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里这样写道:“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历史就是这样的一匹狂奔的野马,就是这样一团巨大的尘埃。没有人能追上这野马奔驰的速度,也没人能洞彻这尘沙的形体。在历史的前台上,是一幕幕庄严的戏剧。但我们没法把这前台上的戏剧,当作历史洪流的本身。它遗漏了太多的细节,忽略了太多幽暗晦涩的小径。帕斯捷尔纳克关于历史,说过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我们无法把握时代的变迁,正如我们无法明白草是怎样一点点的枯黄。”
有一些作者穿入这尘沙的内部,象一条吹沙的鱼一样,吹起了历史的尘土,吹起了历史的风沙,吹起了风沙下那些被我们遗忘的陈年往事,那些被我们无视的花谢草黄、华月流年。时代转逝,物是人非,纵是千般幻化万般感慨,也只能捻得几粒尘沙在手,而这些尘沙,让我们看到了正剧所不能容纳的存在。
傅国涌先生就是这样一条吹沙的鱼。《民国年间那人这事》就是被他吹起的历史的尘沙。
《民国年间那人这事》全书176篇,纪录了民国三十八年间的人世百态。“城头变换五色旗”讲述军阀故事,“读书人的羽毛”大则关注于文人学者,“本人不是财神”谈商界人士,“水流云散”谈教育界事迹,“新闻第一”谈新闻人,“提供书本而不是子弹”则搜罗了出版业的诸多佚事,,“主客与公私”谈论知识分子和当权者的关系;“蚂蚁也成了佳肴”描写了抗战往事,“大家都不来了”则记录了45年至49年间的事迹。
这176篇文章篇幅都不长。但许多这样的短小文字却颠覆了我们对民国史的刻板认识。比如吴佩孚在教科书里不过是个军阀,在2.7大罢工里以屠夫的形象露了一脸。傅先生的这本书里,却给出了一个更加复杂更加立体的吴佩孚形象。吴佩孚喜欢舞文弄墨,以关岳自居。他是一个传统文化里成长里起来的读书人,他是一个在乱世中投笔从戎,曾站立在成功之巅,也终被历史抛弃的军人。我们不知道的是,五四期间,他曾经领衔要求释放被捕学生。我们不知道的是,他曾经拒绝了苏联要扶植他做中国统治者的要求。这样一个书卷气的吴佩孚同时也是一个迂腐守旧的人物。书中另一篇文章记载了一个故事:一位留学生因为父辈的交情,有机会拜访这位呼风唤雨的大帅。该留学生发现吴佩孚穿着棉袍子,正在吃烤白薯,吃得一嘴一身的。谈起话来,吴佩孚一张口就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等等,仿佛停留在洋务运动时期。这位留学生失望地认为吴佩孚过于迂腐,不是个有希望的人。
又如冯玉祥,那更是一个古怪的人物。北伐战争期间,蒋介石和冯玉祥在一个小火车站正席地而坐,讨论战略部署。冯玉祥忽然站起来,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就跑到路边上给一个过路的车夫推车上坡。看上去很朴实很亲民吧?但老冯很有乡愿的嫌疑。要是蒋介石不在场,他会不会去推车,倒是很难说的一件事。他为了显得俭省,不论跑到哪里,都拉着一大批土瓷的粗碟粗碗,请客的时候一摆出来,大家都要叹赏冯大帅的节俭。但是要是把运费什么的都算上,这些粗碗粗碟可比就地买一流的瓷器还贵。但是贵的值!否则万一买不到粗碗碟,请客的时候摆出细瓷碗碟来,那是多么丢人的一件事啊。老冯出了一本书,似乎不大有人买。沈钧儒等人拜访冯玉祥的时候,冯玉祥含含糊糊心不在焉的应酬。客人凑趣,说听说冯先生出了一本书,好多朋友都吵着想看,不知还有存货否?老冯听了马上两眼放光,让人拉出一大堆书来,每人奉送几十本,然后态度登时非常亲密,套心窝子的话喷薄而出。
这样寥寥几笔勾勒出一个复杂人物的故事,在书中俯拾皆是。而傅国涌先生先生正用这176篇文字,给出了一个民国浮世绘。一个与我们所意向的完全不同的民国扑面而来。在这个时代里,《申报》老板握着蒋介石的手说:“我有百万读者,你有几十万雄兵,你我合作,还有什么问题?”,在这个时代里,“搞民主无量,搞独裁无胆”的蒋介石在私人日记中写到:“河南灾区,饿殍在道,犬兽食尸,其惨状更不忍闻。天呼!”在这个时代里,戴天仇在报纸短论里高呼:“唐绍仪愚民,杀!”而戴被捕入狱后,任国务总理的唐绍仪致电上海租界,为戴求情。
这个时代的纷乱复杂,远远超过了我们的想像。傅国涌先生这样评价这个时代:“这里有全新的呼吸,全新的语言,全新的追求与梦想。”这个时代有惨痛的血泪,也有瑰丽的梦想。这些梦想一直延伸到今天的我们。这些梦想分明进入我们心灵的深处,让我们的心为历史的荒谬而抽紧。
虽然只是历史的尘沙,但我们依旧应该感谢这样的书籍,没有它们,我们可能连这些尘沙也无法保有。它们会象散落的雪花一样,融化在大地的深处,最终就象不曾存在过一样,彻底归于虚无。而历史的黑洞也就更加致密更加幽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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