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人的骨头里,有一股狂狷的精神。
明代海南人丘浚、王佐、唐胄、海瑞等人,最能体现这一精神。
丘浚少年时代,就写出这样的诗:“五峰如指翠相连,撑起炎州半壁天。夜盥银河摘星斗,朝探碧落弄云烟。雨余玉笋空中现,月出明珠掌上悬。岂是巨灵伸一臂,遥从海外数中原。”这股狂劲,可以直追“谪仙人”李白了。丘浚才华横溢,科考顺利,仕途也算平坦,一直做到文渊阁大学士的位置,以清廉能干名重当时,可见,他对自己的“狂”还是有所收敛,加上了“狷”, 豪放而不超越一定的规矩。丘浚被誉为“理学名臣”,应该说他的道德文章是非常符合传统封建统治的,但丘浚不是一个为了权力而“摧眉折腰事权贵”的人。他曾经力排众议,为被明朝皇帝污陷致死的于谦辩护,还了于谦的清白,体现为官的他狂狷的本色。
王佐一世为官,至死不过五品,很令人费解。本来,他的老师丘浚身居高位,而他的能力和官德,也是一等一的,可他就是升不了官。据说,有人嫉妨他的文章,硬是不让他考中进士,可能举人出身也局限了他以后的官阶上升。然而,很有意思的是,举人出身的海瑞,官阶比他却高得多。看来,王佐这一生的遭遇,还得从他的性格中去找原因。王佐的诗歌成就,在海南文人中,是数一数二的,除了文学成就高,也显示出他忧国忧民的胸怀。如《鸭脚粟》中的“三月方告饥,催租如雷动。”、“琼民百万家,菜色半分病,每到饥月来,此草司其命。”史载他“所居民爱,所去民思”,他每一离任,当地人民就修建生祠来纪念。人事有了,才干有了,官德也有了,套现在的一句话,就是“德才兼备”的好同志,官位十几年升不上去,这说明了什么?王佐自小以文出名,可能比较狂,于是得罪了一些人,这些人在后面一直压着他,而他也很“狷”,跑官要官买官的事也不会做,于是就有了这样的结果。从他晚年回家办学种花写文章这样的事来看,正好反映出他“狷”的性格,洁身自好,不肯同流合污。
唐胄的一生,非常精彩。他身出名门,智力过人,博览群书,考试一路高奏凯歌,三十一岁中进士,被授官为户部山西司主事。父亲去世,他回乡守孝,之后以各种理由不愿出仕(太监刘瑾当权,他不愿同流合污),在家乡二十年,办学(西洲书院)、修《琼台志》、编选白玉蟾诗文集等。“甘陪菊淡阶梅瘦,不惹蜂狂与蝶颠”,正是他“狷”的一面。唐胄51岁时复出,为官十几年,十一次提升,升迁速度惊人,可见他能力过人。可就在他官运享通之时,狂劲发作,两次顶撞嘉靖皇帝,一次为出征安南之事,一次为皇帝要为自己生父进明堂之事(享受先皇待遇)。最后一次顶撞皇帝,被锦衣卫打得半死,罢官回乡,第二年就去世。唐胄次子名唐秩,号“海天孤鹤”,不求功名,专心修道,被皇帝封为“博士”,人称“仙师”,唐胄为爱子取名“存吾”,可见唐胄神往道家(喜欢白玉蟾也可为证)。而他所受的儒家教育,使他懂得封建伦理之道。骨子里的道,面子上的儒,使他颇为狂狷,敢于顶撞皇帝,虽遭遇打击而不悔。这种凛然正气,也影响到了他的同乡海瑞,于是,中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海瑞登场,把海南人的狂狷之精神,发挥到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地步。
海瑞,官做得没有丘浚大,文才没有王佐好,对海南文化的贡献没有唐胄大,但海瑞的名气,在海南名人中,无疑是最大的。在整个中国,可以说是妇孺皆知。海瑞的名气,主要来自他的人格,来自他那股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狂狷。到海瑞为官之时,整个明朝已经是积弊难返了。黄仁宇《万历十五年》,剖析了这个庞大的帝国。皇帝之昏庸,官僚之贪婪腐败,百姓之疾苦,已达极致。海瑞以耿直之性格,狂狷之精神,如一道闪电,划过黑暗的天空,明史也因此而添色。连续剧《大明王朝》中,嘉靖皇帝看到海瑞上的“贺表”后震怒之表演,与史册所载,是一样的。黄仁宇说古代大臣上书反对皇帝意见,并非少见之事,但一般是就事论事,不会直接人身攻击,而海瑞给皇帝上的书,开头便是“盖天下之人不直皇上已久矣”,列举了嘉靖皇帝诸般不是(虚荣、残忍、自私、多疑和愚蠢),同时海瑞格守人臣,希望皇帝能够“醒悟”,重新振作,还是可以做贤明之君。像这样的上书,史无前例、古今罕见。在皇权时代,说皇帝一句不是,弄不好就会带来杀身之祸,甚至满门抄斩,何况是像海瑞这般直接的可以说是无礼的“开骂”。所以,海瑞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在上书前,遣散家人,买好棺材,安坐家中等人来抓自己。这是比死谏还悲壮的一出戏。扮演主角的,却是来自“海外蛮荒之地”的一名小小的官员(海瑞当时为户部云南司主事,正六品)。好在嘉靖虽然昏庸,却不算很残暴,海瑞只是被抓起来,没有立即处死。皇帝死后,反而声名大振,官也越做越大,继续孤军奋战,斗贪官劣绅,为黎民百姓出头,赢得了“海青天”的美名,流芳百世。(每次路过红城湖畔的海瑞故居,我常常想,中国这么大,人口这么多,然而,像海瑞这样绝无仅有的人物,为何生长在这么偏远的一个海岛上?原因何在?)
海南人之狂狷,不仅见于上述四人。据王俞春《海南历代进士》,海南自宋朝至清代,考中进士为官者一百多人,中举者七百多人,多淡泊明志、为官清廉、性格耿直,充满正义感之狂狷之士。没有一个为后世留下骂名。明代海南人,无疑是最有代表性的海南狂狷之人,而这股狂狷之气,到了以残酷的文字狱迫害文人的清代,尚有遗留。《搜书院》中斗镇台的琼台书院掌教谢宝,助林则徐销烟的张岳崧,参与“戊戌变法”的林赞统,就是其中的代表。
民国时期,正所谓“乱世出英雄”,海南人在文武之道上,英材荟萃,人才济济。武有国共两党二百多位将军为证,文以陈序经、颜任光、范会国、梁大鹏等人为代表。此时最能代表海南人狂狷之精神的,当推陈序经和梁大鹏。
陈序经学贯中西,为一代文化大师。在三四十年代,在全国掀起来过四次文化大辩论,深刻影响中国思想界。他于1934年发表《中国文化之出路》,就此引发了一场全国范围的文化大论战。文章中的第一句话是,“中国的问题,根本就是整个文化的问题”,“为中国的前途计,我们要为它寻找一条出路”,他把关于中国文化的不同主张划为三派:“复古派——主张保存中国固有文化的”、“折衷派——提倡调和办法中西合璧的”、“西洋派——主张全盘接受西洋文化的”, “兄弟我是特别主张第三派的,就是要中国文化彻底的西化”,即所谓“全盘西化”。他以决绝的态度,反击中国的传统派。胡适是站在陈序经一边的,但态度比较软和些。胡适后来用了一个更折衷的词汇“充分世界化”来代替“全盘西化”,受到陈序经的批评,因为在他看来,“充分”“尽量”这些词不但含混,还很容易被折衷派和复古派拿来作护身符。一个文化学者,如此彻底地公然提出要“全盘西化”,站在思想的尖峰刀口上,与各种势力相抗争,狂狷之个性,无以伦比。
梁大鹏是私立海南大学的创始人之一,为创立私立海南大学沤心沥血,名载史册。其狂狷之个性,也是非常出名的。在抗日战争期间,梁大鹏受聘于蒋介石下面工作。有一天见蒋介石,他开口就直问:“委员长是国父信徒,三民主义是主张民主的,委员长为何而独裁?”其狂狷之气,和海瑞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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