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长安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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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到死,也不会见到你老子了······”八十多岁的归老太饱经风霜,她的身躯,枯似一根风干的木桩。躺在摇椅上的她,一如被时间灼烧后的火柴梗,弓成一只弯曲的虾子。
归老太。大名应茴归。京西村村民习惯使然,称她归老太。
归老太最近总说一些让儿子感觉莫名其妙的话。比如,“你个不孝子,你对得起你爹吗?”比如,“可惜到了入土,也见不得你老子一回哩!”归老太的儿子袁大陆,是个孝子。在袁大陆看来,母亲的叨叨,不过是痴呆前的预兆。
通常,归老太的愤慨言辞和她手里的拐杖同步——拐杖“咚咚咚”在地面上戳出一个个乒乓球坑。剧烈的抖动使得槐树上的鸣蝉噤声,扑棱扑棱挥翅飞走!伴随着零星槐花落在地面、落在她身上,她瞬间又会获得平静——这槐花仿佛拥有某种抹平创伤的魔力。
她又像是自责,拾起身子去看被捣得稀巴烂的槐花。事实上,她是在探寻拐杖有没有戳死小动物们——哪怕一只蚂蚁也不行!这当然是徒劳。她的眼睛早已不允许她还能有几十年前细勘一只蚂蚁行踪的能力。她双手合十,嘴里念叨着一串天书一样的经文。
她在为蚂蚁们祈祷。
京西村的村民,都认为归老太是看了不干净的东西,邪气附体,所以才神神叨叨······大家都提议她去村东口赛半仙儿那里去瞧瞧。结果却换来了归来太的激烈回怼:“半仙儿管个毛用?他能耐,让他把你们男人给弄回来啊!”女人们瞬间哑口无言。
袁大陆一边向邻里左右赔不是,一边挥动笤帚,在槐树下清扫出一片空地。
每年五月,槐花开得正浓、正盛。
归老太精神抖擞,她的状态出奇好。“赶明个儿哩,给你们做槐花糕吃!”归老太这句话,锈迹斑斑,早已印在袁大陆的脑海里。所以,即使后来不能在京西村槐花盛开时陪在归老太身边,但他依旧能感知到母亲清晨、傍晚时槐树下的念叨。这不是什么迷信,而是某种难以言说的默契。
随着归老太年岁渐长。她坐在院子里发呆的时间就更多了。槐花的芳香,幽深而浓密。风起京西村时,满树槐花,蠢蠢欲动。三山环绕的京西村,“体香”铺天盖地飘至百公里外的西京城。每年这个时候,西京城的蜂农受到召唤一般,驻进京西村。归老太很容易在簇拥的花香里睡去。花香驱动它催眠的魔力,甚至比袁大陆买给母亲的安眠药还管用!
有时候,归老太会恍觉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土坯砌就的院子,是在什么时候完成的改造?何以如此整齐有序?菊花淡黄,翻过墙面,探头向外;石榴树凝结着一层绿,果实密密麻麻布满枝丫,一如个个小脑袋······它们环绕在巨大的槐树下。她恍惚于自己应该坐在一个破败茅屋里,眼前只有一株与她齐高的槐树、两只黄狗,一支枪、和一个背影······
可如今,那些簇拥在槐树周遭的菊花,肥硕的石榴树,是怎么来的?
“妈···妈···”儿子袁大陆倚在门洞,高俏庞大,仿佛秦琼从门画里走了出来。和着隐约的狗吠声,齐齐喊她。
恍惚中的归老太······睁开迷糊的眼睛:“叫魂呢?我还没死呢!”
袁大陆,是个知识分子。他当然不会带母亲去寻赛半仙。
街坊邻里们都知道,归老太这儿子不简单。据说是飞天上的。大家也就只能了解到这一层。归老太也不知道儿子具体是做什么的?她问过。只是“兔崽子”嘴够严实。拿部队要求要保密的理由搪塞了!
归老太老伴走时,办了一场盛大葬礼。十里八巷的街坊,都认为这是他们参加过的最气派的白事,吃过的油水最大的席。飘在碗里的臊子油腥红娇艳,如同将黄昏的晚霞倒映在了碗里。
儿子长脸!大家都羡慕那个瘸腿的老头子能生出这样一个好后生。
后来,袁大陆就更长脸了!
京西村,有一所学校。事实上,能否能称得上是学校,还有待商榷。所谓”学校“,不过是旧时的烤烟房和废弃祠堂在进行改造之后,变成了土里土气的教室。嵌在泥墙上的黑板如同幽深湖面,毛主席“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标语阳光从来光顾不到,以及钻心虫啃噬房梁沙沙作响,仿佛下一秒就会倾倒坍塌。
每逢雨水频繁的季节,雨滴连成线,吧嗒吧嗒地砸在垢痂色的课桌上。水滴映在小孩子晶莹的眸子里,学校领导心有余悸,也就随之胳臂一挥,如同大赦天下,孩子们也就迎来了一个漫长假期!
后来,铲车开进京西村,施工队掀倒旧祠堂,浑圆的木头从山林里倒下······不消几日,新学校盖好了,红砖砌就的院墙,白灰涂过的教室——京西村最有模有样的几间屋子落成了!
即使······即使袁大陆为母亲挣足了面子,归老太依旧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仍旧是那句已经成为她口头禅的“不孝子,对不起你老子”。
时间久了,袁大陆也就习以为常了!看样子,老人家的痴呆可能又严重了一些!
一年又一年过去。槐树窜过屋顶,乳白的槐花嵌在枝蔓间,一如归老太头上的白发。
京西村,三山环抱。一条河流从村子中央流过,村子就像被河流劈成了“楚汉”两国。得亏这条河流从中间淌过,村民们得以将水引到地里,那些干涸的埋在地里的幼苗不至于夭折在干旱的四月。
归老太的家门口,是京西村人流最大的地方。上个世纪,电视没有普及,槐树下的晚风、阴凉,是村子里女人们最留恋的地方。女人们端着簸箕,肥硕的玉米棒子在手里来回几个跟头,指甲盖大的玉米就像金豆子一样,哗啦啦地跳到簸箕里。她们喜欢家长里短。但无论谈什么,话题最终都会曲径通幽,回归到“男人”这一主题上。
“再过两月就收麦了,今年自己割,还是找个麦客做姘头?”一个女人说。归老太掸掸蒲扇,放下手里的烟卷:“都这么些年了,你还做那门子黄粱梦哩?别想了,人家怕是早就老婆孩子热炕头了!”手里扯着一团乱麻的女人不作声,她面容僵硬。沉浸在手里比钢丝还固执的乱麻中。她试图理清它。最终还是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哎,你们听说没?”前几天广播里说话了。和老蒋那边好像通邮了······”女人的话,其实几天前就已经重复过了!但她总会在合适或者不合适的时候,将这个话题生涩地插进来。“你别想了!人家要是想回来,还能等到现在?“另一个女人揉麻花似的用白蒿搓成绳,她揪下一米左右的草绳。使唤儿子去归老太家拿火柴。暮色来临,已经到了和飞蝇、蚊子的的斗争时间,想要在这槐树下继续家长里短,一条驱虫草绳显得尤为可贵。
不远处,推着石磨的女人不作声。她如同踩到泥潭里一样,每一步都黏黏糊糊。磨盘下,玉米豆子发出吱吱咯咯的脆响,就像在呼喊救命。她围着磨盘,一圈,又一圈,重复着一种枯燥的简单···夕阳蛋黄。随着夕阳沉下去,玉米榛儿变得细如沙子。
如果说其他女人能在玉米豆子的脆响中、在挥着镰刀割麦的六月里、在槐花开了又落的季节里,还能有一丝不确定的希冀和张望,那她就是磨盘下被碾压着的豆子,迸发“救命”的呼喊却不被人听见。
上世纪四十年代,京西村被洗劫过。国民党兵败抓丁。
也就那一夜之间之后,京西村就只剩下牙牙学语的孩子,目不识丁的老人,以及守了活寡的女人。女人们的丈夫,被枪顶在脊背、或者后脑勺在夜里被赶到卡车上······
推动磨盘的女人,就像推动着时间、推动着日子,一步步走向更远、更深的地方。在那天夜里之后,她的丈夫被抓走了。
归老太记得清楚。六十多年前(1948),睡梦中,两只大黄狗破窗而入,它们架着枪,将她的男人推搡着走出村口,继而赶上卡车。从此,就再也没了消息!但男人留给归老太一句话,以及其他一些“意外”。她从炕上爬起,置自己雪白的身体于月光下。“等我回来,哪里都不要去···等我回来。”他的声音在汽车的轰鸣中渐渐隐去。
男人和她,未有夫妻之礼,却已然行了夫妻之实。
早在之前,消息就已传开——吃了败仗的国民党,到处抓丁。为了逃避被送往战场,京西村的男人们白天躲在枯井中,藏在山坡上的地洞里,又或者隐匿在苞谷地······然而,当夜晚来临,他们依旧难逃厄运。
那个遥远的夜里,京西村异常“热闹”。平时乌黑的夜、乌黑的村子变得灯火通明,狗的吠声熙熙攘攘。天空偶尔传来一声枪响,从最初的零零星星,再到稍显密集,最后又归于沉寂。卡车驶出村子,京西村的女人们没了丈夫。
可第二天的时候,仿佛一切如常,女人们正常下地。只是地里的野草仿佛长势更凶悍了,垂在枝头上的石榴变得瘪小而无色彩,曾经河水凉气退却掬起一捧水洗完脸就能回家的日子不复以往,转而要等到太阳将河水晒到滚烫才能回家!男人们肩上的半边天,女人们必须接过来。
有人说,男人们抓去送到了东北,他们拿着枪屠杀村民,已经成了魔鬼;也有人说,男人们被送到了台湾。可能不回来了!
那个夜晚,就像按下了暂停键,京西村的女人们保留着各自回忆里的录像带。月夜下,蝉鸣噤了声,村子里的各种鸡鸣狗吠一时间烟消云散。
归老太门前的槐树,伫立不动,静静打量着眼前的这一切。
或许,那一刻,它就已经在担负某种使命——岁月的长河里,人们会淡忘,会对枪口忌惮,会默从暗夜的淫威。但树,毕竟是树。它作为树的形象存在,它不惧流年侵蚀,更不怕下一秒破膛的子弹···它目睹了一切。无关乎后来是否有人记得、有人想起。它让树下的归老太不孤单!
三个月后的一天,一个男人溜回了京西村!可旋即,卡车的发动机就掩盖了蝉鸣。十几个壮汉士兵再次涌进了京西村。他们用甩动车门的巨响庄严宣告,他们必定对逃兵进行严厉惩戒。
士兵们在高粱地里探索男人的响动,在村子里的枯井试图捕获到男人身上特有的火药味,在河道芦苇中意欲观摩河水因为男人投身至此而产生的诡异流淌,在山坡的地道内笃信男人必然在此有过生存的踪迹······
他们当然没有找到。
直到后来,他们发现了卡车下面的土豆皮和鞋子。他们几日来掘地三尺所要找的人,就躲在发动机的引擎、车厢下。
男人跪在地上。“我不想打仗,不想离开这里。”众目睽睽里,皮鞭和靴子齐齐落在男人消瘦的身躯上,他们像在踢打一堆烂肉。男人的妻子张开双臂如同小鸟一样,覆在丈夫身上。直到两个壮汉将他架起来拖到卡车上,他依旧在冲女人喊:“等我,我会回来!”
很多年以后,当女人走路已经勾了腰,她一步一步像是踩在泥地上,磨盘一圈,她一圈,金黄的玉米豆子发出清冽的脆叫。女人的女儿业已长大。很久之前父亲在皮鞭和皮靴下被踢成一堆“烂肉”,槐花树的淡香里泛着一丝丝血腥,女人晕了过去。
男人的女儿却记得清楚——“我会回来的,你要等我!”所以,在卡车翻过京西村的那片石榴林时,女孩像是被电击了一般。她从凝滞里复苏。只是因为石榴林里的一声枪响。
村民们相互递换眼神,女孩很懂事地问,“爸爸会回来,对不对?”
从此以后,京西村的女人们对于自己男人的回来,就很忌惮。他们在槐树下,在搓绳子、在揉苞谷粒,在厘麻线,在五月槐花飘落的时候,她们在心底里祈祷自己的男人不要回来。那些落在男人身上的皮鞭的清脆响亮、皮靴撞断肋骨时的不寒而栗,是女人们心底的嘱咐。
男人们心领神会。半个世纪过去。他们自从离开,就再也没有踏进京西村一步。
多少年过去!京西村变了模样,河流清澈,一如史前,蛙鸣响彻其间,裸露在河滩上的卵石,仿佛吸尽了女人们的青春长成了硕大浑圆的记忆钻石,任何一个京西村的人都会惊叹时间竟会造就眼前杰作——晶莹的钻石石头,在太阳下熠熠生辉,就好像那些铺就在沙滩上的石头,就是京西村的过往、点滴,仅仅是被压缩了而已;高耸的芦苇,仿佛就要戳破天际。就好像这些年以来,它从未停止过生长。
归老太这才发觉,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世纪。女人周而复始地围着她的磨盘转。对于别人谈论男人什么时候归来的话题,她充耳不闻!
归老太思路清晰,就像她读懂并解析了河滩上石头的奥秘一样,一切就像高倍速的纪录片一样,放映出潜伏在身体里的秘密。
那个夜晚,在男人离开的几个月后,归老太的肚子渐渐有了动静。当意识到男人不可能回来时,肚子里的孩子成了她夜晚难以入眠的“顽疾”。归老太和邻村的一个跛子结了婚。她的肚子得以明目张胆鼓起来。孩子出生了。归老太心里的石头也得以落地。
夜晚的鸣蝉已经不能使他辗转难眠,梦里再也没有那两只破窗而入的大黄狗。
跛子丈夫为了逃避抓捕,他搬起河床上的鹅卵石,试图砸伤自己的腿。是的。他躲过了。只不过士兵们为了保险起见,将他的另一条腿真的打瘸了!
归老太唯一相信赛半仙的一次,就是她听从了赛半仙,将槐树圈进了自家院子。跛子丈夫用石土夯成土坯,给两间屋子扎上了一道围墙。
半仙摇着铃铛,叨念着她听不懂的“火星文”,在和菩萨一阵“交流寒暄”后,得出了归老太如果将槐树圈进自家院子,会有福报。归老太追问福报是什么?赛半仙支支吾吾:“泄露天机是会折阳寿的!”
槐树在被圈进院子后的一年,归老太和跛子丈夫的女儿来到世上。归老太惊喜的同时,又想到半仙曾经说的福报。不禁心生疑虑:“这家伙,真的能跟菩萨说上话?”赛半仙,可能真的沾染了一点仙气!
半年后,京西村闹饥荒。槐树的皮被扒掉了一层层,归老太用水煮着树皮给跛子丈夫和女儿、儿子充饥。被扒掉的槐树皮,来年开春时,总会准时发芽,继而再披一层绿。归老太进入了她的倒计时:“再过两月,就能吃上槐花糕了······再过一个礼拜,就能吃槐花糕了!
后来,很久后的后来······当归老太仍旧念叨着“再过一个星期就能吃槐花糕”的时候,她眼前浮现的是一个女人用竹竿将槐花勾下来,她的手流畅地穿梭在枝丫间,乳白的槐花散发着幽暗的香甜,蝉鸣就在树枝尽头。女儿在一边提着篮子,哗啦啦的水流声里,儿子一遍又一遍淘洗着槐花。
恍惚的瞬间,她会问袁大陆:“那个叫莲花还是花莲的地方,有没有槐树,吃不吃得到槐花糕?有空了,你替我去看看······”曾经京西村的女人,早已被沉入地下。八十多岁的归老太,攥着一张黑白照片,她将“那些年”第一次说给袁大陆。
袁大陆终于不再认为母亲是在疯言疯语。
夜更深了!微风扫过归老太千沟万壑的面庞,乳白的槐花被从树梢揪下来,带着阵阵芳香。
“风紧了,去给我拿条毯子来。”归老太的瘦弱身躯瞬间水分蒸发掉了一些,她变得更小了。比虾子还小了。她蜷在摇椅上。
袁大陆执拗地淘洗着盆里的槐花。“妈,我扶你进去吧!”
蝉鸣在耳畔生生不息。槐树下,幽香丛生。归老太觉得舒适极了!她眼前又一次浮现出那两只黄狗,它们用枪口顶着自己男人的后背,卡车的轰鸣声里,她依稀听到男人的嘱托:“哪里都别去,在这里等我。我一定回来。”
袁大陆把毯子捂在归老太身上。他用入夜后的凉水将槐花淘洗之后,心想着,明天的槐花糕要不要让母亲多加点糯米。
“明天,我跟您学做一下槐花糕!”袁大陆抬头,斑驳月光透过枝叶罅隙铺满一地碎光。归老太并没有理会儿子,纤瘦的身躯在暗夜里,仿佛蒸发了一样。
晨光熹微,天未彻明。袁大陆从梦里醒来,拿过母亲手里攥着的照片。照片里,几个男人坐在礁石上,一条沿海公路在身后铺开,海风掀起头发。
他试图叫醒母亲。但归老太没有醒来。他的耳畔,流转着母亲的‘疯言疯语’:“可惜到死,都见不到你老子了,你个不孝子······以后有机会了,去看看岛上有没有槐树,吃不吃得到槐花糕?”
“这里是我距你最近的地方······”照片背面写着。时间是 1982 年。袁大陆飞过那里。他认得那里的海岸线!
那个年代像传说。
如今,传说里的人老了,也白了头发······
袁大陆仿佛从照片里看到——父亲被枪顶着脊背离开京西村。那个夜晚后,女人们祈祷男人不要回来,不要回来······最后,男人们真的没有回来!
< 完 >
本短篇根据真实故事改写
归老太,已于20年前离世
谨此献给万万千千沉没在历史洪流中的台海同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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