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京,故宫,西华门内,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这里贮藏着大量的明清档案,尤以清代历朝的奏折为大宗。
京师为首善之区,天下之表率,发生于京城的各类案件,不比寻常省府州县,事无巨细,都是要上达天听的。在那些官员们呈交给皇帝的奏折中,见得最多的自然是“伏乞圣鉴”之类的套话,而世间百态经过公文模式的过滤,那些生动的场面、扣人心弦的细节,都被掐头去尾地砍去,留下来的是最简洁明了甚至于枯燥无味的事实梗概——皇上时间有限啊,批阅奏折是工作,又不是看八卦新闻或是小说,谁会关心翻墙而入的盗贼武功究竟如何,被获的土娼姿色又有几分,谁又是赌场中最为传奇的赌徒?
时间、地点、人物、事件。
这最为简单的四要素,是所有上报案件的基本要点——或言,这也是绝大部分的内容了。譬如,某年某月某日,张三、李四在某地相遇,因醉酒而互相厮打,被官人拿获,送部法办——That’s all。
打架与抢劫,是最为常见的两类案件。看多了,简直会怀疑犯罪者与受害人是永世循环的两大主角——所有这些案件的叙述模式极其雷同,仿佛是同一案件在不同时空不断地反复上演。所以,受档案资料的限制,历史的完全还原之绝不可能,我是深有感受并极其认同。
但是,再庸凡的日常生活,也会有旁逸斜出的时候。从概率上讲,绝大多数的平常中总会包涵着数量微少却不容忽视的奇特。在浏览过上百年近千件的案件后,我还是遇见了一个湮没于无数卷宗中堪称奇葩的故事。
一则关于一个人短暂的一生的故事。
这条材料看过后,我怎么都无法忘记,也相当难以释怀。它始终横亘在那里,此后再读到任何稍显离奇的案件,都会让我再次想起这个匪夷所思的故事。它虽不能为我的研究提供任何学术性的价值,却因其主角的命运含有某种莫名悲怆的力量,促使我不能不把它写下来——这是一个关于两百年的男人的故事。
二
嘉庆十二年三月,亦即公元一八零七年四月的一天,负责京城治安的步军统领衙门的六品衔番子头目王监与副头目李瑛访获了一条消息——
在进行下面的叙述之前,不得不稍就上面一段提到的两个清代所有的名词做点解释——清代的体制与今天有较大差异,很难类比,但为了便于理解,简言之,步军统领衙门是负责京师安全的卫戍机构,其统辖了遍布于京城内外的数万兵力,相当于现在的北京市公安局。而所谓“番子”,又名“番役”,由彼时两京县的大兴和宛平籍民人充任,其主要任务是在京城内外四处巡缉、打探消息,类似于现在负责侦办案件的警察。当然,不得不强调的是,以上两组的类比对象之间有着极大的不同,如此说明暂为权宜之计。真正全面深入地阐述,还是要留待学术论文去完成。
——或是线人透露,或是于茶肆坊间风闻,王监和李瑛听说在东便门外陶家湾地方,有民人刘六之妻刘邢氏在家中供奉狐仙图像,顶香治病。
东便门的陶家湾在清代京师的九门之外,但离京城却是相当之近。即在今日北京朝阳区内,离八通线的高碑店站不过数百米,下一站就是传媒大学,房价至少是两万以上——扯远了,说回本文的主角刘邢氏。作为普通的京郊民妇,由其名字可知其本姓邢,嫁人后即随夫姓,故称刘邢氏。刘邢氏的生计并不赖于种地,而是靠给人看病而谋生。不过,你千万别以为她是位医生,所谓“供奉狐仙图像,顶香治病”,这有个专有名词可称呼之,曰“巫医”。杨念群教授有本名为《再造“病人”》的史学专著,其中对于“顶香治病”有专节论述。吃这碗饭的人,一般号称自己是由狐仙罩着,每次给病人看病前,必将燃香拜祭狐仙,然后再装神弄鬼一番。
顶香看病为清代法律禁止之事,但此种行为在民间甚为普遍,禁而难绝。王、李二位之所以会盯上刘邢氏,据他们自己的说法,却是另有因由——“刘邢氏虽穿戴妇人服饰,鬓发耳眼亦与妇人无异。而观其举止行迹,似有可疑。”
这也就是说,就外观而言,刘邢氏自然是女人,但她言行之间,总有不太自然而让人生疑之处。但王、李二人考虑到刘邢氏毕竟是妇人,他们不便于直接查问,为了抓到其把柄,两位差佬耍了个花枪。
“因系妇人难以盘诘,随嘱民人赵大假称延伊治病,将刘邢氏接至家中,看出刘邢氏实非妇人!”
派自己的眼线假称有病将刘邢氏骗至其家,或是赵大自己确有把握,或是由赵大之妻趁机将刘邢氏验明正身。总之,刘邢氏不是女人这件事,马上就由王、李两人上报衙门长官。其后,“将刘邢氏连伊夫刘六一并拿解到案,传令稳婆验明刘邢氏实系男子,当即严加审讯。”
这一审,审出段悲凉人生、离奇故事,总之是天雷滚滚,让人啼笑皆非。
据“刘邢氏”供称,他本名邢大,是直隶所辖任邱县人,现年三十四岁。八岁时跟随母亲到了京城,贫苦度日。十一岁时,邢大母亲去世,他在京城便举目无亲了,由平日所认识的洪大托在鞋铺做饭的李四说情,让他也进了鞋铺做事。进鞋铺后不久,未成年的邢大就被李四给鸡奸了,照他自己的说法,是“不计次数”,这样又过了六年。到邢大十七岁那年,洪大又找机会将他鸡奸。随后洪大叫邢大别在鞋铺做了,并让他留起头发来做自己的“女人”。
洪大与邢大的“夫妻关系”维持了十二年,从十七岁到二十九岁,邢大最美好的青春年华都给了他。但在嘉庆九年三月,在邢大将满三十岁时,洪大找了两位媒人张二与梁二,牵线搭桥,将邢大“嫁卖与刘六为妻”。在这笔交易中,刘六给了洪大二十五吊的“财礼钱”。
新婚当天晚上,夫妻圆房,邢大的男儿之身便不得不暴露。咋办?据邢大言:“刘六与我成亲时,我将不便处遮掩,只说有病,不能行房,情愿叫他鸡奸。刘六信以为实,就将我鸡奸了。”此段话可供猜想臆测的地方颇有几处,但这毕竟是他们夫妇二人间的床笫之事,外人不便多言。
刘六与邢大的夫妻生活似乎并无问题,在第二年的二月间。邢大做梦梦见狐仙,便与刘六商量,顶香给人治病可以骗钱用,于是就找人写了狐仙牌位供着。当年十月,有民人王三因邢大治好了他儿子的病,他见邢大供着狐仙牌位,因此就找人画了一轴女狐仙像,并拿了五碗的贡物一同送给邢大。此后,找邢大看病的男女都渐渐多了起来。
据邢大自述,他给人看病的过程一般如此:“先设香案点香,向病人头上绕三遍,将香插在炉内。我坐在桌旁闭上眼,假装狐仙降下,猜那病人的情形说些话。又假装狐仙走了,我向病人含糊查问:‘说的是不是’?随用姜、藕、灯草、白糖、茶叶、黄酒等物给他医治,得受香钱一二百文不等。”
诊治的费用不高,治病的办法基本算是“食疗”,起码不会有乱下药之虞,再加上狐仙强大的气场,或可以给病家带来心理安慰的疗效。邢大,不,应该说是“刘邢氏”,顶香治病的职业生涯似乎越走越顺,“她”的人生终于有了自己的一方天地。
刘邢氏与丈夫本来住在朝阳门外,但因同院居住的妇人王杜氏热心帮“她”美容,即帮“她”拔除脸上的汗毛。两人嬉耍间,王杜氏一伸手碰到了刘邢氏的“不便处”。刘邢氏唯恐自己的身份被识破,便与刘六再搬到了现今居住的陶家湾。于此处又生活了两年,直至东窗事发。
在最后的供词中,刘邢氏说:“我供了狐仙的像,总未与刘六行房,专意看香治病。虽时常与妇女医治,并无奸污情事。不料官人访知,将我拿获连狐仙像一并起来的。现在洪大已故,原媒张二到案,梁二并鸡奸过我的李四都不知往何处去了。”
刘邢氏的丈夫刘六供称相同,只是强调他确实不知自己的妻子是男子。而张二唯一的补充,是当年洪大在卖邢大时,说“她”是自己的妹妹,前夫已故,因此托他帮忙做媒。
步军统领衙门经过初审后,将此案相关三人移交刑部严审。我很想知道邢大此后的命运,无奈奏折中再无丝毫痕迹。此后又过了许久,在我几乎快要遗忘这个故事时,才又无意间在清代刑部老吏所编的《刑案汇览》中窥见邢大最后的结局。
那是邢大案发的十年之后,嘉庆二十三年,在一个讨论“男扮女妆符咒治病”案件的刑部说帖里,援引前例,有这样一段话:“嘉庆十二年本部审拟邢大假扮妇人看香骗钱一案,该犯仅止与刘六互相鸡奸,并无奸淫妇女情事,因男扮女妆,假称狐仙,捏造图像,看香治病,骗钱惑众。审依左道惑众为首例拟绞,请旨即行处决,并将收留鸡奸听从惑众之刘六照邪教为从例发遣。”
邢大,最终未能逃脱一死。
三
猎奇之外,尚有何余?
若我们不将历史仅视为遥远的与己无关的过去,若我们稍作移情之想。那么,无论何人都不得不承认,邢大的一生,是何其不知所谓、不堪入目的人生。
幼年失怙,尚在童年时即被人鸡奸。成年后跟另一位男人生活了十余年,然后再被卖给一位陌生人为妻。在为人妻后,冒险寻出条顶香看病之路来,除了有事做并有收入外,还可免去和丈夫同房的烦恼。但在此期间,却始终担心自己的真身被识破。然而,终究还是被识破了。
任何历史研究是百分之百受到材料的限制。“有几分材料说几分话”,否则就成了过度阐释。对于此一个案,我最为关心的是邢大对自己人生的看法以及他的自我认知,我想知道他的那些经历究竟是如何塑造了他这个人,他的心,又经历了怎样的黑暗和扭曲。对于这些问题,他并未留下只言片语,我虽有种种猜想,不过也就是猜想罢了,不必多说。
另外,还有两点离题的慨叹。
在清代刑律中,男性强行与男性发生性关系称为“鸡奸”,此属于命令禁止的犯罪行为。而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刑法中,“强奸罪”只适用于男性强行与女性发生性关系。“鸡奸”行为甚至是不能被立案,男性强奸男性的案件,均以“人身伤害罪”起诉的——也就是说受害者身体有显著的生理性受伤,才得以成为立案的缘由。当朝的刑法明显对男性的身体安全重视不足,或许是因为意识形态的缘故,男性的同性相奸,都被主流立法者排斥在可被讨论的正常性行为范围外的。但有趣的是,虽然男性不是强奸罪的客体,但是男性之间的性交易却属于刑法打击的“卖淫”对象。
另一点是关于“现代性”的问题。人类文明自从进入“现代”以来,以资源的巨量耗费为代价,人类各式自古长存或汲汲新造的欲望也得到了空前的释放和满足。虽然“现代性”有可供批判反省的诸多万恶,但起码对于像邢大这样的人来说,现代社会可以为他提供更多的选择——无论是同性恋或是变性人,社会包容性的扩大正在为各种非主流族群提供正常生活的可能。
只是,生活于历史罅隙之中的邢大,就那样被无情地碾成了齑粉。而历史的罅隙,却将永存,总会有各种不同的人生,不断地陷落,被碾压。
这是人类作为整体延续下去的代价——永远无法杜绝的个体的悲剧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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