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殿权,七十年代末生人,曾在《人民文学》、《青年文学》、《新安晚报》等刊物、报纸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地址:安徽阜阳市广播电视报社,236000。电话:0558—2279111、013515570266。
一个乡村少年的谈资
(短篇小说)
张殿权
一张破旧的地图,对于11岁的丁小河,能意味着什么呢?如果将来的事实能够充分证明丁小河是一个有志气的人,二十年后,丁小河三十一岁的时候,他仍能记得这张破旧的地图,那么,这张破旧的地图或许是有意味的,这个故事或许也将是有意义的。
一
“根子——”
“嗯,干啥?”
“……你去过新川市吗?”
“废话!你去过?!县城我还没去过呢!”
“……咱们下个星期六去吧?”
“去那干啥?”
“去看看……”
“那么远,咋去?俺妈不可能给我钱让我去。”
“咱俩骑车子去。”
“哈哈,你个傻X,你疯了,好几十里路呢!”根子笑起来,觉得丁小河是痴人说梦。
“不就几十里路吗!”
“几十里?俺爸说有八十里路呢!”根子摇头叹息,说丁小河:“你真是驴脑子!”
丁小河与根子两个人,席地坐在村外的小鲁河边,在钓鱼。钓竿是普通的细竹竿,鱼浮是从白鹅身上拔下来的鹅毛梃子做的,鱼饵呢,是和了香油的面筋。小鲁河有二十来米宽的样子,两岸是高大齐整、枝叶新绿的白杨树,河内堤离水面不远有几棵刚谢去楝花的楝树。他们俩就坐在楝树的树阴下。
根子对丁小河的话不以为然,看了他一眼,觉得他有点发神经,又目不转睛地盯着水面和鱼浮,充满了期待。他脚旁插着一条不长的钢筋棍,一条网兜绳子挂在上面。放于水中的网兜里的几条鱼几乎都是根子钓上来的,根子有充分的理由骄傲。
丁小河握着钓竿,也盯着河面,可心里想的和根子想的却完全不是一回事。
“前天何老师收拾办公室,换了一张新的新川市地图,旧的不要了,我给捡了回来。根子,你知道吗?我今天才知道,这条小鲁河和新川河是相连的,如果我们有一条船,就能顺着河到新川市!”
“这有啥?”根子依然不感兴趣。
虽然丁小河料到根子可能会是这个态度,可是还是觉得如咽如堵。在村子里、学校里,根子算是丁小河最好的玩伴了,可是根子也不理会自己这个念头。而且明目张胆地给以嘲笑——当然,嘲笑,并不是刻薄、恶毒的那种。丁小河感到很失望……
虽然根子很让人失望,但是这星期以来,从星期一到今天星期五,丁小河与根子的关系仍一如既往,放学经常一块回,一块玩儿,该说啥说啥,该打闹打闹……丁小河心里对他也没有任何异样情绪和不快。可是,那个念头却一直在丁小河心里盘旋着。星期二、星期三的时候,他想着那个念头,又想着几十里远的路,而这遥远而陌生的路途潜藏着种种危险,丁小河也觉得这个念头太不现实了,自己太傻太爱胡思乱想了,感到灰心丧气,没了信心。然而,到了星期四和今天,丁小河想着整个村子,除了小孩就是老头老婆和大娘大妈们,自己每天就是上学、做作业、下地,这种了无生气、毫无起伏、没有新鲜有趣的人和事的日子,想着有那么远的未知路,想着那充满新奇的新川市,想着书包里的这张地图,又血液滚烫,异常渴望地想要去新川市看一看!
此刻,丁小河叉着腿坐在小鲁河边的一棵白杨树树杈上。河对岸一大片一大片的油菜地,上星期油菜花还金黄黄的一片,可现在已黄花凋谢,长出了青灰色的油菜荚。河这边也有油菜地,但却是零零碎碎一小块一小块的,不像对岸大片大片的,看得让人心旌摇荡。每到春天丁小河就喜欢到河边来,看那金黄炫目、让人莫名地就心旌摇荡的油菜花。
丁小河所在的这个村庄位于县的最东部,十分偏僻。小鲁河对岸是另一个县的一个庄,因了这条河的阻隔,加之也没有渡船,虽然河面只有二十来米宽,冬天枯水期水面也仅有十米左右,每年春天油菜花盛开时丁小河都想去对岸村子里去看看,然而一年年油菜花开花谢,他都没去过。前年夏天,他和大孩子一起在河里游泳,冒险第一次游到了对岸,触摸到了对岸的草、庄稼,心里高兴极了。然而由于是光着身子,无法进到村子里去。丁小河有时候想,就隔了这么一条河,怎么仿佛隔了两个国家那么远呢?……
这条河是一条看得见的边界。丁小河觉得,在自己住的这个村子周围,似乎还有一条看不见的边界。丁小河和很多人整天只在这个圆圈里生活,一年都出不了这个圈子几次,更别说去新川市那么远、那么大的一个地方了。
新川啊,你有多大啊,你是什么样的啊?
二
丁小河凌晨4点多就醒了。然后就睡不着了,躺在床上想象他今天要去的新川市究竟是什么样的。丁小河平时看电视,只看打仗的或武打的电视剧,从没看过新川的新闻。但这一个星期来,他每天都专注地看,虽然看了新川市的一些东西,特别是那个漂亮的文峰公园,但他还是觉得有点儿缥缈。丁小河躺在床上,越想越兴奋,血管都涨起来,紧绷欲裂一般。他很想现在就起床,可是天还没亮,他对爷爷、奶奶也不好交待自己去哪儿。为了今天的出行,昨天晚上丁小河就做好了所有准备。仅有的9块钱,装进了裤兜里,防备着发生意外时用;自行车的气打足了;父母年轻时用的、陈旧的军用水壶也洗干净,装满了茶,和三个馍、几根咸萝卜干一起偷偷放进了腾空的书包里;当然,那张旧地图也放进了书包里;常穿的布鞋不能再穿了,要换上那双运动鞋……爸爸和妈妈在一千多公里外的大城市上海打工,家里只有爷爷、奶奶,走的时候就跟他们说自己去姥姥家玩。
丁小河草草地吃完早饭,就催奶奶赶快把猪食馇好。他把猪食端到院子东南角的猪圈,倒进猪食盆里,然后端着盆走到压水井,把盆洗干净,放回厨房大水缸的一旁。
“俺爷俺奶,我走了。”丁小河背上书包,把自行车推出屋,到了院中间,对院子里的爷爷、奶奶说。吃饭的时候,他已经和爷爷奶奶说了“去姥姥家。”
“去吧,路上小心点,骑车子别骑恁快。”
“知道了。”丁小河答着,出了院子大门。
丁小河骑上自行车,蹬动,激动得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丁小河自己都感到有点儿不可思议,自己今天能见到新川市了。那么,等回来以后,和根子他们这些人谈到他去了新川市、他在新川市看到了什么什么,他们一定都惊得嘴张得大大的异常地羡慕自己……
丁小河绕过一个池塘,从一个小树林穿过,来到了长顺奶那两间已有裂缝的土坯房前,有几个人喊叫着笑着在那儿玩“跳驴”游戏。长顺双手抱着头,弯着腰在当“驴”,前进他们几个人在跳。长顺奶是前年死的,之后这两间土坯房就空着了。因为这是一个路口,很难种成菜和庄稼,房前的一大片空地就成了村里小孩的玩乐场。这两间房子现在不但有裂缝,还有点儿歪了,但是没人在意它。
前进看见丁小河骑着自行车,还背着书包,就问他:“小河,你干啥去?”
丁小河说:“去俺姥家。”
前进想起了什么,又叫他说:“你该我的五个珠子啥时候还给我?都两天了!”
“星期一还。”丁小河甩下一句话,骑着自行车往前跑。
“星期一一定要还啊!”前进冲着丁小河的后背喊。
丁小河呜噜了一声“嗯”,算作回答。丁小河觉得令人“嗝应”,才出门就碰到一个要帐的。
村庄里的路都是疙疙瘩瘩的土路。出了村,上了一条同样是疙疙瘩瘩的土路,心里仍耿耿于怀难受不已。可是丁小河想想,咋能怪人家呢,自己的确是欠人家5个玻璃珠!唉,丁小河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其实有时候也挺笨的,跟人家玩玻璃珠、玩纸扒、玩烟盒等等,不知为什么,总是输多赢少。学习吧,也中不溜丢的,不好不坏,得不到老师的关心、同学的注意,自己好像什么优点都没有。
丁小河转念又一想,输有啥了不起,他们赢又有啥了不起,不就光想着在这家里一亩三分地上逞能,而自己马上就要到新川那个大城市了,将会见识很多东西,他们的见识还不如根子,根子都比不上自己,他们差得更远了!哼,等我回来,看你们惊讶、羡慕我吧!
丁小河这样想着,心里舒服多了。没多久,上了通往乡里的柏油路。这时阳光暖暖地照着大地,田野里一望无际的麦子绿油油的,让人心旷神怡……
今天是逢集的日子,乡里的集上卖东西的乱糟糟的。丁小河看到收麦子用的草帽、木锨、木叉、镰刀、大簸箕等农具也在集市的显眼地方摆出来了……因为路被货物和赶集的人挤满了,丁小河只得下了自行车推着过去。丁小河眼里看着这普通、平常的集市场景,心里忽然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潮湿的感动……
趟出嘈杂的集市,丁小河骑着自行车在乡村公路上向县城通往新川市的那条省道上去。这条柏油路,四米宽,两边是刚栽没两年的小白杨树,枝叶稀落。虽然路刚修两年,可是很多地方已被轧坏,洼窑多,丁小河小心地骑着车,可还是一不留神就掉进去,被颠得浑身一颤。路上土也很多,各种车辆哐当哐当地驶过,驶过一辆车就扬带起一大片泥土,丁小河无处躲闪,一会后就感到满脸都是土了。
三
丁小河骑过那座连接着乡村柏油公路与省道水泥路的小桥,上了很宽的水泥路面,心情欢欣雀跃。从河岸洗了汗和尘土糊抹着的脸上来,忽然有一种挣脱了关在其中已久的一个大笼子的感觉,筋松骨舒,飘然欲飞。这条路向南大约五十多里到县城,向北六十里路到新川市。丁小河没有手表,他猜想现在大概9点多一点了。从离家到现在也就是一个小时左右,一个小时骑了大概二十里路。那么,还需要3个小时就能到新川市了。到新川市顶多12点半,自己在城里转2个小时,2点半可以回来,那么7点左右就可能到家了。
这些天,丁小河把那张破旧地图已不知看了或者说研究了多少遍,对去新川市要经过的地名几乎已经烂记于心了。可现在,他又不自信起来,从书包里把地图拿出来,仔细地又看了好一阵。
丁小河抽腿上了自行车,向北骑去。这条路向南不仅能到县城,再继续向南还能到省城。这条路是新川市通向省城的公路。路两边的白杨不但粗大,而且每边都是两行,枝叶浓密,大部分的路面都在树阴里。路上来往的车辆比刚才柏油路上的车辆多多了,大货车、小客车和小轿车。
丁小河好像浑身都是劲儿,把自行车骑得很快。淅淅的飒风,金色的阳光从树叶空隙里星星碎碎地泻下来,如河里的波光一般。他一边骑,一边兴致盎然地看路两边的景物,感到一切都那么新鲜、那么有意思。没过多久,丁小河就感到热,而且出汗了,他把上身的外褂脱了下来,夹在自行车后座上。一个又一个集市过去了,又经过了一个打面房、一个报废汽车拆卸场、一个锯木场、一大片芍药地、一个花儿已谢去的大石榴园和两所三层楼的学校……这是平原地区,一路上都有很多车、很多的大小集市和很多的人,丁小河越走,离家就越远。
丁小河在走了很长一段路后,心中也渐渐地开始有一种莫名的仿佛是断了线的风筝一样的不安来。这些地方他没有来过,虽然路两边的麦田、房屋、集市和人,和自己家那儿差不多,可是在这些表面的景物里面,似乎又潜藏着一些什么危险的东西,让他不由自主觉得害怕。这危险的东西是什么,是会砍向自己的菜刀?是被人拳打脚踢?被人捂上眼绑着手带到没有人迹的深山里?或是有骇人的妖魔鬼怪在前面等着自己?……丁小河说不清。丁小河不由得更加快了蹬车的速度……
丁小河已经连续骑了很久的车子了,以为该走了一大半路,快到新川市了吧。于是他停了下来,拿出水壶喝了几口水,之后坐在地上拿出地图看,看到自己刚过白圩镇,离新川还有一半多的路呢!丁小河顿时感到异常失望。怎么可能才走了这么短的路?!丁小河的腿肚子已经开始有点疼了,屁股也和车座磨擦得又硬又疼了,到了新川市,腿和屁股该疼成什么样了?!丁小河想起那天在小鲁河边根子的话,觉得他的话是有道理的。八十里的路,那么远,怎么可能骑自行车去?!一瞬间,丁小河意识到自己真的是很傻,竟然愚蠢地想骑自行车去新川市!
丁小河开始打退堂鼓了。
丁小河呆呆地站在那,脑中一片混混沌沌的乱相。想了一阵,丁小河还是决定回去,不然的话,后果一定还是:累个半死终究也到不了新川市,无论如何都肯定要半途折返!不如趁现在还来得及,返回!
可是,丁小河想到要返回,又仿佛看到在村庄上空有一个像鸟笼一样的罩子,感到心里异常揪痛、难受。丁小河手伸进裤兜里摸了摸揣着的那9块钱,难过极了,如果还有钱的话坐车去多好啊!
丁小河呆呆地站在那,又犹豫了一阵,但最终还是推着车折回了头……
四
星期天丁小河在家里睡了一上午。中午吃罢饭后,开始写作业,写到傍晚才写完。写作业的时候,丁小河总是一不小心就出了神,抄错题或写错字。丁小河很想根子来找自己,这样自己就可以和他说自己压荡在心里的那些话了。可是根子一直到晚上都没来。丁小河写完作业,很想去找他,可为了看中央电视台和新川电视台的“新闻联播”,他没有去。丁小河坐在电视机前,看着中央电视台里全国各地的城市乡村的风土人情和新川电视台新闻节目中的种种场景和人物,丁小河觉得又亲切,又激动……丁小河想:我什么时候能去首都北京看一看啊?我什么时候才又能去爸爸、妈妈打工的上海呢?
第二天丁小河早早起了床,去找根子,和他一块去上学。根子家才开始吃饭,红芋片稀饭、馍和酱豆。丁小河看到根子,心里觉得异常高兴。根子爸也去外地打工了,只有他和他妈在家。根子妈问丁小河吃饭吗,丁小河回说吃了。丁小河憋着话,蠢蠢欲动地想说,但还是忍下了。
出了根子家的门,丁小河问根子:“这两天你干啥了?咋都没见你?”
“跟俺妈在地里干活了。都给我累死了,俺爸也不在家!烦人死了。”
“你知道这两天我干啥了吗?”
“干啥了?”
“昨天上午睡了一上午,一下午写作业了。前天,——根子,你猜我星期六干啥了?”
“干啥了?”
“你猜猜?”
“……猜不出来。”根子顺手揪了一把路边的草,两手挣了挣,挣断了又扔掉。
“我骑车子去新川市了!”
丁小河以为根子会非常惊讶,对自己表示出莫大的佩服,追根穷底地问自己在新川市见到了啥。丁小河也都准备好了,告诉他自己看到了乡土教材书上说的文峰塔,还游了文峰公园,去了市政府,还碰见了一个大官,去了火车站,火车站广场真大,还见了从没亲眼见过更没坐过的火车……
“你真去了?”根子简单地问。
“当然真去了!”丁小河激动地说。
“噢。”根子淡应了声。
“我见了文峰塔……”
“噢。”
“我还去了火车站,见到了火车。乖乖,火车好长好长……”
“噢。”根子又是毫无热情地应了声,似乎对丁小河的话不感兴趣。
丁小河把脸扭到了一边,看着被白杨树隔成网状的一块一块麦田。丁小河把脸扭开,是因为脸像糊上了胶水一样抽紧、难受。丁小河觉得很窘,根子咋会这样没有一点热情呢!他不感兴趣,还是不相信自己说的是真话?不该这样呀!
“你爸到收麦可回来?俺爸说他不回来了。唉,他不回来收麦,又该我倒霉了!干活干活,啥活我都得干!”
丁小河愣了愣,头扭过来,看着根子:“嗯?你说啥?……”
事实上,丁小河星期六真的骑自行车到了新川市。
丁小河难过地推着车折回来,走了几步,就又站住了。他忽然感到这样半途而废,太可惜了!自己也太可笑,太可怜了,太可恨了!他站在那,想着自己要回去的那个村庄,像一个遥远的、多年不变的井一样,自己像一个井底之蛙一般,蹦来跳去就那么巴掌大的一块地方,有意思吗?!新川呢,虽然比不上首都北京和上海那些大地方,也许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好,可是它究竟是什么样的呢,自己从来都没去过呀!那是一个自己多想去看一看的城市啊!丁小河又掏出那张新川市地图来看。那是一张全市的行政区图,简化了的城区图在左上角一块不大的地方,除了河流、主干道、政府以及一些较大的单位和部门外,就什么也没有了。丁小河看着地图,眼睛就湿了。然后丁小河下了最坚决的决心:今天,一定要到新川市去!丁小河过了医药集团营业大楼前的三角公园到新川市二环路时,大约12点半。那一刻,丁小河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洋溢着激奋而又神气的气息。丁小河的腿、胳膊和屁股,其实累得很酸疼了,可丁小河全不理会这些。丁小河洋洋得意地想起前进、长顺他们,还有根子,现在他们还傻傻地呆在那个如荒井一般的村子里,他们真是又愚又傻,自己不但比他们聪明,更比他们了不起!他们天天在村里、在学校里嚣张、放肆,可是他们懂什么?他们到现在也没到过新川市,甚至也没去过县城!丁小河顺着地图的指示,先去市政府。他知道那是这个地区最大的官办公的地方,他觉得那应该是一个威严而肃穆的地方。在拐向市政府所在的那条路的十字路口,丁小河意外地看到了一座仿若是一个外国童话里城堡一般的大酒店——白金时代大酒店,一下子就呆住了!白金时代大酒店位于十字路口西北侧, 楼高8层,楼顶中央矗立着一个圆球形建筑,一楼的粗大圆柱上雕着一些看不出是什么的浮雕;院子里停了很多的轿车,还有一大片开阔的草坪,中间是一个圆形的大喷水池,水柱由低到高循环不断地喷涌,最高处有好几米;大门口,进进出出的人和车,四个保安肃立着在站岗放哨。白金时代大酒店在地图上仅仅就是七个字,丁小河并没有想什么,可是丁小河看见的这个城堡一样的大酒店,心里又激动又难受。丁小河想,这么豪华的地方,只有那些有头有脸的人才能随便地出入,自己这一辈子也许都不可能在这种地方住上一夜!想起在上海打工的爸爸和妈妈,丁小河想,爸爸和妈妈在那么大的城市里天天都干啥呢?住在什么样的地方呢?丁小河听爸妈说过,上海人很有钱,买一套房子就要好几十万,甚至几百万。可是爸妈两个人都出去打工,家里一年也剩不了几千块钱,打几十年的工挣的钱也不能在上海买得起一套房子!如果有钱,今天就不用这么累骑自行车到新川市来了,就可以坐车!到了市政府门前,丁小河还是感到了一种不一样的感觉,虽然市政府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庄严,大门也普普通通的,跟很多单位的差不多,只有传达室有两个警察在值班,连个正经站岗的都没有,好像还不如那个大酒店庄严呢!丁小河去文峰公园,经过了一个城市广场,广场里有欧式的长廊和座椅,种着一些无法叫上名字的花草,那些花开得姹紫嫣红,美得令得心碎。广场上还搭了一个舞台,很多人围在那,在看唱歌跳舞的。丁小河推着车在广场转了一圈,看了一会演出,想到晚上得赶回家,还要去文峰公园和火车站,就走了。文峰公园里的文峰塔是丁小河最想要去看的。丁小河看到了文峰塔,可是却没有亲手摸到,仅仅就因为五毛钱!丁小河回来的路上就后悔死了!文峰塔很高,丁小河在路上远远就看到了,丁小河还看到公园的大湖就挨着大路,湖边就是人行道,没有围墙,连栅栏都没有,沿路的湖边是一排粗大的柳树。丁小河知道这个湖在地图上原来是一个鱼苗场,这个公园才建成没多久。湖里有很多企鹅形的小船在游弋,还有湖心岛。丁小河从路边看见文峰塔被一个古色古香的新院落围在里面。丁小河来到公园入口处,看见人们不用买票,自由出入,高兴极了。可是定睛一看,大门的自动伸拉门是关着的,仅开着小门,而小门被“铁栅栏”堵着,进出只能从“铁栅栏”里呈“Z”形的通路,自行车是推不进去!大门一旁有自行车停放处,牌子上写着看管自行车五毛钱,看车的老头见他自行车没有锁,非要一块钱不可!丁小河觉得五毛钱都够贵的了,他竟然要自己一块钱,一气之下,不存了!最终,丁小河失落又倔强地坐在湖边的大柳树下的凳子上,冷眼看了一阵公园里的湖、文峰塔、大片大片的花木,才觉到饿。他来到一个人少的地方,悄悄拿出书包里的馍和咸萝卜干,埋下头吃起来,然后喝了大半壶的水。火车站在城市最东边,丁小河穿过了半个城,用了半个多小时才到。一路上,丁小河看到这个城市到处都是高楼,街道两边全是花绿绿的广告牌。丁小河还发现,新川市的人,比他们乡下的人白,比县城里的人也白。火车站广场很大,公交车、出租车很多,还有一些机动三轮乱穿,广场上还有高高的广告牌。在火车站的出口处,丁小河看到了他从来没见过的火车。一列火车呼啸地进站,随后一大群人流从出口处出来。想着快到麦收了,爸妈该回来了,如果爸妈今天回来了,那该多好啊!爸爸和妈妈出去、回来都要经过这个出口!丁小河有好几个月都没见他们了。爸爸去年买了一个手机,丁小河知道手机号,旁边也有很多公话超市,上面标着打长途一分钟3毛钱,丁小河很想给爸爸打个电话,问他啥时候回来,告诉他们自己想他们了,可是丁小河又怕爸爸知道自己竟偷偷地跑到八十里外的新川市来,会骂自己,终究还是没打。可是丁小河想着他们,眼泪怎么也忍不住汩汩滚了下来……
那天晚上,丁小河累得跟狗屎一样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8点多了。
五
到了学校,很快就上课了。何老师在上面讲课,丁小河对同桌张磊丽说:“张磊丽,你猜我上星期六干啥去了?”
张磊丽看了他一眼,轻问:“干啥去了?”
“我骑自行车去了新川市!”丁小河得意洋洋地说。
张磊丽蔑视地笑了一下,说:“胡吹什么呀?!上课呢!”她坐直身子,目视着老师。
“谁骗你谁就是狗,我的腿现在还酸疼着呢。”丁小河发誓说。
“我才不信呢。”
“谁骗你谁不得好死……”
“丁小河,你干啥呢?”何老师重重放下手中的书,瞪住丁小河。
丁小河窘迫地低下了头,脸红了一片……
下课后,前进过来逼丁小河要欠他的玻璃珠。丁小河说明天一定还!前进说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你到底啥时候还?丁小河说明天一准儿还!前进说那好,就明天了啊,别到时又耍赖!说完要走。丁小河拉住了他。
“干啥?”前进瞪着眼看丁小河。
“前进,你猜上星期六我干啥去了?”
“干啥去了?”
“我骑自行车去新川市了!”
前进突然夸张地大笑起来,说:“你这孩子真是牛皮哄哄……”
“真的。”丁小河急了,强调说:“真的,你们咋都不相信?!我还看见了新川市的白金时代大酒店,那个大酒店像一个外国城堡一样漂亮……”
“我看你像一个外国人一样可笑!别扯了啊!”
没有一个人相信丁小河!丁小河压抑得难过极了。
放学后,丁小河怏怏地回家,走到离村不远的地方,看见爷爷和奶奶在自己家那块地里用抓口在出蒜瓣,已经出了快一筐了。丁小河喊了一声“俺爷、俺奶——”走了过去。和爷爷把重重的一大筐蒜瓣放到车上,吃力地拉上,和爷爷奶奶一道回家。到了家,爷爷和奶奶问丁小河中午吃面条还是喝稀饭。丁小河说喝稀饭。可只剩一个馍了。奶奶挖了面,舀了水,用盆和面,要蒸“擂巴子”馍。丁小河不想烧锅,说我来和面吧,你烧锅。
丁小河双手沾满了面,小手在面团里揣来揣去…….
六
第二天傍晚,放学后,丁小河没有回家。丁小河顺着小鲁河边,来到了那棵楝树下,把书包往地上啪地一丢,自己也重重地坐到草地上,身子向后一仰,躺了下去……
丁小河上午把玻璃珠还给前进时,前进他们几个人笑谑他:“到新川市去了,到新川市去了!”丁小河觉得受了侮辱,反唇相讥说:“你们一个两个狂啥呀,人家真去了新川市!你们不信,还这样对我,好笑的是你们!”可是,丁小河越这样说,他们却越大笑起来,喊:“到新川市去了!”的声音也更响了。一上午,全班同学就都知道他吹牛说自己上个星期六骑自行车去了新川市的弥天大谎。
上课的时候同桌张磊丽不解地问他:“你说这个瞎话干啥呢?有啥用呢?”丁小河急了,争辩说:“我没说瞎话!我真的是去过!我的腿到今天也还都酸疼着呢!”张磊丽不搭理他了,撇了撇嘴,摇摇头,叹了口气…….
中午放学铃刚打响,根子就拎着书包走了。丁小河追赶了大半路才追上他,叫他:“根子,你咋走恁快?”
根子瞪了他一眼,说:“你干啥?可有事?”
“咋了?你吃火药了?”
“你可是傻蛋?…….”
“我咋了我?”
“你在班里到处说瞎话,说你上个星期六自己骑车子去了新川市,你觉得丢不丢人?!你不觉得丢人,我都为你感到丢人!你跟我说我不搭你腔,为啥?我都不信你!靠,你居然又腆着脸皮跟别人说!这下好了,你是全班都丢人了!你得劲了?!你真够丢人的,以后你也别跟我玩了,我感到丢人!”…….
小鲁河的水缓缓淌着,河对岸的油菜地一片丰收在望的景象,河这边的庄稼地里麦穗子也日渐饱满。丁小河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自己说的是真话,怎么偏偏就没有人相信?从小在一起玩的根子都不相信,居然还说以后不跟自己玩了!丁小河想着这些,觉得自己很委屈、很难过,眼泪就哗哗地流了出来…….
丁小河当初热切地想去新川市,想骑自行车去新川市,并没有想过究竟为什么,只是简单地觉得,新川是一个大地方,自己整天都窝在这个村子里,太没劲了,能去新川遇到一些新鲜的人和新鲜的事,让自己感觉生活快乐一些。然而现在丁小河觉到似乎并不仅仅是这些,也许还有一个什么原因。这个原因一直深深埋在一个看不见的角落里,可是,它却时时让自己感到隐隐地焦灼和疼痛。它是什么呢?丁小河使劲地想,可是脑子里一片混乱,怎么想也想不出它究竟是什么。丁小河感到很孤单,眼泪哗哗地流出来……就在丁小河眼泪哗哗地流着时,忽然感到了什么,并且这种感觉越来越清晰。丁小河突然意识到,自己想要去新川市的那个深埋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里的东西就是希望获得大家的认同和尊重啊!丁小河学习并不是上等,玩游戏也总是输,他不被老师重视,除了根子没有什么人觉得他有啥了不起的,对他视有若无,不当回事,有时还奚落他。
他去了新川,他回来了,可是他感到一些生活的快乐了吗?丁小河说不清楚。丁小河确实看到了新鲜的景物和人,这些新鲜的景物的人让丁小河感到了一种愉快,可是这种愉快里又夹杂了一些莫名的让人难过的什么东西。丁小河以为别人会相信自己确实骑了八十多里的自行车去了新川市,见到了好多同学们都没见过的东西,别人会十分羡慕自己,对自己刮目相看,从此以后把自己当成和班长或学习拔尖的同学一样的一个人物,受人尊重。可是现在,这个目的不但没达到,反而却更被他们瞧不起了!
丁小河觉得生活太难了,自己那么用心,用力去做一件那么不容易的事,却得到了这么一个结果。
丁小河坐起来,擦了擦眼泪。擦着擦着,越觉得伤心、委屈,忍不住轻声哭了起来……
身后忽然一个人叫他:“小河,你搁这哭啥?咋啦?”
丁小河吓了一大跳,忙止住哭声,回过头看见是根子的爷爷,他牵着一头黄牛,后边跟着一头小牛犊。根子爸兄弟两人,根子叔在广东东莞打工时被车轧死了,至今肇事车也没追查到。根子奶因此哭伤了身子,没多久也走了。根子爷爷现在一个人,住在根子叔家的院子里,因为院子太空荡,就养了一头黄牛和他作伴。
丁小河站起来喊了一声:“二爷,你放牛?”
根子爷说:“嗯,你咋啦?今儿个咋没跟根子一块?”
“没咋。——二爷,快麦收了,俺大叔(根子爸)可回来收麦?”
“前几天捎信回来,说他不回来了,叫找收割机收。”根子爷把牛拴到岸上的一棵白杨树上,走过来。
“你爸、你妈,麦收可回来?”根子爷问丁小河。
“没说。不知道。——二爷,根子……”
“啥?”
“二爷,上个星期六,我骑了八十里路的自行车去了新川市,你信吗?”
“去了?信。咋不信?我年轻的时候,拉着架子车,往新川送毛竹,从淮河南照集一百好几十里路,那时候路又孬,都是砂礓路,走两天才能到。现在的路好多了。骑自行车到新川,也用不了几个小时。”
“二爷,我到了新川市政府。我见了文峰塔,文峰塔是三百多年的历史了。我还去了火车站,看见了火车。……”
“说着话,我二十年没去过新川喽。我在电视上看,新川现在变得大多了,漂亮多了。”
“二爷,你去过上海吗?”
“上海,没去过。离咱这有几千里地呢。最远吧,我去的也就是新川了。老了,也不想了,天下大得很,咱年轻的时候也想过要去省城,要去哪的,可是还是都没有去成。”
“俺爸、俺妈在那,一天一天都是咋过的呢?”
“咋过的?”根子爷淡淡地笑了笑,“还不都一样,干活、吃饭,再干活、再吃饭……”
“二爷,我真想生出一双翅膀来,能飞到上海去,见见俺爸俺妈,我想他们!”
“想就对啦。”根子爷忽然哽咽了,一滴泪从眼里闪出来。“我也想去二儿子打工的广东东莞去看看呀……”
已经是夜里10点多了,爷爷、奶奶都睡了。丁小河这间小屋的灯依然还亮着。
丁小河躺在床上,因为有蚊子了,床已经罩上了蚊帐。丁小河翻着一本童话书,丁小河在看的这个故事其实在课本里学过,丁小河也在这本书里把这个故事看过好几遍了。可是丁小河看着别的童话,总想到这篇童话里的主人公,丁小河就中断了看别的童话,又看这篇童话。看着看着,眼泪吧嗒吧嗒又掉了出来。这篇童话的名字叫《卖火柴的小女孩》。
看着看着,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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