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鞅是法家的代表,他发起的变法改变了秦国乃至后世数千年的历史走向,是一位伟大的改革家和探路者。
电视剧《东周列国志.战国篇》中简单塑造了商鞅的形象,说“简单”并非剧情,而是篇幅,短短四集就浓缩了主人公波澜壮阔的一生,这比习惯于啰嗦的笔者强过太多了。
影视形象:不近人情的“疯魔”剧集中的商鞅是一个偏执狂,他有对功名利禄的追求,建功立业的行动,也有着青史留名的诉求,为此“无奈”地放弃了很多东西。
编剧给商鞅安排了一个悲惨的童年,母亲早逝,父亲抛弃,被一个虚构的人物“姬娘”所收养,机缘巧合之下被魏将公叔痤收为家人,姬娘因发誓永不相见而自剜双目。
这貌似顺理成章地造就了一位性格偏执的怪物。
▲就这样与魏国擦肩而过
剧集中长大的卫鞅因为才华太盛而被雪藏,至公叔痤将死之际方被推荐给魏王,却被后者却当成了糊涂话,既不用也不杀。
▲人死如灯灭,何必言语挤兑之?
电视剧中追加了一段“气死公叔痤”的剧情,在面对恩主的质问时,卫鞅回答“有恩却有私心”,此言的确不假,但由卫鞅来说出口却如同白眼狼,说他天性凉薄,恰如其分。
后来的剧情着力于商鞅的“狠”:斩首甘龙(史载为贬斥,后复出),砍了公子虔的左腿(史载为割鼻子),骗杀公子卬(史载为囚禁),送孟兰皋赴死、恋人被送入秦宫和眼睁睁看着养母当奴隶受苦(均无史载)等,为秦国的利益不惜手段和名节。
▲儿子官至相国,母亲仍做奴隶
因而剧情出现了“用力过猛”的跳脱,为了加强“法”和“人情”的强烈对照而造成了BUG。比如养母姬娘的儿子乌丑战死之前没有军功,因而不能豁免奴隶的身份,但卫鞅不是大把的有吗,难道还赎不回一个官奴?
在基本尊重史实的前提下,电视剧重在塑造一个忘恩负义、不近人情、“天资刻薄”的变法疯魔形象,没有其他作品中主角必须“高大全”的套路,也没有遵循“政治正确”,与《史记.商君列传》和《东周列国志》的情节大体吻合,这是非常难得的。
▲借用韩女之口将商鞅的偏执比作夸父,这显然是抬高了。
但对于看惯了中国电视剧的观众而言则如同纪录片一般味同嚼蜡,因而缺乏观众缘,以至于后来湮没在《大秦帝国》等“巨制”的光芒之下。
商君的确是个执着的疯子,但他追求的并非变法的改天换地,而是个人的飞黄腾达。
从求职之路看心态在魏国的经历并不愉快,虽然有相国公叔痤的赏识和举荐,却没有魏惠王的重用,不甘久居人下的卫鞅显然是等不及了,公叔痤死了还有一个公子卬,并非以后就没有出头的机会,然而他却有点等不及了。
卫鞅赴秦恰逢秦孝公颁布求贤令期间,虽然很穷很落后,但想当官的人还是大把的有,再怎么求贤若渴,那也要看得上才行。
▲秦孝公剧照
卫鞅的面试表现堪称完美,但与剧集中的一蹴而就不同,而是上演了“四试秦公”的戏码。
孝公既见卫鞅,语事良久,孝公时时睡,弗听。罢而孝公怒景监曰:“子之客妄人耳,安足用邪!”景监以让卫鞅。卫鞅曰:“吾说公以帝道,其志不开悟矣。”--《史记.商君列传》
“帝道”是个什么东东呢?就是三皇五帝时期的执政理念,指的是黄老一派道家思想,参考尧、舜、禹、黄帝等五帝的冶理方法。
然而这些传说中的东西鬼都没见过,因而被秦孝公当成了催眠曲,甚至将景监痛骂了一顿。
还好竞争者不多,商鞅才有机会连续四天觐见秦王,第二次的游说项目换成三代通行的“王道”,结果被发了一张好人卡,老板并没表态。第三次讲齐桓晋文“霸道”,商鞅又被追加了一张好人卡,老板的表示有点意思了。
▲布衣的卑微和君王的尊贵,此刻对比鲜明
终于第四次的“彊国之术”二人相谈甚欢,史载“公与语,不自知厀之前于席也。”(不知不觉就坐到了一起),一口气聊了几天几夜。
卫鞅表现得像一个职场的老油条,试探秦孝公是真,但探的不是格局,而是口味。想要的是国君的赏识和自己的飞黄腾达而已,至于治国理念全然在于对方的选择。
换句话说,哪怕就是想推销“彊国之术”,但秦孝公不喜欢的话他也不会拂袖而去,大不了按照“帝道”或“王道”当官就是了。
▲卫鞅入秦也经历了“舌战群儒”,冷眼旁观的依旧是高高在上的秦孝公
所以剧集中打造的改革者形象,未见得是他打的初心,出了秦宫的门,卫鞅还说了一句甩锅的话:
故吾以彊国之术说君,君大说之耳。然亦难以比德于殷、周矣。
只做事不负责,这是打工仔的标准心态,于卫鞅而言,秦国只是他实现自我价值的场所而已,他毕竟只是一个高级打工仔。
可惜很巧,精明的秦孝公也是这么看待他的。
优秀的空降兵既是老板的最爱,也是朝堂的公敌,唯有效忠国君才是他们保存自己的唯一方法。这样的人给他再大的权利也不会给王权带来丝毫的威胁,随时可以罢免、驱逐甚至杀害,这正是后来悲剧的根源。
从变法手段看人品剧集中有一个不可思议的场景,一堆人跪在卫鞅的车驾面前称颂新法带来的便利,却被罚做奴隶并流放,理由是妄议新法。
▲这种事任谁都会一脸懵逼
笔者起先认为是编剧的脑补,然而翻了翻史记之后发现居然是真的。
秦民初言令不便者有来言令便者,卫鞅曰“此皆乱化之民也”,尽迁之於边城。其后民莫敢议令。--《史记.商君列传》
这是何等的不近人情,卫鞅想明法立威,这与“徙木立信”如出一辙,同时“天资刻薄”的体现,将这种的无意识举动上纲上线,的确非仁人君子行为。
想来小说中“一日诛杀七百余人,渭水为之尽赤,哭声遍野”的记载,想来也有不少不明就里的冤魂吧。
余尝读商君开塞耕战书,与其人行事相类。
太史公如此不依不饶,那《商君书》到底说了些什么呢?
民弱国强,国强民弱。故有道之国务在弱民。
民贫则力富,力富则淫,淫则有虱。
民辱则贵爵,弱则尊官,贫则重赏。--《商君书.弱民》
卫鞅认为国强与民强二者不可得兼,民强就国弱,民弱就国强。民众富裕就没有了进取之心,也会怕死,不管是做事还是打仗就不卖力。因此商鞅通过各种手段调节民众的收入,让民众始终在贫困线上挣扎,让民众不得不经年累月地劳作,并带他们出去打仗,凡是立战功的,升官,给爵位。
可是这真的是秦国百姓想要的生活吗?
法家的书读来总是令人毛骨悚然,韩非子口口声声要“除五蠹之民,养耕战之士”,卫鞅则提出了不为人知的“六蝨(通虱)”。
“三官生蝨六:曰岁,曰食,曰美,曰好,曰志,曰行……六蝨成俗,兵必大败。”--《商君书·弱民》
这六种看似不美好的东西翻译过来居然是礼乐、诗书、修善、孝弟、诚信、贞廉,如此赤裸裸的反文化行为,无非是将民众变成只会听从国家意志的工具罢了。
▲名为叙旧,实为绑架的“鸿门宴”
卫鞅之所以变成商鞅,在于检验变法成果的河西之战。赢是赢了,过程却不光彩。
军既相距,卫鞅遗魏将公子昂书曰:“吾始与公子驩,今俱为两国将,不忍相攻,可与公子面相见,盟,乐饮而罢兵,以安秦魏。”魏公子昂以为然。会盟已,饮,而卫鞅伏甲士而袭虏魏公子昂,因攻其军,尽破之以归秦。--《史记.商君列传》
可见卫鞅并无把握,魏国虽然屡败于齐国,但相对秦国而言还是个庞然大物,公子卬也不是《大秦帝国》里的那个草包,“魏武卒”更是不虚“秦之锐士”。因此他利用友情绑架了魏军主将(剧情是诱杀),从而取得了河西之地,因此“秦封之於、商十五邑,号为商君”。
战国尚有春秋遗风,国君之间开个会吃个饭什么的并无顾忌,哪怕是交战的两国也无妨,而商鞅的首开恶例逐渐导致这一行为几乎绝迹。
无怪乎将志(诚信)当做了“六蝨”之一,能够以“南门立木”取信于民,却用最不齿的手段获得胜利,这样的变法难道是传说中变戏法的换脸和双标吗?
从败亡过程看商鞅的选择公子虔的理由在于秦法已经大成,而商鞅威势太盛,人心难测,说白了就是要用“莫须有”的罪名来卸磨杀驴了。
▲公子虔劝说弥留之际的秦孝公杀死商鞅。
其实秦孝公的理由跟启用商鞅变法是一样的,那就是一切为了秦国,不管是否有造反的心思,商鞅已经是一个多余的人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深次的原因在于:秦孝公也不明白新法到底是商君之法还是秦国之法。
▲秦孝公随从怀里颤巍巍地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遗诏
如果是商君之法,那么商鞅的确该杀,裹挟新法成就个人声望,这种喧宾夺主的行为显然不容于“家天下”,而秦国之法则甚好,问题在于检验成果的唯一人选只能是商鞅本人。
商鞅开始了逃亡之路,剧集中他简简单单就被抓了回来,但实际情况却堪称波澜壮阔。
▲按照秦法,商鞅不能住店
没有路引而被客栈拒绝收留,跑到魏国被遣送回境,万念俱灰的商鞅返回了封地,并试图起兵反抗,后被秦军打败后杀死,尸体也被五马分尸,战国策记载“惠王车裂之,而秦人不怜”。
可是带领秦国走向富强的商鞅为何没人怜悯呢?因为他把所有人得罪光了,除了那个去世的秦孝公。
其实小说的桥段看来也并非全然来自脑补。
当时百姓连街倒巷,皆怨商君。一闻公孙贾引兵追赶,攘臂相从者,何止数千余人。--《东周列国志》
听说要去抓商鞅,秦国百姓自发参与行动,一下子来了一大片。这说明商鞅并未讨好到民众,大家只是惧怕而已。同时根据秦法杀敌授爵的要求,当时的商鞅成了大家升官发财的升级包,故而一拥而上。
值得玩味的是魏国的表现,这样的人才他们不收留,也不许借到,反而送还给了秦国,由此可知,当年河西之败后魏惠王咬牙切齿的那句“寡人恨不用公叔座之言也。”,其实遗憾的不是没有用之,而是没有杀掉。
▲高高在上的仍然是秦王和贵族们
商鞅之死的戏剧性在于他被秦王用秦法的手段所斩杀,可见秦法已经深入人心,而商鞅则如剧集中那样走进了祭坛,成为了秦法大成最后的祭品,这也是他最后的“剩余价值”。
剧集中商鞅早已疯魔,仅存的人性体现在了虚构的姬娘身上,祭坛上的商鞅一言不发,却借姬娘之口说出了他改天换地的“伟大”。
但这样的“伟大”却未见得是老百姓所希望的吧。
卑鄙的圣人,还是权利的门徒?
结语:并非“微斯人”在《史记》的记载中,商鞅的败亡早有人预见。
君尚将贪商於之富,宠秦国之教,畜百姓之怨,秦王一旦捐宾客而不立朝,秦国之所以收君者,岂其微哉?亡可 翘足而待 。”商君弗从。--《史记.商君列传》
劝谏者将道理说得清清楚楚,希望他能够审时度势、激流勇退,可惜商鞅并没有听进去,而这样的事情在历史上反复出现,就秦国而言,后来的张仪、范雎、甘茂、吕不韦乃至李斯,无不是重蹈覆辙。
▲剧集末尾以当初的祭坛作为背景,车裂的工具已经准备好了
剧集中那个为了变法成功而不惜手段的的疯子,其实心中始终住着一个一心求贵的贱奴。
“如飞蛾之赴火,岂焚身之可吝。”--《梁书·到溉传》
这些曾经具备远见卓识的优秀人物们本来有着“士为知己者死”的操守,然而在功名利禄面前,他们都迷失了自己,被权势蒙蔽了眼睛, 在荣华富贵中丧失了对危险的警惕。
商鞅从不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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