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采访战》:在历史现场的私人叙述
题目的灵感来自李辉《在历史现场:换一个角度的叙述》一书(大众出版社2003年9月版),因为彼此叙事角度相似,都是记录了外国记者眼中的中国现代史,多角度补充了一个时代声音,不经意流露出鲜为人知的另一重说法。
此书是《纽约时报》驻华首席记者哈雷特•阿班在中国的回忆录,时间跨度从作者1926年来华一直到1940年被迫回国,前后长达15年。封面的噱头之词是“自由主义的报道理念,为新闻而生的记者狂人,遭遇变革方兴的古老中国”,当这三个因素激烈碰撞在一起时,犹如干柴烈火,一触即燃,于是,一张充满私人表情的画皮隐约出现在烈焰之中,影影绰绰。
阿班的经历是极富传奇色彩的,在我看来,所经历的大小之事远比著名的战地记者罗伯特•卡帕还要离奇精彩,卡帕是融身于一个战火四燃的大时代里,而阿班除了置身历史战事外,还有云谲波诡的时代激流,尔虞我诈的政治舞台。如作者所言:“我在中国的十五年正式启幕了。这十五年里,我再也没有尝到过无聊和沉闷的滋味。”自从他到达时为革命圣地的广州后,见证报道了广州革命风云、北伐大业、东北易帜、蒋冯阎中原大战、中东路事件、济南惨案、九一八事变、西安事变,及至卢沟桥事件后抗战全面爆发,淞沪大会战给他的一生带来了难以忘怀的风云岁月和生死惊险间的短暂片刻。
例如1937年8月23日,作者亲身经历了国军的一次误炸,就在南京路上,永安公司旁,而九天前的大世界惨案尚让人记忆犹新。那一刻,地动山摇,死亡与恐惧笼罩了哀哀大众,“那种巨型炸弹炸开后,有四分钟时间,会觉得万物皆静,只有浓烟在茫茫盘旋;万籁无声,只有玻璃和砖石在哐啷坠落。”沉寂过去后,才铺天盖地涌来伤者的痛苦呻吟、救护车与警车的尖啸呼声,生离死别的四分钟漫长如一个世纪。如此近乎暴力美学的慢镜头铺展,在黄仁宇的《缅北之战》里彼此心有灵犀,瞧:“战场上有许多生动的镜头例如枪响炮飞之下,许多蝴蝶还在树林内来去;一场剧战之后,阵地的突然沉寂,工兵架的小浮桥在河上生出倒影。”生与死,阴阳相隔原是那般连体紧密。
死于越南战火的罗伯特•卡帕有豪言流传后世:“如果你的照片拍得还不够好,那是因为你离战火还不够近。”阿班的记者生涯不仅永远在有形无形的前线,而且进一步融身其中,成为时代决策、进程的具体参与者,这也是他能从多如过江之鲫的西方驻华记者中脱颖而出的原因。仅仅凭着忠于记者职业的一腔血气上前方争抢镜头在犬牙交错的复杂环境下是一种值得敬畏的匹夫之勇,但绝不是最上乘的水准。阿班的优势在于他广泛的上层关系,即手眼通天,尤其是在中国这样一个政治规则不够透明、潜规则遍地繁衍的社会里,他广交朋友,在美、英、日、中、苏等国驻华最高层都有私交甚好者,遂靠手段圆滑熟稔抵挡消弭了外界力量对新闻自由的干涉,同时近水楼台之利让他第一时间从内部获得重大消息。一个商业化的时代里,本就自生自灭的媒体要想生存首先需要获得合理的经济效益,而这与记者的良知、热忱并不冲突,或者说大小矛盾俱能在一个合理的框架下通过妥协获得解决,两不相误。
在追寻往事的历程中,我又不能不充满艳羡之情,阿班的个性之独特强烈,在与上司或政界、军界长官频频顶撞中依然凭借自身才华守住黄金位置。有天才的人,在字义的命定下就是比任何人有较多个性的,个性给他们带来较常人为多的麻烦;然为了要有他们,却必须保持能让他们生长的土壤,因为天才只能在自由的空气里自由地呼吸。这样论证个性乃人类福祉的警言不难在密尔《论自由》里发现,于是要求我们走近“宽容”。更吃惊的是,同样的年代,中外对比,我们胜算在握,在傅国涌《追寻逝去的传统》一书里,我为邵飘萍、林白水、王芸生、史量才等人的言论心跃不已。由此可见,要站在历史现场畅酣淋漓发出自身说法,前提要争取到一个能让人站得笔直、毋须匍匐哈腰的言论空间。
“萍水”相逢,不足百日,这是一句年代的谶语,那么百日之后,时代能否走出它的咒语?我相信时代终究是滚滚向前的,时过境迁,今日之在场叙事,势必无情化为他日之故事。
成稿于08-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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