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望庄子:一位平民思想家的生活剪影
选自《庄子,是如何成为中国文人的白马王子的》
洛克
认识一个人,有多种途径。
认识一位思想家,也有多种途径。
今天,介绍一种认识庄子的途径。
庄子是个非凡的人,但今天,只想从平凡的角度,看一看他。
一, 钓鱼
鱼,或钓鱼,对于庄子,是一道惹眼的风景。
《庄子》一书的开篇,就是从鱼开始的。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庄子 逍遥游》,以下《庄子》引文,单注篇名)。一般人说《逍遥游》,——《逍遥游》和《齐物论》,是《庄子》被人说的最多的。冯友兰说,庄之所以为庄者,主要就在《逍遥游》和《齐物论》(见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转引自《十家论庄》)——总是着眼于鹏飞万里,“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九万里”,却忘记了,鲲是鱼;大鹏鸟,也是鱼变的。
对于鱼,先秦诸子均有语涉。老子说过“鱼不可脱于渊”,孔子说“多识于鸟兽虫鱼”,孟子“鱼和熊掌不可兼得”,《韩非子》有公仪休嗜鱼不受全的故事。但这些,跟庄子一比,都是“小鱼见大鱼”。
假如说,一个人,也像一个国家,也弄个动物来作自己的徽章,比如美国的鹰,德国的熊,中国的龙,那庄子的徽章,就是鱼。
庄子被很多知道,甚至,被很多人喜欢,跟鱼有关。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秋水》)
庄周家贫,故往贷粟于监河侯。监河侯曰:“诺。我将得邑金,将贷子三百金,可乎?”庄周忿然作色曰:“周昨来,有中道而呼者。周顾视车辙中,有鲋鱼焉。周问之曰:‘鲋鱼来!子何为者邪?’对曰:‘我,东海之波臣也。君岂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诺。我且南游吴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鲋鱼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与,我无所处。我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外物》)
这两个故事,——特别是“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知道的人很多。冯友兰,还有后来好多人,总是喜欢说“庄之所以为庄者”,然后噼里啪啦写上一大堆;其实,我觉得,这两条鱼故事,就是庄之所以为庄者。
换一个人,想都别想。
除了上面两条鱼故事,庄子,还说了好些鱼哲言。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大宗师》)
鱼处水而生,人处水而死,彼必相与异,其好恶故异也(《至乐》)
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外物》)
说鱼之外,庄子还亲自钓鱼。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途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途中。”
庄子曰:“住矣!吾将曳尾于途中。”(《秋水》)
这个故事,另有两个版本。一个被司马迁写在《史记 老子韩非列传》——司马迁写庄子,总共写了293个字,这故事,就花了105字。——另一个在《庄子 列御寇》,虽说内容有点出入,但意思都差不多,都是说庄子宁愿钓鱼,不愿当官。
庄子钓鱼跟政治的碰撞,《淮南子 齐俗训》的篇尾,也带了一笔。
故惠子从车百乘,以过孟诸,庄子见之,弃其余鱼。
因为憎恶政治人物的炫耀、摆谱(仇官心理?)但又不好,不便,或不敢,不愿,不屑,——当场叫骂,所以,只好应了弗洛伊德的情感转移、替代说,把自己钓的无辜的鱼,倒回了河塘里,以示对于政治+财富的抗意。
这里顺便说一句,庄子和惠子,后来成了朋友——特殊的人与人之间的朋友——我想,这次余鱼对百车的冲突,这次的“倒鱼抗议”,也许就是他俩友谊的缘起。以后,就有庄子上大梁去找惠子;有了惠子回国后,俩人携手游濠上。这世界,友谊,往往从对立开始。
所谓不打不成交。
《庄子》书中,最让人心潮澎湃的一次钓鱼,在《外物》篇。这也是中国传奇小说的源头之一,“小说”一词,或许就出于此(见鲁迅《中国小说史略》)
任公子为大钩巨缁,五十犗以为饵,蹲于会稽,投竿东海,旦旦而钓,期年不得鱼。已而大鱼食之,牵巨钩,錎没而下,骛扬而奋鬐,白波若山,海水震荡,声侔鬼神,惮赫千里。任公子得若鱼,离而腊之,自制河以东,苍梧已北,莫不厌若鱼者。已而后世辁才讽说之徒,皆惊而相告也。夫揭竿累,趣灌渎,守鲵鲋,其于得大鱼难矣!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是以未尝闻任氏之风俗,其不可与经于世亦远矣。
先秦诸子,别说对鱼的描写,没人可及庄子项背,更没人像庄子这样,本身就是一个钓鱼者。鱼在中国古代,是常见的生命象征物,鱼水之欢,至今仍是形象的表达。而钓鱼,也从来不是一件单纯的事,姜太公不是,严子陵不是,袁世凯也不是。庄子,不管是不是,他都是中国哲学家中,跟渔翁形象,最贴近的一个。
二, 旅游
《庄子》书中只有游,没有旅游。
旅游是我说的,为的是方便理解庄子。——况且,也不是一点根据没有。
我们从两个层面,来看庄子的旅游。
先从实际生活看,庄子,也是个喜欢到处走走的人。
春秋战国的知识分子出国潮,孔子算得一个代表,先后周游了十几个国家;墨子也是东奔西跑的;孟子更是整个车队在路上浩浩荡荡。照理说,庄子有点斩逸俗尘,置身世外的意思,但其实也未能免俗。庄子,也出去过几回,去过几个国家,而且,也都会见了几个出访国的国家元首。
魏国:惠子相梁(梁国即魏国,因迁都大梁而得名),庄子往见之(《秋水》)庄子衣大布而补之,正緳系履而过魏王(《山木》)
楚国:庄子之楚,见空髑髅,髐然有形(《至乐》,注:鲁迅在《故事新编 起死》中说,这是庄子去见楚王的路上发生的事。《庄子》中,的确数次提到楚王;庄子拒聘,拒的也是楚王的聘。看来,庄子与楚王之间,还真有点若有若无、隐隐约约的关系。以至有人说,庄子,是楚庄王的后裔。——胆大敢说的,哪朝都有)
鲁国:庄子见鲁哀公。(《田子方》,注:鲁哀公与孔子同时,跟庄子相差200年,庄子不可能见鲁哀公。但郭沫若在《十批判书 庄子的批判》中说,哀公如系景公之误,则非寓言。所以,姑且存此一说)
至于《庄子》杂篇中的《说剑》,说“庄子”见赵文王,这实在跑得有点远了。我估计就是任继愈老先生,恐怕也难以认同(任老先生关于庄子,有个著名的反主流论断,即《庄子》外杂篇为庄子本人所写,《庄子》内七篇,反倒不是庄子写的)所以,赵国,还是算了。
出国之余,庄子也常在周边地区——也许就是他家门口附近——逛逛。
“庄子行于山中,……舍于故人之家。”(《山木》)
有妻有室的人,不但在外闲逛,干脆就住在了外面。
庄周游于雕陵之樊,睹一异鹊自南方来者,翼广七尺,目大运寸,感周之颡而集于栗林。庄周曰:“此何鸟哉,翼殷不逝,目大不睹?”蹇裳躩步,执弹而留之。睹一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螳螂执翳而搏之,见得而忘其形;异鹊从而利之,见利而忘其真。庄周怵然曰:“噫!物固相累,二类相召也!”捐弹而反走,虞人逐而谇之。庄周反入,三月不庭。蔺且从而问之:“夫子何为顷间甚不庭乎?”庄周曰:“吾守形而忘身,观于浊水而迷于清渊。且吾闻诸夫子曰:‘入其俗,从其令。’今吾游于雕陵而忘吾身,异鹊感吾颡,游于栗林而忘真,栗林虞人以吾为戮,吾所以不庭也。”(《山木》)
这是个庄周游园的故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成语,是不是来源于此?但这个故事,有比这个成语,更让人感叹的内容。这里有个多么鲜活、真切的庄周!庄周曰:“此何鸟哉,翼殷不逝,目大不睹?”,——意思是,翅膀这么大(翼广七尺),却飞不远;眼睛这么大(目大运寸),却看不见人(感周之颡,即碰到庄子的额头),多么精微、细致、充溢现场感的心理描摹!2000多年前的一个场景,瞬间之际,招致眼前。当庄子发现,庄周与异鹊,异鹊与螳螂,螳螂与蝉之间,构成了一串利害相生的“生物链”,“庄周怵然曰”,——“庄周怵然”四个字,惊心动魄。先秦诸子,乃至整个中国思想史,没有任何一名思想家,哲学家,像庄子这样,对自然,对动物,对植物,有如此细心地关注和众多的描写(《庄子》书中,仅有名称的动物,就有86种。在任何一本哲学著作中,这都是个纪录),这是庄子哲学的水源,也是庄之所以为庄者。当庄子幡然醒悟,扔掉手上弹弓,准备离开时,园林管理处的守园人发现了他,在后面连追赶带驱逐加责问,搞得庄子很不爽,三个月心情都舒畅不起来。
一个玩弹弓的庄子!一个被人在屁股后面追了一下,就三个月委屈不舒服的哲学家庄子!看来只好“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天地》)——这人间世太不好玩了。
所以,让我们陪庄子,暂且离开这现实的世界,到另一个世界,庄子的精神世界,去参观一下庄子对于旅游——游——的热爱。
游在《庄子》中,是个频繁出现的词,除了篇名中的《逍遥游》和《知北游》,出现次数,不会少于300次。但更为引人注目的是,庄子几乎是习惯成自然,不由自主,不厌其烦地,将全书近百个对话、故事的绝大部分,置于以“游”字为旗帜的框架、背景下,——纯粹“静态”的表述,不到30%——并以此构成了《庄子》一书的基本叙述风貌,也使得人们阅读《庄子》,始终晃动在一种动感的视觉效果中。
匠石之齐,至于曲辕,见栎社树。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见大木焉有异。
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曰(《人间世》)
天根游于殷阳,至蓼水之上,适遭无名人而问焉。(《应帝王》)
云将东游,过扶摇之枝而适遭鸿蒙。(《在宥》)
子贡南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天地》)
孔子西游于卫,颜渊问师金曰。(《天运》)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秋水》)
列子行食于道从,见百岁髑髅。(《至乐》)
仲尼适楚,出于林中,见痀偻者承蜩,犹掇之也。(《达生》)
阳子之宋,宿于逆旅。(《山木》)
温伯雪子适齐,舍于鲁。(《田子方》)
知北游于玄水之上。(《知北游》)
齧缺遇许由,曰:“子将奚之?”曰:“将逃尧。”(《徐无鬼》)
柏矩学于老聃,曰:“请之天下游。”老聃曰:“已矣!天下犹是也。”又请之,老聃曰:“汝将何始?”曰:“始于齐。”至齐,……(《则阳》)
阳子居南之沛,老聃西游于秦,邀于郊,至于梁而遇老子。(《寓言》)
孔子游乎缁帷之林,休坐乎杏坛之上。(《渔父》)
列御寇之齐,中道而反,遇伯昏瞀人。(《列御寇》)
这还不是全部。
这样的哲学著作,中国没有,外国,大概也没有。
从这个角度说,《庄子》,是一部游纪体的哲学著作。
三, 对话
从现有材料看,庄子在世时,身边的人不多,明确可说的,只有所谓一妻一友一弟子。冯友兰说“他(庄子)声名很大,交流很广”(《中国哲学史新编》,转引自《十家论庄》),郭沫若说“庄子门徒一定很多”(《十批判书 庄子的批判》),都是推想之词,应该并不符合实情。
我想庄子,其实是个孤独的人。
但这个孤独的人,却是个非常喜欢说话的人,属于那种不说话,就会憋死的人。这一点,可以从《庄子》中,但凡别人问(说)一句话,庄子立即就扯出一长篇——而且每回附带赠送一个精美、经典的寓言故事——看出。
庄子有妻子,哲学家跟老婆的对话,是件引人遐想的事,但《庄子》中没有讲到;唯一一次提到庄妻时,她已死了。
惠子是庄子唯一的朋友,这是众所周知,大家都这么说的。《庄子》书中,共记录了庄子与人的22次对话,其中10次是跟惠子说的。事实上,惠子不仅是庄子唯一的朋友,也是庄子实有其人的唯一见证。——因为惠子史上确有其人,所以,也就间接证明了,庄子,也应该有这个人(虽说如此,但还是有人怀疑)
庄子的那个弟子,其实也是郭沫若推测的,就是《山木》篇中,庄子游园回来,问庄子话的蔺且。大概觉得庄子只有一个弟子,未免太过孤单,于是郭沫若又设想,“据此看来,魏牟也可能是庄周的弟子。”(《十批判书 庄子的批判》)
庄子身边实实在在能交往的活人,大概就这些了。想说,能说,又没人可说,于是庄子走入一个虚拟的世界,虚拟出一个又一个人名;人说还不过瘾,索性动物、植物、鸟兽虫鱼、山川河海、骷髅鬼魂、风雨人影,一起来吧!来参加一场盛大的哲学狂欢!一场前所未有、空前绝后的哲学盛宴!庄子就像《圣经 创世纪》里的上帝一样,想让谁说话,谁就能说话;愿意让谁开口,谁就能开口。作为一本哲学著作,《庄子》当仁不让地成为全球同类书籍中出场人物最多的,仅有名,或有姓的,就有314人;这还不包括那些个泛指的什么越王、藐姑射神人,以及能说人话,但非人类的物种,如河伯、海若、蛇、风之类。当然,《庄子》,也是理所当然的,成为全世界哲学著作中,虚构人物最多的。那些所谓的人名,实际上,也就更像是庄子的“马甲”。这是中国有史以来,最原创、最生动、也最深刻的虚拟世界。庄子,也就成为中国(世界?)第一位职业型的虚拟世界的建构者和生活者。所以我建议,中国的网民们,应该像中国的商人,把关公作为自己的庇佑神一样,将庄子,视为自己的祖师爷。
《庄子》全书,总共80000字,其中对话有56000字,占70%。如果单以内篇计,则为16800字,对话12000字,占71%。这两组纯属巧合的数据,清楚地表明,对话,在《庄子》书中的份量与位置。
也就是说,游走和对话,共同构成了《庄子》的书写方式,编织了《庄子》。
对于《庄子》中的对话,尤其是庄子与惠子的对话,人们已经说得很多。《庄子》正像是一张蹦蹦床,——还是那种特舒服、特好玩的蹦蹦床,——什么人跳上去,都能蹦达出自己的花式来。这里就不追随、重复那些议论和思想了。但有一个细节,我想,也许不是完全无聊和无趣的。庄子的文章,机警、恍惚之中,往往掩藏着一种严肃的氛围,让人感到某种由于深刻、抽象,而带来的沉重与沉闷;然而一到庄子跟人说话,节奏和格调即刻变了,变得有些轻松、轻快、甚至有一种挥洒自如的俏皮、油滑和愉悦起来。“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秋水》)是这样,“庄子行于山中”(《田木》)也是这样。庄子之楚,跟骷髅开头说的话,更是充满了莎士比亚式的智趣与谐趣,这也许就是真实庄子的某一面吧。一个严肃思考、作文的人,在实际生活中,倒有可能是个轻松、搞怪的人。就像一个在舞台上风趣不断的小品演员,面对镜头采访,流露的,却常常是深沉、平静的另一面。这,也许就是生活的辩证法。
据说,庄子活了83岁,这是个吓人的年纪。没办法,推断的年龄,都这么长寿。如此漫长的有涯,不知道孤独的庄子,是怎么打发的。对话,跟人对话,跟鱼对话,跟骷髅鬼魂对话,说进来,也许还真是个不错的消遣方式。
从这个角度说,《庄子》,也是一部对话体的哲学著作。
四, 冥想
关锋评说庄子,有句闲话,“他(指庄子)和他同时代的人比较起来,是问题想得很多也想得很复杂的思想家之一”(《庄子内篇译解和批判》,转引自《十家论庄》)
庄子想的很多,他在想什么?
我们绕个弯,来回答这个问题。
庄子的生卒年,现在一般取马叙伦先生的说法,即公元前369年—286年。我们来看看,在这段时间,在庄子的有生之年,在中国的战国中期,发生过一些什么样的事。
“到公元前354年,大国间的战争便利爆发了。”(杨宽《战国史》,上海人民出版社342页。以下史料主要取自杨宽《战国史》,不另注。)
按照推断,公元前354年,庄子已是一个15岁的少年。
从公元前354年开始,到庄子去世前后的公元前285年,以下人物、事件,在中国的历史舞台上,次第登场。
商鞅变法;围魏救赵;梁惠君称王;齐威王在位;张仪连横;楚怀王被骗,屈原投江;秦灭蜀国;燕王禅让,齐国攻燕;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击;楚灭越国;白起为将,伊阙之战;苏秦合纵;宋国灭亡;乐燕破齐。
这里的任何一桩,都是沉甸甸的。不说在当时,就是对于整个中国历史,它们都或多或少、或深或远,有过大小不一的影响。
这其中,围魏救赵、梁惠君称王和商鞅变法,可以从军事、政治、体制三个方面,视为战国的真正开始。——春秋战国的分界,目前通行的,是以公元前453年的三家分晋为标志,但战国的真正发轫,始于上述三件历史事件的发生,它们也就成为“战国之所以为战国者”的真正起点。——战争,常常是历史最方便,也最实际的分界线。而张仪、苏秦先后主导的连横合纵,是一场历时近百年,席卷各国的国际化运动,它构成了整个战国中后期历史的基本风貌和动力之一。与这场运动密切相关,庄子在世的八十年中,至少有三个当时的超级大国——魏、楚、齐——先后遭受重创,彻底走向了衰败、衰亡。而决定秦国最后一个强敌赵国命运的长平之战(主将依然是伊阙之战的指挥者白起),仅仅在庄子死后的第26年就爆发、结束了。决定秦国统一中国的另两件大事,灭蜀和破楚,也发生在这段期间。秦国灭蜀之于统一中国,从军事战略角度说,犹如中国人民解放军占领东北。而楚国的败亡,为秦统一扫清了最大的障碍。至于跟庄子本人更“切身”的事件,——祖国宋国的灭亡,就发生在庄子临死的前一年。紧接着,乐毅伐齐,连下七十余城,给了齐国致命一击。
这是一个金戈铁马的功利时代。翻译成通俗的白话文,就是:除了赚钱,一切都是不务正业。什么是主旋律?这就是主旋律。张仪和苏秦,一头一尾,是这个时代主旋律,最典型的两个代表。
但是,所有这些,在《庄子》书中,踪影全无,痕迹全无。
什么国君统帅,什么烈士英雄,什么崛起绝灭,什么超女、教授,统统不见,统统被庄子摈弃在思维视野的垃圾箱中。
如果拿孟子作一番对比,我们就能看得更加清楚。
还是根据推断,孟子与庄子,几乎同时而略早,即公元前372年—289年(我以前还一直以为,庄子在孟子前头)。在《孟子》书中,我们看到,孟子不但与梁惠王、齐宣王(有人说还有齐威王),以及庄子国家的元首宋君偃,有直接、确实的交往,孟子还是攻燕的齐国名将匡章的私人朋友(为此,孟子受到时人的非议,孟子却不以为然),并直接介入、卷入了齐国伐燕的前后事。孟子还应宋君偃之邀,到宋国搞政治改革,虽然没搞成,却一待两年。但《孟子》却从没提到庄子,当然,《庄子》也没提到孟子。因此,有人至今怀疑,到底有没有一个庄子的人存在过。
那时,庄子在干嘛呢?——他在冥想。
庄子正沉浸在自己构筑的虚拟世界,在严肃地沉思、辩论语言的功能问题,思维的是非问题,道的问题,真人、神人的问题,虚实、有无、死生、快乐与不快乐的问题,静止与运动的问题。在《庄子》书中,你见不到那些每天都在发生的惊天动地、改天换地的大事件,那些宫廷政变、征战杀伐、欢歌庆宴。庄子完全沉浸在自己虚构、虚幻的世界,把自己从纵横捭阖、金戈铁马的时代中渗透出来,放进了一个悄无声息的清凉世界。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狶韦氏得之,以挈天地;伏戏氏得之,以袭气母;维斗得之,终古不忒;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堪坏得之,以袭昆仑;冯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处大山;黄帝得之,以登云天;颛顼得之,以处玄宫;禺强得之,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应帝王》)
这样的文字,不可能来自经验的世界。它只能来自冥想,来自一种近似宗教的超验。
从这个角度说,《庄子》,是中国哲学著作中,最接近宗教境域的一部。
五, 做梦
受庄子影响的后人中,曹雪芹经常名列其中。《红楼梦》中的《庄子》痕迹,被人引证最多的,是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妖嗔箴宝玉》,宝玉跟袭人互生闷气,结果,二爷仿照《庄子 胠箧》,写了段依葫芦画瓢的韵文。
其实曹雪芹跟庄子,还有一层更有意思的联系,不是别的,就是《红楼梦》的梦。有人统计过,说《红楼梦》一共写了33个梦。《庄子》中的梦,虽然数量不及《红楼梦》——《庄子》一共写了五个完整意义上的梦——但却是“庄之所以为庄者”,是《庄子》——或许应该说庄子——最令人心动,最光彩夺目的地方。
因为,《庄子》书中,有个古今天下第一梦。
前面说过,假如庄子有个徽章,这徽章应该是鱼。现在看来,这徽章的合法性,恐怕要受到严重的质疑和挑战。坦率地说,假如庄子生活在近现代,比如民国,打算公开出版《庄子》,那该书封面,或海报上,陪伴庄子做推销广告的,很可能不是那只巨大的鲲鹏,而是一只轻盈、斑斓的蝴蝶。虽然这只蝴蝶,在《庄子》书中,仅仅一闪而过!但她在许多的“庄迷”心中,是至高无上、天经地义的;是唯一相认的凭证与标志;她是永恒的。
有知道庄子,却不知道这只蝴蝶的么?
北大教授袁行霈,在他编撰的教科书中说,“而像《逍遥游》(笔误,应为《齐物论》)末段那样的文字,简直就是抒情诗。”
何止是抒情诗。我想,如果文字也能像徐悲鸿、傅报石的绘画一样,能在香港嘉德拍卖行拍卖,那庄周梦蝶这段文字,将毫无疑问是世界上最值钱,拍价最高的文字。
庄周梦蝶。一梦醒天下;一梦迷天下。
但我们不能因此说,《庄子》,是一部梦幻型的哲学著作。
六, 借钱
梦醒之后去哪?借钱。
庄子那时,毕竟还没有嘉德拍卖行,有也不会拍卖那只蝴蝶。所以,庄子不但做不了“文化财主”,或“哲学财主”,连饭钱也没了。所以,只好去借钱。
庄周家贫,故往贷粟于监河侯。监河侯曰:“诺。我将得邑金,将贷子三百金,可乎?”庄周忿然作色曰:“周昨来,有中道而呼者。周顾视车辙中,有鲋鱼焉。周问之曰:‘鲋鱼来!子何为者邪?’对曰:‘我,东海之波臣也。君岂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诺。我且南游吴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鲋鱼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与,我无所处。我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外物》)
这故事前面引用过,但为了证明“庄周家贫”,只好再用一次。
庄子的经济状况和经济形象,《庄子》中有零星记述。
“庄子衣大布而补之,正緳系履而过魏王。”(《山木》)
“处穷闾隘巷,困窘织屦,槁项黄馘”(《列御寇》)
前面那个形象,与其说是哲学家,倒不如说更像“狗屠”,还是那种忒破落的“狗屠”。后面那句话的意思是:穷街烂巷,面黄肌瘦,脖梗细长,蹲在地上织草鞋。
这形象,怎么看,都惨了点。
哲学是贫困的必然么?
从《庄子》书中看,庄子一生,说得上能带来经济收入的正当职业,只有两个:织草鞋和收弟子。织草鞋的经济效益不难想象,否则刘备也不用去剿“黄巾”了。收弟子,照理说,从古至今,都是桩不错的买卖(收女弟子还有额外的收益)你看人家孔子,弟子三千,每人交十块钱,或一块干肉,那都是一笔可观的收入,至少是衣食不愁。墨子收弟子,当上了老大,兼“工党”领袖,情况也不错,缺钱用时,就有人送过来(《墨子 耕柱》)。孟子人家自己有本事,不用巴望弟子的奉养。庄子就不行了。孔子、墨子、孟子教的,都是实用型知识,所以弟子众多、云集,你庄子成天谈虚说玄,这也能换钱?弟子稀少,也就顺理成章。不过话说回来,庄子谈虚说玄,弟子的整体数量,固然少,但一旦有人愿意拜师,那这人,十有八九,倒有可能是个有钱人,富贵人。谈虚说玄,穷人是玩不起的;但一朝有了钱,梵高的油画,宋元的古董,也就想咂摸咂摸了。郭沫若猜魏牟也是庄周的弟子,这魏牟,就不是一般有钱的人,他是中山国的王子。
我想,庄周能在贫穷中活到80多岁,还能悠哉游哉地沉思、冥想、遨游,一定不是“不食五谷,吸风饮露。”(《逍遥游》)可以撑得下来的。一定有人时不时地“借钱”给他,才能至少写出《庄子》内七篇。
如果把目光稍稍放远一点,我们能想到,看到,庄子的时代,至少在庄子年青的时候,应该是个不错的、一派欣欣向荣景象的社会。那正是战国借助新型生产工具和政治体制,经济发展趋向高潮的顶峰之时。战争的浪潮,总是要稍稍后滞于经济的极度繁荣,或衰败。而且,战争对经济的破坏与影响,也不是一蹴而就,一击即溃,甚至也不是单元、单向的(不是有发“国难财”的么)。事实上,庄子之时,繁华景象无处不在。别的不说,单在庄子的祖国,宋国,就有一个类似今日广州、深圳的超级商业城市:定陶。在当时的各国,定陶是数一数二的商业之都。数次跨国战争的焦点目标,其中就有它。而庄子所在蒙地,跟定陶紧相毗邻,当时的交通状况,远远超出我们今天的想象。而宋国因为地处中原枢纽,在地理位置上,更是“九国通衢”,四通八达(详见杨宽《战国史》第三章《春秋战国间手工业和商品经济的发展》)。应该与此有关,“关税”,成为宋国重要的经济来源。《孟子》中著名的“偷鸡贼”比喻,就是针对宋国的税收而言的。郭沫若说,如果庄子愿意去齐国的稷下学宫,凭他的才华,一定可以轻而易举加入到“不治而议”的行列。其实,何须跑到齐国,如果庄子真是个想弄钱,能弄钱,想过好日子的人,他只要抬腿去相邻不远的定陶,就一定能找到个不错的经济位子。——至少,吃饭不成问题。何至于要“穷闾隘巷,困窘织屦”,何至于要头天启程,去跟人“贷粟”。
所以说,庄子的受穷,完全是自找的。
就像当年的斯宾诺莎,巴拉丁选侯请他去担任海德堡(相当于稷下学宫)的哲学讲席(罗素《西方的智慧》),斯宾诺莎说,我不太适合到大学当老师,我还是磨镜片比较适合些。
庄子大概也是这样想的——我还是织草鞋比较适合些。
七, 骂人
骂人,是种反对的姿态。
骂人在日常生活中,经常被归结为修养问题;其实,骂人,更是价值选向问题。
先秦诸子,老子以外,都曾公开、直接地骂人。
庄子继承了老子的思想,但“不骂人”的传统,被他遗弃了。——从这点来看,庄子确实更接近儒家。
而且,庄子骂人的技艺更加高超,舌头更为毒辣,蘸满毒汁。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曰鹓雏,子知之乎?夫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雏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秋水》)
朋友间玩笑(假如这确实是个玩笑,而我是愿意这么认为的)拿猫头鹰啃死臭腐烂的老鼠作比喻,这实在有点过分了,比孔子用拐杖敲打原壤的小腿肚子更过分。这样的比喻,不是骂人,胜似骂人;是典型的尖酸刻薄的文人气。好在惠子是个政治家,政治家的特性是妥协,——也就是该算了的时候就算了——这样他俩的友谊才能持续下去。
曹商就不同了,曹商一定是抱头鼠窜,再也不敢打庄子家门口经过了。
宋人有曹商者,为宋王使秦。其往也,得车数乘;王说之,益车百乘。反于宋,见庄子曰:“夫处穷闾厄巷,困窘织屦,槁项黄馘者,商之所短也;一悟万乘之主而从车百乘者,商之所长也。”庄子曰:“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子岂治其痔邪,何得车之多也?子行矣!”(《列御寇》)
舐痔疮!我想,自打庄子用这种“直达肛门”的火力攻击财富,以后,再也没有人达到过如此强劲的水平和境界。从语言对抗财富的角度说,这也许是个世界纪录。
但要以为这就是庄子骂人的全部,那你就疏忽大意了。下面这个,我个人以为,更妙。
儒以《诗》、《礼》发冢。大儒胪传曰:“东方作矣,事之何若?”小儒曰:“未解裙襦,口中有珠。《诗》固有之曰:‘青青之麦,生于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为!’”。“接其鬓,压其顪。儒以金椎控其颐,徐别其颊,无伤口中珠!”(《外物》)
还是喜欢看《庄子》的短章!来劲!一大一小两儒在盗墓。——儒家经常出席各种葬礼,所以顺带也就掌握了墓葬的有关信息,因此,天生具有盗墓的良好资本和传统。——大儒在墓道口发问:“天快亮了,事干得怎么样了?”,小儒的声音从墓穴里传来,“裙子和内裤还没脱下来,他嘴里有珍珠。《诗经》上说:‘麦草青青,长在山坡上。活着时不做慈善事业,死了还含颗珠子在嘴里干嘛!’”,大儒在上面一听有珠子,赶紧向下发出指示:“分开他的鬓发,压住他的胡须。你用锤子敲他的下巴,慢慢别开他的两颊,别弄坏了嘴里的珠子!”
什么叫骂人的境界?这就是骂人的境界。不著一字,尽得风流。
八, 吊丧,或送葬
《庄子》中,一共写了七个以死亡为主题的故事。
《庄子》中的送葬,以《徐无鬼》的“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最为人所熟悉,但这篇的主题,却不是死亡,而是怀人。反倒是《大宗师》里的那篇,虽然人没死,但故事的中心主题,却是死亡。
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阴阳之气有沴,其心闲而无事,跰而鑑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
子祀曰:“女恶之乎?”曰:“亡,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大宗师》)
看了这个才知道,原来周星驰的“无厘”、搞怪,都有来由;就是金•凯瑞的《面具》变形,跟这一比,也是小儿科了。勾腰驼背,五孔朝天,下巴低于肚脐,双肩高过头顶,脖子上一个大肿瘤,朝天怒指。更妙的还在后面,“其心闲而无事,跰而鑑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跟没事人一样,拖着双腿到水井边一照:啊唷!老天爷竟然把我搞成这样曲里拐弯的!——见过自嘲的,见过这一款境界的么?
这还没完。当前来探访(病在先秦,是重症,离死不远了的意思;我们现在说生病,那时只说恙,或疾。所以,子祀的探病,也就相当于准吊丧)的子祀问道:“你怨恨吗?”,重病之中的子舆,慨然回答:No!我有什么怨恨的?假如它把我的左手臂变成一只鸡,我就用它来报鸣;假如把我的右手臂变成一只铁弹丸,我就用它打下斑鸠烤着吃;假如把我的屁股变成了车轮子,我整个人成了一匹马,那我就把自己当奔驰、宝马,难道我还会想着换辆长安奥拓?——后面还来了几句“之乎,者乎”,以示革命理念的坚定和透彻。
现在的80后,动不动就酷毙了,能酷得过这个?
子舆的态度,也就是庄子对死亡的态度。
庄子对待死亡,另一个更著名的故事,是庄子鼓盆。这回是庄子妻子死了,朋友来吊唁,庄子亲自以身说法。
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至乐》)
这个故事,常被人解读为庄子对于生死的豁达。妻子虽说是最亲近的人,但毕竟是另一个人,在不是自己的死上,显示豁达,就像花别人的钱潇洒一样,都是件不太合适的事。事实上,从文中叙述可以看出,庄子对于妻子的死,是转念一想,才改变了哀情表达的方式。他原本也跟常人一样,但因为他有思想,所以,做法就不同了。
从这我们看出,庄子所谓的自然,并不是简单的“原始”,或“本来”,而是醒悟后的“本来”。——这到底是回归呢?还是庄子思想中的自然,才是自然?这,或许只有庄子本人,心知肚明了。
但如果说,这件事,反映了庄子生死一体的观念,那是成立的。
庄子在书中,两次借孔子之口,说出“死生亦大矣”(《德充符》《田子方》),显示了庄子对于死亡的重视。但庄子对死亡的态度,其实跟孔子,又有大不同。孔子回答子路的求问说,“未知生,焉知死”(《论语 先进》),明显是区隔生死的态度,也是搁置死亡的态度。与此相比,庄子恰恰是反其道而行之,——庄子不仅直面正视死亡,而且,要将两者合二为一。
“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齐物论》)
“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死也”(《大宗师》)
“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大宗师》)
“死生为昼夜”(《至乐》)
生死相连;生是好的,死也同样是好(善)的;如果生是脊背,那死就是臀部;生死犹如昼夜,循环往复,绵绵不绝。
这样的生死观,跟孔子不同,跟所谓儒者,儒家也不同。儒者对于死亡的看重,在于葬仪,——那是死亡的经济学的范畴。从这个角度说,儒家,是绝对主流的死亡经济学家。——庄子感兴趣的,在于生死本身;他是想擘开死亡的大腿,看看它内在的本质,借以上达、超越这现实的所在。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郤,忽然而已。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漻然,莫不入焉。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类悲之。解其天弢,堕其天{失衣},纷乎宛乎,魂魄将往,乃身从之,乃大归乎!(《知北游》)
这样的生死观,在中国是不发达的。倒是在国外,我给庄子找来一个知音和同道。
里尔克拒绝接受“基督教”那种贯穿着彻底的二元论的死亡理解,在写给他的波兰译者于维勒那封著名的信中,他作了详细地解释:
肯定生和肯定死在《哀歌》(注:指里尔克的诗篇《杜伊诺哀歌》)中被证明为一件事。《哀歌》传布并宣扬了一种观点:生与死,认可一个而不认可另一个,是一种终将排除一切无限物的局限。死是生的另一面,……我们必须尝试对它获得最大意识……真正的生命形象穿越两个区域,最伟大的循环之血涌过二者:既无此岸也无彼岸,唯有伟大的统一,……
可是一切生者
犯有同样的错误,他们太严于区分。
据说天使常常不知道,他们行走在
生者之间,抑或在死者之间。
永恒的潮流始终席卷着一切在者
穿越两个领域,并在其间湮没它们。
(勒塞《里尔克的宗教观》,选自《<杜伊诺哀歌>与现代基督教思想》第160—161页,上海三联书店,译者为林克)
多么完美、天衣无缝的呼应。
读上面这段文字,好像庄子新收了一名外国弟子,并将他的思想,写成了德文诗句。
结语:平民思想家
现在,对于一名思想家的阶级性,及其代表性,学术界是怎么一种态度和做法,一时还真不太清楚。过去,这可是每说必及的主题性、纲领性话题。因此戴在庄子头上的“帽子”,以“没落奴隶主阶级的代表”最为知名。关锋对于庄子的全部论述,都是以此为台基的。但现在这种理论和说法,面临的最大挑战,倒不是说时代变了,大家都明智地不提阶级性了,而是,中国历史上,究竟有没有过一个相对完整的奴隶社会,成了激烈争论的问题。假如说,历史上从没有过一个所谓的奴隶社会,那关锋之类的庄子评判理论,霎时间将变得苍白和脆弱无比。
其实,对于庄子这样的思想家,有一个问题,应该是不难想到的,即,一个在中国战国时期的纯粹平民,有没有可能掌握如此丰富的知识,尤其是如此丰富与成熟的抽象思维的知识与能力。这确实容易让人的思路,导向非平民化的方向。在实证材料不足的情况下,这是一个让人犯难的问题。但我们至少不应忘记,自从春秋中后期“天子失学,官学在四夷”(《左传 昭公17年》)开始之后,中国的教育、文化和思想,就呈现出一种动荡交错的状况。先秦诸子,除老子、韩非,拥有相对较为确定的学习环境和背景外,孔子、墨子和孟子,基本是在一种自学的情况下,达到各自的学术成就。既然他们可以,庄子为什么不行呢?只不过庄子的精神形态和意识方向,较有不同而已。
因此,我在给庄子加以定语时,选择了平民思想家这个提法。(之前有人有过类似提法,但似乎相对弱势和边缘)
我认为庄子是平民思想家,有三点依据和策应。
一,庄子身在体制之外。从目前有的材料看,庄子一生,应该未有归属任何政治团体,甚至像孔、墨、孟那样,跟各地政治机构作频繁的实质性交往与互动,都极为罕有。当然,不在体制内,不代表就是平民思想家,但一个翰林院的编修,就更难将其列为平民思想家。
二,从庄子的经济状况和社会地位看,虽然相关材料同样稀缺,但至少没有反证说,其实庄子是个有钱人。没钱也不等于就是平民思想家,但同样的,一个大富豪,就更加难以是(当然不绝对。但不绝对的意思正是,少数是特例,多数是常例)。也许有人说,他现在不是,但以前是,说他是没落统治阶级的代表,就是从历史性来说的;但既然他现在已经不是了,那也就可以说,他是一个平民。
三,从现存《庄子》文章内容看。整体而言,就像我在《墨子的草鞋哪去了》中说的,其实根据书中内容,并不能得出,作者只站在谁的立场,只偏向哪个阶级与阶层,而更多的,是作者站在自己的理论评判点上,“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有是说是,有非说非”。一定程度的超脱,不等于完全否定作者的阶级性,但至少作者的阶级属性,并不那么清晰、确定、单一、单元。动辄以一言以蔽之的方式,断定为“没落奴隶主阶级的代表”,至少是武断和蛮横的。至于说平民与有权(还包括有钱?有识?)阶级,哪个更容易亲近、接受庄子的精神与思想,这跟庄子本人的社会属性相比,已是另一个问题了。
说庄子,写庄子,还有一个“老大难”,老生常谈的问题,像是个冤魂幽灵一般,总是纠缠在每一说,每一笔上——即庄子是谁?庄子与《庄子》之间的关系问题。我始终认为,除非有新的、足够的资料从地下出土,这只能是个无法解决的问题。——但大体的共识,早已形成。在现有材料的基础上,再如何的折腾、翻跟头,都是件意义不大的举动。说是凭单音节、双音节词,就能判定《庄子》内、外杂篇的作者与写作,在我看来,实在跟唐•吉诃德的修补头盔,有点相似。既然共识早已在此,多说无益,说也说不出什么新玩意了。
2006年12月24日
标签: 古代思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