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学题中的历史谜思—《春秋史》孙武的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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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数学题中的历史谜思

——对《春秋史》孙武一段文字的疑问

  洛克

  《孙子兵法》的作者孙武的生平一直是个谜。在目前能看到的先秦典籍中,只有同为兵书的《尉缭子》,明确说到了“有提三万之众而天下莫能当者谁,曰武子也。”除此之外,司马迁虽然写了《史记 孙子吴起列传》,但在司马迁写的传记中,孙武称孙子,孙膑也称孙子。《史记 货殖列传》中“孙吴”连称;《吕氏春秋》中也是“孙吴之兵”连用;《韩非子》和《荀子》中分别说“藏孙吴之书者”和“孙吴用之,无敌于天下”。一直到东汉班固的《汉书 刑法志》,才再次把孙武和孙膑作明确分列,“吴有孙武,齐有孙膑”。

  与此同时,以春秋为记事内容的《左传》和记录春秋人物言行为主的《国语》,不见孙武的任何记载。

  因此,从南宋起,一股对孙武其人有无的怀疑之风渐起。到近现代,趋向于认为孙武并无其人的,几乎都是有份量的人物,而坚持认为《孙子兵法》的作者是孙武的,则显得人微言轻。

  直到上世纪的1972年,在山东临沂的银雀山,发现了汉代竹简的《孙子兵法》和《孙膑兵法》,以及其它相关文物。关于孙武有无其人,以及孙武是否是《孙子兵法》的作者的争讼,暂时平息下来。

  然而,银雀山出土的汉简《孙子兵法》,并没有解决围绕、关于孙武的所有问题。严格说来,汉简《孙子兵法》的出土,并没有给我们直接提供有关孙武生平的具体和详细细节与内容。因此,对于孙武其人的叙述,到今天止,依然疑云重重,乖违不通之处,所在多有。

  我们以《春秋史》一书为例,来看看这一情况。

  《春秋史》是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中国断代史系列丛书一种,出版于2003年。该书第五章《春秋时代的政治制度和军事制度》中《孙武生平》一段,涉及多处孙武生平事迹和相关时间,值得推究一番。

  “(孙武)生卒年不详,大约与孔子(公元前551—479年)同时。”(《春秋史》,以下引自该书者不另注)

  孙武的生卒年大约与孔子同时,这是目前学术界较为公认的一种看法。虽然并不很清楚这种说法的原因和根据何在,但不管怎么说,《春秋史》采用了这一说法。

  “孙武的祖父田书因‘伐莒有功,景公赐姓孙氏,食采乐安’(《新唐书·宰相世系表》)”

  《春秋史》在这里引用了《新唐书》的说法,同时对田书为孙武祖父,表示了认同。对于《新唐书》的这段材料,我们今天不作过多的真伪探讨和是非评判,我们尽量只从时间角度,看看它们与孙武之间构成的关系。

  《左传》中没有田书这个名字,但有孙书。孙书的名字出现于《左传 昭公十九年》,其文如下:

  秋,齐高发帅师伐莒。莒子奔纪鄣。使孙书伐之。

  紧接着,还有一段叙述。

  初,莒有妇人,莒子杀其夫,已为嫠妇。及老,托于纪鄣,纺焉以度而去之。及师至,则投诸外。或献诸子占,子占使师夜缒而登。登者六十人。缒绝。师鼓噪,城上之人亦噪。莒共公惧,启西门而出。七月丙子,齐师入纪。

  后段文中的子占,据杨伯峻先生的说法,就是前段文中的孙书。

  假如《左传》中的这个孙书,就是《新唐书》所说的“田书”,那我们就来看一下,伐莒这件事的时间。

  鲁昭公十九年,即公元前523年。按前面说过的,孙武的生卒年大约与孔子同时,那鲁昭公十九年,孙武的年龄是28岁。如果孙书是孙武的祖父,那这位祖父在伐莒之年的岁数,是多大呢?假设孙书20岁生孙武之父(孔子20岁时生孔鲤),孙武之父20岁生孙武,那伐莒之年时,孙书年纪在68岁左右。我们说孙武的生卒年大约与孔子同时,假如孙武实际年龄比孔子大几岁,那孙武祖父伐莒时,已入古稀之年。先秦时期,这个年纪还在领兵征战,对于今天人的想象力来说,无疑是个小小的考验。

  也许有人会说,《新唐书》所说“田书因‘伐莒有功’”,不一定就是指昭公十九年的事。

  那说的哪一年的事呢?

  查《左传》(包括《春秋》经文),伐莒的记载一共有11次,其中齐国伐莒(宣公十一年是参与伐莒)有5次。在昭公十九年之前的,是鲁襄公二十四年。襄公二十四年是公元前549年。按孙武出生于公元前551年左右的说法,那时孙武刚刚两岁,他的祖父领兵出征,在年龄上应该没有问题。但这边没有问题,那头又有了新情况。因为那时,孙书的父亲田无宇还在,不仅田无宇在,田无宇的父亲田文子也在!(《新唐书》没有直接说到田无宇的父亲,但说了田无宇是田完敬仲的四世孙;而按《史记》记载,从田完敬仲生田徲孟夷;田徲孟夷生湣孟庄;田湣孟庄生田文子须无;田文子生田无宇,算下来,正好是四代。)也就是说,那时,——假如说孙书是孙武的祖父,——那么,孙武的高祖父和他一起在世。而且,看上去,似乎年龄还正当壮年!关于那次伐莒,《左传》的原文是这样的:

  齐侯既伐晋而惧,将欲见楚子。楚子使薳启强如齐聘,且请期。齐社,搜军实,使客观之。陈文子曰:“齐将有寇。吾闻之,兵不戢,必取其族。”

  秋,齐侯闻将有晋师,使陈无宇从薳启强如楚,辞,且乞师。崔杼帅师送之,遂伐莒,侵介根。

  文中的陈无宇就是《新唐书》所说的孙书的父亲,而陈文子则是陈无宇的父亲。

  从文中来看,这次伐莒,纯属薅草打兔子,完全没有孙书的影子。

  至于昭公十九年之前和之后的伐莒,显而易见,不在我们的关注范围。

  那么,是不是还可以说,也许孙武祖父孙书的那次后来导致他受赐改姓的伐莒,根本没有记录在《左传》中呢?

  这是个纯属假设的问题,对于这样的问题,外交部的发言人一般是不予回答的。不过我们还是可以问一声,《左传》没有记载,那记在什么地方?假如什么地方都没记载,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也许这个问题最终极的设想只能是,《新唐书》看到过的材料,后来全都逸失了,之后的人们再也没有人见过。

  《春秋史》关于孙武的接下来的一个时间叙述是:

  “齐景公十六年(前532年),齐国发生‘四姓之乱’,田、高两族和栾、高二姓为争权而相互攻战,孙武出奔吴国。”

  首先,这里要纠正一个应该是校对的错误,“田、高两族”中的“高”,应为鲍,否则“四姓之乱”就只有“三姓”了。顺便说一句,这本书中的错别字,不止这一处,紧邻的下一页中,“奇正相生”印成了“夺正相生”。对于一本售价不菲的学术书来说,这种错误多少有点让人攒眉。

  我们还是回到跟孙武有关的时间上来。

  孙武何时由齐国到吴国,这是孙子研究中的一个恼人而关键的疑点,多年来始终聚讼纷纭,莫衷一是。《春秋史》这里采用的是齐景公十六年,也就是鲁昭公十年,即公元前532年。为了判断这一次时间的“正误性”,我们需要了解一下《春秋史》所说的这次“四姓之乱”。这件事情的主体经过,在《左传》中是这样记载的:

  齐惠栾、高氏皆耆酒,信内多怨,强于陈、鲍氏而恶之。夏,有告陈桓子曰:“子旗、子良将攻陈、鲍。”亦告鲍氏。桓子授甲而如鲍氏,遭子良醉而骋,遂见文子,则亦授甲矣。使视二子,则皆从饮酒。桓子曰:“彼虽不信,闻我授甲,则必逐我。及其饮酒也,先伐诸?”陈、鲍方睦,遂伐栾、高氏。

  子良曰:“先得公,陈、鲍焉往?”遂伐虎门。晏平仲端委立于虎门之外,四族召之,无所往。其徒曰:“助陈、鲍乎?”曰:“何善焉?”“助栾、高乎?”曰:“庸愈乎?”“然则归乎?”曰:“君伐,焉归?”公召之而后入。公卜使王黑以灵姑钅 率,吉,请断三尺焉而用之。五月庚辰,战于稷,栾、高败,又败诸庄。国人追之,又败诸鹿门。栾施、高强来奔。陈、鲍分其室。

  这段文字中,我们要关注的是陈桓子这个人。陈桓子,即陈无宇,也就是《新唐书》所说的孙书的父亲。我们知道,鲁昭公十年,即公元前532年,孙武已经19岁。前面说过,假如陈家男人都是20岁生子,那么,这年孙武的祖父孙书应该有59岁左右,那孙书的父亲,即陈桓子该什么岁数呢?79岁左右。对照上面《左传》所叙的“四族之乱”的经过,你觉得有可能么?

  这个“四族之乱”的故事结局,是“五月庚辰,战于稷,栾、高败,又败诸庄。国人追之,又败诸鹿门。栾施、高强来奔。陈、鲍分其室。”在这种情形下,作为陈桓子重孙的孙武,为什么要“出奔吴国”呢?他们家族是胜利一方啊。再说,曾祖父在与敌对家族殊死对攻,作为重孙,正当黄金岁月的19岁的孙武,却独自“跑”了,而且,一跑跑到千里之外的吴国。并且,再也没有回来。

  此外,说孙武在鲁昭公十年,即公元前523年奔吴,也在同时,间接否定孙武的爷爷孙书是在鲁昭公十九年伐莒,然后受赐改姓的可能性。——总不可能孙武跑到吴国待了十年,有一天忽然收到一条短信:说你改姓吧,因为你爷爷在齐国已经改姓孙了。

  我们接着看《春秋史》。

  吴王阖闾即位后 ,吴行人伍子胥将孙武推荐给阖闾,遂献兵法十三篇。

  这句话里,有两个时间点。一是阖闾即位,在鲁昭公二十八年,即公元前514年。另一个时间点,是隐形的,藏于“吴行人伍子胥”几个字中。“吴行人伍子胥”在《左传》中出现于鲁定公四年,即公元前506年。但在《史记》和《吴越春秋》里,出现于阖闾元年。这两个时间相差有8年。相差如此的时间,在取舍、采用时,理应有所说明和解释。

   “吴王阖闾即位后 ,吴行人伍子胥将孙武推荐给阖闾,遂献兵法十三篇。”这句话需要解析的另一层意思,是假如孙武是“齐景公十六年(前532年),齐国发生‘四姓之乱’,田、高两族和栾、高二姓为争权而相互攻战,孙武出奔吴国。”,那么,这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18年。这18年,孙武在吴国做了什么?他是怎么度过这18年的?假如按《吴越春秋》的说法,孙武在吴国“僻隐深居”,似乎没有参与吴国当地的大事,至少应该是没有参与过重要战事,否则,以孙武之才,怎么会“世人莫知其能”呢?这里就牵扯出另一个问题。孙武在写《孙子兵法》之前,他打过仗吗?打过大仗吗?在战争担任过诸如指挥员,或至少是指挥机构人物的角色吗?按《春秋史》的写法,孙武18岁时,在他曾祖父与敌对势力相互攻伐的关头,跑到了吴国。一个18岁的青年,他之前参与重大战事的可能性有多大呢?而从18岁到37岁,按《春秋史》的写法,肯定也是没有参与过战事的,那么,《孙子兵法》是一个从未参与过重大战事的中年人,凭“剪刀加浆糊”加“苦思冥想”,再加跟高人聊天、请教,构思写就出来的?我想,只要对《孙子兵法》有一星半点熟悉的人,都不难回答这个问题。(关于这一点,请参看拙作《孙子的兵学思想是从哪里来的?》)

  我们继续向前。

  吴王阖闾三年(前512年),准备大举攻楚。孙武认为“民劳,未可,待之。”公元前511年,孙武与伍子胥率军攻楚边邑,“拔六与潜二邑”。公元前508年,楚军攻吴,孙武等率军反击,在豫章大破楚军。吴王阖闾九年,楚攻蔡国,蔡求救于吴。孙武建议与蔡、唐联盟,佐阖闾大军攻楚,柏举之役,大败楚军,并占领了楚都郢。

  《春秋史》的这段叙述,《左传》基本都有记载,但没有出现孙武的名字。而《史记》则在《吴太伯世家》和《伍子胥列传》中提到了孙武。《吴越春秋》的记述,有孙武的部分基本与《史记》相合。由于司马迁的记叙和《左传》的记载,能够具有一定程度的结合性,因此,在退而求其次的情况下,这段文字,是目前为止关于孙武生平最具体而常见的叙述。

  艾陵之战,大败齐军。

  《春秋史》的这句话,显得很扎眼。

  柏举之战后,孙武的名字在《史记》中也消失不见了。之后,孙武的去向,便成为一个谜。所以《春秋史》这里说到艾陵之战,就让人倍感突兀。艾陵之战在《左传》中有详细记录,时在《左传 哀公十一年》:

  为郊战故,公会吴子伐齐。五月,克博,壬申,至于嬴。中军从王,胥门巢

  将上军,王子姑曹将下军,展如将右军。齐国书将中军,高无丕将上军,宗楼将

  下军。陈僖子谓其弟书:“尔死,我必得志。”宗子阳与闾丘明相厉也。桑掩胥御国子,公孙夏曰:“二子必死。”将战,公孙夏命其徒歌《虞殡》。陈子行命其徒具含玉。公孙挥命其徒曰:“人寻约,吴发短。”东郭书曰:“三战必死,于此三矣。”使问弦多以琴,曰:“吾不复见子矣。”陈书曰:“此行也,吾闻鼓而已,不闻金矣。”

  甲戌,战于艾陵,展如败高子,国子败胥门巢。王卒助之,大败齐师。获国

  书、公孙夏、闾丘明、陈书、东郭书,革车八百乘,甲首三千,以献于公。

  艾陵之战发生于鲁哀公十一年,即公元前484年,此时孙武的年龄,按其出生于公元前551左右,已是67岁。又是一个高龄出战。是什么原因,导致我们在有关孙武其人的叙述中,一而再地看到有高龄出战的事例?是那时的普遍现象,还是由于某个环节出了问题,导致了跟孙武有关的人,以及孙武本人屡屡必须高龄出战?这恐怕是个不能轻易回避的问题。

  此外,艾陵之战中陈僖子这个名字,也值得加以注意。按一般史书的记载和解释,陈僖子即田乞。在《史记》中,田乞称釐子乞,是田桓子无宇的儿子。而在《新唐书》里,这个名字消失了。前面说过,我们不想在本文中,去趟《史记》与《新唐书》在田氏家族上的“世系混水”。我们只想,假如田乞是无宇的儿子,孙书也是无宇的儿子,那当孙武已经67岁的时候,他又有一位“祖父”,在与他各为其主的两军对垒、厮杀。这是什么场景?

  为什么《春秋史》会提到一般关于孙武的叙述不太说及的艾陵之战呢?这应该跟《春秋史》作者对《史记》中的一句话的理解有关。所以《史记·孙子吴起传列》说:“阖闾知孙子能用兵,卒以为将,西破强楚,入郢;北威齐晋,显名诸侯,孙子与有力焉。”“北威齐晋”,艾陵之战就是“北威齐晋”中齐的例证。如果真是这样,那晋呢?其实,假如孙武真的是吴楚柏举之战的主战人员,是重要指挥和将领,千里奔袭,攻破敌国首都,这在历史上是极为罕见的辉煌战例。对于当时即春秋末期的各诸侯国来说,其震动效应自不待言。以齐晋号称当时大国的地位,举它们为代表,说明吴国在当时的霸威,不亦宜哉?何必一定要坐实地论证吴国是怎么又通过一次具体的战争,让齐晋感受到了吴国的威势?何况,孙武参与艾陵的证据,实在是邈茫难寻。(曾有人对孙武参加艾陵作出过另一种完全不同的解释,说孙武是参加了艾陵之战,但不是作为吴国将领,而是齐国战将,孙武即是《左传》艾陵之战所提及的陈书!也就是最后成为吴鲁联军战俘一员的陈书!这当然是关于孙武其人的又一个极具震骇效应的观点。但这个观点不在我们今天的探讨范围。)

  《春秋史》的这段《孙武生平》,总共不到600字,但它呈现给我们的,就是如此扑朔迷离的一个孙武。这再次印证了我说过的,银雀山的出土,并没有解决有关孙子的全部问题。孙武的生平,至今依然是一段难以消散的历史谜思。

  最后介绍一下《春秋史》一书的两位作者。(引自《春秋史》插图内页的作者简介)

  顾德融,1935年生,1960年北京大学历史系毕业,1960年至1981年在北京大学历史系任教,为中国古代史教研室副主任,1987年为无锡江南大学副教授,2000年为江苏省老科技工作者协会教授。

  朱顺龙,1964年生,1981年入复旦大学历史系学习,1991年获复旦大学历史系博士学位,同年留任于复旦大学文物与博物馆学院,现为复旦大学副教授。

  2009年9月15日

标签: 数学历史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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