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人物绰号谈
耿立
一、开栏的话
笔者,一介书生,廿载教师爷。出身农家,父亲不识字,母亲不识字 。九岁上学,第一课是“毛 万岁”,第二课是“中国共产党万岁”,第三课记忆深刻,“亚非拉小朋友,革命路上手拉手”。从小营养不良,不只是物质,兼指精神,曾与姐姐拖着2000斤重排子车上的汽油桶,在正午前从30里外的县城拉回公社的拖拉机站,在县城装油的过程中,怀揣几角钱,步行往返8华里,到城内的一家书店买书,但书是阶级斗争模式的,名字为《雁鸣湖畔》,按鲁迅先生的话说,从小喂秕糠,是不会有强健的身体的,他的话可能是“用秕糠是养不大雄鹰的”。所以自己的学问甚少,开谈《水浒》的人物的绰号,是一时兴致,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接下任务,好比在烧红的鏊子上,光脚走来回。但好汉往往是“充”的,逼的,于是水浒人物绰号的铁鏊子是自己愿意踩的,奈何得了别人?小时侯,精神极度匮乏的乡村,有几本《水浒传》的连环画,是自己的功课,哥哥绣像本的《水浒》和《三国》小说是那时我偷偷翻阅的快乐。更恭逢其盛的是,童年时候,有一段时间兴起的“评水浒,批宋江”,使我认识到了水浒的多种读法,金圣叹的李贽的,毛泽东的和鲁迅的,公公说,婆婆说,各有其理。民间的读法则记得当时坠子书在广播里演唱的“方腊大战黑宋江”,整个的一个形象画面是:革命者方腊的浩然正气,铮铮铁骨,最后粉碎在阴险毒辣的黑三郎宋江的手里,革命的航船搁浅了。当时我才十岁冒头一点,几个小朋友聚在一起,边比赛撒尿,边骂宋江“日他奶奶”。
后来书读的多了,小学读水浒,初中读水浒,在大学正襟危坐地读汇评汇校本的水浒,从小时读水浒的快感,变成了为糊口作学问的枯涩,越来越觉得,这不是读水浒的正途。有一年在老家看到母亲打纸牌,一万,二万,三万等等,看见那印刷粗糟但很古朴的纸牌上的人物是梁山的众头领时,一时不知所以。后来有人告诉我,那些钱的数目是大宋的公安机关悬赏梁山好汉人头的价码。这是我忽然觉得,梁山的众头领开始和我很近,他们就在老家的人的闲暇的手里活了起来。还有几年的时间,我曾在黎明的时候,搭乘汽车奔赴梁山,晚上顶着星月从梁山返回,那样往返多次。也在梁山的山头敞开衣襟高呼:拿酒来!还有的记忆是,曾和朋友在青蛙的叫声里,从公路逶迤数里,到景阳岗武松的打虎处盘桓,那虎的媚态,让人想起“老虎不发威,你别把它当病猫。”但铁笼子里的老虎,毛发脱落,实在少了武松当时面对的那种震撼,有点里尔克写的 《豹》里自由意志与客观环境冲突后的无奈。
又是时间流逝的后来,儿子受家庭藏书的影响,也喜读《水浒》,最妙的是,一天,我在他的课本里,翻出了《水浒》里,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排列的座次与绰号,他对水浒人物绰号的熟捻,使我看到自己童年的影子,于是就思考起水浒里的绰号来,心领处、神会处、叫好处,便在书边随手记下,于是就有了这个栏目:耿立纵谈水浒人物,以绰号为由头,东西南北,东倒西歪,天上地下,可用“野笛无腔信口吹”形容,让读者诸君掩口葫芦而笑,但敝帚自珍,一切的责任我愿意承担,请无情批评之鞭笞之,以利我下笔写的更好。我知道,墨水瓶的上游,是大家的唾液。
二、姓名的崇拜与恐惧
孔子说:必也正名乎?孔子又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这两句话指的是做事要师出有名,或者把歪曲的东西翻过来。但这两句话实在是深入了国人的心。干事之前,我们要搞个名堂,做个概念,其实就是起个冠冕堂皇的名字。比如酒,虽然是乡村野醪,一喝满嘴的马尿味道,但冠个名:道光33 ,身价就打着跟头的往上翻,原本的小家碧玉,一下子成了T型台一步一款,仪态万方,勾人心魄和口水的妖精。
更要命的是历史上的一些心怀叵测的鸟人,把小老百姓驱谴如猪狗,美其名革命或者替天行道,或者打扮成上帝的儿子,手里拿着上帝给老百姓的信,承诺明日天堂的美景。但往往革命还八字没有一撇,就躺在后宫里开始腐化,比如洪秀全,把自己打扮成的救世的模样,让男女革命青年为革命流血出力,实行禁欲主义,男的编成一营,女的编成一营,而自己在秦怀河畔,日日管笛,夜夜笙箫,整天在女人的丰乳肥臀上盖章,把文件和报纸拿在牙床上阅读。最后,革命名字与女人的呻吟同列,太平战士和骗子的谎言共殉。
名字的功能确实也就大了,你要是一个起义领袖,在草莽时候,可能是小名歪脖,或者满囤,但拉起秆子,要换个名字,比如天鼎,或者绰号“活曹操”,在明末农民大起义的时候,就有或曹操赛诸葛的名号。对平头百姓,名字也有个觉悟的问题,在大跃进的时候,革命的脑袋发热,饿着肚皮喊口号,给自己的孩子起名“超英”、“超镁”的何其多哉?我有一个小学的同学,当时童年时候在一个小镇生活,他的父亲参加过抗美援朝,本是安徽芜湖的人士,转业复员到我们那里,娶了一个我们镇上的女子,年龄相差二十岁,但生殖功能并没猥琐,一连生了2个儿子,3个闺女,把革命耽误的时间都找了回来,2个男孩,记录烽火的岁月,一个叫抗美,一个叫援朝。抗美是我的同学,但30年过去,童年同学天各一方,要是同学有思想的话,他一定会放弃这个名字,几十万中华儿子在冰天雪地里维持的竟是金家父子封建的统治,北朝鲜饿殍遍野,啼饥号寒。但同学何辜?名字何辜?必也正名乎,把名字正过来,象我们民族的习惯,起个吉利的话,也无妨,历史上叫去病、弃疾的多了,也可景慕古人和先贤,叫希圣、崇文,或者姓张的叫学良,把张良的伟业发扬之,也可与时俱进,叫宏发、电子。
名字随着时代而变迁,麟凤龟龙本是吉祥的称谓,有叫兆麟、凤至、成龙的,但李龟年这样的从唐代以后,人们再也看不到“龟”的影子,人们对“龟”产生了恐惧,男的名字上有龟,本来是红色的帽子,颜色说不定从大红到浅红,从浅红到浅绿、深绿,最后“春风绿遍帽檐”,红色沦陷,“一片降幡出石头”了。
姓名本是记号,古代的姓可能是职业的名称,后者纪念意义,或者图腾,比如西门,祖宗可能是守卫西门的职员,比如熊姓,就可能是族人的图腾,中国古代有改姓的,皇帝赐姓,菏泽著名的老乡,帮助李世民打天下的瓦岗寨的军师徐茂公徐世绩,最后画像在凌烟阁上,李世民赐他姓为“李”,陪葬昭陵。有的家族出了事,满门抄斩,象成武、曹县的宋姓,本是姓赵,但宋朝灭亡,皇家子弟流落民家,以国为姓了。
中国人同姓的极多,象“七刘十八张”“张王李赵刘,走遍天下稠”,而外国人同名的多,象约翰,玛丽,亨利等,一个社区里有很多。中国人重名字,孩子没有出生,在女人的肚子里蠢蠢欲动的时候,就找人命名,花大价钱,现在,测字起名成了一个产业。而我们的祖先起名是比较随便的,象汉武帝时代的名臣,濮州(鄄城)的汲黯,就是从外表说的,长的黑。晋成公贵为国君,名字叫黑臀,而大家熟悉的《古文观止》上有一篇“郑伯克段于鄢”,写郑庄公的母亲姜氏喜欢弟弟公叔段,而厌恶郑庄公,厌恶的原因呢“庄公寤生,惊姜氏,故名曰寤升生。”,庄公是在他母亲睡着的时候生的,可能事前没有征兆,也没有肚子疼,醒来一看,身子下面有个猫一样的孩子,有的把寤生解释为胎儿出生时脚先出来,是难产,但我取的是王力先生的解释,是睡着时生的,所以庄公的名字叫“寤生”。这是名字的记事功能,著名诗人食指,他的母亲是菏泽的单县人,他是母亲在行军路上出生能够的,所以名字叫“涡路生”。现在还有,火车上的产妇突然羊水破裂,产了孩子叫火车的大有人在。而荒诞的是文革疯癫的年代,中国兴起改名狂潮,“要武,卫东、卫彪、卫红”漫天飞,一些名字“建国、建军”也是人头涌动,在城市里,一扳砖下去或者一个橘子皮下去,能砸着三个叫卫东的,在大街上喊一声,建国,很多人会转向,造成交通事故。
名字是一种文化,一方面人们拜名,一方面也心怀恐惧。以我老家为例,农家子弟多取“狗剩”、“黑牛”、“孬孩”之类的名字,那是害怕阎王怕早早把户口迁走,而以名贱而使阎王不妒不忌,这其实是一种恐惧心理的体现。
而小说《红楼梦》中的人名,象贾雨村(假语村言)、甄士隐(真事隐去);有贾宝玉,又有甄宝玉,相映成趣;有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取元迎探惜谐“原应叹息”;有“花气袭人昼知暖”的花袭人……还有什么单聘仁(善骗人)、卜固修(不顾羞)……等等更是名字趣味多多,使人读了,更添一分怀想。
三、雅号与绰号
古代中国的男子,姓名之外,还有字。《白虎通-姓名》中有“人必有名,何?所以吐情、自纪、尊事人者也------名者,幼小卑贱之称。”字,就例外了,男人二十之后,表示成人,要根据本名的含义另立别名,这就是字。一般的仕宦人家都有字,朋辈之间以字称呼,如要喊名,则是无理,年长者、上级领导对下面的可以直呼名,而用字称呼则表示高看一眼。大家熟知的《三国演义》,那里面的人物都有字,如曹操孟德,刘备玄德,张飞翼德。我非常喜欢袁世海先生在《华容道》扮演的曹操。那种英雄末路的悲凉,他在求情让义士关羽让道的时候,一口一个云长。那种哀凉使人动容。但英雄的质地并没有在人生的低谷而改变。有一件趣事,说袁世海先生扮演曹操,本该是反面角色在关羽的“正义”的照耀下,规规矩距,一口一个“云长”的求情。但扮演关羽的一个演员先是半闭着眼唱倒板“耳边厢又听得曹操来到”,然后突睁二目,威猛有光。观众无不暗暗叫好,都觉关羽着实是气度不凡。谁料,当他把眼光投向舞台的另一侧(那里是刚刚战败的曹操的位置),料想中用这等威猛的眼光一扫,对方就该是落花流水不堪一击的了。然而也奇,那曹操虽然衣冠狼藉,形容枯槁,可一双眼睛却笑中藏诈,不怒而威!对视之下,关公着意体现“威猛”的眼睛却显露出畏怯,只能慌乱移开目光看起天花板,拘谨地接唱回龙:“皱蚕眉睁凤眼仔细观瞧……”关羽走进侧幕,对迎面一位老导演问道:“奇怪,今天刚上台时还挺有信心,可跟曹操一对眼光我就哆嗦不停,差点把后面的词儿给忘了!”老导演笑着回答:“一点不怪,谁让那曹操是袁世海演的呢?” 袁世海一口一个云长,也没有使高看的关羽长起精神,我想在历史上,关羽本不是曹公的对手,虽然把关羽抬高到吓人的地步,在庙宇里享受冷猪头,到了人们向他的牌位叩头,两股颤颤汗不敢出的地步,他还是在曹孟德的眼睛的余光下抖缩如鼠,这才使真实的孟德啊。
中国人的名、字受家族辈分的限制,字数一般固定,于是人们开始有了别号(雅号、诨号)。象陶渊明号“五柳先生”,他自己解释“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欧阳修晚年号“六一居士”,“吾家藏书一万卷,集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布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以吾一老翁,于此五物之间,是岂不为‘六一’乎?”而江南第一才子唐伯虎(寅)号“六如居士”取自《金刚经》说人生“如梦幻泡影,如露也如电”,说的是无常。晚清怪杰辜鸿铭别号“东西南北人”,谓“婚于东洋(妻子为日本人),生于南洋(马来半岛),学于西洋(留学英国),居官于北洋(北京)”。
李白生长于四川江油青莲乡,自号“青莲居士”,苏轼在黄州的东坡耕地自食,便叫“东坡居士”,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十分崇拜明代凡高式的画家徐渭,徐渭的别号为“青藤道士”,郑板桥就以“徐青藤门下走狗”为号表示倾慕。齐白石更以“青藤门下牛马走”为号,人青藤驱使;而书法家谢孔宾先生的雅号是“明心斋主”,可能是一生与墨砚为伴,非人磨墨墨墨人,在黑白艺术里明心见性吧。
雅号是文人雅士的名头,但很多热中于官场的人,却是命自己为“居士”,这一风气在宋之后,愈演愈列,最后成为一个箩筐,污七八糟的东西也都放进去, 臭气满天,真假莫辩。我们熟知的“稼轩居士”和“易安居士”似应该剔除在外的。中国人重名,我们从雅号里可以读出历史,“飞将军”李广,人感到马上将军的迅疾与匈奴人脸色的煞白,从“卧龙”(诸葛亮)和“凤雏”(庞统)里看到人中之杰的品藻,得一而安天下的期待。
而江湖好汉呢,他们往往有名有姓,没有字,《水浒传》的众好汉,只有宋江字公明,其余的则是“白板”。但是江湖豪杰都有绰号,这些绰号是他们身份、特长、品格、生理的标记。古龙说过,一个人的名字也许并不说明什么,而人物的绰号则多少有些意思,比如鲁迅《故乡》里的“豆腐西施”,这是一个性的暗示,既是指卖豆腐的美人,也含着把女人的乳房和生殖器叫做豆腐的暗语,现在也把挑逗吃女人的豆腐作为一种性的表达。
而我国的绰号,在《后汉书-朱隽列传》就有记载,《三国》时代有虎痴许褚,许褚,身材高大,腰围粗壮,力大曾倒拽两头牛。 继典韦成为曹操侍卫队长,并常担任先锋突击队,任劳任怨,不顾危险光着膀子上阵,虽被鲁迅讽刺,但这种赤子心态也多有可爱处,许褚军中有「虎痴」之誉。个性谨慎少言,对曹操甚为忠诚,曹操去世时,许褚大声哭号以至于呕血,闻者无不伤心。曹操曾嘉许他“吾之樊哙也。”但真正集绰号古今大成,含尽量最高的仍非《水浒传》莫属。这些绰号富有神韵,江湖上一听绰号,马上想见其为人,“智多星”的计谋,“及时雨”对人的扶危解困,一见此人如大寒甘霖,而“鼓上蚤”的身轻如烟种,在鼓上弹跳如簧。但仔细阅读《水浒传》众好汉的绰号的命名乃有规律,并被后世的武狭小说继承,就向方程式,可以代换。
武器符号加人名式:大刀关胜,双鞭呼延灼,金枪手徐宁、双枪将董平;动物符号加人名式:豹子头林冲、金钱豹子汤隆、双头蛇解珍、双尾蝎解宝;古代英雄加人名式:小李广花荣、小温侯吕方、赛仁贵郭盛;地名符号加人名式:菜园子张青、镇三山黄信;神怪符号加人名式:母夜叉孙二娘、赤发鬼刘唐、活阎罗阮小七;职业符号加人名式:神医安道全、圣手书生箫让;身体特征加人名式:一丈青扈三娘、摸着天杜千等。
绰号是一种文化,是江湖文化绿林好汉的身份的代码,它有着很深的社会、人生和精神的烙印,它是我们民族的特殊的民族心理和审美情趣,这是一种民间文化的积淀,在政治上和文学界,也有很多的模仿水浒人绰号,叫做“点将录”,把政治高手或诗坛高手分成“三十六天罡”和“七十二地煞”,那又是另一道美的风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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