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的面孔
题记:我们只看见过去
一
从沉睡中苏醒,如同一个黑盒子被开启。我开始说话唱歌散步,看电视收露台上晾着的衣服。其间,我和最想遇见的记忆失之交臂。看夕阳穿颊而过到达身后的阴影里。可以听到有人在楼上的房间趿拉着拖鞋来回走动,嚓嚓的声音似乎要在头顶悠闲地爆炸。偶尔,自行车铃铛一串串在马路上颠簸着出声。笑,慢吞吞的交谈,简单日常用语。有时我会奇怪为何我喜欢在叙述中带入“露台”。要知道许多房子是没有露台的。对此我所能说明的是露台可以让我更轻松地寻找或等待两个人。
一个是我不知道姓名的老人,一个是叫针儿的女孩。
关于老人,我一无所知,就如夕阳穿颊而过从不曾洞穿我的身影。老人有许多故事,我会在某一天的眺望中迎接他的到来。需要在露台上完成眺望的姿势。可能某一时刻我能从记忆里触摸到老人,只一瞬蜻蜓点水般的掠过。像没有墨汁的笔去纸上奔跑,不留下痕迹。他会在我的房间长时间呆下去,述说他的故事。我将是唯一的倾听者。
我唯一知道老人的故事是他比别的人多拥有一个秘密。
针儿在某一天清晨说要来给我朗诵一首诗,她言语之中的兴奋溢出电话。她喜欢在另个城市的房间以兴奋的肢体语言弄出响动。比如一个杯子的坠落和追赶蝴蝶的脚步。终于一天,她在对蜜蜂的索吻过程中摔断了腿。
是我无数次赞美过的小腿。特别是春天的末端,我尽可能多的小心翼翼的捧起它们大声吟唱十四行。我对针儿说这是造物主的奇迹,是上帝对人类最大的恩赐。抚摸它们就是在抚摸春天最美的章节。
假如我的以及没出问题,我对针儿说过假如有谁能把这双腿画下来,即是在此时代描绘出母系氏族的图腾。
在针儿腿伤痊愈之前我只能在信中继续赞美针儿的小腿,还有她的一切。直到她完整的跳出来,站到我面前。
于是,我只能在露台眺望,从沉睡中醒来说话唱歌散步看电视。电视里可以搜寻出老人和针儿有关的神态、动作,他们说话唱歌微笑散步无不流露出相似的一面。我以等待抚摸寻找,这是我经过长途跋涉后拥有的技能。这也换来母亲在给我的一封冗长的信结尾写道:每个人都是部回忆录,你将是其中最薄的那本。
她尽可能的激励我用她生平所学。歌德式的哲理诗或日本的俳句。不惜代价甚至嘲笑和侮辱。现在想起那些刺耳的句子都能嗅到南方小镇的气味。夏天无休止的知了,土路上最黑的石头子,草梗绿色的香和黝黑的女孩拖着长长的头发在后面追赶,炊烟在前头。穿堂走巷的风和哑巴的小号吹出的呜呜声。死猫挂树桠,老太婆坐在门槛上从来不哭。大风吹,蚊蝇躲进房,母亲就在离她最近的地方燃一柱香批改作业。父亲力气很大,一挥手就能吓跑靠近母亲的长脚蚊。
怀疑过我就是这些东西做出来的,这比母亲说我来自土坡上的襁褓更有说服力。然而,我只是它们的一小部分。当我彻底和南方小镇分开,连小部分也不复存在。哑巴送来他心爱的小号,无光泽的铜,号嘴咬得稀烂。从吹不响它,我相信没有风谁也吹不响它。
我三岁的时候很忧郁,喜欢,在河边丢小石头。
没有南方小镇,六岁,我只能看见护城河流淌的塑料袋,耳边是旅行包被缝纫时发出的响声。人群是另一种颜色,用聪明的姿势走路。南方小镇,另一个孩子,三岁,去河边坐着丢小石头。
肯定有。总之不是我。
门都应该有把锁,是让别人知道进一扇门并不简单。搬进新屋的兴奋还未从水泥地面的坚硬下褪去,我就摔进了杂物室,母亲仔细询问过医生,得到的答案是最少卧床十五天。她就很开心,为并不耽搁我学生生涯刚开始的课程。我那条断腿在母亲的微笑里不值一提,而我只沉迷于该如何进入杂物室。病床上有本紫色封面的图画书,第一页是间小木屋,屋外遍地小花儿,屋子的门也关着。第二页门就被站着走路的大灰狼打开露出雪白的獠牙对着一只小猪笑。那狼是和我一样翻过木屋的么?可他没有晕厥,我有。
出院那天母亲才开始训斥我并告诉我翻门和爬树之间的区别。“如果不是放在门边的板凳,你就是死在里面也没人知道”。她牵我的那只手紧紧捏一下。住院部外面有个老头被面无表情中年男人推着,轮椅上的老人也面无表情。“站着的是儿子,坐着的是爸爸,因为他们的脸相同。”我对我妈说。
阳光是无限地多,我瞧瞧刺眼的阳光再看看动弹不得的老头,伸伸腿立即欢蹦乱跳起来。我盘算着下次进去是要稳稳得踩着门把手的,脚上必须没有汗,要不就用父亲穿高筒胶鞋裹脚用的布把脚缠起来。母亲只顾唠叨,全然不知道我的跃跃欲试。
通往杂物室的那把本是老屋锁猪圈的铁锁不见了,杂物室的门大开,父亲说吃完中饭就让领我进去。既然这么容易进入杂物室,我踩小板凳翻越是多么的愚蠢。饭后,父亲温和的面孔让我怀疑他不是要我进杂物室,而是想把我卖掉。伙伴间流传的“父亲卖儿子”的一幕终于要在我身上上演。我胆战心惊的央求他先进去。我跟着父亲,隔着有点远。父亲还没脱下高筒胶鞋,从后面看就是国民党的特务,走起路发出“呱唧呱唧”如脚踩在泥里。我留了一百多个心眼,又有些兴奋。遗憾的是父亲带我走进的这扇门并不是人贩子呆的房间。他首先进去,打开窗户使昏暗的房间明亮一点。
几捆发黄的旧报纸整齐的摆在门边。大簸箕和灰白色大蛇皮袋子装着的绿豆花生像一顶瘪下去的帽子,以前我会趁母亲不注意把手放进去抓一把。扁担、锄头、斧子,这些父亲拿过,我也扛过。木梯子靠在门后,挂装钉子榔头的小工具箱,还系着一个麻袋,里面还装着菜种?各种缝隙里放着旧杯子、碗筷,又粗又短的木头很不老实的躺在唯一通往小窗的道路上。要站在它身上才能通过,木头圆乎乎,要小心。
杂物室的光线很差,我闻到熟悉的气味,属于老屋家的气味。我大力吸口气,闻它,还有艾草的香。我蹲下来看老床架底下藏着什么。有块褚红磨刀石,终于看到一大把正在枯萎的艾草,摸摸它的叶子就在指间成了粉末。还看见了哑巴送我的铜号,在小镇上他高兴时吹,不高兴也吹,下雨时节铜号就在屋檐下响,有时还能沿着号的声音从厕所里把哑巴逮着。哑巴把铜号挂在脖子上,像乡下婆婆挂在胸前的首饰。他说不出话,只有吹铜号代替发音,他的存在。但现在小号在我这儿,我吹不响它,也不愿意吹了。尽管当时我表现出对铜号多大的热情。母亲说别人咬过的东西会很脏。哑巴没了小号就成了彻底的哑巴,当年,我没想到这一点。
我站起身,旧木桌、三四个木箱高高码起挡住了半扇窗,底下是一个摇篮。这是整个杂物室里眼睛最后巡视到的地方。
我走到摇篮面前,杂物室里唯一陌生的就是它。
父亲说:“你小时候就睡在里面。”
我回答父亲:“我没见过它。”
父亲用大手抚摩我的脑袋说:“它是给小孩睡的,你长大它就给别的孩子睡。”
我还记得当时父亲的手很安详,尽管那只手在上个月还在我屁股上开过花。我离开父亲的手去摇摇篮。一只老鼠慌忙从我脚下窜出,逃走。我听到父亲说该买鼠药了。
竹篮里还垫着棉褥,是红色有些脏的小红花儿。摇摇它,能看到小动物般的孩童安详在睡在里边,不是我。一只蝴蝶从窗户飞进,翩翩舞起。它是白色地,很好看,是杂物室里最亮的颜色。瞬间飞出杂物室。我追出去并很长时间没再进来。母亲的锁不知何时也藏了起来,你可以推门而入,还装了小电灯。你愿意可以随时进去。而我那么忙,要在新家丢失骑竹马的记忆要丢手绢站在小卡车上当英雄打弹子拍洋画斗鸡捉迷藏,还要做梦流口水尿床,没有时间注意这并不吸引我的杂屋室?它那么丑陋,弄脏新衣裳母亲是要打屁股。
二
独自拥有的两室一厅让我一人居住显然过于空旷。我在房间说话,声音会到处乱跑最后在角落里嗡嗡响起。起初我一个人睡时只好用窗帘把卧室隔成两个,这样我才能在拥挤的环境里睡着。后来母亲把一些旧家具送过来填空,她说这样我就不会害怕。我欣然接受了这些家具,一个写字台,一个衣橱和一个食品柜。家具上的红油漆已经很多年,居然剥落的地方并不多,像母亲多年不变的脾气。这些家具比我的年纪还大,是父亲和母亲结婚时有的,小时我还会藏进衣柜里,现在我躲进去再出来就会全身酸疼。
尽管有了家具,房间还是空旷。另一个屋还空着,我算计着该如何把这屋装满。首先我找了个女朋友,这样我的卧室就可以把窗帘放下。可还是太空。我的女朋友学美术叫小丽,是个有意思的女孩。小丽告诉我关于建筑上“拥挤”的定义,她将她的两个闺中好友介绍给我。果不出她所料,自打女孩频繁进出我的房子,男人也渐渐多起来。都是些好人,每次男人来都会带酒带吃的带玩的进入,还有笑声和不怎么正经的心思。后来不知是谁还搬来三张席梦思床垫。男男女女的声音在房间里嘻嘻哈哈,房间骤然小了,把安静挤压到凌晨。
至少我和小丽的私生活受到了影响,我有些厌倦这种群居生活,不喜欢看到地上到处是烟头烟盒酒瓶废纸屑和旧扑克牌,还有一股固执的臭味。我和小丽合计要改变这一切。小丽是个聪明的女孩,她从家里搬来一架旧风琴。那是个大家伙,给人庄严的感觉,重要的是小丽会弹这东西。当朋友们一来小丽就开始弹奏乐曲,如《圣母玛利亚》什么的。这些不可轻易冒犯的音乐让每个人不太好意思大声喧哗,只好小声的对几个女孩表述喜爱之情,放荡的气氛立即被瓦解。 我也从我儿时的玩伴朱格那儿搜刮来一台八十年代初流行的“梅花牌”多功能唱机,顺带送我一堆黑乎乎的唱碟。他告诉我这是他哥哥留下的宝贝,他哥哥在一次斗殴中死去。朱格说他很高兴自己的哥哥死去,他哥哥的宝贝也渐渐送出去,这唱机是最后一点东西。朱格承诺:没人抵得过这个,绝没人,这不是人听的曲子。
我把死人的宝贝接上电源,钢琴曲,跳来跳去的音符在把闪烁着欲望的火焰浇灭。朋友们的举止开始礼貌,我房子里的人越来越少,家什多了。大家都以为我和小丽在收集老旧的玩意儿,尽管不再到我房间戏耍却好心好意送来一大堆东西。一张粉红的单人仿真皮沙发,被猫抓过的伤痕里路出乳黄色的海绵。那种一面夏天坐一面冬天坐的折叠椅四张,开酒吧失败留下的咖啡色吧凳,还有风化过的藤椅。都是坐的玩意儿,我不知道朋友们是有心还是无意,客厅被这些各朝各代的东西添得满满,走路都要小心翼翼。物品开始溶解房间,有了生活的气息,很老气。
我让自己拥有了杂物室,在另一间主房。把这些谁都用不着的东西放进去。再有朋友提着老家什来我就让他们直接塞在杂物室里。再过段时间,朋友们几乎把杂物室当作垃圾场,但凡有不要的物件就送到这儿,也不问我,直接进房丢进杂物室。我不询问,由他们去。
某一天,我走进杂物室──这房间我已经认不出。半截口红放在烟灰盅上、地上的带男经血(?)的内裤、一顶回族小帽耷拉在一副高尔夫球杆上如开的一朵大红色的花。藤椅叠着吧凳叠着一张小竹板凳高高竖在墙的一角,还倾斜着,我真担心它们会突然倒塌砸在我脸上。还有一面墙完全被箱子占满,也是高高隆起,还挡住了阳光。一张赭石色的雕花老床摆着最显眼的位置,上面有被子,很脏的被。床架两边各挂着一个金色的钩,应该是夏天用来挂蚊帐的。踢一脚,床就叽叽嘎嘎响起来,像得了骨质疏松的老人。这张床上不知死了多少人,但床活下来。少了五个黑键的风琴躺到在地,上面什么都没放。还有数不清的专业书堆在地上,五盒估计是过期的避孕套在最上面。窗玻璃,半旧的电视,新的掉了盖子的马桶。俯身拣起张记载诗句的纸,上面写着“你该来信告诉我/孤独/是怎么相遇的/”,背面则写着“李明我X你老婆”。露出壁纸的墙上挂着些印象派的画,全是看不清楚脸和身体的女人,有的干脆就是整块整块深浅不一的颜料。这个房间被挤满了,只剩下一条窄窄的路不足三米。我呆呆看了十来分钟才让这个充满魔幻主义配置的房间变得协调起来。还是危险的地方。
但这里是“晴朗”的。不知为什么会冒出这句话,而且一种久而久之未曾出现的悸动随着加快的心跳涌出,竟无法遏止。特别是那张老床,我再踢它一脚,还是叽叽嘎嘎的响,像是饿了的兽。很危险。
我拿出手机对电话另一头的女人说:“小丽,你来我家,我带你去另一个世界。”
杂物室根本没有更多余的地方存放声音,小丽和我的尽情喊叫刚浮起就被杂七杂八的垃圾们吸收干净。况且那张老床喊的比我们更大声。唱机里是爵士乐,是扭来扭去的钢弦在滑动。有时我们跟节拍做,有时不跟。
“黑,我总觉得这床随时会垮掉。”
“垮掉我们顶多掉在地上。”
“可我们是在天上,在飞,在云里。掉下来会摔死的。”
“不会,就算是,先摔死的也是这床。”
其实,在和小丽交欢时我也产生恐惧,我会在运动中去看昏暗灯光下的杂物室。它们的模样和平时在任何地方看见的不同。床危险,高高码起的物件也危险。而更多的我无法表达的东西在每一个角落里诱惑我。我除了继续运动、快乐的运动下去之外,毫无选择。
我唯一对这件事的评价就是“有意思”。
“很有意思,不是么?亲爱的。说不清楚的快乐。”小丽抱着我。
我看见眼前的女人,汗水从闷热的房间的逼迫下抵达眼睛,我眨一下眼。再睁开,这眼前被滋润着的女人的脸变形了。是张陌生的脸。我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变化,女人还在微笑,喘息,她说话的腔调也不是小丽。更美些,更妩媚些,更妖艳些,甚至在微笑中藏着一点皈依。那种恐惧又错错落地落向我袭来。
女人说:“黑,你的脸有些危险。让我担心。”
我抱着她亲吻,嘴里可能嘀咕着说这样你就不担心了吧?
后来的时间,我们交给杂物室所有能躺下的地方。床底下,马桶上,玻璃上,书堆里,风琴上。我们尝试每一种带有暗示的交媾,直到筋疲力尽。这场景不堪言说,却美不盛收。以后独处的日子我都尽量少回忆起这段故事以免自己心血来潮做出心血来潮的事,而那样会损害我许多现有的东西。就算是当时,我和小丽都觉得这种这样下去会伤害自身和彼此,那积累起的一些幸福感受全会被毁灭。我们约定少去杂物室。
三
我在想针儿的时候会涌出莫名其妙的温馨,也许是太长时间没有进入女人的怀抱,我生疏的拥抱总是落空在幻想之中。但还是抑止不住的去想她,还有她的小腿。我枯坐在露台上,听拧不紧的水喉滴出去的滴答声。偶尔想起老人,白头发以及可能猥琐可能慈祥和蔼的脸。我还新学会用左手给右手算命,我算出的全都正确。我能算出以前我做过什么,还能算到明天我该做什么。看见左右手翻来覆去组合出的图案,繁琐的曲折蜿蜒的掌纹,它们代表一个人的命运。针儿的命中的确有摔断腿的迹象,本可以避免,可悲剧还是发生了。假如针儿当天答应和以前的男朋友去吃午餐,这一切就不会发生。我就能再见到针儿,我就不会学会左手给右手算命。
那,到底该不该发生?我可以为这个问题抽几根香烟,沉思一整夜。
针儿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发生的事都是该发生的。
反过来说,该发生的事情都是发生的事?或许不对,但这个答案我的数学老师就已经告诉过我。老师说:1+1就应该等于2,既然有一加一,那么就该等于二!他把这句话写得大大的,搁在黑板上,生怕我没有听懂。他们都以为我听不懂城里话。
在针儿摔伤腿的这段时间我连散步都懒得。针儿说我太想她。每天吃点麦片粥,再穿梭在每个房间,看看窗外脚手架上的工人光着身子糊水泥墙,汗水在黝黑的脊背闪光。要不,就把窗帘拉上,再打开,乐此不疲。隔壁的一对恋人正在为星座的事情争吵,好象是在说巨蟹座的人到底能不能吃螃蟹或者白羊座的人都是回民。
下午五点,会有一个穿白衬衣的男人大声售卖馒头。在经过我这栋楼他的声音格外大,因为我一定会走到露台要上四个,然后他会带着顽皮的笑从自行车上下来用力向二楼抛馒头。他很乐意干这个,他脸上沉郁的神情会在此时消解。我丢给他一枚一块的硬币。叮。他拣起来向我摇摇手,硬币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间闪一下光他就骑上车不见。他抛馒头的姿势很愚笨,就像小孩在丢一个他力不能及的石块。
我很想给卖馒头的男人算个命,只要问他的饭量和三天新陈代谢的时辰。想知道他以后的日子是否好过些。可我又不想破坏建立的关系,我和他从未说话。
在有苏格兰音乐的早晨,在雾霭弥漫城市的清晨,胖强带来一个噩耗:朱格死了。起先我不相信,还沉浸在苏格兰风笛和小提琴的悠扬中。我说:放屁。
胖强反驳:在悠扬的乐曲中你实在不该说脏话。
我只好改掉那一句:放狗屁。
胖强进入主题:朱格死了,胃癌晚期。
也是在清晨,在雾霭弥漫的时候,癌细胞如酒精扩散全身,朱格毙命。我关掉音乐,还是不相信。胖强带来报纸,递给我。报纸上的讣告写得清楚,照片也清楚,朱格鼻子旁边的好吃痣是他的商标。这张照片我认得,我开影楼时亲自给他照的。当时我对朱格说:“看着我,对,看着我,脸往左边偏点。”略向左偏的朱格脸上的眼睛看着我,对,看着我。我把报纸丢开问朱格死的时候是否痛苦。“没想到他死得这么快。真快,一眨眼就在另一个世界。”胖强说:“吃糯米丸子时他说有些腻,就背过气。很快么?医生说二月就该死,可他在床上多躺了五个月。”
我吃了一惊,把这段沉寂安静的日子震了个大口子。“啊!”我叫。
胖强:“出什么事了?”我告诉胖强两个月前朱格还来找过我。“朱格说任何女人都不可信,他还和我一起吃下八个馒头,我记得清楚,他三个我五个。”胖强喊着:“这绝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在床上,怎么会在你的房间里!还吃馒头?他是美食家!会和你吃馒头?”我猛地拉开天蓝色格子的窗帘,让阳光照在胖强脸上。我以一个活人的名誉起誓不会拿一个死人且是死去的朋友开玩笑。
胖强楞了。一只小蛾子慢慢飞过他的眼前,还停在鼻尖,他毫无知觉。半天,才支支吾吾说:“其实,其实,其实两个月前,朱格也到我家来,还和我喝了瓶红星二锅头。你知道的,他是美食家还卧床不起,怎么会和我喝这种伤胃的酒?喝酒时他让我帮他看着你,说你会勾引他妻子,小丽。”说话间,飞蛾飞跑。
我望着胖强,你说我会不会去勾引小丽?
胖强说你看我这么瘦,为什么从小到大你们都叫我胖强?
我问:“既然两个月前朱格也找过你,那么我说他找过我的时候,你为什么那么大声而又愤慨的反驳我?”
胖强望着我。几分钟后,我们俩古怪地咯咯笑起来。
四
“你知道一单元那些孩子在干嘛?”
“不晓得。”
“你想不想知道?”
“想。”
“把耳朵伸过来。”
我把耳朵给胖强,把头侧向一边,看见二单元的赵虹向我走来。她外号“红外线”,都喜欢围攻她在放学的路上。看见她,我就想去拣个小石头吓吓她。胖强扯我:“你想不想听嘛?”
“想。”
“那你别理她。把耳朵伸过来。”
眼巴巴看着红外线从身边经过,快得像光。侧着身,看见一枚蒲公英飘过去,跟着红外线。
“他们……你听不听听不听?”
“听。”
“把耳朵伸过来。他们……”
“他们……”
“他们……”
二单元的比我大两岁的朱格在养龙!我头一次知道龙可以养,我家有土狗,猫,小鸡和玻璃瓶的花蜘蛛。没有龙。全楼的孩子都知道这消息,我是最后一个。我就去告诉女孩子们。她们吃吃的笑,不相信猪哥能养龙,说就算养也养不活。
我想进猪哥家就要喊作朱格,听到有音乐,那是朱格的哥哥的录音机。我庄严的喊:朱格,朱格你出来一下。
朱格开条门缝,半张脸一只眼睛。
“干什么?”
“龙。”
“龙?”
“龙。”
“不给你看,你叫我猪哥。”
“没叫,我叫你朱格。”
“叫了。”
“没叫。”
“叫了。”
“我要看龙。”
“不给你看你能把我怎么样?你叫我猪哥。”
“猪哥,你是真不给看是么?”
“不给。”朱格关上门在里面跟着音乐唱“脚下的地在狗,身边的水在臭”,又突然叫了一声,可能是他哥哥又踢他。
两天后,我对他们宣布,我将杀掉猪哥养的那头龙。我和每个女孩子说,她们只笑,不信这世上有龙。可我信。朱格的轻蔑叫我伤心,我躲在两条枕头之间轻轻的哭,我家的猫死了我也躲在这里哭。我需要狭小的给予我眼睛黑暗的地方,我哭湿枕头,哭湿被单。我闷在被单里大声喊:“我要杀了那龙。”
朱格一点都不在乎,他指指楼下平房的老杨说你要是不怕被龙咬,你就来吧,看看老杨,他被龙咬过。
母亲说你不要调皮捣蛋,要不老得快,你看杨师傅,比你叔大一岁,长得和你姥爷差不多。
老杨的额头像被刀划过样,以至我许多年后想起那张脸都有些彷徨,害怕我等待的老人也那模样。杨老头在68年被龙咬伤,伤愈后连话也不讲,听说以前是个爱唱歌的小伙子。朱格说被龙咬过的人都会衰老。
我不怕被龙咬,也不怕咬的衰老。我只想看看龙。
龙是大家伙,拿兵器可能并不容易,降龙十八掌只有两个人会。在武林高手将我带走之前我会选择其他方法杀死龙。培植毒药是件不错的勾当。母亲不在房间,我拿出她吃的药,还有我吃的。绿的,黑的,黄的,硬的,软的,方的,圆的,我把它们搁在铁罐头盒里。这并不足够,母亲大口吃药还治好了咳嗽和胸口疼。杂物室的角落有的是褐色小瓶和药片,母亲说过期了不能吃,有毒。
是药三分毒,乡下奶奶说。于是她一辈子不吃药,活得像片绿色叶子,有时枯,但春天一来又开始绿。她从不吃药,因为药有毒。可她身上围绕着药片的味儿,很远就能闻到。
我把收集来的药捣碎,放上酱油醋盐巴和胡椒,加一点点水。我躲进杂物室,把铁罐头摆在火锅架子上,点燃酒精直到液体烧得粘稠颜色变深像膏药。我把很浓的液体再加水加药片再用火烧,在没有光的杂物室我仿佛是无师自通的炼金术士。秋后里的气温不阻止我的汗珠在鼻尖发亮,也不阻止它们微微颤颤掉到地上。我不在乎这些,杀龙不是件轻松好玩的事,我庄严的脸从不在炼药时发笑。我当时以为,笑着炼制的毒药肯定不厉害。火光把每种家具的轮廓放大,还有我的身体,放大到墙壁。我似乎看见魔鬼。我惊恐的一屁股坐到地上。影子没了。魔鬼没了。药炼好了。我再次警告朱格,如果不让我看那条龙我就会杀龙。而当我琢磨如何进入朱格家如何将毒药塞进龙的嘴里时,我不想杀龙。
我舍不得杀它。我不信它会让人衰老。龙应该有着长长的睫毛,紫色的皮肤,一双蓝色的翅膀,大眼睛。走路像我们家大黄,也许还喜欢扎一个蝴蝶结。它看你的时候你会向它笑,可以陪你做暑假作业,唱歌,也能自己独个儿玩。
我去向朱格求和,当着他的面我把小半瓶黑色的药水倒进土里。朱格蹲下来用小棍儿拨弄散发着药香的泥土,他问:“你的毒药真能药死龙?”
“把耳朵伸过来。对。能的,只用一点点就能药死我们家所有的耗子。”
“也,也能药死人?”
“你喝一口试试么?”
“不试。你真要和我一起养龙?”
“是,你让我一起养,我什么都答应你。”
朱格出奇的爽快,几句话后就答应和我一起养龙。他让我保密,我就保密,他让我从家拿粮票,我就拿粮票。他让我偷家里的肉,我就偷家里的肉。龙吃猪肉有时吃牛肉,还有的时候我家吃什么龙就吃什么。朱格说龙吃所有的东西,没吃的就吃人。
我是不信龙会吃人,我觉得龙如果饿了可能去吃云朵,也可能飞出去抓只天狗吃。肯定不吃人。等到龙吃了许多种食物,朱格说龙想吃狗肉。他要从我家牵走大黄。
大黄似乎知道它要壮烈牺牲,它依偎在我脚边用牙咬着我的裤腿,呜呜的叫。它一抬眼就是乞求和不祥的神色,周围安静极了。我默默地把牵狗的绳交给朱格后离开。下午两点的太阳和微风在身后带着温和的表情,我看见大黄狂叫中自己的影子越来越长,直至消失。我躲在黑乎乎的门洞里大口喘气。午后,黄昏,黑夜,我的心都在剧烈地跳,没心情看电视,我失去我最心爱的大黄。我决定今天去看龙,不管朱格是否答应。
通往朱格家的路变得漫长,我忐忑不安的想着大黄的安全,它是不是已经被龙吃进肚子里?还有龙,它吃了大黄会高兴么?还是和大黄做了朋友?黑暗里萤火虫在发光,气温在夜里低下来躲进太阳里。在夜色中我步伐凌乱,只凭记忆向前摸。楼层里的人为了节约钱,楼道的灯泡全给摘下来。好不容易出了单元,我飞快地向朱格那个单元驶去。不料脚下一滑,我飞起来,落到地上。站起来,膝盖火辣辣地疼,还有掌心。也许流血了,我忍住疼痛,甚至没有哭,一瘸一拐往前走。
闻到肉香和白酒还有八角、桂皮这些,我突然记起我晚饭根本没吃什么,只啃了块西瓜。忍着疼,还忍着饥饿,我爬楼。朱格家在二楼,一共要上二十级台阶,慢慢走。听到朱格家很吵闹,还有碰杯的声音。是谁过生日,还是朱格的哥哥又把朋友带进家了?
还有三级台阶。听到里面朱格说:“咋样,哥,不错吧?嘿嘿。”
“乡下土狗真他妈好吃,小子,记你一功”
“嘘!哥你小声点,别人听到不好!”
“那你把耳朵伸过来,……”
“啊?这可不好弄,我费好大劲才骗过来的!”
我的心被什么咬了一口,咬缺一块。门是虚掩着的,我一脚踹开:一桌人围坐一口锅前,都拿着筷子、碗和杯子,朱格正夹一块肉往嘴里塞,看见我之后停止动作。
朱格的哥哥问:“小孩儿,干嘛呢?”
我没理他,只问朱格:“大黄不是给龙吃的么?”
朱格看着我,目瞪口呆。他慢慢把筷子上的肉搁进碗里结结巴巴地说:“它……没有……你说话小声点行不行?你把耳朵伸过来我和你说。”
“大黄不是给龙吃的么?你们吃的是什么?”
“它……没有……龙……”朱格说话的嗓门越来越底,声音像要死去。
看着朱格的脸,慢慢胖起来肥大起来晃动起来。我拼了命的喊:“龙!龙!龙!龙!!”
五
朱格的死终于让我对过去发生的事情有了些记忆。特别是死去的人,死于疾病的占了多数,我连忙给朱格算了次命,还有胖强和我自己。想从中找出些有关死亡的奥秘。可惜的是,我的手老在颤抖,怎么也做不出祈祷的姿势,眼泪无声的流下来。后来好几次我想重新给我们三人算命,下场皆如此。过不多久我就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死亡好象一场大的比赛,每个人以不同的方式在不同的时间奔向同一个冠军宝座。老杨也死于癌症,淋巴癌。死之前他脸上血淋淋一片,用一件破背心去擦,衣服上的颜色很恶心。他那时候居然会笑,在大院门口外面,他冲每个人微笑。父亲曾有次去询问病情,他还给父亲一支烟。父亲默默的抽了几口,拍拍老杨的肩膀,离开。更多的人不理睬他,捂着脸躲得远远,特别是女人和孩子。老杨也没上班,厂里给他无限期的假,他很高兴自己终于能轻松一下。他对厂里人说自己要玩够再去上班。所有的人都说他疯了。
杨老头买来成堆的西瓜,搁在屋门口,谁想吃都可以去拿。那个夏天格外炎热,好象连月亮都能炙烤人。老杨搬竹床到外面去睡,别人和他离得特别远,平房里的孩子夜里都不会哭了,母亲们拿老杨吓唬他们很有作用。更深的夜里,老杨把竹床碾得叽叽嘎嘎的响,他疼。楼房的孩子胆大些,趁老杨打起呼噜就去偷瓜。七八个孩子玩传递,一下子就能搬走二十来个。搬最后一个瓜时胖强听到老杨笑了一声,丢了瓜就跑,回到楼房天台胖强一边喘气一边说:“这老东西睡觉还笑,都不知道自己要死了。”白天老杨总在吃瓜,总在吃,瓜怎么也吃不完。一回我大着胆子去问他西瓜是不是真的好吃。他竟敢摸我脑袋,说:吃瓜就不疼了。
我回家就把头洗了又洗,照镜子看头发是不是红色。作为摸我脑袋的代价,他让父亲带回一蛇皮袋西瓜。再过段日子,就听说杨师傅死了。老杨死的那天阳光无比充裕,人早早的把竹床搬回阴凉处回屋睡去了,把老杨一个人丢在他那间小屋外面。没人喊他,他睡得很沉。中午人们下班回来做饭,老杨还蒙头大睡,一动不动,薄毯外面停几只苍蝇。这天距离老杨放那无限期的假已经三个月,谁也没想到老杨已经死去,大家都在背后喊他老不死的。老不死的老杨就这样睡到下午人们下班,一个人说:“怕是死了吧。”去拿棍子挑开毛毯,老杨微笑着死去,并没一点痛苦。在老杨屋里有封遗书,母亲说老杨的字写得漂亮。遗书只说把他存的两万块钱交给厂里买西瓜当降温费,他没顾及自己死后需要的火化费和搬运他身体的劳务费,所以厂方和工人发生了好几次冲突都和老杨有关。他死的那天夜里,全城停电,我们厂很多小孩当场吓哭。
那个夏天很古怪,死人老杨买的西瓜伴我们度过了整个暑假。开学时我读初二,我开始夜夜做梦。我并不把梦作为一本启示录或者是预见性的暗示。我也并不清楚原来我做的那些古怪的梦只是为了后来的一个梦。
一个骑龙的少女,她和龙一起在云里翱翔,盘旋在楼房上空。我只知道少女一丝不挂,可她的身体我始终都没看仔细,只觉得像打了轮廓的速写又或者暴光不足的胶片。龙和我小时候想的没有区别──大眼睛,紫色的皮肤蓝色翅膀。女孩在我的梦里发出忧郁的叹息,在龙背,她的声音来历不明。她向我伸出手,可龙只在高处飞,不下来。我想知道少女是谁,就喊名字,喊我所认识所有女孩的名字。龙上的女孩只笑不答应。天很蓝,穿过白色黄色芦苇丛蝴蝶飞出,大片大片的跟随龙,鱼从高处落下掉进水里。龙呼啸一声吃一片云,又吃一片。去麦地,似乎是我童年的村庄,飞过青瓦房,从蜿蜒地炊烟中消失。一阵风吹跑所有的景,周围。视线再恢复,我到了绚丽的边缘。什么物体都没有,深蓝深紫深红色布满一天,我立足于虚空。我被这绚目的光打动久久不肯离去,其实回头就能发现远方有人挥舞双臂,不知是劝我离开还是留下。他站在虚无里,慢慢变成一根温度计,然后消失。
我再回过头,少女已走到我身边。突然她抱住我,我能感觉她的心跳。她开始抚摩我,似乎在试探我的睡眠。她的身体在发光发热,又像棉花似的柔软。我将少女抱紧,我想她需要我抱紧。抱得越紧我就越紧张,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比一朵云还恍惚。少女亲吻我的身体,我不感觉痒。突然龙出现,向我俯冲过来,还念着咒语。我吓得大叫但动弹不得,张开嘴声音也出不来。我恐惧、激动和兴奋,跃跃欲试。
这样的情景一晚上重复出现三次。恐慌的耐心仍在继续。最后一次,龙终于要撞到我和少女,我亲了少女一口,然后闭上眼迎接死亡。
那一吻导致我醒来,裤衩里湿漉漉的。是我尿床了?这让我感到羞愧,我把裤头翻开,里面的液体让我想到蛋清、稀饭,不是尿。母亲在外面敲门嘱咐我快点刷牙洗脸吃早餐去上课,我清晰的应了一声后接着父亲和她离开。这千篇一律的早晨里居然会出现例外,母亲自诩能掌握我的前半生,看来是落空了。我想起那梦,那些千篇一律的奇怪的梦会有如此结局和下场,母亲是否也能知道?我没对母亲说起此事,任由她离开家,尽管我害怕。我闻到烤面包上奶油的味道。阳光终身难忘,很多年后我都能记得有奶油味的清晨。我拖下裤衩拎在左右,光着身子走到露台,我必须证实母亲不会回来取她忘记的物品。母亲坐在自行车后座,搂着父亲驶进拐角消失。
满地都是光,它们无处不在,玻璃、镜子、缝隙、洁白的墙壁都是它们扩散的载体。一种悲伤和孤独感笼罩我的全身,这阳光可以扎进肉里,我想逃开。可光无处不在,真的,除非你闭上眼或回头看自己的影子。可人不能总看到影子。阳光不能带给我习惯性的幸福,还有周围的颜色,这和我心里升起的罪恶格格不入。就算是我回忆起这个奶油味的清晨,依然有种罪恶感。
很多人听我讲这段经历都无一例外的想到杂物室。他们说:你可以去杂物室呀。针儿翻看我后来的回忆录到此处合上笔记本说:“你后来是不是去杂物室了?”她只是留下证明的语言,再翻开书,得意的神色就显露无疑。和我其他朋友一样。
的确,我进入了杂物室,那儿没光。既然每个人都想到了杂物室,我肯定也不例外。只是被人猜中显得当事人可怜。
带着肥皂、一脸盆清水,我进入杂物室。关上门,我把裤衩甩进脸盆里大力撮洗,它在我手里放得好几个世纪。我差点把那条裤衩给撕掉,我有种感觉,当我洗的时候像是在洗去手里的脏东西。甚至是掩耳盗铃式的清洗,隐瞒自己告诉自己裤衩上只是灰、墨水。我竭尽全力两臂酸疼。洗完后我靠着木箱,打量杂物室,记起我在这里摔断过腿,最初对杂物室的幻想,还记得炼杀龙的药水。熟悉的场景在我面前一一闪现,就像大黄死后我回忆他从小马扎长到板凳那么高。我明白了,梦和裤衩上的痕迹肯定有某种不可告人的联系,只是我现在不会知道。
我站起身,把裤衩拧干,穿上。朝前走几步,把放在摇篮里的旧课本捡出来,铁文具盒还有两支折断的铅笔,我躺进摇篮里,打量杂物室。八年过去了,它一点变化也没有。只是,灰尘多了,还有我穿小了的衣服,我怀疑那是不是我穿小了的,甚至怀疑是另一个孩子丢弃在这儿的,这怀疑毫无来由,象冬天的西瓜,莫名其妙,就象梦里的女孩也莫名其妙。八年,时间过得真快,这杂物室外的门檐上一直刻着我的身高标记,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学会一个成语叫:“刻舟求剑”。
这是奇妙的地方。我微笑,一种无法抑制的催眠让我渐渐入睡。我相信这不是惯性,也不是梦里的兴奋。湿嗒嗒的裤衩让我很不舒服,它是白色的,是父亲在工厂里带回的布料缝成的,现在它还是白色。屁股那儿肯定沾上很多灰。一种无法抑制的催眠的味道让我渐渐入睡。我想睡觉,我也不怕做梦,再梦见女孩,和龙。毫无因果关系。
醒来时,有人在说话。仔细听,父亲母亲还有碗筷撞击的声音,叮叮铛铛,还能听到卡车呼呼的驶过,摩托车自行车铃铛,一个亮噪子在喊他家小孩吃饭。我该出去吗?可我不敢,如果我现在从杂物室出去,会吓出母亲的心脏病。我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我又害怕了,外面很闹,我不敢发出声音。如果我现在出去,母亲会责备我,父亲已经很久没有用在我屁股上的皮带或许会抽出来,因为我不再是一个好孩子,我害怕了。我缩成一团,动作细微得像猫。尽量装成摇篮里的一件物品:那支折断的铅笔。我尽量和杂物室的其它物品保持一致,不被大人发现。
我对针儿说,我没有感觉到丝毫的刺激。我仔细想倾向于紫色的梦,我觉得自己象金黄色里面的一只麋鹿。针儿说,你真淫秽。
我尽量的象杂物室的其它物品,母亲就不会到这个房间里来。她或许只是坐下,吃饭。
他们聊了很多我没有听过的事,说说笑笑。父亲居然会说笑话,母亲说别讲了别讲了我肚子都笑疼了。父亲说话声调高起来,象小伙子,象朱格他哥。接着他们说很多人的坏话,主要是母亲说,说这些问题的时候,父亲嗯嗯啊啊。他们谈到了厂里的隐私,说谁排挤父亲,谁在背后说父亲的坏话。他们不说名字,只说“他”,仿佛所有的坏事都是他干的。我只听出一个“他”,他是比父亲大一级的干部,成天笑嘻嘻的,白头发,我喊他“老顽童”,还是我干爹。父亲的仕途。他们吵起来,为一个女人,可能是爸爸以前的朋友,父亲说话的声音又低下来,有点象老杨,也有点象门口卖烧饼的大爷。母亲的声音却越来越高,如果不是没有其它的声响,我肯定以为他们在打架,我又害怕了,这时我又想睡过去,可我在哭,村子里即将被宰杀的老牛那样流泪,不出声。我想到我没有爸爸妈妈该怎么办,如果他们互相打架打死了一个怎么办?他们俩越说就越不像我的父母,这令我担心。
她说你还见那女的,你干脆和她过去。她摔了个碗在地上,哎呀一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说只是凑巧遇到就说了几句话,不知哪个长舌妇告诉你的,你是老师,应该明辨是非,摔碗有什么意思,还不是自家东西?
自家东西?马上就变成我自己的东西了,呜……你和那女的过日子去,她说。
半天他们都不再出声,瓷器的碎片挪动位置发出声音,有低泣声。
这持续了很长时间,他大声说别哭了别哭了,我以后绝不见她绝不见她!真他妈烦!
这样,像是一种结束。
更让我忧心重重的是他们居然不问他们儿子的下落,仿佛他不回来吃饭并不意外,或者不存在“儿子”这个“东西”。吃完饭默默的收起碗。他们洗碗、看报纸,然后他们离开家上班。在这段时间里,除了心跳,我跟杂物室的其它物品没有任何区别。父亲和母亲谁也没问及我,这让我哭了一小会儿。
走出杂物室,一切像我走进杂物室。饭桌在墙边,地上没有碎瓷片,只有厨房的电饭褒还有余热的剩饭。我盛了半碗米饭再装半碗水吃下,这样一来细心的母亲就不会发现我吃过。
下午的课肯定要上,我的思绪还停留在梦和无意偷听到父亲和母亲的谈话,一个叫卖豆花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很长时间。到了教室门口才由赵虹提醒了我关于旷课的问题。我来的过早,班里只有她一个人。赵虹带着语文课代表和班长的神色和语气对我说:姓洪的,你早上怎么没来上课?这是旷课你知道吗?
我看都不想看她,只说,不想上,就没来。
赵虹生气了:你说什么?想不上就不上?
我抬起头看着她,她脸上出现个奇怪的表情。我有些不耐烦,吼叫着:我就不想上就不上,怎么着?你在“班务日记”上记着不就成了!真他妈烦!
我突然意识到我说了脏话。脏话在空荡荡的教室回音无比的大,那么嗡嗡地。
看着我,我也看着她,对视好久?她脸上的表情更丰富了,黑黑的眼睛似在寻找我的妥协。我冷笑一声,用鼻子,我看到她的脸红起来,居然有点像梦中的少女。可其他部分不像,我下意识的摇摇头。她的眼睛里就有诧异,她用手摸一下脸。
赵虹小声说,你是不是病了?
我没好气的回答我没病,就是不想上课。
赵虹的声音更小一些,还温柔了:班主任今天早上没来,老师问你怎么没上课,我替你说你病了。赵虹的脸更红,红得很有些意思。
哦,我懒洋洋的答,从手里把作业交给她回到自己座位上,眼睛的余光在低头时看看她的胸,微微隆起。
赵虹还想找我说什么,可又进来一个同学。她变回语文课代表和班长的语气对那个同学说:你语文作业抄小静的吧,别以为我不知道,赶快重新做,陈老师来了你就要倒霉。
她脸上的表情终于让她愉快,可让我不愉快,而且找到一点相似。梦,和大人中午的奇怪的对话,赵虹。叫卖豆花的声音又开始在耳边回荡。
下午的课上的是什么,老师是谁,我全不记得,脑子里一片混乱。不可能看不见的或者不会发生的或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我把它称之为梦。黄昏了,回家了,最远的地方太阳往下掉,映在天空的尽头一片紫红色的光,像谁不小心遗留下的颜料,美术课的不认真。我向颜料走去,影子在我背后,再走十分钟我就能到家,靠窗户母亲在迎接我的到来。放学后我找不出原由地惴惴不安,也许是害怕母亲的询问。她只要问一句“中午上哪儿去了”我就会魂飞魄散。想了接近一百个应对的方法,可我没对任何人说过谎,不知道我说的谎言母亲会不会相信。连我说真话她都会看着我的眼睛,她告诉过我说谎的时候眼睛会不停的眨。但在母亲锐利目光的注视下,我说真话也会不停眨眼睛。一开一合的频繁。
我一边走路一边瞪大眼睛,一楼王欢的母亲大声说:咯咯,瞪再大也是单眼皮哟,咯咯。他儿子是双眼皮,我知道,我还知道她笑得很难听。
到家,我把书本放回房间,去厕所小便。母亲在厨房炒菜,父亲在露台查看炖着的骨头汤。我无所事事了半天也没见谁来找茬,有些不知所措。应该干点什么,可我把自己放哪儿都别扭。
“不,我没想进杂物室,这回你猜错了。”我对针儿说。
我想了想昨天这时候我干什么,还有前天大前天。哦,该打开电视,母亲走过来关掉让我去写作业,这件事每天都重复着。我打开电视,没一会儿母亲走过来“啪”地关掉说去写作业。
我说,我现在是初中,用不着天天晚上写作业。
母亲说你以为我让陈老师批准你不上晚自习就是给你看电视的?去背单词。她没问我中午为什么会不回家吃饭,饭桌上没问,睡前也没问。母亲和父亲还说着话,母亲还说了学校里哪个学生调皮的事,父亲微微的笑我咯咯的笑。他们吵过架还摔过碗?这让我如何相信?裤衩干了,可它是否湿过也让我持怀疑态度。冬瓜排骨汤蛮好喝的,我咂巴咂巴嘴偷偷摸摸说真他妈烦!
六
做为女人,针儿拥有女人所有的优点,也拥有女人所有的缺点。在她生气的面容下我把这句话归到“褒”的名下。像所有女人,她开始询问我一些关于我和她之间的故事。她的解释与众不同,说这是为了某一天我和她失散若干年后相认的必备记忆。
针儿问我第一次赞美她是在什么季节问我她在一个月里需要亲吻多少次树叶,问我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间如何迅速找见彼此问我粉红色和大红色之间的性爱区别,她第二个舅舅何时生日以及常用的漱口水的牌子。我无法一一记住这些琐碎的答案便找来一个小本本记录,后来在无数次的搬迁中我把它和一本脑筋急转弯的书一起遗忘在马桶上,等我发觉回去寻找时这本子上的答案被人涂抹而改变模样。这未免有点未卜先知,为我丢失的这些记忆而负责。我不担心这些,就算针儿蒸发失去一切联系,我也会记得我和她第一次见面的情形作为她与我的再次相遇的对白。
染白的天,清晨,车很少。世界睡眼惺忪,一只大乌鸦在城市上空鼓噪而过,年轻人正用气枪瞄准它。他扣扳机的一瞬我从“小小旅馆”里走出,身上还有一块三毛钱而四处寻找一块三毛钱的吃食。城市睡眼惺忪,热气腾腾的包子正在燃烧煤炉,一块钱四个。近处主题公园有人晨练带着肌肉跑步,老头子甩手健康。微风睡眼惺忪,没有方向的乱飘,我抱紧了双臂,把女式挎包往肩膀上提提,里面有三双亚麻袜子一件蓝格子衬衣一支折断的B2铅笔身份证和过期车票。一块三毛钱在我口袋的左手里捏出水,我吞口唾沫继续往前走就要到翻煎饼的小摊上。金色的面饼还冒着油泡泡,镶嵌葱花囊里有肉末如古战场上的碎片尸体,吃它时要小心,烫嘴烫心。我只想要一碗热干面,放上芝麻酱(银灰色)萝卜丁(红色)酱油(黑色)醋(暗紫色),淋几滴香油(透明的黄)撒一撮绿葱花,飞升的白色的水雾从面上冒起,消失。吃完问老板舀一碗排骨汤喝下,在没人的地方打个嗝。
可这条街没有热干面卖。兰州拉面的牌子挂得老高,锈铁丝锈钉子穿过牌子上的大洞看过去是熏黑的墙。牌子上用粉笔写:大碗一块五角。上面没说大碗多少,我走上台阶问高鼻子拉面师傅:老板,小碗面多少钱?
那家伙一面拉面一边说没大碗面,只有一种碗。没大碗你干嘛写大碗一块五角,我问。
那家伙露出烂番茄一样痛苦的神色说小碗都给我老婆砸了,你吃不吃,你吃我马上给你下一碗兄弟。
我说我不吃兄弟只吃面,你这里有热干面吗?那家伙让我滚蛋,我就滚蛋,尽管我睡眼惺忪。被人辱骂后我更加寒冷,这初秋的早晨有魔鬼在吐气。好在,太阳正露出年迈的额头。
那是个什么样的季节什么样的颜色什么样的空气什么样的情绪什么样的人群什么样的灰尘什么样的声音。我的嗅觉听觉味觉视觉全部存在而慢慢更加微弱。秋天被我统称为金黄色而城市的秋天一律灰蓝。人穿的衣服上蒙着杀手一般的朦胧提示,车水马龙终于在这个城市开动,所有的人睁开双眼奔波劳碌,苟延残喘的人剩下不到两块钱。也许你上个公共厕所就将完结对钱的使命而堕入黑暗。尽管我睡眼惺忪尽管城市已经睁开眼睛。尔后一位姑娘从后面拍打我的肩膀亲热地说:“我想死你了,胖强。”前半句话让我欣喜万分愉悦的以为是我某个时期的女朋友在千里迢迢的异乡以守望缘分的姿态相遇。后半句不提也罢,她认错人。
我说我不是胖强。她说你怎么不是胖强,不要以为我不知道胖强不胖。我说胖强是个胖子。她说胖强不胖。那为什么他叫胖强?那我不知道,反正你是胖强。胖强是个胖子。胖强不是胖子,你就是胖强,反正你就是胖强。
针儿的普通话不很标准,有种认真的咬牙切齿。我妥协。“可我不知道你叫什么不是吗?这说明我们并不认识。”
“天哪,你连我叫什么都忘记?我是针儿!”针儿学起港台电视里对失去记忆的男人声嘶力竭的女人的腔调,很像,把我逗乐了。
“我的确不是胖强,不过胖强是我很好的朋友也许你在某一次聚会中因为‘的地得’的使用不正确把我和他混淆。”
“绝不回,我相信我的回忆。”针儿认真点点她的脑袋,用食指对自己脑袋开枪。
我望着她笑起来了,她很有意思。针儿的形象是“身上的衣服穿得很不羁。一条仔裤又旧又宽,哭腿太长翻了好几层,有点高底不齐。上面是同样偏大的白棉布衬衣。袖口也是卷着的。一头漆黑的长发浓密散乱地披在肩上。光着脚一双同样很旧的球鞋。”
她站在路中间被一个中年男人邮递了厌烦的一眼,她用天蓝色的笑回敬对方搞的那个头发蓬乱的男子怏怏离去。我把她拉回路边,她开始向我提问。无非是来这城市干嘛这段时间做什么天空颜色为什么还没变蓝以前和我私混一起的女孩现在在哪儿。我一一作答。她惊讶于我被骗的经过,幸好她没讽刺我,只是说我眼睛太亮黑太真诚容易受骗。
针儿说我饿了,你请我吃碗面吧我给你看我的小腿。
我把揣了一夜的钞票递给她,如果她需要我可以把女式手提包给她,只是这包过于破旧,从垃圾堆里拣出时没注意看,现在天一亮它才露出本来面孔。包的一角狰狞出一个口子,好几种颜色的口红都在提包上。
针儿把那叠很薄的旧毛票仔细的数了三个回合,沉默了好一会儿她说:“假如我不来你的命运将以悲凉的晚年结束,对么?比如生活在寒冷冬天里的西瓜或者溶化过两次的糖果?”
我已经被饥饿撑得说不出话,先点点头再摇摇头。针儿挽起裤腿对我说:“既然你把你身上所有的财产给了我,我很有必要让你看看我的小腿。”我弯下腰咬了一口。针儿边乐边大叫,她问好吃吗先生?我从没告诉针儿她的小腿在当时太像一节洗过的莲藕,好吃。
很多事情喜欢戛然而止,比如饥饿、失眠、疲倦和存在。针儿的离去和到来同样突兀,我只是闭上眼打个温饱地哈欠她就消失,像传说中的大神和救世主。我的耳朵根儿还有她亲吻时的酥痒,几十只蚂蚁的家。床边有几张钞票,人不知所踪。我回到家不久接到她一封来信,里面详细的记录她如何在我打哈欠的时候离开又到达哪个城市遇见过谁,相当长的篇幅介绍当地风土人情、男人身上的气味和悠闲。洋洋洒洒十几页信纸,在我看来只要稍作整理就能发表在旅游杂志上。但信的结尾,针儿很严肃的亲我一口并交代我不许把信给我之外的人看,否则亲吻就变成撕咬。信的末尾还有许多杂乱无章的短句,光祝词就写了三十多个。通信方式从秋天排列到冬天,尽是些希奇古怪的收信人。她强烈要求我用十四行诗赞美她的小腿,为我写诗的方便她留下十四行格律诗的格式和十几个常用韵脚。遗憾来自她给我的称呼:胖强。
拿着针儿给的钱走出宾馆,我并没往派出所方向走,尽管这此我拥有报案费。那两个骗子肯定会百般狡辩,他们会说不认识我没和我做过生意没和我一起喝酒把我灌醉没拖走我的货没拿走我的手机和各种证件,甚至他们已经打通了某些环节安排三俩个证人。我已经没有精力在这场旋涡中嚼烂我的舌头。
走到一个公共电话亭,老太婆用掉牙的普通话说市内一分钟三毛,市外一分钟三元。我拨了110对电话里说:宝圆通大酒店2015和2017号房有人嫖娼。电话里问嫖多长时间啦?我说没一会儿,现在估计刚干上。电话里说好的,然后挂掉电话。丢下十块钱走出电话亭,我闻到洗发水的香味,针儿用的那种。
七
到达我居住的城市已经身无分文。火车上一个小伙子为爱情翻山越岭但爱情最终不要他,现在他只有一块三毛钱并且下了火车还有转三次汽车一次摩托车和两次轮渡。他说的绘声绘色,仿佛我正在经历他的故事。我感动的流下眼泪,毫不犹豫的一百块就到了他的手里,所以我下了火车只能打个车到我母亲家,十分落魄。车上的小伙子正愁眉苦脸和另一个姑娘提及此事,我想他在故事的末尾会添上一个好人对他的帮助。
母亲的数落如春雨绵绵,刚停又下,而我必须竖起耳朵在她身边守侯一碗带肉丝的面条。苦难是堆积起来的,还有幸福和琐碎的生活中不尽人意的地方。露台上的鸽子咕咕地叫着,一会儿又振翅飞去,白色影子在眼前一晃。母亲从我小时候的调皮讲起,她记得我每一次期末考试成绩,忽而又转到我的邋遢和不修边幅,失败的事业是她今天讲课的主要内容。母亲使用了对比、排比、明喻暗喻举例子等作文常见手法抨击我以达到爱我的目的,其中夹杂着众多的副词形容词定冠词感叹词动词助动词介词。在母亲眼里,我顶多是个拥有各种词性的短语。
母亲说:“你什么时候才算是一个复句?更不要谈一篇文章。”母亲看待生命以文言文写出的文章为上佳生命,比如莎士比亚钱钟书张爱铃等人。作为她下一辈的孩子最多是个比较好看的复句。我拿出一支烟,点然,等待母亲的下一次训斥和逃跑。
“又抽烟,去去去,说几万次不许抽烟,还抽。真忍不住?上露台抽去。”只有这样,我才能离开。那支烟在我走出厨房后就灭掉,我根本不想抽,当饥饿、失眠、疲倦和存在回来时。我倒在沙发上沉沉睡去,等待梦里母亲给我披上毛毯。
掀开毛毯的温暖,天已经黑下去,满城的灯火点缀人们的生活。黄色的灯里放满了温馨,白色日光灯的麻将,黑色灯里是淫乱的男人和女人。母亲把一碗面条变作一桌子菜,她在一旁边织毛衣边恨恨地说:“你今天不把它吃下去甭想看电视,晚上就这儿睡,不许找你的狐朋狗友。”第一碗饭母亲什么都没说,她的智慧在唠叨的功夫之上,知道儿子的耳朵在吃第一碗饭时会失聪而且会失去我对她做的菜的赞美。
妈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我说。
母亲喝口茶幽幽地说:你知道么?朱格要结婚了。
嗯,好事。我这段时间肯定没钱,这份礼钱你借给我。
好哇,你知道他和谁结婚么?母亲坐到饭桌跟前小声说话,像在泄露国家机密。
谁啊?小丽?
这个答案让我和母亲都大吃一惊。答案正确,但公布答案的是他,在这场滑稽中扮演受害者角色的姓洪的男人。
“姓洪的和小丽在一起的那段时间他正精心筹划在新居建立一个杂物室。他想拥有这个杂物室已很久,来自他少年时代一次绚丽的梦。搬进新家没多久他就在美术学院遇见小丽,她把姓洪的错认成胖强的尴尬让他喜欢上她羞涩后脸上泛起的红云。姓洪的说她是很有意思的女孩于是没有责怪她,反而请吃冰淇淋还跟讲了个动人的爱情故事:一个小伙子火为爱情翻山越岭但爱情最终不要他。故事停止于他在异乡面对一块三毛钱的命运。小丽像一曲蓝调轻声哭泣。姓洪的对朱格讲起这个女孩时说:一个工作三年的女孩还能如此单纯,实在难以寻觅。
“朱格不怀好意地问过他打算怎么办?姓洪的说明天去给她讲故事的结尾,好在我告诉她我就是那个小伙子,否则她现在还在哭。
“小丽正式成为他女朋友后姓洪的让她带她的闺中好友到他的新居,事实上小丽因为爱情已经把那儿看作他和她共同的巢穴。你知道,一个男人的房间如果拥有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女孩就会招致许多男人的加入。正经和不正经的男男女女穿梭在他们的房里,有本市末流诗和些个不出名的画家,他们容易饥饿和寒冷,这个地方被他们变成沙龙。来过的人不记得有多少。那个时代是群居的时代,每个城市都有这样的房间,像家庭旅馆。在这房间不记得脸只记得名字,后来这些人全都消失。只晓得一个叫小春的短头发男子的下落,他老说他要远行可很快就遗忘,大家揶揄时他就说并不是遗忘只是在穿梭中改变了模样。后来他做了旅行社社副社长天天腆着啤酒肚到处玩。更多来到他们家的是他们各自的朋友,他们属于这个城市,可以在这儿配对之后到其他地方交配结婚生子。据说在姓洪的家促成三对夫妻,当然接着就吵架离婚成为茶余饭后的一句话。姓洪的喜欢愤世嫉俗的画家,他们画看不懂的画和裸体女人,有个光头画家说他要画光全城所有女人的身子,颜色产生了玷污心态。他用颜料将女人收入囊中,最终也没好下场在某个夜里被人一脚踹成太监。他的画就归姓洪的所有,还有瞬间消失的对象,吃过饭这辈子就不出现在面前。
“家里极端乱,像没打扫过的古战场,垃圾俯拾即是,拾荒者对他们家窥视多日,楼下总有几个拣破烂的朋友逛荡高声喊叫希望有朝一日姓洪的能来个大扫除。邻居们对姓洪的意见很大,他们抱怨酒瓶子落到地上的声音影响他们的性和谐以及闲谈时不必要的休止符。他们要求他赶走这些朋友,又害怕醉酒后的朋友打上门去,于是在姓洪的门上贴纸条以及每户户主的签名,要求驱逐他的朋友。姓洪的对小丽说:家里人太多,影响我们的生活,我们想错了,人填满的空间不安静,你应该想些妙计出来应付。
“小丽很懂他的意思,她说既然你嫌家里空,我就让朋友来,既然你说家里闹,我就用物品把它填满。她首先从家里搬来一架旧风琴弹奏每日一曲,事实上不止一曲。风琴的声音太高尚,能洗涤人的心灵,尽管小丽的技法还没达到那种高度,来他们家的人安静多了。在带有肃静黑白键响动的房间,人们走路说话放荡不起来,有东西压制他们的放纵。小丽造就了古铜色的氛围。开始还有几个人好奇跟着小丽学琴,没三天就忘一干净。朱格就在那时候迷上小丽。他为了帮助他们消灭繁杂的人群,从家里带来唱机和黑胶碟。黑胶碟里全是黑蓝色的旋律,缓慢悠长的女声唱着散拍的曲,歌声和曲子都有一搭没一搭。这些爵士乐需要静下心聆听,有欲望的人听了会烦躁不安。朱格保证:没人抵得过这个,绝没人,这是鬼唱的,它们让我想起我死去的哥哥,你知道我有多么爱他。
“的确,那些鬼唱的音乐一搬进来,家里连酒味都消失干净。一天姓洪的从街上返回家中,一架赭石色老床吸引了他,它被三轮车载着上坡。姓洪的给钱让车夫把床送到我的住所,为了不使更多的人怀疑他骗朋友这是他以前小学同学家的床,由于上面已经死过八个人,不能再死第九个而安置到他家。
“这是个提醒,朋友们意识到他们已经不能上姓洪的家玩,但还想利用他这房间干点什么。理所当然的开始,理所当然的继续,雕花老床调动他们的积极性,他们纷纷从自己家中搬来没用的东西,为方便大家姓洪的日夜不锁门,任何时间都能将杂物搬进家。再过一星期,到他家的人已经完全不见,但废弃的物件却多得不象话,姓洪的仅仅只出了七天差。小丽坐在高高的吧凳上望着他笑,她身边是年代久远的太师椅。小丽说:我已经叫民工把这儿收拾过了,应该没问题,而他们的朋友已经把阵地转移到朱格家。”
我和小丽分手缘于她花钱买下一台旧缝纫机,本质原因是我厌倦她的殷勤。那天天气沉闷,天空是个滚圆的灰肚皮,随时要爆炸,蚊蝇、晾着的衣服和人早早躲进屋檐下和房间里。小丽的裙子丢在马桶上,她的淡蓝色底裤则在更远的书里,她的身体在缝纫机上,她的灵魂在天花板,她的声音在大雨来临之前就已经沙哑。我们满头大汗的从云端摔下,我对小丽说缝纫机太窄,如果你不嫌弃我们换到风琴上吧。小丽绝不会嫌弃,假如她有一丝反抗接下来的事情就不会发生。
记得打开唱机里收音机部分,沙沙的不稳定信号中间穿插张国容的老歌,不记得的是其他曲目,或者有国歌或者有让我们荡起双桨。我在暴雨撞击窗户的开始对小丽说分手。我说了许多道歉的话说我配不上她这一切太邪恶让我不能接受,忏悔的最后我引用罗大佑的歌词“我哒哒的马蹄是个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结束。小丽的脸蛋上沾了些化妆品,很有些滑稽。但我不能笑。雨下得更大,把空气中的干燥浇湿,噼里啪啦的雨点打在木头和玻璃上像在敲门,门内的人俏无声息不去开门。她双膝并拢被细小的胳膊环抱,长发洒在胸前和光滑白皙的背上,身体抽搐着,在哭。从她的正面看,她最隐秘的地方特别性感。她意识到我在看她,就伸出手想去拿连衣裙,可够不着。她把双脚夹得更紧,这使她暴露得更多。她像极了一幅我见过的油画,那幅画的名字就叫《忧伤的少女》。而小丽已不算少女,她的胸部和大脑一样成熟。我的欲望又来了,走过去摸了一下她的胸,她很用力很用力打一下我的手歇斯底里的说:滚!滚出去!我不认识你!
离开我的家前我对小丽说:你是这杂物室里最美的物品。等我再回到家回到杂物室,小丽已经离开。杂物室除了做爱的气味,还有股忧伤的气息。她离开的完美,就是一首歌最后一个音符使用了泛音。小丽没有拿走她的底裤,那条被我称赞过很多次的内裤。我也一直没动它,它代表着一段日子,时间还在往前跑,它却一成不变。
两年后我找过小丽想和她重修旧好,她冷笑一声没答应。接着我向她求欢,她却出人意料的同意。只是她要求在杂物室做,那时我丢了工作住在父母家。所以最终我和她没再发生关系。再见到小丽是在她结婚三年后,她拎着菜篮子一脸幸福从我身边走,我喊她就如同在喊别人。她从我身边像无声的水滑过。
八
我相信人活在房间里可以泯灭灵魂闪光的一面,带入黑暗。部分带有侵略性的回忆让我狼狈不堪。我还坚持把理想和和忍耐拖入冬天,它们却喜欢停滞在秋天的茫然失措中。老人还没有来,我试图做一次“叶公好龙”式地寻试和探究,心理活动带有明显的荣耀感。仿佛一和老人接近我就无比荣幸。比如老人坐在我身边,用排列组合或拆散或打乱顺序插叙倒叙等手法讲述他这一生,尽管我已从左右手的算命术中窥之一二。他迟早会谈起他独一无二的秘密。我是否会感觉灵魂深处冒出一股清烟从此不再仇视人类,不会徘徊辗转在自己和别人模棱两可的话语之中?有时我站在露台陷入无休止的缅怀,为马路上行色匆匆的人,那些从楼道里狸猫般溜出投身于世的邻居们。更多来自远处敢爱敢恨像碎纸屑的人流吧。我合上一本与我命运无关的诗集,把眼睛睁到惊恐的地步,蹒跚脚步入房。屋外毕竟过于寒冷。那本诗集里又会多一只青色小飞虫的尸体,我这样用诗歌引诱他们有许多个年头。
每到冬天,我总会总结一年的欢愉、忧伤、痛苦、疲倦、恐惧,罗列一张清单放置箱底。冬天却总不过去,冬天总过不去。我的睡眠往往又和安定片一样难以捉摸。
我的手开始蜕皮,首先是左手。来源可能和酒后失语有关,我自斟独饮后对自己倾述过多秘密而让身体内部发生不可调和的带有华彩乐章的矛盾。洗漱完毕后,白色表皮被启开照本宣科地分裂。在每只手指的第一关节如一个谚语开花。白色的花。接着是左手,似乎蜕皮也能传染。于是我用左手清理右手的皮屑,再用右手帮左手换新的外表。头一次发现,身体的一部分脱离自己会不痛苦。我怀疑这是我长期算命为乐的下场。蜕去一层皮后我的指纹会有所改变,生命的纹路会因此突生变故?一池平静的湖水微起涟漪?
我不敢保证我说的每句话都正确无误不产生歧义,所以我让厨子做菜少放些味精。这都怪卖馒头的男人,他让我不得不去关心菜里有哪些作料。当胖强传来朱格的死讯后卖馒头的人就此消失。
“他休想让我把他和朱格联系起来!”有时我在房里饿得慌张,会这样说。
渐渐我不能满足用手翻云覆雨的演算每个人的命运,尽管我把他们的过去算的那么准确。他们也渐渐厌恶我用一双手就模拟他们一次虚妄中的生命之旅。我的朋友和邻居嚷嚷。“这不是真的,你永不能融化我抵触外界的隐秘。”我明明知道,即使我算对人们的过去,他们也会摇头晃脑否认,甚至会有人抓狂摔东西抗议。我无数次宣布左右手算命只是我闲暇时发明的游戏,主旨是友谊第一算命第二。况且每一个进我房间要求算命的人都是自愿。最令人头疼的是他们在算完过去后要求我对他们的前途作未卜先知的预料。我当然毫不犹豫否决。
“我算不出来。”
“算不出来?这算什么?”
“这只是和碰碰车相似的娱乐,请不要当真,我算不出人的将来。否则我怎会在此处?”
“是啊,你要算得出未来你又何必在这儿?只算出过去有什么用?我要的是将来,将来!”
一般谈话到此结束。没问出将来的人离开我的房间,通常摔门而去。等他们走后,我会把此人的过去也列出张清单放置箱底。
我作了一个出我意料的决定:在蜕皮消失的第二天回一次老家,那个叫铁铺的小镇。
还没等我大声宣布这个消息,邻居们就蜂拥而至,敲我房门进我房间。全是每户的主劳力,带着箩筐麻袋尼龙袋带着金秋丰收时的喜悦神色。他们一只手提着家世一手握着从各处买到的秘方。全是治疗蜕皮的药,或三碗水煎成半碗或几颗和发霉的面条颜色相似的药丸;再要不就直接拿出几株模样晦涩的散发浓烈气味的草本植物让我生嚼,童子尿成为最纯洁的药房。刚刚死去的婴儿也被他父亲抱了来,让我炖五个时辰连肉带汤一口气喝下。当然他遭到人道主义者剧烈的抨击而仓皇逃走。他们在等待我的离去,仿佛我这一去注定不会回来,其实他们只是来借一些能用的着的物件。私语充斥房间每一个角落,当奉献完他们珍贵的药方后细小的声音传出来。人越来越多,好象在说怎么分割我放置家中的这些物品。看样子大家都在赶一场庙会。在嗡嗡嗡听不清楚的耳语中我居然还听到有人朗诵诗歌,应该是献给他的爱人,却找不出发音者所在地。我很想送他几本诗集,都是适合朗读给自己心爱的女人听的句子。
别开生面的集会就这样下去,人们和我手指的表皮做着顽强的斗争。一天到晚我的屋里都是人,他们站着坐着或剪着手去看我的家具,有时也坐到我身边翻看我的手掌,看我的蜕皮周期是否完结。
邱三把我的手打开合上如同玩弄在他公司那个女孩的胸脯一样,他吸一下习惯性的口水说:“这他妈两只手的皮什么鸟时候才脱完啊,女人也才三四天呢。”我恨不得给他一耳光,可我还是笑笑说:“这你就不懂了,蜕皮是进化的证明。”
邱三很看不起的缩回手点支烟:“再进化?再进化就该把你放动物园里去。”说完他走得远远的占据本应是我占据的露台,他望着远一点的街道突然露出兴奋的神采飞扬说:“嘿嘿,快来快来,那女的胸真挺,还一抖一抖的。”所有人都涌出去看,除了我。那肯定不是真的,露台上的人在挤在闹,没出去的人就大声叹气和旁边的人吹牛说自己见过更大的胸部。在那拥挤的人中间,我居然再一次听到念诗的声音。念诗的人故意不正面见我,念得倒字正腔圆懂得运用感情。他们的眼睛从左边追到右边、更右边,最后失望的扭回头陆续回到房间。念诗的声音停止,人们接着说笑打闹为一个旧衣柜到底该借给谁争得面红耳赤,我又偷偷撕掉一块手上的皮,再撕一块,嘴角带着狞笑,那是我以前最厌恶的笑容。
“看!!他在做什么!他竟敢撕手上的皮,他的蜕皮早结束了,他是在自己撕他在违反自然发展规律。”高中历史老师李程碑为他锐利的眼神边骄傲边宣布。
和我做邻居时间最长的方明意味深长地说:“老洪,这就怪不得大家了。你明明就没蜕皮怎么还不走呢?”
我狠狠的撕下一块皮说:“我他妈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关你们什么事?”这下子撕得过猛,血飞快的流出来,方明下意识的一躲生怕那血溅到身上。有人在人群里说:“我最讨厌说谎的人啦,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停一下,发现没人接他的话闹下去,就吞了口水呆到一边。
我一乐对着那个发音方向说:我对自己撒谎关你什么事呢?
方明继续意味深长的说:“老黑我们做了这么多年邻居你还信不过我?只是趁你出去时借点东西而已,这用不着你虐待自己吧,这样大家会心疼的。”
人群马上附和是啊是啊。
我说如果我今天去明天回呢?你不是想借这衣柜么?你刚花力气搬过去明天就得搬回来累不死你?
方明脸一白大声说:“说话就说话,干嘛谈到死!讨厌!“他走回人群不再吭声,人群站出一个看不清季节的脸说:“讲这些干什么,我们是来拿回本属于我们的东西!”就有人想动手,我顺手操起一根棒球杆说谁过来就抽谁。我寻思该怎么挥舞棒子,长时间的闲散让我忘记如何使用武力,我摇摇手腕棍子随之动了动,人群就往后退两步,前头几个人还下意识缩缩脑袋。
后面的人说:这丫欠打呢!人就开始蠢蠢欲动,慢慢靠近我。人群最后面传来人说话:“调解员来啦。”这是那个念诗的人喊的。让开一条路,一张四平八稳的脸站到我面前。他好象叫张章,也可能叫章张,头发已经花白,是五年前退下来的干部。我向他点点头,把棒子放下。
“怎么说动武就动武呢?这是法制社会,动武是要负后果的!大家冷静一些,谁没有小小的不愉快呢?”调解员吞口口水继续说:“大家说说怎么回事,啊,说出来大家商量一下嘛。”
好几个人都走出来,方明猛染蹦出来说:我只是想拿回我放在老洪这儿的东西,没想打他。方明白听到我冷笑一声对他说:你的东西?你说这儿什么是你的东西?他充满智慧的手理由充分的一指,点到红木打成的衣柜上:“这,这是我的衣柜。当年我放在老洪这儿的。”
调解员张章说:“你有什么证据说这衣柜是你的呢?”方明说我小时候躲在这衣柜里写过字。调解员问写的是什么。方明的白脸红起来,吞吞吐吐半天搞出一句:方忠心是王八。呵呵呵呵,许多人开始笑。
调解员没笑,继续问:是哪个方哪个忠哪个心?
方明说方向的方忠诚的忠心脏的心,这是我爸爸的名字;调解员问在衣柜的哪个方向?方明说就在试衣镜那扇门后面;调解员转过脸对我说:请你把衣柜打开看看他说的是否属实;我把衣柜打开,调解员把门拉到亮处仔细看看说:方同志所说属实,此处确有“方忠心是王八”六个字,洪同志你如果不信可以来看;(呵呵呵呵,许多人都在笑)我说我信我也知道那儿有这几个字,可请您跟我来;调解员说好的;我往前走几步来到另一个衣柜面前把试衣镜打开说请您看看这儿是否也有“方忠心是王八”这六个字;调解员把门拉到亮处仔细看看说:洪同志所说属实,此处确有“方忠心是王八”六个字(呵呵呵呵,许多人都在笑),方同志你如果不信可以来看;我说请您仔细核对两扇门的笔迹是否出自同一人之手;调解员将两扇门拉开对比一分钟后宣布两扇门上的笔迹确出自同一人之手;我又把调解员带到另外的房间在不同木料的衣柜上找到同样的笔迹。
调解员说既然四个衣柜上都有“方忠心是王八”(呵呵呵呵,许多人都笑)那么方同志你怎么肯定这个红木衣柜就是你原先的衣柜呢?
方明的脸变蓝,蓝了好半天下足勇气说:那红木衣柜的确是我家财产,因为我有躲在衣柜写字的习惯,所以小时候玩藏猫小朋友家的衣柜上也有这样的字,老洪小时候就和我住一个院子,所以他家也有;调解员问对不起,四个衣柜上都有同样的字,你起初说只有红木衣柜是你的,这无法证实这衣柜属于你。
人群中幸灾乐祸的那个人说:这可以证明方忠心是王八。哈哈哈哈,许多人大声笑。
调解员高声说大家不要笑话别人嘛,谁没有小小的不愉快呢?还有谁说洪同志家的东西不属于洪同志的?那几个比方明慢一点站出来的人都阴着脸,旁边几个人指指点点,还有个人打开桌子抽屉看:“哈哈,这上面也有字,王娟是婊子是大婊子,还是楷书呢!”
老王站出来说隔壁屋的白色双人床是我的老冯说那把价值2834元的民谣吉他是我的我这儿有发票张大厨说那把菜刀是我的老K说那副象牙麻将是我家的我能摸出每张牌是什么老五说我不记得我什么丢在这儿了但肯定有东西在这儿。众人七嘴八舌起来,个个义愤填膺,调解员张章的高呼湮没在这喧哗之中,只看到他的嘴不停的张合开闭。像没有动作的手势。
没有动作的手势。我摔碎五个杯子才平息这浮躁如午夜五十个怨妇的哭声。我冲着众人喊:“你说这白色双人床是你的难道你这些年都睡在露珠中或是一把烂草扎起的马尾辨里?你说这把吉他属于你可你连性和谐都无法达到要我如何相信你弹无数个和弦外音之后点错泛音品位假如你真会弹我立马把琴给你可你顶多拨弄乏味的空弦取悦听众。老K你说象牙麻将是你的你能摸出每张牌可你连你老婆的底都摸不清楚知道她在你打麻将时和多少男人潇洒在幽暗的林间或骄傲的艳阳天。张厨你少跟着瞎起哄菜刀我这儿有三十多把把把上都沾鸡血狗血牛血可就没人血你想血口喷人先把我染红。还有老五你不就想说那一千本《王小波小说集》最终的归宿是你但那每本书都盖有我的印章这如何解释?”没人说话。
老五说那时候销不出去我搁你那儿,谁知道这几年这么火暴,早知道我搁我家了。我也不要多,你给我五百本我把本钱拿回来就算了。
我说:“你去死吧老五,我这杂物室里的东西谁也别想拿,今天调解员在,谁有证据说四间房哪样物件是他的就拿走,否则谁动我就报警。“
调解员说大家别吵嘛,谁没有小小的不愉快呢?何必大声说话呢?你看我嗓子不好骨头也松了,还不照样有精神帮助大家,一个个的说嘛。我对调解员说您歇会儿,他们想要什么这几天我早知道了。
我走到客厅中间说:“我的东西不在你们那里,你们的自然也不在我这儿。别说它们以前属于你,没有人会相信。它们现在属于我,将来也属于我。这口红是陈大姐的吗?她那乌黑的嘴唇要抹上这绛紫色唇膏还不像刚吃过人的妖怪。谁知道该什么类型的女人用它呢?”我痛快的撕下右手的一块表皮说,“邱三你不用偷偷摸摸不敢伸头,你是想要那条带血的紫内裤吧?别和我谈初恋、第一次的重要性,你要真爱惜那姑娘当年会哭着跑出我家?我现在还记得她捂着脸冲出去就像一头受伤的野猪。我头一次看见这么逃跑的女孩,‘野猪’这词是我第一次用在女人身上,可我一看到她就想到这个词。这证明不了她曾经留下什么,况且我家有血的内裤多着呢,这条,这条带血的男式内裤是不是你的?嗯,的确有可能是你记错了,可这上面是红颜料。李老师你是来骗那架上世纪的雕花老床的吧,那床再怎么颠沛流离也不会跑你们祖坟里去你凑什么热闹?还有电视微波炉自行车凳子桌子这杂物室有的一切你们都想要都说是自己过去的东西吧?我没偷但它们就在我这儿,谁能说这不是我的你们千方百计想要回过去属于你们的物品,但我拥有它们的现在。由此证明你们若不是有病就是想钱想疯了?不过也对,谁没有小小的不愉快呢?呵呵,呵呵”
我说累了,随便躺倒在一张床上休息,骨头在身体里摇摇欲坠。眯着眼点烟,周围的人在烟雾中慢慢消失。蜂拥而来,鱼贯而去。烟雾若波纹一层层降落,烟头藏在烟叶中慢慢降落的活着的火光。说了这么多话,等于花光我蓄积半年的力气,我想如果疲倦足够的话可以在明年的今年依然延续。我已经被窥视太久,满以为这次的爆发将会有个加速度支撑,让我在有旋涡的地方挣扎。疲于奔命。我想我终于找到回老屋的意义。春天,鸟鸣,雨水,哑巴家的葡萄开始生长。季节从左至右出发,尽管季节会枯萎。我可以在夏初的雨季里种一滴雨水进眼睛,也可以把一群雨水种进眼睛,目的都为了掩饰我枯竭的眼窝和萎缩的失去水分的身体。什么时候我的身体能像粉尘一样簌簌往下掉,最终的结果就是灵魂和最后一点水分一起飞走。
躺了几分钟后心静下来,骨头也不那么酸疼。人群正在散去,慢慢的,慢慢的。这时有人说:“我来拿回属于我的书,我的诗集。”我一下子坐起身去看,这就是念诗的人。看模样稍微比我年轻几岁,胡子很长没好好修剪,穿戴随意,白衬衣外面套一件褐色毛线衣,再是一套有点脏的暗蓝色西装,脚上却穿一双运动鞋。他说我来拿回我的诗集。
我笑着说你喜欢你就拿去吧,你叫什么?我递一支烟给他,他摇摇手说不抽,可他的食指和中指都是焦黄色。他说我叫黄江,我的意思是拿回我自己的诗集,那本《青年之死》。“它现在就是你的。”
我是说它们以前就是我的,我是来拿回你向我借走的书。黄江说。
他说完这话,好几个准备离开我房间的人都停下脚步等我应对。
我站起身,在书架上拿出那本书:“你说这本诗集是你的?一直是你的?我把它借来一直没还你?”
“是的,你说的一点都没错。张同志,你过来做证好吗?”
邱三马上掏出手机打个电话喊:“都回来都回来,老洪和人搞上了。”一瞬间那些走掉的人又回来挤在房子里。调解员走过来抓抓脑壳说:没问题,你有什么证据说这书的你的?”
我捏着那本诗说:“这本书肯定不会是他的,这是我当年亲自买的书。”
“书的第一页上写着‘送给我亲爱的赵虹’,书的最后一页有新华书店的印章。我会背书里每一篇诗歌。”
“呵呵,这也无法证明这书是你的,调解员,你说对吗?”这本诗集是当年我买下大段背诵以追求喜欢诗歌的赵虹的道具,
调解员说的确的确,这很难说明问题,不过也难说,他能背所有的诗篇啊。
“能背倒不是主要问题,主要是我是背给我爱人听的,而我的爱人,就是赵虹。”
那本书在刹那掉在地上,又在刹那被黄江拾起。他拍拍尘土用骄傲的脸对我说:这本书,肯定属于我。然后他俯到我耳边说我今天才背完最后一首诗,这本书我家有十五本,十五本。
我看到一种胜利者拙涩的笑容在绽放,笑眯眯的看着。不由分说,他开始深情背诵诗集里的句子,大段大段用我当年投入的感情。
调解员楞楞的听着那诗,邱三打断背诵说:“张同志,这书该给黄同志吧?”
调解员说对对对,该给黄江同志。
黄江把诗集夹在胳肢窝离开。我冷静的念:“生命,是透明的歌谣。”这句话让他收住脚,低着头,裤腿被门外的风吹得国色天香。马上,他丢下诗集号啕大哭迅速钻进人群,消失。好象那句话是魔鬼的咒语。
弯腰拣书时,一个女人站到我的面前,她说我来拿属于我的过去。我边直起身边说,你,你拿得走拿得动?
是小丽,那本《青年之死》又掉到地上。,小丽拾起来放在我手上,她的手臂上挽着黑纱,带着泪痕,不知为谁而哭。
“你想拿尽管拿吧。”
“朱格死了。”
“我知道。”
“我比你先知道。”
“是,你比我先。你想拿什么就拿吧,拿不动我帮你。”
“那别人来拿你怎么不还给他们?”
“那不是他们的。”
“我要,就是我的?黑,你还是那样。”
“是我,我比你先知道。”
“朱格让我告诉你,他很想念你这个兄弟,他会在世界的另一头为你没参加婚礼而耿耿于怀。”
小丽不说话了,把黑纱取下,缓慢的移到房间另一头。搬张椅子到旧风琴边,缓慢的坐下,缓慢的点着琴键。缓慢的节奏渐进主题,很熟悉的曲。诗集掉到地上我浑然不觉。看她侧坐着,闭着眼睛,她弹琴还那么投入,像把自己的一切溶进乐曲中。她的黑发披在肩上,我的内脏痉挛抽搐的疼痛应接不暇。我蹲在地上,抱着脑袋却不能拒绝这声音。小丽还在弹奏,像回到过去回到属于我和她的那个年月。我的脸色肯定变得苍白,我默默的哭起来。小丽也开始大滴大滴掉眼泪,琴声却越来越慢。调解员把我扶起到床上,我缓慢的躺倒,睡去。感觉,有人抚摸我的脸庞,带着柔情。我不能言语,梦魇开始笼罩我。那人轻轻的说:“我要走了,离开这个城市。我们的家具放在你这儿吧,钥搁在窗台上。你醒来自己去取。
或许睡了一天,或许一个小时。我醒来,但不敢睁开眼睛,内脏里的痉挛好了。我大口吸气,喘息之间问:“总共剩下几个?”
黑暗中有人冷漠地回答:“一个。”
九
准备出发去铁铺的前一天,温度骤然升高,我想自己太不了解天气的变化。刚刚成功狙击倒春寒,就要调整姿态迎接大量有关“汗流浃背”的概念。雨水在夜里突然蒸发,僵硬、艰涩、滞重和沉郁这些词汇开始失去重要的含义。
白天变长夜晚矮了许多,夏天是夸父的节日。上帝的冷兵器回鞘。
铁铺。我念着这个地名。父亲和母亲在这儿度过了漫长的日子,经历了爱情、苦难和来自尊严的考验。对于他们而言,生命是透明的歌谣。我对铁铺的印象淡薄许多,在泛起对它的怀念同时,我也在丢失一些重要的细节,和我需要的记忆擦肩而过。
隔壁那对青年夫妻又在争吵,说着是谁在昨天的争吵中摔碎了一个碗。女方哭泣的声音从墙壁里透过来,她的声音像某种能透视的光线,她呜咽着说家里只剩下一个碗这日子实在没发过。男方说那到隔壁老洪家借些碗吧,他那里还有许多。
我的确有很多,在他们沉默思考到底借多少个的时候,我拿出我最后的七个青花瓷碗打开房门对着他们家门口用里的砸下去。情意绵绵的碎片摸爬滚打一阵子,我悄悄掩上门。男人像是坐到在地上,扑通一声,他说:“完了,最后几个碗也没了。”女人发出丧夫般的哭声。回房里,我躲进衣柜等待黄昏的到来。
下午是收拾行李的好天气,特别是在黄昏,它是一天中我对自己最好的时辰。敏锐的观察力会让我不会多放少放行李到旅行包。带有隐喻的夕光笼罩在我头顶,我想自己像不像一个年纪偏大的天使?被光环环绕的身体也算一个秘密。我将一把防身的匕首拔出来鉴赏,敲门声急促响起。我把刀子放在身后去开门,一个穿白衬衣的男子站于我的面前,面对愧疚之色。他说:能让我进去坐坐?我的口快说干了,想喝杯水。一边说他一边从我身边走过。“请随手把门关上,”他说。
他在我房里转悠了一圈,发出由衷的赞叹。“这儿老家具还真不少,不过陪葬用这些还不够气派。”他蹲到饮水机边倒水,一口饮下,在黄昏,在寂静的我的家中他喉管里液体流过的咕噜声让我难以忍受。我把刀子握紧,以防不测,我让他进来是因为他可能是我某个遗忘的朋友。他有副令我熟悉的五官。
你是谁?我问他。
“看来你的忘性很大,每天下午的这个时候我都给你送馒头不是么?”
哦,我记得了,的确他就是送馒头的人。
“你来做什么呢?这段时间你的消失让我倍受胡椒味精的煎熬,你知道我多么不习惯城市里的调味品。”
“这不能怪我。我爸爸因为遵守交通规则被车碾死,我正和司机打官司,只好把卖馒头的活计先放放。今天我父亲出殡,一回到家我就马不停蹄的赶往吃我馒头的朋友家,你知道吃我馒头的人很多,我每家每家的走,很累。”
“哦,你来就是通知我这段时间你不能来送馒头?”
“是的,仅仅如此,”他望着我收拾的行李问,“你准备出远门吧?早知道带几个馒头你路上吃。”
“谢谢,吃馒头会让我旅途沉重。”
“原来是这样。我还要说一件事,”他的表情严肃认真起来,“我不准备卖馒头为生,所以你们不用再等待我的馒头中过日子。”
“好啊,我预先恭喜你走上富裕之路。”
“看来人要了解另一个人真的很不容易,你无法体会卖馒头的愉快。”他拿出一枚硬币,走到露台上。我看见的他的背影打着哆嗦微微颤颤,似乎有凛冽的寒风正覆盖着他。“就像,我永远不知道有把刀在你身后。”
一元的硬币用拇指往上一弹,硬币发出“叮”的一声往楼下掉。他扶着露台栏杆跳了下去。那枚硬币的掉落。我惊呼一声冲出去,他已经在自行车旁向我挥手。之后,他一瘸一拐慢慢准备消失。
行李在黑夜到来时终于收拾好了,最后一件放进旅行包的是哑巴的小铜号,我打算把它还给哑巴。假如哑巴还活着,我就放回他手中,假如他死了,我就埋在葬他的土里。这些年我一直不去猜测哑巴的死活,无关紧要的答案,就像卖馒头的男人的到来和离去。
躺在卧铺上,中铺的男子打出比火车还响的呼噜,我不能入睡。事实上我也没有入睡的渴望。长期的远涉让我成了个彻头彻尾的旅行失眠者。在走之前我将一张便条贴在门上,我担心的是在我离去后针儿或老人会到来。要知道,巧合常常发生,这令我不能安睡。可我还是睡去,醒过三次。第一次是因为上铺的中年妇女大声说着梦话,居然是古诗:却说当时,柳啼花怨,魂梦为君迢递。她在梦里没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像一面墙。
第二次醒来是因为火车长时间的停止在一个小站。小站只有一点灯光,一个站务人员在小岗亭里抽着烟,小虫子在那盏灯下飞舞盘旋。“可能在让车”。中铺的人企图找到对话者,可没谁理他。车老不开,那盏亮着的灯也莫名其妙的熄。停电?只剩下那个烟头还一明一暗的闪着火。烟头上升一下,又回到原来的位置。接着烟头飞出去,也许丢到车身上,也许丢到铁轨上了。马上,灯亮起来,抽烟的人居然不见。我听到车厢里好几个人都惊呼起来,还有人念起经来。我的中铺这时打起呼噜,打起熟睡的呼噜,打从来没醒过的呼噜。我以为会出现一点小的骚乱,谁知火车开动,慢慢驶出小站。在这段时间里,没有其他火车经过。
第三次是被尿憋醒,我走向厕所,一男一女在车门边接吻,对我的出现视而不见。他们啃得很热烈,口水交织,滴到下巴上。这个镜头使我再没睡着直到列车员收走我的车牌。“还有十分钟就到站。”她不带感情色彩的宣布让早夏有种假设的陌生。望着窗外,薄薄的雾荡漾在村庄、田野,和空气混为一团。黎明,是个和黄昏一样清醒的男人。
走出出站口我就被车辆的喇叭和人群的叫喊淹没。不停有人问我去哪并报出一排希奇古怪的地名。我记不清该坐什么车到铁铺,我总和我需要的记忆擦肩而过。我问带眼镜的中巴司机:“请问去铁铺坐什么车?”问完后那人看也不再看我,殷勤的脸丢到别人眼中。我走到火车站旁边的报亭买了份当地报纸,报亭的老头告诉我去铁铺坐面的或者人力三轮车。老头把缺少门牙的金黄色牙齿暴露无遗说:“蛮近。”
坐在人力车上,我递给师傅一只烟向他询问铁铺的情况。
“铁铺人现在发达了,有个画画的学校搬到这里,满街都是学生。吃吃喝喝,男的头发比女的长,耍朋友敢当街亲嘴嘴。狗日的铁铺人发财了。”他叼着烟说。
村庄的第一季收获刚刚结束。水田里插着秧苗,一个矮个子农夫背对着公路牵着牛往前走。我记起在葡萄园边听乡下奶奶讲过路的妖怪重复那个哀怨至极的故事,还折断一把青草轻轻地往耳朵里挠。奶奶死在城里,在她生命的最后一段日子也没和村庄沾上关系。三轮车师傅踩得很卖力,实际上是赶时间,把人送到这儿赚不到什么钱,他说,这儿的人烧几辈子香火也不能得到原谅,本来那学校是建在我们那儿的。他的语气很忿忿不平,
到达铁铺时他向我多要了两块,我心情愉快的给他而尽量不去触碰我的皱纹。铁铺的确和我的记忆发生了偏差,它的改变不在我的想象之内。它只比过去多了两条水泥街。公路的一边是学校,另一边就是一条不算笔直的水泥路,另一条要往左走。清晨的人还不算多,一个光着膀子的汉子背着喷洒的农药的药箱,一辆摩托车从我身边驶过,白色的。后面坐着的女人的小腿让我想起了针儿,已灭的路灯底下有一堆小虫子的尸体,扫大街的人还没过来,它们在那儿静静地躺着,一层一层。一个长头发的少年迎面而来,他在我身边停下,尊敬的说,老师,早上好,然后离开。我继续往前走,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三个男孩两个女孩都对我说老师早上好,让我怀疑这是不是一个串通好的阴谋。奇怪的是,我没有一点归乡的思绪。做早点的人向我微笑,很热情很客气,可我不会想去吃点什么,这也能让他们微笑么?我往水泥路的尽头走,如果我幼年的方向感依然活着,那么我将找到我曾经居住的地方,找到一个小小的葡萄园,还有哑巴。泥路就在我脚下,第一次让我欣喜的是我看见一只死猫,还顺利地挂在树枝上。这风俗还没有变,至少没有拿去火化,猫总是有九条命。
天越来越亮,象是上帝把所有的灯打开了。建了很多新房子,电线杆,地下可能还埋着光缆,都是些两层楼的钢筋混泥土混。这种房子我见得太多,想必里面都是空荡荡的,就象朱格说的那样,他们只是为了炫耀。他和我那次死前的谈话,就对我要来铁铺产生了怀疑。我知道他是忌妒,他到死也没有回他出生的那个地方—--临水河。还有我的奶奶。
我对自己说,我到了。这个坐标。
一个女孩穿着白裙子从一幢楼里走出来,她看着我,也看着红,带着羞涩,还有恐慌,她说,老师我明天就搬回学校,你可别……我终于忍不住问她,你怎么知道我是老师呢?她说你肯定是老师。
“可我背着旅行包啊。”
“那你也是老师。”女孩子不给明确答案,我只好放弃。
我问起这户人家是不是姓周。她说不姓周,姓何。然后我说,房东呢?她说我不知道,也许在田里。我跟她道别,她高兴的走向学校。越往前,楼房就越少,平房就越多,我找到了哑巴家,还是那房子。屋顶多了牛皮毡,门口还是有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池塘,我想,每天傍晚他还是会把两只大鹅放进去,让它们吃东西游泳。假如,他还没有死的话。
我走进院子,哑巴正从里屋出来。他已经老了,头发花白,皮肤倒白皙起来,穿着一件破褂子,衣服上没有补,脚上是一双锃亮的皮鞋。我还没说话,他就对我打个招呼,说,来了。
我目瞪口呆。
哑巴说,坐呀,别客气。他那副红光满面的样子让我怀疑我是不是走错了门,我按他的话去做,坐下,他说你是来租房子的吧,我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不是哑巴么?他说,我外号叫哑巴,可我当哑巴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你是来租房子的么?
我问,那你怎么不哑了?
他说,很久以前的事了,那年知青回城,一个小屁孩偷走了我的铜号,第二天我就能说话了,他们不该叫我哑巴的,你肯定是从别家那儿听来的,对吧?我能说出话好多年了,他们还叫我哑巴,我叫何文骏,这名字不错吧。他们不该叫我哑巴。你是来租房子的么?
不是你送给他的么?
送个屁,那个时候我除了能吹会铜号逗逗乐子还能干嘛?我送给他?不过我挺感谢他的,要不我不会在第二天大哭一场后讲出话来。你别听那些人的话,他们都是骗子,都是骗子。你是来租房的吗老师?
前面那幢房子是你的么?对面有个小葡萄园的那家?
是的。我儿子住那儿,妈的我不哑巴了他生下来却是哑巴,怎么弄也说不出话,这世道,不让人活。
我把旅行包上的拉链拉得紧紧的,害怕他看见那个已经露出半截的铜号。我说你们这儿房租一个月多少钱?
他说,按季度交,一个季度600。我说太贵了,起身马上往外走,走得飞快,我希望自己象流星一样快。他在后面用衰弱的声音大喊,600不贵啦,老师600不贵,套间,带厕所,要不你说个价钱……
我越走越远,已经听不见他在说什么。我来到村子后面,看见那条小河,我把铜号拿出来,扔得老远。一个避孕套从我眼前流过。我被树阴遮住,我比树阴更象是阴影。
我连夜逃上火车,逃回我的家。我在卧铺上昏昏沉沉的睡去。我只想回到家,说话唱歌散步,看电视收露台上晾着的衣服。看夕光穿颊而过,等待老人和针儿的来临。下火车时下铺的一个少妇对我含情脉脉,留下了她的电话。她对我说:“你在梦里还吟词,‘却说当时,柳啼花怨,魂梦为君迢递’,我觉得你肯定是个有意思的男人。”我当这女人的面把电话撕烂,告诉她有意思有屁用。
接近家时性情已温和起来,我想想针儿就觉得激动,还有老人。可当我摸出钥匙往门上插时觉察气氛的不同寻常,在幽暗的楼道里有眼睛从未关严的门缝里打量我。便条还在门上,我把它揭下握在手心,邻居们肯定对我这么早的归来吃惊。我把门打开。
我把门打开,客厅竟是空的。我把门关上。我再把门打开。
我再把门打开,客厅还是空的。我大叫一声,依次冲进卧室、客房、厨房、厕所。我家里所有的物品在一夜之间变成空气。
“我杀了你们我杀了你们!我……”我突然停止说话,因为我再找不到什么词去咒骂这些窃贼,只好默默的流点眼泪,流出来再抹干。再流,再抹。
我颓坐到地上,坐在一张报纸下面。有东西在我屁股下面,我翻转身拿开报纸,是那本名为《青年之死》的诗集。“这群狗日的,惟独放过了这本。”
“你回来了,我等了你一整天。”背后有人说。
我站起来把旅行包取下来,拿出匕首再转过头。一个老人站在我的背后,他手里捏着两个馒头,脸上带着笑。
“你是谁?”
“我?我就是你等的老人啊。”
“放屁,你不是,你赶快滚蛋!”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你见过那老人?”
“我说你不是你就不是!”
“那你便条上为什么写──针儿和老人在院外旅社等待我的归来。你等的不是老人么,那老人就是我。”
“是,我是等待老人,我等的老人比其他人多一个秘密,你比其他人多一个秘密吗?”
老头靠近我,带神秘的笑,把手和嘴放在我耳朵边悄悄密语:“我的秘密是我也在等一个老人,这就是我的秘密?”
“放你妈的屁!你走不走?你不走我捅你。”
“你年纪也这么大了,火气还不小,我一个人到这儿无亲无故,你叫我住哪?昨天我睡大桥下面的。你说我无亲无故的……呜呜……”
老人哭得我心烦,我就去窗台找到那把钥匙。我对着空旷的房间说:“你就住这儿等你的老人吧。这房子给你了。”
老人这才停止哭泣,说那你把这包里东西也给我吧,我什么也没带就来了。
我捏着朱格家的钥匙走到门口对老人说:你他妈就在这儿等死吧。
走到院门口,我踢开传达室的门,一个五十多岁的家伙坐在桌上拆信,我进去的时候他已经拆了五六封。我没精神管别的,只问:小王呢?
他说,这儿没小王,只有老王。
我大骂:老王?你他妈当我是傻瓜吗?昨天小王还在这儿。
调解员张章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他拍着我的肩膀说:不要生气嘛洪同志,有什么好生气的呢?谁没有一点小小的不愉快呢?有什么事慢慢说嘛。
我说张同志你来的正好,我昨天委托小王,小王你知道吧,就是那个瘦瘦的小伙子,我委托他照管我的财物,今天我回家发现我家的东西都不见了。我来找他,这儿却成老王了。
调解员一本正经的说:的确昨天是小王,但昨天晚上他被龙咬了,你知道被龙咬过的人都很快变老,他老了肯定就记不得你了嘛。
我问:什么?你再说一次?
张章说小王,被龙咬了,变老了。
我正在理解张章说的这句话,外面一个女声喊:老张,回去吃饭了。我偏偏脑袋,从张章没挡住门的角度看出去,张章的老婆手里正拿着一副网球拍,那是胖强五年前搁到我家的。
我抓住张章的领口说:骗子,你他妈是骗子!
张章挣脱我的束缚往外跑,像是跟着我念一样。他说:骗子,你他妈也是骗子。
天很快就暗下来。我蹒跚着脚步穿越大半个城市,穿越灯红酒绿,穿越各种各样的人和叫喊声,我听到音乐,也听到音乐之中肃杀的呋喃。“但我知道一切会有弹性。”我说。我的力量慢慢消失,可我不告诉自己。我还可以在朱格的家里继续收集别人不要的物品以度过我余下的日子,针儿还没有来,老人也没有。他们始终会来,我知道。就如同这夏天后面的秋天、冬天。而脚步声越来越响,我已经穿越大半个城市,怎么还没找到朱格的家?我想,我是不是迷路了?我看见在街上的人,他们的脸上总交替出现我现在的表情。他们的脸上有使命,像我年轻时候的每一次自渎。我想,我是真的迷路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哭得水泄不通,仰着满脸鼻涕跌在路边。手里的钥匙飞出很远,我抓不住它。
一个小伙子搂着女孩从我上空走过。“亲爱的,你看,这人是不是要死了?”
女孩说:“别对老人说这种话,会有报应的。”
我的胸口猛然一疼,活象被龙咬过,瞬间老去,特别是看清女孩是针儿的时候。
2003.5.5---6.3 双流文通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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