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村札记(短篇小说)

犀牛历史 220 0

旧村札记(短篇小说)

  姚霏

   一、开头

   有几座山,有一条河,还有一块由河水无数年来冲积成的坝子。坝子呈扇形,十七户人家密集着。而这十七户人家,只有老灰大婶家男人前年在修筑拦河坝时被河水冲走,连尸体也没有找到,其余人家,基本上是一对老人,一对中年男女和三四个孩子,每天由中年男女下地干活,孩子如有满十三岁的,也下地帮衬着点,小孩子就由老人带着去采猪草和做饭。到孩子满了十五岁,父母必得为他们张罗着娶妻生崽。于是,那一对老人也就差不多到该死的年纪了。

   孩子养了崽,老人一般就被抬到坟山,变成一堆黄土。大体上就是这样,因此故事几乎是没有的。就算有,也很难说得好听。

   二、山

   几座山全都连着,围在坝子四周,只在河水逃出处有一个豁口。太阳一般也是从豁口那儿蹦出来。那些山高矮胖瘦不等,却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大山。

   大山上有极少的麂子、獐子和野鸡。农闲时节,男人们抬着老铳子上山,叫:去寻野味。有扛着一只麂子回来的,他家崽子就乐得屁颠屁颠,对别的崽子说他家过年。若扛回来的是獐子,且是雄獐,高兴的就准是女人。她们把麝香压在枕头下,说是能够多子多福。不过,寻不到野味,空手回来的时候最多。

   比较少见的是扛回一个人来。确切地说,在姚兴利老人的记忆中,也只有那么一次。是在民国二十五年,他的表兄姚兴福把李耀宗当成獐子,一枪就打死了。后来经两族老人们共同裁决,李耀宗的家小全部归姚兴福代管,并不改姓。就连两年后,李耀宗家里的为姚兴福养的儿子,也姓李,叫李高富。李高富后来娶老灰大婶(那时叫小灰姑娘)为妻。这是后话,不提。

   三、河

   河叫大河。

   就是说,这儿的山水一般都没有名字,就像女人们一样。女人们的生命历程大体上是由大(或二、三)姑娘到某某屋里的,比较通俗易懂。这也表现了这个村子喜欢简明扼要的风格。

   大河弯曲得厉害,它离村子三百米左右。村子里有树,爬到树尖上,就会看出大河确实弯得很不正派。但河水很清澈,没有鸭子在水上游,很宁静地流在春冬夏三季。到秋季,河水就浑了,并且猛涨,有些年头会冲坏农田,这就叫坏年头。坏年头男人们经常一堆一堆聚着喝土烧包谷酒。渴了酒是要打自家女人的。女人大部分都结实,挨了揍一声不吭,只有肚量比较小的才会抱着孩子哭。当然,哭归哭,哭完了还是要和男人顶起门来添孩子的。坏年头添的孩子命大。而肚量最小的女人只有一两个,是在做姑娘时漂亮过的,她们挨了男人揍会干出些荒唐事来,比如说喝敌敌畏什么的。等会儿就讲一个。

   四、村名

   村名就隐去算了,或者叫它旧村也行。喜欢精确的读者,可以到云南省地图上去查,靠近金沙江边有一个永仁县,旧村就是由这个县管辖。对啦,这个村名太过于模糊,我们还是别太较真。恐怕它的真名就叫旧村。这很难说。

   五、考证

   旧村始于何时,这实在还是个问题,没有人说得清楚。可恨的是永仁县志上连一笔记载都没有。就是说,它始建以来就既没有出过皇帝,也没有出现过像燕子李三那样的独行大盗。一个也没有。因此我说这个故事不容易讲,道理是有一点的。

   不过至少有一点可以从老人们那里得到证实:旧村的历程和盐有着极大的关系。

   现今有那种读过几天书的所谓好吃懒做的年轻的,老人们还这样教育:那时我们到老白井背盐……

   确实,云南北部没有盐厂,而旧村的人们又吃不起昂贵的官盐,只好到老白井去背私盐来吃,据说背回一趟盐,脚程快的也得一个月时间,这当然不包括在路上被强人截下抢了盐去的——这种事极常见。因此,男人出去背盐,能回来就很不错了,女人们并不在乎他是否能背几大砣盐回家。

   也有的男人,并没有遇到强人,却也一去不回了,这不外乎两种情况:一是被背上的盐块砸死在某个山涧里;二是在盐厂附近又娶妻安家。第一种情况也许永远不为人所知,第二种情况是在解放后陆续被发现。这就是说,有的男人犯了重婚罪。但迫于当时的实情,政府并不追究。我们的政府是通情达理的。

   [在云南省地图上,我只在成昆线旁找到个叫黑井的地方,老白井不知位于何处。但从解放后回旧村认亲之人的籍贯来看,大概是在云南西部,大理州的宾川县附近。待考。]

   六、田地

   田全都傍着大河。旧村把田的单位命名为丘。大河的每个转弯处几乎都有一丘田,大小不等,有十数亩的,也有一、二分的。一般高出河床一二米,人们在河上游四五百米处筑一道拦河坝,再修沟渠引水灌溉。一年种两季:稻米和蚕豆。种稻米这一季顺便在田里养鱼——鲫鱼。等稻米黄了,先放水取鱼,两三天后才收割。

   地就在房前屋后,种包谷、黄豆和小麦。这就免不了猪鸡牛羊的糟踏,为此惹出的麻烦事不在少处,暂且按下不说。

   田地原先都是土司家的,租给村民们种。解放后土司被镇压,田地充公。据说现今又分给了私人。具体轮回不详。

   七、房子

   房子是这样几种:土掌房、茅草房和瓦房。土掌房是平顶,用土夯实而成,冬暖夏凉,就是雨季一长就会漏水,于是锅碗瓢勺都得动用,叮当叮当地响,煞是好听。茅草房要大一些,二层楼,楼上装粮食,下面住人。旧村的茅草房几乎都一样,楼上不隔开,楼下分成五间——中间宽敞些的是堂屋,两边各二间叫厢房,住人。靠后墙的那两间没有窗户,永远是黑黑暗暗的,照例是老人住。外二间是年轻人住,枕头当然是一截木头。习惯。堂房一进门的右边,有一个火塘,冬天的时候,全家人就围着火塘烤火,乐融融的。堂房的正中间肯定是一座一米左右高的香火台,是用土坯搭成的。

   香火台上摆着些比较神圣的物什,诸如盐罐之类(近年来吃盐不紧张了,就改为别的东西,比如说牛的头骨什么的),总之是镇家之宝。上方千篇一律是由姚兴利老人写的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联: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横批:毛 万岁。至于中间那幅像,有的家是毛 ,有的家是秦叔宝。但可以肯定的是,整个旧村并没有一个生意人。

   正房两边各有一个矮矮的小房子,叫耳房。右边耳房用来煮饭,摆着碗勺水缸之类的物件。至于灶台,是比较重要的东西,等会儿单独说说。左边耳房空空的,暗暗的,堆着厚厚的灶灰,一般用来撒尿和生孩子,气味比较怪,外地人肯定受不了——当然,旧村居然有外地人来,也是1978年以后的事。经过多年来小便的渗透和粘结,灶灰已呈块状,女人躺在灰堆上生孩子,也就不需要垫草席了,这样,生下来的孩子就福大命大。而一旦生了一次孩子,灰堆上当然就凝了许多血,于是这些陈灰就得除掉,用去肥田,重挖新的灶灰来堆,重新撒尿,以等下一个孩子的出生。因此,对于旧村来说,这左右耳房都是很重要的。

   还有院坝,比正房还要宽,被一堵矮墙隔开来,下院坝沤肥关猪鸡,上院坝晒粮。也有不隔开,一出堂屋就是肥堆的,因此解大便就在院坝里进行,每当这种时候,就有狗在身旁转,猪在旁边哼,说不定还有一只小公鸡单脚独立在前面。如果这只小公鸡比较下流,它还会偏着头往身下瞅,弄得当事人很不自在,常常骂出难听话来。

   大门开向哪一方并不一定,还经常换,一般是死一个不到该死年纪的人(孩子居多)就换一次,就是重换的方向,也得请风水先生定夺。而门槛也不讲究,这等会儿还要说。

   瓦房是近几年刚刚出现,布局和茅草房一样,只是将房顶的茅草换成瓦片,也就用不着再说它了。

   八、天气

   有的时候阳光灿烂,有的时候阴阴沉沉。虽然这近乎废话,但事实确实如此。半阴半晴的日子在旧村一般并不多,几千年来都是这样。不过人们已经习惯了,因此晴天雨天实在没有什么不同。除非雨季长得太不象话。人们的嘴里才会冒出一两句不敬老天爷的话来。

   总有些苍蝇在灶房里飞舞。

   九、族系

   旧村由李姚两大族构成。

   李姓的辈份是:耀、高、玉、国、铁、友。

   姚姓的辈份是:兴、国、玉、加、光、富。

   各各轮回,并没有六世同堂的事情发生,不会冲撞,够用了。

   旧村的历史,可以简单地将它看成李姚两姓的兴衰争斗,这就演绎出一些差不多可以算作故事的事情来了,比如说两姓为了斗气,竟斗掉了一对青年男女的性命来。那是一个比较悲壮的事件,等会儿我要细细的说。

   十、土司

   土司不姓姚,也不姓李,姓沙。最后一代土司叫沙通海,解放后被镇压,据说他并不太坏,民愤也就不算大,之所以要镇压他,完全是因为他祖上积的那些家产也太多了点儿。将这些家产充公时,旧村的每户人家几乎都得了一些好处。因此人们就好生料理他的后事。特别是一个叫姚兴周的青年,据说与沙通海的二姨太有染,被发现后也没要他的命,因此感恩不尽,亲自为土司的后事主事。于是如今就只有一个“土司坟”,成为村外里许一座小山的名字了。土司坟的前后左右后来又垒了许多坟,这座小山的名气就益发大了,但这与本文无关。

   十一、霍乱以前的爱情

   在公元1888年以前,李姚两姓是决不通婚的,甚至房子也不像现在这样混杂。现在只大体上李姓住在村子东头,姚姓住在村子西头。因此你该知道这里面会有悲惨的爱情故事了。我只讲那么一个。

   土司沙毓贵家有两个放牛娃子,一个叫李铁蛋。一个叫姚光慧。他们天天一起出去放牛,当然,李铁蛋把牛赶到西边山上,姚光慧肯定就把牛赶到东边山上。历来如此。冬夏秋三季一般并没什么,但到了春天,牛价天乱跑,并且常常混到一起。

   也是怪事,他们各自照管的牛群里都是既有公牛又有母牛,但李铁蛋的公牛就是喜欢去找姚光慧的母牛,而姚光慧的公牛也喜欢找李铁蛋的母牛。两个娃子费多大劲也打不开。各自哭骂几次,也就听之任之了。就这样他们都到了十六岁。看着公牛母牛们粗野的追逐,李铁蛋便站在这个土丘上哈哈哈地笑,姚光慧却站在另一个土丘上把脸涨得通红。等牛们完了事,他们便觉得无聊,空荡荡的,抬头望天。有时候李铁蛋会突然吼出这样一两句歌子:哥哥大意翻个身,压着妹妹白 奶 子。姚光慧觉得难听死了,把头转向一边,心突突突地跳,却侧耳听着他下面不知要吼出什么。却没有下文。只听见他的脚步声叭哒叭哒向河边走了。一会儿又传来扑通扑通的拍水声。姚光慧偷偷地看,看见了铁蛋一疙瘩一疙瘩的腱子内,心里又在跳了。于是铁蛋走回来,折些干树枝生了火,一会儿就把一条烧烤得香喷喷的鱼扔过来。姚光慧看看鱼,又看看铁蛋,铁蛋却不看她,只顾自己吃鱼,吃完了,抹抹嘴,又大吼一句歌子:哥哥脱光衣裳下了水,妹妹你为啥子不拿鱼。她就捡了鱼慢慢地吃,觉得好香。铁蛋朝她慢慢走来,她又激动又害怕,不知他要干什么。铁蛋站住了,问她:“好吃不?…”“好吃。”她说。 “我再去拿。”他说。

   “不,不。”她说。

   “不好吃?”他说。

   “不,不。”她说。

   他望着她,发现她的胸脯微微凸起。

   “你怎么拿得着鱼?”她说。

   “我一个猛子扎下去,就拿着鱼了。”他说。

   “你真行。”她说。

   他哈哈大笑起来,转过身,见一条公牛又在追一条母牛,就走过去大声骂:***妈个烂B,你***没个完!

   她看着他的背影发呆。

   村里的人们渐渐发觉了不对,这两个娃子每天放牛回来,几乎是前脚后脚进村。终于有一天,人们发现李铁蛋的牛居然有一条混在姚光慧的牛群里。李姚两姓老人各自聚会,教训这两个娃子。他们都一声不吭。

   李铁蛋的爹李国清说:“娃子不小了哩,得给他娶个媳妇。”

   李氏长老们觉得有理,就决定将李国成的大闺女李铁英配给铁蛋。先让芹姐教铁蛋一段日子,等铁蛋会行事了,就正式娶亲。

   而姚氏长老们,在姚光慧那里问不出一句话来,她只是哭,简直让人不知道铁蛋那狗***到底干了她没有。只好按规矩,让牛哥儿来试。如果她真的被李家干了,咱姚家就不和他们干休,如果没有,也好叫她知道男人那东西的可怕,不敢再和李铁蛋混在一起。男人都是一样的。

   结果,牛哥儿说:淌血了。

   就是说,李铁蛋还没那狗胆干咱们姚家的女娃儿。那就算了。

   长老们问牛哥儿:她怕了不?

   牛哥儿嘿嘿地笑,说怕。

   事情就算完了。

   而芹姐却说:铁蛋怪得很,教不会。

   怎么教不会呢,男人对那种事情总是猴急的,像芹姐这么有经验的人去教,哪有教不会的道理?

   是呀!芹姐说,别的娃子可是一教就会,乐意学着呢,可铁蛋就是不上来,你解他的裤子,就像是掐他的脖子一样,真邪门,是不是他那东西有见不得人的毛病。

   李国清说:娃子是我养的,我还不知道哇?是没有毛病的,芹姐,你多费心吧。

   因此,姚光慧每日眼红红的把牛赶到东边山里,铁蛋脸阴沉沉地和芹姐把牛赶到西边山里。

   铁蛋对坐在一边叹气的芹姐说:芹姐,照辈份,你是我婶婶哩。

   芹姐说:可这是老叔他们派给我的活儿呀,再说,你爸又托嘱过我……

   铁蛋说:你就对他们说,我会了。

   芹姐说:你真会了?

   铁蛋说:会了。

   试一试吧。

   不用试。芹姐,你是我婶婶哩。

   好吧,明天我不来了。

   多谢芹姐。

   就是这样。本来事情算是完了,可春天又到了。牛又开始价天乱窜起来,两个娃子根本招呼不住。两群牛混在一起之后,他们各站在一个土丘上又骂又哭。哭着哭着,他们就伤心得抱在一起了。一个说:铁蛋哥,铁蛋哥,我的命好苦呀!一个说:光慧妹,光慧妹,你别哭。

   因此天就黑了,有几条牛自己跑回村去,把庄稼糟蹋得不成样子,全村人打着火把来找,见到了土丘下光着身子搂在一起睡得正香的李铁蛋和姚光慧。两条绳子捆了,各自押回村去。

   村东头西头各有一棵老槐树,均有三人合围粗,黑沉沉的,相隔十来丈。姚光慧被捆在西头的那棵树上。李铁蛋被捆在东头那棵树上。当然,他们都是被剥光了的。

   西边的人吼道:贱货,咱姚门就没有男人吗?然后用手臂粗细的棍子通她的下身,血从她的双腿慢慢流下,把地渗红了一块。

   东边的人吼道:听到没有,咱李门有的是好女人。你偏要去捣人家贱货,给咱们丢脸,这东西留了何用。一刀就把那阳物剜了下来,扔在一边。有一条狗跑去闻了闻,然后甩甩头走开了。李铁蛋惨叫一声,就不动了。

   泪从他的双眼流下来,脸是惨白惨白的。

   “死了,”有人小声说,“真造孽。”

   于是西边吼道:见了吗!那连狗都不要的东西,你这贱货偏要。便用麻袋装了,扛到大河扔下去。那麻袋在水里居然一动不动就沉下去了。故事就完了。

   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是不容置疑的。那两颗老槐树至今还在,偶尔还有妇人去上吊来着。据说那一年李国清三十六岁,等人们都散了以后,他慢慢把儿子的阳物捡了回家,用红布包着放在香火台上,后来他有半年没说话,半年后他到老白井背盐,一去就没有回来,这条线索就断了。而那红布包,现如今已成了李国清后人们的镇家之宝,只是干缩之后,后人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至于像牛哥儿和芹姐那类人,是在解放后才没有了的,有心人可以去问问像姚兴利那样的老辈人,兴许他们还会说出几个故事来哩。事实上我就肯定要讲一个这种故事,只是怕把话扯远了,暂且将它放在一边罢。

   接着说1888年。

   1888年是光绪皇帝在位的第十三年,这时候大清帝国的气数已快要尽了,谁都知道自1840年鸦片战争以后,大清帝国就越来越衰了。不过这与旧村的霍乱无关,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因为与那次可怕的霍乱有直接关系的,据说是李国成家的那只母鸡。

   那只母鸡的暴亡,应该说只是霍乱开始的一个征兆,可惜当时人们并没引起足够的重视。也是天意使然的事。

   那确实是个百年不遇的坏年头。主要是不下雨。地干得烫人,有些孩子把种子从地里抠出来吃,竟是熟的。因此狗的毛一撮一撮地掉,树下就有伸着舌头喘气的癞痢狗。并且渐渐少了,变成些臭气熏天的烂肉,任凭绿头苍蝇吮吸。自然,李姚俩姓都组织了规模比较大的求雨队伍,并且都很虔诚,李姓甚至用一个大姑娘光着身子晒死在山顶上,却也没有感动上苍。而细节上的怪事更多,比如半夜里活着的猫狗跳到房顶上以人声啼哭,有人在村头看到几条蛇人立而舞,似跳动的棍子,历时半天才散,等等。后来,李国成家的那只母鸡就开始寻墙角的洞,不停地把头伸进去,半晌才出来,然后径奔灶房,死在锅里。临死时还下了个软皮蛋。因此李国成家就吃了这只鸡,而李国成屋里的第二天就卧床不起,眼鼻红肿,呼气如蒸,还胡言乱语,状极疹人。请了郎中道士,号了脉,驱了鬼,并不见效,如是五天,突然清楚如常,对坐在床边服侍的李国成说:娃他爸,有一句话闷了这多年,眼下老大都十四岁了,我想跟你说。李国成说:你就说吧。屋里的就叹口气说:国清弟这一走就多半年,恐怕是回不来了,跟你说了你别怄气,咱们老大,是他的。李国成一愣,伸手摸屋里的的额头。屋里的推开他的手,说:我清醒得很,你我成亲时,国清弟已把咱们老大种下了。李国成怔怔的说不出话,屋里的却就咽了气了。未等哭出声,李国成也栽倒在地上,症状和屋里的卧床时一样。如是三四日,村里哭声终日不断。七八日,哭声渐少,每日都有人扛着草席包到坟山去。黄土堆自然冒出来得很快。十五天后,全村二百来号人口只剩下十之二三,像李国成一家那样绝门绝户的就有六七家。傍晚有人仰望星空,喃喃地说:劫数、劫数。

   第十六天傍晚下起大雨来,绿头苍蝇们逃得干干净净,村头便白骨森森,死狗在其间闲荡。可怕的霍乱因此结束。这时候,该死的都已经死得差不多了,李姓多剩些寡妇姑娘,姚姓多剩些光棍小伙,自此两姓渐渐通婚,不在话下。

   十二、灶房

   这是旧村的说法,其实就是厨房。主要是灶台在厨房里最重要。

   修灶台是少不了杀鸡吊狗请端公(道士)的。一般是两口锅,一口煮饭,一口煮猪食。除灶台外,灶房里还有碗箩、水缸和蟑螂。碗箩是竹编的,水缸则是用一根巨木挖成,里面一般养着三、四条鱼,它们的粪便拉在水里,用这水煮菜就可以少放些油了,据说鲜味也好。蟑螂们成群结队,不袭击数量与它们不相上下的苍蝇,它们和平共处,产生越来越多的后代。

   十三、强盗

   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个强盗的名字不叫牛哥儿,只是为了前面的许诺(我说过我要讲个像牛哥儿和芹姐那类人的故事),才这样为“独卵”命名。对啦,“独卵”才是那个强盗真正的匪名。

   牛哥儿既然十六岁就能被本族长老们选定了干教会姑娘们房事的营生,人长得壮大是不用说的,而他的那家什也健壮,被他教的姑娘,没有一个不哭,因此也没有一个不恨他,只是等她们成亲生了崽,才会想到他的好处,偷偷摸摸来找他一两次的事,也是常有的。

   本来这种营生干起来又体面又痛快,很难成为强盗的,偏偏牛哥儿那次去老白井背盐回来的路上被一伙强人连盐带人扣了,并被打了个半死,而他挨打时一声不吭,这就高兴了这伙强盗的“压寨夫人”芹姐(这个名字当然也是杜撰的)。芹姐长得好看。牛哥儿养好伤后有逃走的机会,但他不逃。有一个晴朗的夜晚,寨主带着兄弟们去打家劫舍,很顺手,回来得早,就见牛哥儿和芹姐干得正欢,因此将牛哥儿一根索子捆在柱子上,将刀尖放在炉子上烧红,说:是要我帮忙还是自己了断?牛哥儿不吭声,只伸手接过刀,手里马上白烟直冒,焦臭难闻,然后一刀就剜下自己一个睾 丸来,人也晕了过去,只是没有惨叫那一声,因此寨主只说了声有种,就将他放了,并嘱咐兄弟们好生护理。半月后牛哥儿就好了,寨主问他服不服,他说服,寨主就说好吧,跟着我干。让他当了个小头目,并赐名独卵,有赏识他刚猛的意思。但终日打鹰,也难免有被鹰啄了眼睛的时候,不出半年,牛哥儿就瞅空将寨主宰了,自己做寨主,并连芹姐也一块宰了,他没有另找压寨夫人。

   这是解放前几年的事,那时候云南有个人物叫龙云,养了许多兵,其中有一个团在滇北一带驻扎,离旧村不远,团长派人带口信给独卵大王,说他要投军,就给他一个连长干干。于是独卵带着七十多号兄弟穿了军装。真的当了连长,好不威风。眼看旧村就要出一个人物了,可惜牛哥儿本性难改,又不知军纪严厉,竟然一觉睡了团长三姨太,因此当连长不到半年,就被团长派人拉到荒郊,一枪给打死了。而他的后人,要么很多,要么一个也没有,这原本是一笔糊涂帐,也就不用再去查了。

   十四、门槛

   小灰姑娘长得好看,牛哥儿早就等着她一满十五岁就教她做女人的事。不料她才十四岁,有一天就被李高富按在麦田里教了。那时候李高富十七岁,芹姐已经教会了他。看起来李高富是真正的会了,即便小灰姑娘拼死不学,他还是将她的肚子给教大了。于是在小灰姑娘满十四岁那天,就挺着大肚子进了李高富的洞房。不用说,看着小灰那高高凸起的肚皮,姚兴福是高兴得呵呵直笑的,不过这并没有使儿子不被牛哥儿揍一顿。

   这一家子在那时是乐融融的,冬天的时候就围在火塘边,谈论下午荒地上两只野狗交配之类的新鲜话题,直到小灰第一胎生个死胎下来,这种状况才完全改变。

   是芹姐接的生。小灰挣扎了一天,血把灰堆全浸湿了,可惜到傍晚时生了出来,却不会哭,也不会动。姚兴福骂了声冤孽,就回屋去了。李高富不敢吭一声。

   之后,李高富刚要在火塘边坐下,姚兴福就说:还不快去,你要我断子绝孙吗?!李高富只好回屋去,小灰自然可怜兮兮地躺在床上了。他们两人渐渐瘦了下来。

   门槛当然要重换了,是姚兴利选定的水冬瓜树锯成的,果然有效,一年后小灰养了个活的,取名贱命。然而贱命只活到两岁就又死了。又换门槛。这次换了半截松木。小灰又产一子,三岁又死。姚兴福一气得病,卧床半月亦死。到小灰产第四子时,已被叫做老灰大婶了。第四子取名狗哨,三岁时得了重病,眼看不成,只好听从姚兴利老人的忠告,在一个深夜,老灰大婶将人事不醒的狗哨放在门槛上,由李高富用斧子将他砍成四块,用席子包了扔到荒野里,任凭小鬼收捡,野狗嚼食。本来这是最有效的求子长命(下一个)的办法,老灰大婶的第五胎准能长命百岁了,可惜就在那之后的第五天,李高富就在修筑拦河坝时,被河水冲得无影无踪。这就是说,老灰大婶用不着再换门槛了。

   十五、旧村没有故事

   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我根本没讲成故事。我原本是打算讲一个故事的。因此我望着稿纸,心里充满悲伤和悔恨——如果我这样开头,故事就肯定已经讲成并且好听了:一辆火车从旧村东面的半山腰上走过,哐呛哐呛地响,村里几条幼狗疯吠起来,就有几个孩童冲着那火车遥遥撒尿,作射击状,然后跳进牛滚荡里,沐浴他们黝黑的皮肤。火车一会儿就不见了,也许是钻进山洞里面去了。那半山腰上的烟雾,却永远不散似的,老在那儿缠着,像女人的裤带,松松散散的。于是到了傍晚,就有一个男人或者女人的声音大声响了起来:小砍头的,还不滚回来肿脖子……等等等等。

   然后,我就解释说,“牛滚荡”就是秋天雨水积在低凹处,由牛滚出来的水坑,因为有牛尿,里面臊气熏天;而火车钻进山洞,是因为成昆铁路隧道是如何如何的多;至于“肿脖子”,其实指的是吃饭,这是旧村的习惯用语。云云。——然而,我却没有这样开头。也许在讲故事方面,我姚霏终将一事无成。

   十六、补报

   突然发现说漏了一桩比较重要的事儿,1986年某日的《中国青年报》登了这样一则短讯:在云南永仁的某个村子(旧村),有一对老夫妇(姚兴利夫妇)因为和儿子顶嘴,打又打不赢(姚兴利已经七十多岁了),气又气不过,便到县公安局去状告说,他们的儿子想强奸他妈。这可是丧尽天良的案件,因此公安局把那儿子抓来判了重刑。宣判后那俩老夫妇才发现不对劲儿,他们的后半世托给谁呢(他们就一个独养儿子),因此哭着对公安局说出实情:他们气儿子不过,又打不赢,就想出了这一招。让公安局帮着揍儿子一顿,让他知道厉害也就算了,用不着把他关起来,再说,他妈都六十多岁了,并且那儿子从来就没有强奸谁的想法。于是公安局放了儿子,把那对老夫妇判了个诬陷罪——括号里面的话是我加的。

   我还想解释一点,姚兴利屋里的年轻时极漂亮,但没有喝过农药,直到老了才喝了这一次,半瓶,被人装在竹箩里吊在梁上,不停地转,转晕后吐了个昏天黑地,总算保住了命。鉴于他们的年纪和身体,公安局让他们的刑期在监外执行。

   十七、结尾

   讲不成故事我只好结尾了。

   哥伦比亚有个好作家叫马尔克斯,他在《百年孤独》这本挺不错的小说的结尾处,用一阵飓风将那个叫马孔多的小镇给消灭掉了。云南北部没有飓风,只偶尔会有泥石流,我可不想学他那样,用泥石流将旧村冲走,那毕竟是我的老家呀!但我又实在不能担保这种事儿不发生,随它去吧。

标签: 短篇历史故事

抱歉,评论功能暂时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