说话,洗洗手,拿起电话,拨了半天,好像通了,善本坐在原地,面无表情:“你跟他说,现在有空的话,到家里来一趟。”

   好像有停车的声音,还不敢确定,一直蜷睡的来富忽地猛起,飞跃过门槛,直扑院门之外。

   尤万春喘着粗气踏了进来,来富跑前跑后跟着,万春从包里拿出钥匙,对毓秀说:“丫头,我刚才忘记了,罐头在后备箱里,你去帮我拿来。”

   来富又随着毓秀再次窜出了院门。

   万春一落座,心悦照常给他拿来碗筷酒杯,再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冰冻的啤酒,递给万春。慢慢往嘴里扒饭的善本问正在倒酒的万春:“这样的大夏天,你的厂没有停产?”

   万春“咕咚咕咚”喝完一杯冷啤酒,喘喘气:“哪个猪狗嚼舌头。”

   善本慢吞吞地扒完饭,说了一句:“你慢慢吃,”高声对心悦说,“你来陪陪万春。”

   院子里,靠着门墙的阴影里,来富正在大嚼特嚼,哼哼的声音满足而得意。善本走近一看,是罐头装的肉。善本走近了,来富也不抬头,猛吃海塞,善本轻轻地踢了它一脚,它也不动地,善本骂了一句:“小畜生,变得倒快。”

   看看万春吃得差不多了,善本问:“你开车来没有?”

   万春说:“开的啊。”

   善本抬脚就往门外走:“我到你厂里去看看。”

   从集镇到陆巷的路,原来是黄泥路,一落雨就拔不动鞋,也是万春修成的石子路,五分钟就到了。

   万春的工厂叫“春花化学有限公司”,去年年底,来厂里帮着发放补助金的时候来过。未到厂门,一股死鱼味直呛鼻孔。车转弯进了气派的大门,锅炉上方的烟囱本身就高,腾腾的白烟都快能接上白云了。善本头也不抬,径直往万春的办公室走去。

   善本等万春坐稳,第一句话是:“你还当我老同学吗!”

   万春脸上发木,无法传达表情,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头重脚轻,半天不知道如何开口。

   善本见他不说话,当他心虚:“你说停产的呢?”

   万春用手双用力摩摩脸,坐坐稳当,随即端起笑脸:“一个外贸产品,老外赶着要货,利润又大,就抢了几天时间。”

   善本追问:“还要几天?”

   万春抬头想了想:“三天,还有三天。”

   善本算算日子:“今天大暑,三天后我搬到厂里来住。”

   万春顿时跳起来了:“啊?你住我厂里来?”

   善本回答:“是的啊。我住你厂里来。”

   万春有点气急:“你不相信我?”

   善本也不客气:“我惹的腥气,我自己洗。我不想被乡里乡亲的在背后骂我。”

   万春也不客气了:“你到底帮谁?”

   善本语气也凶了:“我都帮。你也别装,你的厂这两年赚得还少?不说别的,就这块地,你省多少?”

   万春立刻堆起笑脸:“算了,我们老同学,争什么争啊,你来住就住吧。”

   善本也缓解了情绪:“你以为我真的是来监督你生产啊,我有自己的事情,想借你厂房用。”

   万春表情夸张:“啊?你也想做产品啊?”

   善本来到办公室的窗前,指指高大的车间:“我想在这里扎抬阁。”

   万春吓了一跳:“扎抬阁?”

   善本也不看他:“你的车间有多高?十米,够了,四桩的抬阁扎好了有七,八米高,我正愁没地方呢。”

   善本转回头:“还有一件事情,钱,是借啊。”

   万春很直接:“多少?三万?五万,行啊。不过,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善本心里很受用:“你说。”

   万春似乎在措词:“你拖着一个病歪歪的身体,跑出跑进,搞什么抬阁,想过心悦的感受吗?”

   六

   久寻未果的目标据说在四楼。

   刺鼻的来苏尔仿佛久违旧友的新近到访,心里莫名激动。四架电梯上上下下,片刻都无法安顿。上午八点,正是医院里最繁忙的一刻。善本心想,就四楼,爬吧。一气爬到四楼,站在大门前喘了半天,呼吸才顺畅。善本心里说:进门要先调理呼吸,难怪叫呼吸内科。

   要找的人叫古三子,就在护士站正对门的抢救室里。推开门,一阵空调的荫风扑来,善本才有时间先擦擦汗。房间里就一张床,躺着一位插着氧气管,干瘪瘦皱的小老头。床边没人陪护。看看床位牌,写的是古三子,姓别:男,年龄:75岁。不错,要找的人就是他。

   善本把鲜花放在床边的小桌上,走近老人。老人闭着眼,颧骨高突,眉毛白长,两颊深陷,鼻插导管,嘴唇发绀,呼吸急骤。善本轻轻地推推老人身上的被子:“老古,老古。”

   老人睁开了眼,像打开了善本快乐的闸门,善本一时只知道傻笑。等老人从被子里伸出手,善本才说:“我寻你寻了半个月了。”

   古三子手抖了一抖,鼻子里的导管好像要掉:“你寻我做什么?”

   善本急忙坐下:“老古,你以前扎过抬阁?”

   古三子忽然眼睛放亮:“老早的事情啰!”

   善本说:“我查过资料,是1942年。”

   老古手招啊招的,要犟着坐起来,善本四周看看:“你家里人呢?”

   老古不理善本,依然要半坐:“我是老不死,嫌还嫌不够呢,都忙上班。对了,你是哪个?”

   善本安顿好老古坐安稳:“我桥头的,叫钟善本。我知道你也是桥头的,听说你亲自扎过抬阁,还听说扎抬阁有很多机关和诀窍,我想来看看,……。”

   老古没有理会:“你听讹差了,亲自扎抬阁的是我父亲,我只是在一边帮过忙。我那个时候才十岁,……。”

   善本说:“你是全县最好的木匠啊。”

   老古咕噜着:“都是别人架架的,什么叫最好啊。”

   善本有点急了:“老古,你还知道谁会?你有徒弟吗?”

   老古闭上眼睛,点头借力,似乎氧气管输入的氧气还不是足够,好半天,小声地咕了一句:“匠人苦啊,有一点活路都不做匠人。”

   门忽然开了,一群医生走了进来,看到半坐的古三子,医生们把善本当他儿子了,劈头一顿臭训,无非是送来医院几天了,也不跟医生沟通,也不送钱来,非常不孝的意思。

   善本一直低头赔笑,也不辩解,等查房的医生都离开了病房,老古睁开眼:“对不起你啦,让你吃顿骂。”

   善本说:“不要紧,几句话不算什么。”

   老古闭上眼,享受着输入的氧气,语气比刚才有力了:“你怎么会想到扎抬阁的?”

   善本忙回答:“是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申请成功了就可以把抬阁保护下来了。”

   老人嗯嗯半天:“废,废,……,物质?都废……了,还保护什么?”

   善本啼笑皆非,知道老人听差了。

   想进一步解释,老人似乎忘记了善本的存在,慢慢地竟睡着了。

   善本只得轻轻雅雅地走出病房,口袋里的照片也没来得及拿出来。

   刚到病房楼下,电话响了,是分管工业的副乡长姚大力:“老钟啊,钟大王,在哪里啊?”

   善本忙答道:“我在医院呢。”

   对方高声:“啊?你又发病啦?”

   善本忙解释:“不是,不是,我来看望病人的。”

   对方才放心:“钟大王啊,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吧?”

   善本被问住了:“什么日子?”

   姚大力说:“今天晚上八点立秋。”

   善本没领会:“立秋?”

   姚大力说:“一年要过去大半啦。你今年的任务,……,嗯,当然了,乡里的领导都知道你的本事,要么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去年算了,今年你总要,那个,啊,我就不多说了。”

   善本明白了。

   姚大力没挂电话:“还有件事情,我听人说你在搞什么抬阁?大王,钟大王,你现在是招商办的人,不是文化站的人,管那个闲事做什么?又不能招来项目。”

   善本明白了。

   来到医院门口,善本一时不知所向。

   身边有几位患者家属在小声地讨论着什么话题,好像是什么较为复杂的疾病,有人建议转院去外地,有人建议请专家到本地,双方争论不休。就听有人最终高声地下了定论:“听我说,只要真正能够解决问题,送上去和请下来不是一个道理?钱不是问题。关键请的是不是真正的专家。”

   善本忽然猛拍自己的头:真是大姑娘要饭——死心眼。

   七

   恬然舒展天穹似的银杏枝叶,像仙境降落在古杏的一把天伞。每年夏季的烈日之下,它以一种笃笃定定的姿态,以百年生命铺就的圆径,拢下大片的荫地。当太阳落山以后,住在场地附近的村民们就开始拎来冰荫的井水,把枝叶下的荫地浇湿浇透,很快,井水就被土地吸收得干干净净,竟至看不出曾经浇过水的印迹。此时,村民们会搬来自家的各式样子的椅凳,甚或搬来竹床,把树下的横竖空隙都占满,一边摇着扇子,一边说着闲话,还可以一边吃着西瓜,一边吼上几省,也有人一边就哼哼哼哼睡了。

   善本刚到树下,招呼声连篇。善本一一回应,嘴来不及拢。来富忽然钻了出来,欢欢的叫了几声,就往自家院门窜去,缓解了善本大半的疲乏。院门半掩着,堂前灯光明亮。死胖子万春坐在正对大门的上座,两手和嘴协同着,像在啃什么。左一边是女儿毓秀,笑语盈盈,似在喝汤,右一边是心悦,正站着切西瓜,背影留给了大门,意味悠长。

   善本一推院门,响动引来了毓秀,一面去井台边拿来冷毛巾为善本擦汗,一面责怪地问他:“这么晚的?今天立秋,等你回来吃西瓜呢。”

   善本和万春对面坐下,才发现万春是在啃红烧猪蹄,不觉笑了:“你再这样吃法,真的像猪了。”

   万春并不理会,继续作战,嘴里哼哼着:“你忘记啦,我们小时候饿得那样子,恨不得连烂泥都吞呢。现在啊,我宁愿撑死,绝不饿死。”

   善本的喉头也在微微地吞咽。

   吃西瓜和贴秋膘都是当地立秋的风俗。

   心悦拿起西瓜:“别馋了,你没有吃的命。先吃两片西瓜,绿豆汤已经冰好了,歇歇把豆滤掉,喝一碗汤,大麦粥还有,团子你不要吃啊。”

   善本小心地吐出一颗黑子,万春问他:“人找到啦?”

   善本又吐出一颗黑子:“你说老古啊,唉,快要去了。后来干脆找了一家专业的装潢公司,叫‘华贵装饰’,人家照片一看,就说行。”

   万春开始吃团子了:“就凭照片?哪一年的?”

   善本说:“42年桥头抬阁出游的照片。”

   万春又疑问:“不会是骗你吧?我听说扎抬阁有很多机关的?”

   善本笑笑:“我没有那么笨,我知道抬阁主要的机关就在铁擎的设置和材料。他们问过承重,说很简单,用十个厘米的罗纹钢就可以了。”

   万春问道:“价钱谈了吗?”

   善本立刻正经起来:“他们开价两万,我慢慢还价,还了一下午,还到一万五,先做后付钱。你的钱,我会把细用。明天就来了。”

   万春还没明白:“来了?”

   善本对毓秀说:“去舀碗大麦粥给我,”再转头对万春:“对啊。到你厂里啊。我把地址留给他们了。”

   万春口气有点不快:“你非得在我厂里扎啊?就没有别的地方啦?”

   善本也急了:“上次不是说好了么?你锅炉边上的车间本来就空着,再说了,抬阁扎好了有八,九米高,除了你的车间,室内哪里有这么高的地方呢?”

   万春咕了一句:“上次才说七,八米高。”

   善本跟了一句:“也方便我监工啊。”

   晚饭既毕,善本有点胀肚,到井台边擦了把脸,摇着纸扇,晃啊晃地来到树下乘凉,没要善本唤,一直蹲在槛下洗脸的来富跟在身后晃啊晃地踩点相随。村民见善本到来,纷纷让座,最终坐在夕生家竹床的一头,来富也不客气,就端坐在善本脚下,大有守卫之势。

   众人见善本落座,就有人开口相央:“钟大王,好久不听你说故事了,今天正巧,讲个故事我们听听。”

   善本还没开口,来富“哼哼唧唧”先出了声,大家都笑了,坐在竹床另一头的夕生说话了:“到底是故事大王养大的,它也会讲故事了。”

   大家笑得更畅快了,善本拍拍来富的头:“好吧,今天就讲一个关于狗的故事。”

   树下悠过一种微风,打了几个旋才离开,寂静是风的结果。

   善本摇摇纸扇:“很久以前,有个非常富裕的村落,为了防止盗贼,家家都养着一只护院的狗。有一年,忽然战乱来临,整个村落被抢劫一空,狗比人机灵,都躲过了劫难。等战乱过去之后,护院的狗纷纷回家,发现主人们有死有伤,狗粮也没有了,又纷纷离开各自的家。半年之后,这群狗不约而同地又回来了,都带着轻重不一的伤。大家先交流各自外出偷食的经验,还交流了各自吃过的最好的美味。然后又谈起受伤的经过,还谈到了咬人的经历。其中一只老狗忽然发问:在座的弟兄们,我想问你们一个问题,你们都咬过人,有谁被人咬过吗?

   狗弟兄们纷纷摇头。

   老狗又问:知道为什么吗?

   有的狗说:用脚踢方便。有的狗说:棍子打狗更痛。有的狗说:狗跑得比人快。也有狗回答:人的牙齿不够坚硬。还有狗回答:人的腰是直的,不能弯到底。稍微有点头脑的狗回答:大概是不屑吧。有知识的狗说:人要赶着去治伤。

   老狗摇摇头:你们都没说到点子上。狗咬人可以,人不可以咬狗。人如果咬狗,那人就变成狗了。”

   善本的院门外,万春的汽车很响地发动了,来富“霍”地奔过去,献媚地吠了几声,尾巴摇上天。散坐树下的人们,被树上密集班驳岁岁年年俨然一体的叶子熏染,摒声静气,纹丝不动。

   八

   眼前是一片拆迁留下的废墟,善本捏捏口袋里的纸条,不知道去向哪里。

   有自小熟悉的锡剧唱段传来,听间奏知道是《珍珠塔》的方卿:我只道骨肉总有…骨肉情//谁料犹似陌…路人//早知人…情…薄如纸//悔…不该背井离乡来…投亲……。

   应该就是这里。

   碎砖瓦砾的中间,有一条用脚踏出来的路迹,似在通向词曲传来的方向。善本沿迹踏去,瓦片在脚下发出碎响。尽头是一排高树,绕出去,竟然是一条马路,“北环新路”的路牌倒地。五色的水泥方砖铺成的路面,有脏水和垃圾四散,隐隐有厕所的味道飘过。马路上人少车稀,阳光黯淡。马路对面有个院子,铁门打开,门口挂着两块牌子:XXX锡剧团。另外一边是:XXX希望小学。

   原来自己走叉了道。

   进了院门,左手朝阳的是一栋破旧的两层楼房,带外走廊的,楼梯在顶头,那里挂着“XXX锡剧团”的正方金底的牌子,那金满是污秽,遮掉了边旁,成了“易剧团”。右手背阳朝西的是一排平房,大概六间。此时是上课的时间,整齐的读书声告诉善本,这里是自己要找的“XXX希望小学”。校长的办公室在顶头,挂着长方木牌,黑字是毛笔正楷。

   善本把最后一口水糕嚼碎咽下,用手抹抹嘴,走近校长办公室,门关着。善本正要敲门,忽然收了手。里面似在开会,几个老师正在往校长的桌上放钱,五元,十元,都是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来的。校长把钱齐齐,点了点数,给老师们交代了几句。老师们纷纷离开办公室,走回自己的教室,他们的办公室就在任课的教室一角。

   善本进入办公室,拿出周亦南的纸条,那校长一看纸条,操着一口苏北口音说道:“请坐请坐,有什么事体直接讲。”

   善本落座后,先问姓朱的校长:“你们刚才做什么?”

   朱校长瘦高,黑皮,乱发,细眼,讲话有点结巴:“既然是周局的来头,我也不瞒你,今天是教师节,我们几个老师,凑几个钱,为学生们改善一下伙食。”

   善本立刻想起了每年的教师节,心悦收到的礼物。

   想到这里,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元,硬推到了朱校长的手里。

   这一番推搡之后,两个人的感情骤然亲近了。朱校长倒茶,递烟,客气异常:“什么事体,你讲。”

   话就长了。

   抬阁如期在万春的工厂里开工了,进展非常顺利。善本除了监工,要做的另一件事情,就是寻找四个孩子,作为抬阁巡游时的演员。孩子的要求有以下几点,十岁左右,身材偏瘦,五官端正,表情丰富,最好能眉目传情。心悦得知后,说简单,等九月一号开学后,桥头跟水东两个地方的那么多小学生,寻四个孩子还不容易。

   “还就不容易。”善本感慨一声,喝了口水。

   “怎儿会的?”朱校长听得入戏了。

   太阳已经到了它此时该到的地方,院落的边边角角已经敞亮。对面的楼上,不断传来练声的唱段,慢板中男声酸楚女生昂扬,夹杂着学生稚稚的读书声和老师蔼蔼的教诲声,成就了一道和谐的声景。

   九月一号开学,善本就亲自去刚刚合并的“桥头小学”寻找心目中的孩子,四百多名小学生里,找四个理想的孩子确实不难。孩子找到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去跟孩子们的父母商量,把抬阁的意义和需要孩子表演的仪式一说,都不同意。

   整个的巡演过程,孩子化妆之后,背上绑上保险丝,两脚套在预先藏在铁擎上的脚套中,时间长达四个小时以上,对孩子的体力跟耐力是极大的考验。现在的孩子虽然生在农村,却也一样娇惯,手不提篮,肩不挑担,根本就没有力量,更别提耐力,哪里吃得起这样的苦呢。抬阁的顶桩高达八米高,最低的四桩也有三米多高,危险性是始终存在的,稍有不慎会有生命危险。还有,整个巡演中,为了不小便,不能多喝水,只能吃干粮,对身体是有害的。

   课间休息了。

   朱校长暂时道别,到教室跟学生讲讲话。

   善本也跟着出了办公室,左手边有两间独立的平房,正对大门,有香气从里边飘出,善本猜测是孩子们的食堂,就随意走了过去。外间摆放着吃饭的桌椅,黑漆漆基本看不出本色。里间两口灶,里灶蒸饭,外灶烧菜。因为知道今天加菜,善本特意走近看看,锅里正在熬肥肉,白花花到耀眼。锅台上的大盆里,放着切好的青菜,不用问,中午的菜就是肥肉青菜。善本问正在忙碌的师傅:“不加菜平时吃什么?”

   师傅头也不抬:“水煮青菜。”

   难怪!昨天电话里,周亦南听到自己的难处,打着保票:“明天你上来,我指个地方,保证能成,钱上面不要小器。”

   重新落座之后,朱校长小声地跟善本讨论了一些细节,最后点头同意:“好的好的,没事。”

   善本从口袋里掏出一本笔记本,翻到中间,上面写着,

   抬阁:材料以及工钱,一万五;

   秧歌队:县老年秧歌队,出场费三千;

   锣鼓队及乐队:县总工会管乐队担任,出场费用伍千;

   抬阁孩子:由希望小学的四位学生担任,出场费八百;

   对面的楼上,忽然传来节奏较快,曲风怪异,歌词不清的歌曲,善本努力听了半天,听出一句歌词,死了都要爱。他问朱校长:“希望小学怎么会办在这里的?这样闹法怎么上课啊。”

   朱校长有点结巴:“闹…闹就闹吧,已经习惯了,多亏了周…局的建议,才落实下来。”

   善本心里想:周局又不是教育局的局长。

   疑问归疑问,善本起身向对面的楼房走去,因为,他恰好想起了演员的化妆问题。

   九

   应该有二十来年了。

   高中毕业,在乡广播站担任通讯员的善本,第一次陪心仪的小学老师心悦进城,是那年吃大栗的季节。

   当时的县城还没有一条象样的马路,天空,穿着,房屋以及马路,都像大铁锅里炒大栗的砂,灰黄而粗砾,像一位刚刚睁眼的鲁莽的汉子。炒大栗的汉子确是个鲁莽的汉子,那口大铁锅就架在当时的文化馆门前,封堵着十字路口的较多的人流,以获得更多的收益。善本每次上城,都要到文化馆看看周亦南,遇上了心悦最爱吃的大栗,毫不犹豫的掏光了身上所有的钱,买了五斤大栗。回去的车票,还是借周亦南的。

   二十来年了。

   是大栗的香!

   不远处有门面,写着“金大栗”,电炒的大栗,标价十元一斤,善本想,这是好兆头。买两斤带回去,算是庆祝。

   周亦南没有象往常那样坐着抽烟,而是背对大门面朝窗外,烟雾叠加蒸腾,袅娆飘忽,在重阳节午后的蓝天印衬下,给周亦南环绕了一层霭气。

   周亦南的表情并不和蔼,见善本进门,招呼他坐下,递上烟又干笑着缩回手:“你三戒了。”

   看到善本手上的大栗:“拍马屁啦,几十年拍下来啦,哈哈哈,不容易,不容易。”

   善本真诚地微笑着问:“报上去了吗?”

   周亦南掐灭烟头,旋又点起一支烟,有点少见的严肃:“经过文化局党委和市委宣传部集体研究的意见,我们把水东的‘双头龙灯’作为我县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保到省里了。”

   “开玩笑哦。”

   周亦南忽然不耐烦了:“谁开玩笑啊!我是开玩笑的人吗?”

   善本忽地站了起来,手里的大栗差点掉在地上:“为什么不是‘桥头抬阁’?”

   周亦南缓慢自己的口气,让善本坐下,起身把门关紧,看看窗外的蓝天,才落座在善本对面,再次掐灭手上的半截香烟:“你听我慢慢说。”

   此次申报县一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桥头抬阁”和“双头龙灯”只能选其一。“双头龙灯”的资助者是县里几个房地产商,他们的观点是,龙灯象征喜庆和吉祥,申报成功之后,可以到各种需要喜庆的场合去表演,可以产生经济效益,而“桥头抬阁”不具备这一点。同时,一旦申报成功,“双头龙灯”就成为县里的一个文化品牌,可以扩大房地产商的知名度,互惠互利。

   善本听完立刻着急了:“都弄反了,都弄反了。什么叫非物质文化遗产啊?正是因为‘桥头抬阁’的无利无用,自身不能产生经济效益,才需要保护的啊。”

   周亦南手一摊:“这个话你懂,我懂,还有谁懂?”

   善本有些生气:“你没有据理力争?”

   周亦南倒不生气:“我算什么啊?屌毛灰!你知道某个大人物怎么说?”

   “怎么说?”善本气未消,站了起来,怒目相向。

   周亦南顿一顿:“这个时代,既然没有效益,让它自生自灭好了,保护它做什么?”

   善本的上腹部很锐利地刺痛了一下,随即是一阵痉挛,不得不坐下:“哪个说的狗屁话?简直是二流子骂街——胡说八道。”

   周亦南沉默半天,看着善本的脸色在慢慢好转之后,压低声音,对善本说:“老钟,这里没外人,你告诉我,像‘桥头抬阁’这样的所谓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到底有什么意义?我也不是十分清楚,你告诉我,用你自己的话。”

   善本神往地看着窗外,破例点上一只烟,等烟雾吸入胃里之后,善本脸上静脉,尤其脖子上的颈静脉,像两条扭动的蚯蚓,勃勃怒张,脸色喷血一样红光闪闪:“抬阁的出游,有腰鼓队,锣鼓队,吹鼓手在前开道,抬阁有十六人抬着,十六个人嘴里喊着合拍的号子,抬阁上有演员作出各色表演。更妙的是,跟着抬阁一路走来的人,沿途拥挤观看的人,他们既是观众,其实也是抬阁出游的一部分,他们,跟整个抬阁的成员,是一直互动的。好了,我要说到重点了,像‘桥头抬阁’这样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存的不仅仅是一个已经属于过去时代的生活,娱乐场景跟细节,也不仅仅是为了保存文化传统和氛围,我更看重的是,‘桥头抬阁’这样的形式,保留了人与人之间面对面的真切的交流跟互动,是人与人的面对面,每个身在其中的人,都是参与者,都是主人,你懂吗?你不懂,你反过来想,我们看电影,面对的是银幕,看电视呢,面对的是冰冷的电视机,听音乐,接触的是音响,我们唱歌,用的卡拉OK,甚至写作,用的是电脑。它们,不是人,都是冰冷的没有感情的器物。人在面对它们的时间越多,面对人的时间就越少。面对人的时间越少,内心真实的感情和交流的欲望就越少,那么,你想想,忽然有一天,人发现自己无法产生真实的感情,发现自己无法真情交流了,发现自己处于各种机器或者器物的包围中,人,还是人吗?”

   周亦南看善本太激动了,嘴角似乎隐着一抹血丝,正要开口,被善本手一挥拦住了:

   “周局长,我叫你一次周局长,知道我为什么要做这件事情吗?你也许不知道,2005年的年底,韩国的‘江陵端午节’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正式认定为‘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你想想。端午节一直是我们的传统节日,但韩国人保护得比我们好,居然就变成了他们国家的传统,你看在眼里不痛心啊?我当时就想,我要做点什么。也不烦难,从身边的事情做起,我就想到了‘桥头抬阁’……,”

   周亦南的脸色开始寂寞起来,他想点烟,拿起又放下,恍如在梦中,耳边嗡嗡着善本的梦呓:

   “譬如,今天就是传统的重阳节,古人在这一天会饮酒,赏菊花,吃重阳糕,插茱萸辟邪,登高远眺等等仪式。你看看身边,我们又做了哪些具体的事情来纪念它呢?你一定会说,这些东西都是封建迷信的陈腐的东西,跟我们今天的生活毫无关系。可是,我还是要回到我刚才强调的一点,就是这些仪式之中,包含着人与人之间面对面的真诚的感情交流,唐代王维的诗歌怎么说的: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为什么要写到少一人,因为少一个人的团圆就不是真正的团圆,少一人的交流就是有遗憾的交流,少一人的感情不是面对面的感情,少一人的思念是属于这个节日的思念,也是人类感情共通的恒久的思念,是每一个身处这个氛围中的人们都会产生的思念……”

   电话铃声把两个人唤回到现实中来,周亦南看着善本那张通红发光的脸,心里无由地生出许多笑意,笑善本庸人自扰,笑善本杞人忧天。他不想打击善本:“你这样说,我真的明白了。可是,这一次,……,我先接电话。”

   终于冷静的善本看着周亦南那张虚胖的脸,心里无端起了浓重的怜悯,有对周亦南的,更多的是对自己。他知道,事情无法挽回了,既然这样,这一通话说了何用?想到这里,刚要起身告辞,忽然觉得上腹剧痛,来不及招呼周亦南,急急忙忙向卫生间跑去。

   已经微凉的那包大栗,散发着熟果的透香,被紧紧地抓在手上。

   十

   天已经上下黑透了。

   善本凝神看着院门外的黑天,似乎要从这黑中寻出可爱来。也许,这无边的黑中,真的隐藏着看不见的可爱呢,我如果能融化进去,我也会是那可爱的一分子。

   堂前的方桌旁,心悦正在忙碌,她要把腊八粥里的一切硬物都挑出来,放到另外一只碗里。

   万春来了,不过比平时晚。

   心悦立刻从厨房里给他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腊八粥,那里面,有香芋头,蚕豆,黄豆,花生,青菜跟火腿。万春蓬的一声坐下,“唏嚯唏嚯”猛喝两口,大概烫了舌头,一放碗,说了一句:“太鲜了,腊八腊八,吃到十八。”

   心悦继续挑拣硬物,善本开口了:“今天这么晚的?”

   万春顾不上喝粥了,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本红面的证书,递了过来,善本打开一看,原来是县里刚刚颁布的“优秀农民企业家”的证书。善本笑着说:“恭喜啦。”

   万春随手一扔证书,继续喝他的腊八粥:“顶个卵用啊,十万块,包括舞一次龙……,”随即住口,抬头仔细端详着善本,“面色还算不错。”

   重阳那天,消化道大出血,不得已切了胃,切了脾,总算保住了性命。

   心悦把一无硬物的稀粥端给善本:“慢慢吃,恐怕还有咯人的东西,吃到就吐出来。”

   来富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出来,在几个人的脚边蹭来磨去。

   万春说道:“啊呀,今天只顾开会了,没给它带罐头。”

   善本从稀粥里吃到一小块火腿,嘴里“罗罗罗”唤着它:“不要惯它,畜生总是畜生,不识惯的。”

   喝完稀粥,善本照例端起茶杯,杯子里泡的是红色的枸杞子,是万春打听来的养肝的方子。善本对心悦道:“我到村里转转,你陪陪万春。”

   善本像一根随风摇摆的竹竿,一摇一晃地向古老的银杏树走去,来富迟迟缩缩地跟在身后,有些不情不愿。来到树下,有稀落的村人走过,看到善本,都热情地招呼他。

   “出来散心啦。”

   “散心,散心,才回家啊。”

   “身体不要紧了吧。”

   “好的,好的,谢谢,谢谢。”

   “吃过腊八粥啦。”

   “吃过了,吃过了。”

   “天冷啦,到我家坐坐。”

   “我穿得多,谢谢。”

   集镇那边忽然一阵欢呼,随即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那鼓点是特有的节奏。善本知道,那是水东的“双头龙灯”——为县里的“优秀农民企业家大会”的顺利闭幕——特意去舞了一场。这是从县里回来了,桥头是他们的必经之路。

   一直蹲在一旁的来富忽然猛然窜起,向村里跑去,嘴里“汪汪汪”狂吠,善本回头一看,原来是自家的灯歇了。他终于忍不住了,对着来富大声呵斥:“畜生,快回来!总也不懂人事,教都教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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