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闪光——袁崇焕传》

犀牛历史 45 0

第三章 朝觐草草

  到了天启二年二月上旬,袁崇焕得吏部通知,明天一早朝觐。当夜,他端坐静思,心潮起伏,喜悦兴奋情怀充满。他是首次面见君王,定要面奏平辽大计。叫过天赦替他沏壶酽酽的乌龙茶,燃炷麝香。

  他闭目沉思,将面见圣上要面奏的内容,一一排列梳罗在胸中,歇了片刻挥毫写在槐木朝笏上。然后叫天赦整出七品二梁乌纱朝冠,素银腰带、雪青鸿鹣绣纹的朝服。看过一遍朝笏上的书写内容无误,整整忙碌一宵才闭目略略休歇,到鸡鸣匆匆起身,梳洗换上朝服,同其他朝觐官员在吏部司官带领下,鱼贯进宫,到皇极殿丹樨下肃立静候,十数名执勤太监在殿外廊庑排列,都鸦雀无声,万籁静穆,显得殿宇宏大庄严。

   被内监呼名传见的官员,一个一个挨着进殿,每个人朝觐时间长短不一,出殿来的都面呈愁喜颜容,未轮到的暗自揣测不敢探问,无不如待决之囚诚惶诚恐,垂目观鼻,休戚付与苍天。

   袁崇焕没有患得患失的感觉,心怀坦荡,只盼能进殿面圣,一吐平虏策略,抒忠君之志,尽报国之愿。

   当他听到内监尖声唱他姓名传呼时,赶紧出列高声答应,整冠拂衣急步低首迈入殿内,还没有看清上面龙椅上的人面容,就匍匐在地,三跪九叩呼:“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小臣袁崇焕恭请圣安。”屏息俯首。

   全殿肃静。

   不久,一个略带童音的人,在上面发话了:“下跪的可是邵武县令袁崇焕么?”

   “小臣袁崇焕在,待罪福建邵武县。”

   “那里人士?”

  “臣祖居广东东莞,今随臣父迁居广西藤县。”

  “你祖上可是干木匠出身的?”

   袁崇焕内心一怔,没来由的怎么朝觐问起这个来了,不知如何奏对才好。迟疑间……

   上面又发问:“朕的话,你听明白没有。”

   袁崇焕不顾吉凶后果,叩头奏道:“小臣世代耕读。早年乡试时三代履历上已经写明恭请圣鉴。”

   “唔,这就不对了。”童音含有责怪意味,“朕素喜木工技艺,祖考神宗皇帝技艺更精湛,故而询问。不必顾忌,从实奏来。”

   “小臣实情上奏圣听,不敢蒙蔽万岁,迎合圣衷。”说罢,连连叩头。

   “那更不对了。朕知道你在邵武任上,曾经是穿官靴登屋救火,据说如履平地,走跃如常,可有此事?还是有人谎奏,欺妄朝廷!”

   袁崇焕惊出冷汗,顿首奏道:“有这事,小臣违反官箴,罪该万死。”

   “朕不罪你这个。没有木工造屋上梁技艺,如何能在屋顶上穿官靴行走?”

   “小臣平日耕读外,喜爱骑射。公余常习武,以使练得贱身粗壮,他日报效君王。那日因官廨失火,情急之下跃登屋上指点衙役救火,不顾官箴,殊为不该。”

   “噢,原来如此!”童音有些沮丧。

   天启帝身后闪出一个绣袍齐整,净脸微胖的中年内监,悄悄将一份御史侯恂的奏疏呈到龙案上。天启帝眼角一闪,如有醒悟:“袁崇焕你是哪一年的进士?”

  “小臣万历四十七年二月会试中试,三月殿试中的进士。”

  “嗯,原来是个二榜出身(举人是乙榜,进士是甲榜),抬头让朕瞧瞧。”

  袁崇焕仰视,见“龙案上端坐一个年约十四岁左右的少年,头戴金丝盘龙无翅幞头,身穿明黄锦缎九龙绣袍,面容白净、眉清目秀,只是皮不含肉,肉不遮骨的瘦削身材。”一瞥之后,随即屏息俯伏。

  “你相貌平平并不俊伟,只是有人保举,说你英风伟略,颇晓兵法。朕今正是用人之际,只要才能可用,定可超擢拔用。给你什么官职呢?”略一思索:“你既然在兵事方面有些才能,就去兵部任职方主事吧。若有寸进,朕不吝封赏,要用心去做。你下去吧。”

  袁崇焕满心感激皇上知遇之恩,就是没有听取他的平虏策略,就这样结束他的朝觐,不免有些遗憾。叩谢圣恩后,退出殿去,想不出是谁保举的。

  第四章 拯救难女

  不日,袁崇焕收到吏部的官执,就去兵部职方司报到。余大成熟人相见,满脸笑容相迎,就是鹿继善也刮目相待,前来握手寒暄。如此迎来送往,拜会新知旧雨,着实忙碌了几天。陈子壮前来谒会,道:“元素兄,如此你要长住京师,就得找处官邸,好接待来访。你的宝眷也应接来才是。”

  袁崇焕初来乍到,一切陌生,就央托代找。同时要天赦及亲随罗立捆扎箱笼,整理书籍杂物,做好搬家准备。

  那天,天气晴朗,又是部里休沐。他吩咐罗立在客栈照料,带了天赦去看望陈子壮。回来时已过响午,走近吴家客栈不远,一群人围成一堆,七嘴八舌不知在争论什么。路被壅塞了,袁崇焕下马踱步前走,由天赦牵着马跟在后面,猛听得焦雷一声虎吼,是罗立的声音。

  罗立是福建人,在邵武衙中当差,有些蛮力,人却忠诚憨厚。袁崇焕这次离任,将他带走作个亲随。今日,罗立一人耽在客栈内闷得慌,去栈外随便闲眺,见不远处有一堆人围着个姑娘议论纷纷,有肩挑提篮的路人、好事闲看者,以及嬉皮笑脸的混混地痞。好奇心促他走过去看,原来姑娘头上插根草标,是卖身的,身价银十两。人丛中挤出个混混模样的中年汉子,淫笑着说:“姑娘这个模样,十两银子值,咱买下了。只是爷今天袋子里不便,姑娘随爷家去拿。”顺手摸姑娘脸颊,姑娘猝不及防,被摸了一下,姑娘脸绯红,横了那人一眼。混混吱吱淫笑:“皮肤很滑嫩呀”,样子轻薄地说:“你不跟爷家里去,欠咱的银子怎么还,反正你是爷的人了,要玩要摸随爷高兴。”又想伸手,四周有跟着起哄的闲汉。

  姑娘红着脸说:“谁欠你钱?咱娘还躺在店里,等着买棺入殓,大家行行好。”那混混得意忘形,听姑娘异乡口音,单身好欺,伸手去拉扯姑娘衣衫。

  罗立焦躁起来:“嘿,人家卖身多么可怜,你这没人性的畜生。” 罗立大声呵斥挤身进去。“你放不放手?”

  混混抬首一看,罗立满脸髯胡,腰粗膀圆,是孔武有力的汉子。放开手,回头嚷叫:“伙计们还不上来,给这厮厉害看,来管爷的闲事!”

  一下子三四个流氓摩拳擦掌,围着罗立就揍。好个罗立不示弱,手腿并用,没有几个上下,就把他们打倒在地。那个混混看势头不妙,爬起来边逃边嚷:“好小子,有种的不要走,等爷去叫人来。”一伙人跟着一溜烟走了。

  袁崇焕听姑娘是关外口音,罗立闲事管得好。挤身进去,一看,这姑娘虽是蓬首破衫,却是平头正脸,楚楚可怜。动了恻隐之心,说道:“十两银子不贵,我买了。罗立回去拿银子来。”

  众围观的人见买主是个官家模样的人,都啧啧称道:“这姑娘遇到好人了。”

  “天赦,你在此地不要走,等罗立取银子来,就与他帮姑娘把丧事办了。”说罢,独自牵马走了。

  傍晚,天赦与罗立灰头土脸地回来了,身后跟着拿包袱的那个姑娘。姑娘一进门未等开口就扑通跪倒袁崇焕脚下,呜咽道:“恩公……”话说不出来,哽咽着饮泣。

  “起来,起来好说话嘛。天赦罗立事情办完了?”

  “老爷,我们将银子交给姑娘,跟了她去偿清小客栈的房饭钱,又买了口棺木,雇了土工,将她老娘入殓,又抬到郊外埋了,一直到现在才回来。”天赦一口气说罢,罗立接着说:“听小客栈的掌柜说,下午那个混混,是街上有名的地痞流氓,靠了魏公公司帐刘通的庇护,专在街面上瞎吃横拿,今日吃了亏,要我们多些提防。”

  天赦接着说:“姑娘要跟我们回来,说是老爷买了她,就是老爷的人。好说歹说劝她回去总是不肯,那不是,跟着来了。”

  袁崇焕猜想他们两个人看姑娘可怜,不便硬阻拦她进屋的就说:“姑娘你可以自便回家去,不要跪了,起来嘛。”袁崇焕示意天赦拉姑娘起来。天赦觉得不便,跟着说:“你起身罢。”

  姑娘头微微昂起,挺起身说道:“恩公,咱随父母从辽阳逃进关内,路上父亲丢下咱娘女死了,好容易到了京师,母亲又生病死了。丢下咱一个人怎么办?恩公要我回家去,哪里是咱的家,咱是无家可归了。恩公收下咱吧,做狗做马都愿意。”说到伤心处,呜呜的哭了起来,一时泪珠满面,双肩耸动不止。

  天赦和罗立都呆立着,瞧定袁崇焕不做声。袁崇焕眉梢微皱:“我不曾买您,只是济助你,你还是自由身。回去吧,将来有钱还我好了。”

  姑娘高低跪着,泪珠满面的哭:“咱不,咱不嘛。”

  袁崇焕一时没有主意,眼怔怔的瞧着姑娘,心里想:“一个妇道人家,留在这里算什么!”自言自语道:“不方便,不方便。”

  那姑娘又挺直身子说:“恩公有什么不方便的,烧煮缝浆三个爷们不靠咱女子怎行,恩公,你们总不能长期这样生活的呀!”

  “这话也是,我和罗立服侍老爷总是笨手笨脚。铺床叠被,一日三餐,有个妇道人家供使唤确实方便。”天赦大胆顺着姑娘口气说话。袁崇焕睃了他一眼。

  “你姓什么?有名字没有?”袁崇焕有些松动了。

  “咱姓李,小名叫环儿。因世乱尚未聘人”,姑娘脸一红,“咱是二十岁,属鸡的。”

  “唉,那就先在我们这里住下吧,天赦明日请掌柜的购些针线布来,给环儿用。”袁崇焕终于松口。

  第二天响午光景,吴掌柜进屋来说:“禀老爷,宫里魏公公家的刘老爷来拜访。”袁崇焕诧异道:“素昧平生,来干什么?”吴掌柜陪笑说:“他由胡四陪来的,也就是昨天街上施横的人。”正说着,忽听外面有人高声嚷道:“那个姓袁的住在哪里,咱家刘老爷来了。”

  罗立一听是胡四嗓子,抢先掀帘跃出。袁崇焕缓步踱出,目光四射,见胡四背后还站着二个护院模样的彪形大汉。中间拥着一个,年约四十来岁,白胖脸,鼠目,紫红色矮鼻子,头戴六合一统帽,玄色锦缎风帽,身披紫貂大氅,活象玩童们堆的雪人,他冷眼瞧定袁崇焕。袁天赦跟着出屋,瞧见来人如此模样,几乎要笑出声来。

  袁崇焕暗忖这人定是那个混混请来的,或许就是刘通,我得教训教训他管教门下不严。此地是天子脚下,难道不怕王法了么?

  来人正是刘通。他见袁崇焕虽穿便服,眉目间有官家气度,目光四射,缓步踱来。他久在宦海内混,阅人颇多,心内责怪胡四说的不确,这人不是普通买卖人,懊悔来到这里,心里有几分气馁,既来之,只能硬着头皮挺了。

  袁天赦开口:“哪位是姓刘的,我们老爷就在这里,有话请说。”

  此时刘通一拱手:“袁老爷台甫,在哪里高就,失敬得很。在下刘通特来请教。”

  “不敢,有话请说。”

  “是件小事,门下胡四说有件妇女欠债的事,牵涉到这儿。胡四你将昨天的事,经过情况说清楚。”

  胡四腰干一挺,张嘴说:“那个卖身妇女欠我债不还,咱索债未得,情愿将人抵欠,不要欠银了,要她随咱家去。谁知这黑厮,”指着罗立,“却横加阻拦,并将我打跑,求刘老爷替小的作主,索回妇女。”

  “说完了!”袁崇焕嘿嘿冷笑,扭头对罗立说:“你说!”

  罗立就将昨天街巷的事再重复一遍,并说街坊路人都可见证,“吴掌柜你也是见证人呢。”

  吴掌柜是买卖人,两方都不敢得罪,吱吱唔唔也没有说个清楚。

  天赦说:“昨天我随我家老爷拜访翰林院陈大人回来,街巷中人声喧嚷,伴有妇女哭喊声,原来这厮正拉扯着妇女衣衫不放,调戏抚摸,尽情污辱,嘴里淫笑说‘有债不还,以身抵债’。要拉妇女随他去,妇女否认欠债,声泪俱下的极力挣扎这厮的纠缠。我家罗立看不过去,劝说几句,谁知这厮撒野,呼叫多人围殴罗立,被罗立打跑了。后来妇女被我们买下来,替她老娘买棺安葬。经过就是这样。难道不该么?”

  刘通抱拳:“恕在下说句公道话,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以身抵债也是常理,昨天你们的行事未免过分了。”他老奸巨猾,话是和缓,却棉中藏针,有咄咄逼人之势。

  “骗人,那厮存心欺诈拐骗,是个地皮混混。”袁天赦与罗立同时吼斥。

  胡四脸色涨红,又不敢泼口大骂,显出被欺骗模样,瞪着牛眼大双眸,瞧定天赦罗立悻悻说:“谁骗人!”

  此时袁崇焕不紧不慢,手一摇,制止了话:“拿来!”

  刘通一怔:“拿什么来?”

  “嘿嘿,借债字据。”

  刘通转身问:“胡四,借据呢?”

  胡四顿时一呆:“咱是零碎陆续出借的,哪有借据。”

  “没有借据就不好说了。”袁崇焕瞅定刘通说道。

  “这……,你是笨蛋,借出银子怎么不立字据。”

  “是咱相信她,可怜她,就……”

  “妇女姓什么,叫什么,你说!”罗立又吼了一声。

  “这个,咱记不清了。”

  “倒说得轻巧!不认识人却出借银子,岂不是一派胡言。没凭没据还说个屁!”

  这时胡四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嗫嚅说不出话,刘通下不了场,态度极其尴尬。

  袁崇焕看到这里,严肃地说:“在当今天子脚下的京师,街衢巷陌众目睽睽下,竟有刁民大肆调戏辽东避难来的良家妇女,该当何罪。天子一再下话,要善处流民生活,更不准欺诈拐骗,鱼肉良民。有这等行为理当纠送锦衣卫究处。”说到这里,正眼瞅着刘通:“这事闹腾出去,被御史们奏本弹劾,对魏公公官声也有影响,就是你刘通整顿门户不严,也难脱干系。务必以此为戒,清理门户,逐出这种败类。”

  刘通阵阵冷汗渗出,这事能大能小,还是从速走了好。听胡四还在强赖,不禁一声呵斥:“还不闭了鸟嘴。”拱手对袁崇焕道:“承教承教,后会有期。”转身对胡四说:“还不走!磨蹭什么?”首先灰溜溜的走了。

  李环儿躲在门缝中张望,害怕胡四闯进来抢人。始则恐慌,终而感激涕零。等三人进屋,不由得拜倒在地,叩头流泪不止。

标签: 袁崇焕

抱歉,评论功能暂时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