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李叔小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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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 叔 小 传

   作者:雁鸣雪

   题 记

  王候将相宁有种乎?!李叔偏偏不是王候,也不是什么将相,只是我的邻居罢了,如此的人物,为其写部大传,似有不妥,权以小传以应付吧。

   一

  李叔,已经死了,约摸也有二十多来年的光景了。他的老婆,也就是婶子,死的还要早。记的是个冬天,我那时在乡中上初三,一周回来一趟取些干粮。一次回来,便听母亲说,李叔的老婆死了。这倒让我惊讶万分起来,虽然李婶的身体并不太好,但并没有想到去的这么快。吁一口气,理所当然的,勾连起了以往的事来。

   李叔在娶婶子之前,一直是个老光棍。到四十多岁的时候,才讨了这么一个老婆,并且是个二婚。他们大喜的那天,很是热闹,象李叔这样的光棍,能讨上老婆,在村上可成了大新闻,并且号外头条什么的,一度当选年度最受社会关注人物和事件。人们听说,李叔的老婆可俊了,大眼流精,水汪汪的一双大眼睛,走起路来风摆荷叶,甚是婀娜。这样的好媳妇嫁了李叔,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且不管大人们如何议论,象我般的小孩子,能不一睹为快,便有违了天地神明。于是,在大人们的谈笑中,我们几个攀上了李叔家的土窗台,紧闭起一只眼睛往里探寻——好象没有新媳妇打扮的人!正叽叽喳喳的吵着,突然背对我们的一个突然的扭过身来!一双黄眼珠,眼角还有一垛没有擦净的眼屎,长有象猪八戒嘴巴的女人,吓的我们哗啦一声跌下窗台——这就是我那漂亮的李婶了。

  李叔的老婆,虽然丑点,但撩开尾巴也是个母儿,因此李叔很是知足。四十年的饥荒,总算有了一顿饱饭,能不卖力的伺弄吗?每逢赶集,还要带上这个“如花似玉”的婆娘,去人前显摆。每到晚上,就自己在家显摆。无有院落的两间矮房,李叔把窗户全部洞开,然后凉凉快快的与老婆共效于飞,那帮闲人们就得其便尽其观听了。李叔是男人,脸皮厚,不怕人前笑谈。作为女人的李婶,当人问及昨夜的风声水起,脸上不免一红,但也如实的说了。有忠厚人劝她,这样对男人可不好~~~~~,第二天再次问及,她便又红着脸:他的劲很大~~~~

   李婶确实有些愚了。据她自己说,她的脑子是受过刺激的。她嫁的第一个男人,经常打她,打起来没头带脸,以致伤了大脑,生活虽然还能自理,但终不能象正常人一样了。她说,她很感激李叔,她这样还能要她,所以才对他百依百顺。听者都有些动容,不免可怜起李婶来。但李婶等待的命运,却是同样的悲惨。

   李叔是个勤快人,可日子过的一沓胡涂,除了种自己的地,其他时间便是做帮工,谁家干活缺人手,人喊即去,不喊也会主动去帮衬。在没娶老婆以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但有了老婆还这样,受苦的只有李婶了。秋后,李叔家的小米收成很好,成了李婶的主食,次次蒸小米饭,顿顿小米粥,也没有啥菜蔬,李婶的眼皮及手脚明显的肿起来,有些营养不良的样子,每当来我家串门,赶上吃玉米饼子,她的眼睛就透出一丝光,随后就咽下一口唾沫。偶尔,她临走时,母亲就让她捎一个两个的,毕竟那时还不富裕,人们刚能温饱。

  李叔在外帮工,弄个酒足饭饱,可苦了李婶。除了那袋干花生,家里便再没有别的吃食。为了那挂饥肠,李婶就抓把花生吃。没过十天半月,李叔的家里便传来他恶狠的喝骂,李婶婉转的哭声也飘然而至。李叔随后逢人讲,这是明年做种子的,这玩意儿真他娘的馋!为对付李婶的“偷”,李叔便想了一个绝户法儿,把花生袋口儿朝下,攒进瓮缸里。但李叔依然故我,李婶也依然如旧。可以想见,人为了活着,即便是刀山火海也要闯的勇气。李婶踮起矮小的身子探进缸,伸出莲花指颤悠悠的去解口袋,哗的一声,花生倒了一缸,李婶挨了顿臭揍。

   该骂的骂了,该打的打了,李叔回来的也晚了。李婶天生胆小,又不得不给李叔留门,风一吹,门咣当乱响,李婶胆战心惊地蜷卧在被窝里,瑟瑟发抖,直等到李叔醉醺醺地摸进来。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李婶的风韵,和李叔的晚归,引起了一个光棍的注意。这光棍的资历比李叔要老许多,平时狗里狗气,见着女人,便斜乜着眼睛乱瞅,哼着下三烂的小曲调儿。和他相比,李叔是个圣人,虽然光棍几十年,但绝对正派,不违人伦,没有作风问题;虽然穷困,但穷的志气,绝不偷不摸不抢。

   一天晚上,李婶被这厮糟蹋了。第二天大清早,李叔没有上地,也没有去帮工,阴沉着脸,坐在院里,闷头吸着旱烟。李婶好久未洗的玉颜,似乎左一道右一道,不知道是李叔打的,还是因为昨夜的反抗受的伤。李婶来到我家,向母亲哭诉她的不幸。母亲很是惊讶,谁这么大胆,竟然对李婶行了不轨。根据李婶的描述,个头轮廓,母亲便猜想到了一些。这时李叔挑帘进来。

  李叔低着头,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回吧!”

   他没有去找那个老光棍拼命,也没有去派出所报案,许是李叔有自己道理。从这件事后,李婶很少出门,晚上睡觉时,门插的紧了。李叔依然照旧。

   冬天到了,家家户户都买蜂窝煤取暖,李叔家不买,对他家来说,买煤有些太奢侈。李叔在土炼油那儿拣来煤碴儿,或者油底子(原油没有完全燃烧的残剩物),以此将就过冬。这油底子烧起来一股股浓烟,散着刺鼻的气体,李婶总是眼睛红红的,本来就三花的脸上,更是浓抹重彩的,让人忍俊不住。后话前提,李婶的命就交待在这油底子上了。

   农村的冬天,要比城里冷的多,即使没有风,也是干冷干冷的。李叔家里便时常传来李婶的几声咳嗽,在冷冷的空气中,有些凄凉。这年冬天,我就已经在乡中上学了,虽说不算远,但也有五里之遥,没有什么交通工具,家里唯一的自行车是不能归我完全使用的,只有一周回家一趟,取些干粮,弄些咸菜。

   周末的一天,在阴冷中回到家,便听说李婶死了。母亲说,昨天晚上李叔又是晚回,回到家,见李婶跌坐在炕下。李叔急忙抱她抱到炕上,再喊也不言语了。李叔敲开我家的门,见我母亲扑通跪倒,母亲骂道:“你个混蛋,给我跪什么?!”

   “清芬死了~~~”(此注:清芬便是李婶的芳名)

   母亲愕然!一家人便起来四处张罗人,为李婶操办后事。

  我看到李婶时,她已经静静的躺在了灵床上,本来很瘦小的她,就象一个孩子般平躺着。没有人守灵,也没有人哭,几乎也没有什么仪式,简简单单,潦潦草草。

   李婶就这么死了,死了也好,省的多受罪。老人们都说,人来到世间就是受罪的,要不怎么生下来时会大哭呢?是不情愿做人呀。不知道李婶初生时,是怎样的大哭,想必一定是个夜哭郎。

   李婶火化后,放在了邻村的祠堂。有一年,祠堂修饬,李叔把李婶的骨灰盒抱了回来,屋里没地方搁放,就把她安在了母鸡下蛋的窝,因为母鸡内急,急于找窝下蛋,把李婶从鸡窝里踹了下来,骨灰洒了一地。李叔用手连土带草的把李婶收回到盒子中,安置好,直到随李叔完成阳世间的一遭。

   李叔又成了孤家寡人,还原成光棍的他,似乎也没有什么变化,还是外甥打灯笼。有时,在人面前提到李婶,李叔的神色就有些黯然,悲叹起老婆的命运骞涩。李婶的命不好,但李叔也好不哪儿去。

   二

   李叔不是本地人,从小就没有父母,在他记忆中没有父母的一点影象。他一直跟随奶奶过,爷爷也去世的早,孤儿寡奶的日子可想而知,苦处自不必说,他奶奶却出奇的乐观,这点李叔随了他奶奶,后来因为欠债搬到了我们的村子落了户。据大人们说,有一次债主不知在哪儿得到消息,来追债了。正赶上一大清早,李奶(且做这样称呼罢)还趴在被窝里睡回笼觉,债主敲门,李奶竟然开了门,谈起债的事。李奶趴在被窝里说,你先给我拿尿盆去。债主没法儿,为了快点要回欠帐,就忍辱负重端来尿盆,低头还没把盆儿放稳当,李奶便“哗”地一声淋下一泡黄汤,浇了债主一头。那债主回家就恶心死了,可怜的债主,钱没要着,还把命搭上。于是,李奶便得了流芳千古的歇后语:李某某(指李叔)奶奶——没正形!

   奶奶没正形,不代表孙子没正形,可是前面挂了孙子的名号,孙子李某某也就大名远扬了。

  李奶过世后,李叔就成了真正的孤儿,又是外来户,上缺亲朋下少好友,居无所、食无粮、体无衣。他吃百家饭,纳百家衣,东一宿,西一顿的,很不容易。大队(即现在的村委会)见状便发扬无产阶级的友爱精神,破例、专门为他盖了两间土坯房,他这才安顿下来。后来,他又被村上定为无保户,享受村级特殊津贴。在春风的沐浴下,李叔(那时他还小,应呼李哥吧)茁壮成长为一个骠悍青年。

   他知恩图报、饮水思源,在生产队劳动积极,卖力,什么苦活、累活、脏活,抢着干,哪里需要哪里就有他青春四射的身影。对邻居也是百分之二百五的热忱,有活有事一喊就到,绝不偷懒。他忠厚老实,有人拿他开涮,也不介意,总是咧着嘴笑,脾气相当好。

   那还是农村合作社的时候,大兴集体生产、集体劳动。李叔和一个家伙去耘玉米,玉米已经一个人高了,牲口拉耘头伤苗,所以就用人力。干这么重的体力活,又是秋老虎的天气,热呀,两人都累的通体是汗。看四周都是高梁棵,大中午的看不到一个人星儿,两老爷儿们索性脱了光腚,这样耘地真他娘的爽歪歪了。两人象两个牛犊子,干的挺欢实。前面拉耘头的家伙心眼贼多,老远看到一个女人从大路上向这边走过来,扭过头对李叔说:

   “棒子叶象他娘的刀子,割得卵疼,我穿个裤头吧”

   李叔也取笑他:“就你的蛋值钱!”

   快出地头了,那家伙见女人走近了,把耘子拉的象火车一样,李叔来不及抬头,写着真就冲出了玉米地。巨大的行货挂在腰间,把女人吓的哇哇乱叫,李叔同时惊呆了,站在那儿傻了,拉耘头的坏小子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李叔回过味来,扔了耘头,一扭腚钻进了玉米地,速度很快,象神七,还是神八?没测过速度,反正是相当的快了。从那以后,李叔见了那家伙,就要弯腰去地上摸砖头,都成了习惯了。

   后来,社会形势有了变化,搞起了三反五反。因为李叔,搭上了一条人的性命。

  那个年代,是个红旗招展的年代。李叔根红苗正,思想觉悟高,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头,白天上地耘玉米(嘻嘻),晚上学习搞运动,一手抓劳动生产,一手抓觉悟提高,两手都很硬。于是,李叔成为村里的先进人物,成了出头鸟,人前得到的是大拇哥,人后却是一把暗火。

   这火,烧的不轻,不仅把李叔炕烧着了,还把李叔的唯一的被窝烧了个净光,火苗快窜到房顶了,幸亏有人发现,及时扑灭。

   “这是什么年头呀,村里的先进人物的家被烧了,明摆着是阶级敌人在背后搞阴谋,搞暗杀,阴险、狡诈、居心叵测呀!同志们、老乡们!这样的危险人物,不挖出来,我们能过安生日子?!”

   ——村治保主任如是说。

   是呀,要挖,必须得挖!李叔满肚子的气愤和心疼。

   有革命群众举报:火烧现场发现一段儿绑有棉团的铁丝儿,似有煤油味!

   李叔家穷的叮当稀里哗啦响,点不起煤油灯,这肯定是阶级敌人的作案工具。

   ——谁放火,谁的手上肯定有煤油味!——革命群众的提醒,有如醍醐灌顶,使一筹莫展的治保主任智慧顿开,“查!”一字令下去,全村折腾开了。

   最终,一个叫留柱的人被发现有重大嫌疑。其实,留柱也算是根红苗正,贫苦大众一个,人相当老实,甚至有些窝囊,他怎么会干这出这档子事来呢?真是人不可貌相呀,阶级敌人伪装术真是高明。

   治保主任二发其令:“问!”

   民兵们轮番上阵。留柱只是说,家里的母羊晚上正巧生羔,手上的煤油是因为给灯添油洒的。有这事儿?真是巧了。看着留柱委琐的样子,治保主任突然打了个冷战,表面凶恶的敌人不可怕,就怕表面不凶恶的敌人。

   于是,治保主任再发其令:“审!”

   留柱遭罪了。不论白天黑下了,蹲在大队部的墙角,接受审训。那是多冷的天呀,白毛风呼呼的刮,身上的破棉袄,下身的破棉裤,抵挡不了黑夜和寒冷的撕扯。对于留柱这样老实的人,是受不了人们的冷眼和怀疑。一个趁人不提防,留柱跑了。

   “留柱儿跑了?!”,治保主任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儿。

   于是,四发其令:“抓!”

   到天亮,留柱找着了,不是被抓到的,是从野井里捞上来的。留柱头上罩着自己的棉裤,浑身都冻僵了。“老实人呀,想不开呀,你怎么干这傻事呀,你跑,你死,这黑锅你不背谁背呀”留柱的老婆大哭。周围的人也跟掉眼泪,治保主任眼睛挤抹着站在一边,李叔躲在人后,有些抬不起头。

   三

  李叔的家,我是常去玩的。墙上挂着一些相片,有些好奇,便指着一张问他:

  “叔,你手里这两把挠子是干啥用的?”

  李叔凑过来,瞅了一眼,一乐,拿出不屑的调子:

  “操,傻小子,这是挠子吗?这是练武术用的双钩,虎头双钩,知道不?窦尔墩使的,绿林好汉!”

  “这是俺在陵园时照的,看俺的金鸡独立!知道陵园在哪儿吗?在县城呢,老大的地方~~~”

  “陵园是什么呀?”在李叔面前,我有些见识短了。

  “陵园呀,是个神仙聚会的地方,当然,也有好多鬼哟!”

  “这钩,就是用来钩鬼脑袋瓜子的。在那地方,没有两下子,就让鬼给吃喽~~~”

  我有些胆怯,想溜号,可李叔还拽着我,喋喋不休说着鬼话。好不容易插上嘴,我学着他的腔调:

  “操,你还真能耐!”

  便使了一个泥鳅功,从他魔掌下挣脱,一溜烟的跑去。只听他在后面骂:“小王八羔子,学会骂人了,我告诉你爹去!”

  对于告状的事,我是不怕的,因为李叔向来不会做恶人。

  话归正传。自从留柱死后,李叔心里也老大不对劲,几天来都是凄凄惶惶的。

  一天,治保主任来找李叔,说:“留柱的死,可能是个误会呀~~~”李叔手足无措,不知治保主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

  “主、主任,你有啥话,就明说吧~~~~”

  “嗯,嗯,咳,咳,这样,留柱家的事咱队上会给他老婆一个说法的。这两天,县里烈士陵园要招合同工,县委的要求就是思想要红,能力要专,这可是个打着灯笼也不好找的差事,大队开会研究了一下,决定派你去。”

  李叔心里翻了一个个儿:这是发配吧,好事能轮到咱头上?城里睡觉没有炕,哪如家里舒服呀。李叔张了张嘴,刚要说什么,治保主任挥了挥手,“今天收拾收拾,晚上大队会给你开个介绍信,明天就县里报到吧。”

  李叔以一个无产者的身份来到县城,费半天劲找到了陵园,来到陵园管理处拜见了领导。李叔进门,哈了哈腰,然后自报家门,把介绍信呈上。这领导上下打量了一下李叔,把信接过,抬抬了下巴:“坐吧”

  李叔好不自在地坐在条凳上,低着头,搓着手,等候领导发落。领导看了一眼介绍信,面露和霭:

  “李同志,欢迎你来陵园工作呀,你在村上工作积极肯干,也肯吃苦,是个优秀分子嘛。我先自我介绍下,我姓宁,叫宁不凡,以后叫我老宁好了~~~”

  李叔忙站起来,陪了笑脸,又哈了腰。老宁一笑,左手一摆:

   “坐吧坐吧,不要客气。你的工作,就是负责陵园的绿化,对花木进行管护。陵园是为国牺牲人们安息的地方,咱可不能让他们睡不好觉呀!”

  李叔听了心头一凛,以后老宁再说什么,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心里只是一直的提心吊胆,生怕哪儿有对不住烈士的地方,他们睡不好觉,我还能睡好吗?

  李叔在村里种过地,耘过玉米,知道如何浇水、除草、剪枝、拿虫,工作起来得心应手,井井有条。半月下来,陵园面貌焕然一新,得到了园领导老宁的称赞。但最值得让李叔欣慰的是,烈士们一直没有醒来,也没找他说事儿,给他提意见。来了这么久,李叔还是对烈士们深怀敬畏,晚上是不敢出门的,怕树稍的沙沙声,更怕草丛中猛可的跑过一只老鼠,或许是只兔子,晚上李叔的眼神总是不好。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一晃有两月了。时不时的,李叔就会想家,自己的那两间破房不知咋样了,也不知留柱媳妇改嫁没有,不免抬起头来,叹一口气。

  慢慢地,李叔对这儿的生活有了一些适应。这儿的人对李叔也不外待,尤其是老宁,时不时的来坐坐,家长里短的唠唠,全然没有治保主任式的威严,让李叔对他添了几尺好感。

   李叔从小就孤单穷困,别人的一切对他都是好的,都要胜过自己,于是,总站在圈子的外沿羡慕的看着别人游戏人生。他不会表演,只想满足于当一名看客,他不会主动,也不会积极地去融入圈子,但也绝不不合群,假如有人给他一个太阳的温暖,他至少会给人家十个半太阳的热度。他表现出来的矜持,却是内心渴望的蝉衣,一等得朝露滋润,便会自然脱下,热情洋溢的高歌幸福而美丽的生活。

   宁不凡随意平和,与李叔的接近,给他枯燥而平庸的生活带来一些乐趣。对于宁不凡来说,李叔有城里人所没有的质朴,不设防的沟通,使宁不凡有一种久违而又闲适的感觉。彼此的需要,便搭建了一座桥梁。

   宁不凡有个爱好,时常端着一盘象棋,找人对局。他的棋很臭,但正如宁不凡的名字,总认为棋艺不凡。人常道,棋臭不可怕,最要人命的是“粘、赖、悔、碎、偷”,这是棋界五大恶习。粘,就是别人不想下,非要跟人下,不下不行,并且直到人丢盔弃甲方才收兵;赖,就是赖棋呀,不用多解释;悔,不遵守下子为实的规矩,当然看是否对自己有利才临机决定;碎,最要命了,下棋嘴不闲着。偷,偷子儿,君子所不齿也!宁不凡下起棋来,五大恶习一样不少,演绎起来忘我投入、车轻路熟、独一无二、炉火纯青、登峰造极~~~~

   一见到宁不凡端着棋盘,人们就象遇到臭豆腐一样,掩鼻而逃。之前,李叔几乎没有看到过象棋,但经过宁不凡的熏陶之后,似乎也懂的了“马走日,象走田,炮打隔子连”的基本路数。碰到李叔,人们就笑嘻嘻的表示敬意:

   “李叔好,谢谢李叔!”

   “李叔好,明儿请你喝酒!”

   人们用不同方式表达着对李叔的谢忱,就差握着手热泪盈眶了。李叔百思不得其解,但与宁不凡的棋盘较量,李叔是因为他没有当官的架子,没有轻视自己的卑微,或多或少的心存感激之情。同时,李叔也算找了个事儿做,省的闷的慌,权当解闷了。

   一天傍黑,宁不凡照常端着棋盘走过来。这次,人们并没有躲灾星似的躲着走,而是热情、和蔼、亲切的迎上前去~~~~~~~

   邪了门了!李叔挠着头,再一看,在宁不凡身后站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人们的热情和无惧,原来全因这漂亮的小姑娘。李叔不仅一笑,老宁这领导混的,人缘还不如这小丫头。

   “来来来,老李,咱俩杀一盘”,这时,宁不凡已经站在了李叔的面前,小姑娘则怯怯的站在宁不凡的身后。宁不凡见李叔爱怜的看着孩子,一拍脑袋:“呵,小言,快叫李叔~~~”

   叫小言的女孩儿,乖乖巧巧,梳俩儿羊角辫儿,一双乌煤球儿似的大眼睛,睫毛儿长长的,漂亮极了。这就是宁不凡的女儿吗?李叔摇了摇头,宁不凡见他摇头,笑道:“怎么?不相信我有这么漂亮的女儿吗?来,小言,喊个爸,我听听!”

   小言见两个大人说笑,只紧紧的抱着爸爸的腰,李叔大笑:“咋样?!孩子不承认吧?哈哈,别难为孩子了。就凭这机灵劲儿,要说不是你的女儿,才真没人信了。”

  “这叫二鬼拍门,将!”

  宁不凡出手凌厉,不给对手喘息机会,嘴上的气势也不啻于棋势,搅的李叔头昏脑胀,耳边嗡嗡乱响,以致昏招乱出。小言一会站在父亲这边瞅,一会儿又站到李叔这边,看到父亲得势不让人的架势,也为李叔的窘境拿捏着一把汗。

  “二鬼拍门,这是死棋呀~~”李叔一筹莫展。突然,小言探过小手,一把把李叔的“将”抄走,“咯咯”的笑起来:

  “爸爸将不了喽,爸爸将不了喽!”

   宁不凡和李叔见状,相视大笑。李叔指点着宁不凡:

  “小言随你呀,够能搅和的”

  “哎,我说小言,你怎么胳膊肘儿往外拐了呀,我是你爸爸,还是他是爸爸呀?!”宁不凡故作忿色。

  小言一扫先前的忸捏,索性趴在李叔背上。噘着小嘴:

  “爸爸凶,李叔乖~”

  李叔突然升腾起一种从没有过的人生体验:一种做父亲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小言的羊角辫儿扫着李叔的后背,李叔一只手绕过去,背着小言,摇着晃着,感受着父亲背女儿的温馨。这种温馨仅一瞬,小言就跑开了。

  李叔有些怅然若失,与宁不凡的接连对决,皆以全盘皆输而告终。宁不凡却得意洋洋,自命不凡起来。

  在花草丛中,小言欢跳雀跃着,象花枝上的蝴蝶,两只羊角辫象两只触须,有节奏的摇着摆着。李叔禁不住长叹,宁不凡看穿了李叔的心思:

  “想要女儿,就得先娶老婆才行,自己是折腾不出崽儿来的。”

  这样的话,刺在李叔心上,李叔又想到了留柱媳妇儿,不知是内疚,还是~~~,最后他确实是内疚,但心里仍长满了草。

  几天来,李叔除了干活,脑海子便是小言的影子,偶尔看到小言象燕子般飞过,便会呆呆的追寻,希望天空留下它的痕迹,能让他久久回味。晚上的孤寂,最终也让李叔静下神来,在旱烟的云山雾罩中来想象自己的人生。¬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影影绰绰记的是奶奶跟他说过的话,但也经常听到别人说,李叔就确定不是奶奶的专利。李叔吐出一个烟圈儿,接着又连续吐出两个,三个烟圈儿纠缠环套在了一起,于是他笑了。¬

   这一夜他睡的很甜。¬

   大天大亮了,他才醒来,一轱辘爬起,好歹洗把脸,胡乱吃口饭,拿了瓦刀就去整砌花池。这时,小言一格一蹦的从远处跑来,两只羊角辫儿在脑后打着节拍。李叔放下活计,拍拍手上土,向小言招手:¬

   “丫头,过来~~~”¬

   “李叔!”小言有礼貌的答应着。¬

   “嘿嘿,丫头,叔跟你商量个事儿,行不?”¬

   小言不明就里,眼睛忽闪忽闪的瞅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言哪,李叔很喜欢你,如果你喊我干爹,我会给买漂亮的黄裙子~~~”¬

   “不行,你的胡子太长;再说,这事得让我爸知道才行!”小言一副认真的样子。在李叔眼里,她更加可爱了。¬

   “那我把胡子刮了,你爸同意了,你喊不?”李叔追问道。¬

   “那就差不多吧。”说着,就跑远了。¬

   “哈哈。这丫头!”李叔心里乐了。

  这天,是个周末,按惯例是要放假半天的。李叔早早起来,想大姑娘出门子一样,洗了洗还不算荒芜的头,有重点的收拾一下似棘的脸巴,涂上肥皂,对着一块破碎玻璃镜修整着。别说,经过钝刀扫荡过的脸,重新焕发出了早春般的柳芽儿。李叔相当满意,将脖子扭了一扭,露出了一丝笑容。

   李叔上街了,用了半天时间抱着一个塑料包儿回来。这是给他干闺女的礼物——一条黄裙子,虽然花了他五元钱,这是一个月的烟钱,但他一点也不心疼。李叔没有贸然去宁不凡家,而是先把裙子压到被下,打算等见了宁不凡,把事说明了,然后顺理成章的把裙子送给小言。

   宁不凡摇着扇子从远处走来,平时象个托塔李天王似的,今天却似乎没有找人下棋的意思,步履很是悠闲,看起来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李叔前走两步,向宁不凡打招呼:

   “老宁,今天不杀两盘解解瘾呀?”

   “今天饶你啦,俺没空~~”

   “你不象没空的样子嘛,闲的跟趴窝的鸡似的”

   “哈哈,今天小言的二姨过来,她妈吩咐我接驾去~~~”

   “姐夫接小姨子?老宁你~~~~”

  “哎,我说老李,今天你收掇个么劲呀?跟相亲似的,谁家黄花大闺女要遭殃呀?”没等李叔说完,宁不凡打断了他。李叔陪上笑脸:

   “如果有小言这样的乖巧闺女,要媳妇儿有啥用呀?”

   “看看,我就说呀,你家伙在打小言的主意嘛,看在咱俩的交情份上,我同意了~~~”

   李叔一听,喜出往外:“你答应小言做我干闺女了?!”

   宁不凡忽然把脸凑近李叔,用扇子遮住,神秘兮兮的说:

   “我同意,小言她不同意,嘿嘿!”

   “小言要是同意了,你就同意?”

   “真的!我宁不凡绝不悔棋!”宁不凡提高了声调,似乎为自己棋界恶名辩白。

  临近晌午,宁不凡骑着那破旧的永久自行车从外面回来了,车后座上坐着一个女人。李叔远远的瞧着,一个梳着大辫子的年轻女人。在时兴女人留短发的年代,突然冒出个留长辫子的女人,除了新奇,便是有些不可思议:这女人有些特立独行了。

   宁不凡骑车从李叔跟前过,简单打了声招呼,熟练地把车骑进了自己的胡同。李叔目送着宁不凡和他的小姨子呼啸而过,眨巴眨巴眼,这女人怎么和小言有些象呢?随后,“啪”的一拍脑袋瓜子,外甥闺女随姨很正常嘛!李叔为自己的多心而自嘲。

   过午的太阳有些毒,炙晒着花圃中的月季,花有些蔫了巴唧。李叔拎了瓦刀和花锄围着陵园转,哪儿草盛了,趁着天热太阳毒,把草锄了,一准儿的晒死。别人在这个时候是不愿意出来的,李叔在农村耘过地,是经历过大热的,并且喜欢欣赏稗草在曝晒中的枯萎,如同月季花对稗草的憎恶。李叔喜欢月季,漂亮香气,最难得的是带刺儿,只能远远的看,离近了就要扎手。因为喜欢,所以下的工夫就大,月季恍然成了园中花魁了。

   瞅着,端详着,李叔的眼些发花,一朵嫩黄的月季突然变成了小言的小脸,与她紧摩密靠的一枝竟然成了她的小姨~~~~~

   “姨,快看,这花真漂亮~~~”

   ——是小言!李叔拨弄了一下脑袋,把瞅成斗鸡眼儿的眼珠重新调好。

   果然是小言,后面跟着前晌看到的长辫子女人。小言看到李叔,笑嘻嘻的喊了声:

   “李叔!”长辫子女人爱怜的看着小言,笑着,象是看着一只宝贝,眼神里却有一丝忧郁。

   李叔走出花圃,半戏谑半认真的说:“以后该叫爹了!这可是~~~~~”话还没说完,这长辫子女人恶狠狠地挖了一眼李叔,一把拉过小言,怒冲冲地走开了。

   李叔真的成了丈二和尚了,有些尴尬,那丝笑容僵硬在那里。他反思不出自己的不对,只认为这是个怪异,不好惹的女人。同时,陡然在他心里恶毒的损毁起她来,你看那辫子,麻花似的拧着;再看那老腰,水桶似的粗;请上眼那腚锤子,象草驴的屁股蛋子。终于,李叔心里舒坦安然起来,后来他又有些后悔,觉得对不住小言了,小言与她近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搞的李叔左也不安右也不宁。

  天刚擦黑,李叔还没吃完饭,宁不凡就“咚咚”地来敲门了。肯定是“大鬼拍门”呀,李叔惴惴不安的开了门,还没落座,宁不凡指着李叔的鼻子,就质问起来了:

   “过晌,到底是怎么回事?!小言的姨眼圈红红的,象水蜜桃似的,说有人耍流氓,沾她便宜~~~~~你腐化堕落到这种地步,不想在这儿干了?!”宁不凡拿出了领导的架子,这可是向来不曾有的事。 李叔这才知道事态的严重性,宁不凡不是来谈心下棋的,而是为政治批判而来。

   李叔反倒镇静下来,待宁不凡发过火后,把事情的原委、经过一五一十的汇报了一遍,不曾落下一分一毫。听完李叔的坦白交待,宁不凡瞪大了眼睛,指点着李叔的脑门:

   “你呀你,我看你是昏了头,中了魔了,想闺女想疯了,光给我添事!!”说完,扭头就走。李叔一把拉住他:

   “到底是咋回事呀,我还稀里胡涂呢,你不说清楚,屎盆子扣我脑袋上,我受不了呀!”李叔竟也不依不饶了。

   宁不凡一甩手:“来劲儿了是吧?你拉完屎,还得我给你擦屁股~~”

   李叔一个劲的作揖,近乎哀求:“老哥,你要是赶我走,你也得给我个明白话呀!”

   宁不凡见李叔可怜巴巴的样子,有些不落忍了。反手把门插好,看窗户都还关着,从头到末、简明扼要的向李叔道来。

   原来,宁小言不姓宁,也不是宁不凡的女儿,却姓言,她的亲生母亲是“小姨”言永红。言永红现在一个人生活,没有结过婚。那还是在工农兵大学时,言永红有一个相好,两人很情投意合,由于少不经事,没有处理好革命与感情的关系,言永红意外的怀孕了。

   这可不得了,这是犯天条的大事,其严重程度是这两个年轻人所不能预料的。组织上轮番找两个人谈话,组织上谈话,这就意味着此人政治出现了问题。是割舍爱情,还是断送前程,是摆在这两个年轻人面前的抉择。言永红义无返顾,坚守爱情的纯真与高尚,而那男人却选择了另外一条路。

   言永红哭过之后,打起背包,带着腹中的孩子,决绝的下放到了农村。

   不久,言永红生下了一个女儿,这就是后来的宁小言。下放的生活是苦的,甚至可以说是非人的折磨,下放和流放,只一字之差,能够想见言永红的处境是多么的艰难。但她咬着牙和命运抗争,心里的不平,给她的躯体灌输了钢骨铁筋!

   宁不凡在方便的时候,常和老婆去看言永红。老婆看到妹妹因倔强而劳苦的样子,就心疼的责怪妹妹。怀里抱着孩子,看着孩子消瘦的脸,眼圈一红,扑扑的掉下泪来:

   “这是作孽哇,孩子该你们的呀~~~”

   言永红只是低着头,一言不语。宁不凡站在一边,神色凝重,插话说:

   “永红呀,你得有个谱呀,这样下去可不是个法儿。不行,就找个主嫁了吧,好歹有个人照应~~~”

   “不,我不嫁!我不会再嫁人,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一句话把宁不凡揶了回去,宁不凡蔫巴了,找个地儿坐了下来,不再言语。女儿许是饿了,哇哇的哭起来,姐姐哄拍着,摇晃着,哭声却越来越大。姐姐有些急了:

   “这样可不行,这不把孩子毁在你们手上吗?不行,我得把孩子带走~~”

   言永红猛的抬起了头,眼睛闪过一丝光亮,从姐姐的怀里接过孩子,眼泪却掉了下来。宁不凡站了起来,半对自己老婆,半对言永红讲:

   “咱就把孩子带走吧,反正咱也没孩子,就当自己的亲闺女,这点永红可以放心。我还想呀,孩子要是跟着永红,也不利于孩子以后的发展,永红你想想,对不?”

   言永红吸着鼻子,爱怜的看着怀中的女儿,心里象打翻了五味瓶:“我可怜的女儿,妈妈的心头肉,不是妈妈心狠,妈妈命苦,是妈妈自己找的,妈妈不能让你跟着一块遭罪受难!~~~”

   言永红抬手擦了一下婆娑的泪眼,把孩子往姐的怀里一送,哽咽着喉咙:“走吧,带走吧”

  就这样,小言离开了自己的亲生母亲,宁不凡两口子格外珍爱小言,把她视作亲生女儿。姨娘姨娘,姨疼外甥如同嫡出,这是上讲的老理儿,宁不凡的老婆是小言的亲姨,这就不用说了。而宁不凡心地善良,对言永红的遭遇在悲悯的同时,尤其是为她不屈服命运,内骨子所蕴含的那种不让须眉的刚烈所感动,因而他主动提出把小言领养过来,为了自己的妻妹,也为了孩子的未来。 一眨眼的功夫,小言就七岁了。直到现在,大家都心照不宣,都没有对小言提起往事,一切为了孩子,让善意的欺骗继续进行了。

   李叔对自己的莽撞感到后悔莫及,一拍脑袋:

   “老宁,你看我,还不到糊涂的年纪儿,就他娘的未老先衰了,差点坏了大事。我怎么对小言妈道扯这事呢?”

   宁不凡一摆手:

   “得,你老歇歇儿吧,跟你说,现在小言的妈就是我老婆,你嫂子,可不能露嘴。再说,你和永红倒扯啥呀,不越倒扯越坏嘛,你就在一边呆着得了。”

   “我不,我不,你看~~”李叔急于想表白什么。

   “你不啥呀你,不就是还想做小言的干爸嘛!小言是个命苦孩子,多个人儿疼也算好事儿,交给我办吧!”宁不凡抬屁股就要走人,李叔急忙拉住:

   “等等~~~~”说着就从被窝下取出那件裙子,“这是给小言的,你给带过去吧。”

   宁不凡抬起头认真的瞅了两眼李叔,一笑:

   “你他妈的就是个娘儿们,咱是地府的判官,管不了天上的事儿!”,扭头就走了。

   回来后,宁不凡向言永红述说了事情的经过,说李叔是个好人。言永红不置可否,但因李叔的无礼与莽撞而腾升的无名怒火已烟销云散了。偶尔与李叔碰面,她也总是眼不斜视,扬头而过。李叔想上前打声招呼,但终因胆怯与她的高傲而退缩了。在李叔眼中,这时的言永红是那么俊俏,粗长的辫子,扭的是那么的规矩,象湖面的波浪,清气扑人;那略显粗壮的胳膊,可以看出是把劳作的好手;那两盘屁股,尤其刺眼,李叔觉得那是块肥田,敢打包票能丰产优产。李叔在自己的幻想中得到了满足,但唯一的不足是没有和她面对面的说过话。¬

   宁不凡和老婆谈了李叔想认小言干闺女的事儿,老婆心里就有些乱嘈,对宁不凡说:¬

   “老李没家没业的,小言成了他的干闺女,那他以后是不是就倚仗咱家小言了?”¬

   宁不凡低头“嗯”了一声:“没准儿,干女儿也有尽赡养的义务~~~”。¬

   “这事也得和永红商量商量,总归小言是她亲生亲养的。我觉得不合适,小言够命苦的了,如果~~~~唉,要不这事就这么着吧!”¬ 宁不凡点了点头。¬

   ——可怜的李叔 !唉 ¬

   ¬

   闲话少说,冗言不提。后来的几个月,人们便进入了饥荒年。天一点阴云没有,米粒儿大的雨点不曾下过。人们基本靠天吃饭,天不让人吃饭,人就没饭吃。口粮配给越来越少,尤其是城里的人们,有钱有票也买不到粮。相比而言,农村的日子就好多了,地里有的是野菜,能吃的也不少——黄菜,苣荬菜,马齿菜,苜蓿,还有些树叶子,可以采摘回来,掺一捧玉米碴子,包团子,做烀饼,还有一种叫做饭不拉子的,成为人们的桌上主食。在农村,家家都种红薯,吃不了咋办?红薯切成片儿,晒成干儿,方便保存。如果稍多一点儿的话,就磨成面儿,做成饸饹,这种面食,是要掺榆面的,以增加韧性,味道虽不及面条,但爽滑甜香,口感也不错。¬

   那个时候,谁家的嘴多,谁家的日子就难熬。宁不凡一家灾情严重,米缸见底,面袋无鼠,肚里叽里古噜的乱叫,大人可以饿着,能忍,但孩子正长身体,不吃饱怎么能行?虽然言永红在下乡,时不时的捎点能吃的回来,但也是杯水车薪,小言本来圆乎乎的脸,竟成了瓜子脸,眼睛无神的一动不动,有如祥林嫂。

   李叔看不下去了,¬他找到了宁不凡:

   “老宁,我打算回家了~~~~~”

   宁不凡抬起头来:¬

   “唉,手里有粮心不慌。现在没粮,饿的心慌!现在只要饿不死,比啥都强~~~”¬

   “农村总比城里活泛,有地就有吃的,我回去看看,但凡有了填肚子的,就给你捎来。”李叔接过话茬儿。¬

   宁不凡一挥手:“先各顾各儿吧!我这辆破车你骑着回去,反正现在我也没啥用了,他奶奶的,两腿直发软。”¬

   李叔便去收拾行李,刚来时的无产者,现在稍微有了些家资,但来时浑身的力气,回去时却是无精打采儿。这时,宁不凡和小言来给他送行来了。李叔捧出先前给小言买的裙子,这本来是当做认干爸的见面礼儿的,虽然用不上,但也要给小言一个念想。李叔转过身来,走到小言跟前:

   “小言哪,这是叔给你买的裙子,一直没有机会送你,叔就要回村了,给你留个念想吧!”¬

   说着,鼻子就有些酸,这是李叔生平第一次这么的动感情,但他没有把眼泪流出来,喉咙抖了一下,接着说:

   “你看这月季,早上或傍黑浇水,中午不能浇。”

   “老李,走吧,趁早凉快!”宁不凡虽心有不舍,但仍催促着,他怕自己控制不好情绪。

   宁不凡牵着小言,陪着李叔走出了大门。李叔回过头,眼角又有些湿,他知道,今天迈出了这个大门,就如同嫁出去的闺女,一切就会成为过去了。他扭头骑上车,用力的蹬去,在转身的那一刹那,他似乎模糊的看到小言猛挥着手,举着黄色的裙子,大声的喊着~~~~~~

   四

   一路上,白花花的刺眼,飞扬起的尘土,遮盖了整个视野。往年的这个季节,一野的青翠,绿柳合围的村庄,鸡欢狗吠,一片的生机盎然。村边的坑塘,鹅鸭嘻戏,一簇簇,一群群,几个半大小子跳在水里摸鱼捉虾,而此时却是那么的凄凉~~~~~

  路上的沙土积了很厚,车子骑起来很费劲。三十里地的样子,李叔已经气喘如牛,大汗淋漓了。他下了车儿,在路边找个可以遮荫的榆树,一屁股坐下来,感觉腿有些酸软,挽起裤头,用手掐揉着,不经意间却发现,腿竟有些浮肿,一摁一个坑儿。他长叹了一声,把鞋窠里的土磕搭干净,点了一袋纸烟,呛到喉咙里,咳嗽了两声。突然,他发现路边沟底有几缕青绿,是茅根呀!

   李叔眼睛一亮,可不要看贬了这草。这种草在农村野地有的是,不论年景好坏、干旱雨涝都毫不悭吝地生长着,有些卑微,更有些倔强。它平凡,很不起眼儿,地上一片片的绿,地下是一片片的根,密密的交织在一起。这根的味道相当的好,用叉子刨起来,抖落干净,用手擦一把,放到嘴里一嚼,清甜沁脾,味同甘蔗。在丰年,这种小玩意儿只是小孩子们的小零嘴儿,在于大人,就是刨出来晒干,当柴火了。荒年的时候,全可以充饥。李叔拔了两根茅根,塞进嘴里,细细的嚼着,甘甜的汗液缓缓咽下,精神恍然好了很多。于是,他又多拔了一些,打成捆儿,夹在车子后面,一路没歇儿赶回了家。

   几天来,他东走西串,一来是拜访一下五邻六舍,二来就是淘换些吃的。邻居见李叔回来,全然不象在家时的模样,洋气了,说话也文绉绉的了,不愧是进城见过世面了。尤其是乡亲另眼相看的,李叔回来竟也出手阔绰,一些红薯干呀,胡萝卜干呀,小杂豆子儿呀,东家一碗,西家两捧的,李叔就给扔个一块两块的。没过一周,李叔就积攒了一小口袋粮食。

   他要把这些粮食送到城里。他说过,他要给宁不凡和小言送吃的去。

  李叔把粮食送到城里,有如雪中送炭,旱降甘霖。宁不凡只是紧紧握着李叔的手,哽咽着。小言饿的皮包骨,更加纤细的倚靠在李叔背上。宁不凡老婆把李叔捎来的红薯干上锅蒸了蒸,一家人算是吃了顿饭,缓了缓,有了些精神与力气。¬

   说了一会儿话,李叔告别,临行前李叔抚着小言的头,对宁不凡说:

   “饥荒了大人,也不能饥荒了孩子呀,隔十天半月的,我就弄点吃的过来!”¬

   宁不凡只是摇头:“老李,这就够麻烦你的了,以后不要~~~”

   宁不凡老婆抢着说:“大兄弟,真不知该怎么报答你才好~~~”

   李叔一笑,一摆手。从那后,老叔积攒些能吃的,就给宁不凡一家驮过来。

   三个多月过去了。八、九月间,人们终于迎来一场透雨,久违的欢笑重写到人们脸上,但一个多月的缠绵大雨,又把人们推向了失望的深渊。那年头是怎么样的雨呀,天上是乌云,地下是黄水,中间是瓢泼的白色的雨线,整个村庄被水包围着,成了一座孤岛,抑或是飘荡在汪洋中的一艘艘搁浅的船。这样的暴雨,几十年未遇,运河岸堤也象喝了一肚子啤酒而又憋了一宿的醉汉一样,山崩地裂般的泄洪,野牛般的吼声,把可怜的人送到了绝望的境地。人言:福不双至,祸不单行。这样的谮语也往往中的。家家漏房,户户进水,村庄的上空再也难以飘起炊烟的味道。人们在泥泞中跋涉着生活,旱时饥荒可以挖野菜度日,旱后大涝的年景,人们没有经历,更没有预期。

   出村就是齐腰的水,去往县城的路已经断交。李叔心里惦记着小言,但也无可奈何。

  由于灾情严重,村上一些年老体弱的,便支撑不住了。死了人,抬不出去村,不能入葬,只能安放在家里。这样的鬼天气,死人能不发臭吗?于是村上阴森可怕,鬼气越来越重。大家都知道,死人解决不了,那活着的人就会和死人一道儿走。没吃的,人就会越来越虚弱,没有了抵抗力,下场也是一个!

   站在房顶上,可以看到村西南有块高地,露出水面,有七亩见方,是块“风水”宝地。这是李叔家的坟地,大队干部就站出来,和李叔商量这事。李叔一拍胸脯:

   “为了老少爷儿们,这块地我捐了!”人们为李叔的义举竖起大拇指,但这都是由心的。

   邻居坷垃四奶饿死得有十天了,可是还没有下葬,李叔把自己家的一副门板卸下来,与坷垃四爷与几个老少爷儿们把蹬了腿儿的垃圾四奶好歹穿戴一下,绑在门板上,用绳子拉着出了村,埋了。阳间少了一人,阴间又多一鬼。李叔不免感叹:“人到这份儿上,才叫解脱呢。这年月,少受罪!”

   死人的事解决了,还得解决活人的问题。民以食为天,这样的涝灾再加上先前的旱灾,人们饿红了眼,树皮、草根、老鼠、蝗虫、家雀儿~~~~还有什么不能吃的呢?能吃的都吃光了,就差不吃人了。李叔低头寻思:“老天爷绝不会这样没良心,把人逼上死路。这边给你关上门儿,那边就给你敞扇窗户,肯定有活路,是咱没想到罢了。”看着水浸过门弦子,李叔的眼睛一亮:“有水就有鱼!对呀,这是奶奶告诉他的经验,那时娘儿俩讨饥荒时,奶奶就给他捞过鱼,熬过鲫鱼汤。鱼这东西有些神奇,只要有水,草尖上就能下鱼仔儿。”

   于是,李叔拎着面破筛子,抗着铁锨出了门儿。

  趟着水,李叔出了村儿。水面荡着白色的浮沫和草芥,几株柳树虽然垂着头,但顽强的挺立着,象一朵朵蘑菇插在水面上。“涝梨旱枣儿”,今年前经大旱后历大涝,果树全无收成,即使有些能吃的果儿,也让饥饿的人们摘吃了。树上光秃秃的,刺向天空的骨干,如同刺在李叔心上。李叔吃过酸苦,也遭过灾劫,但现在的窘迫是他前所未遇的。人啊,活着就是这么难,但只要一口气在,也要活着,活着就有希望!他饥肠漉漉,身子有些摇晃,拄着锨,把筛子罩在头上。再往北的就是大淀,这淀叫大浪淀,有十曲九弯的河沟不下七八条,这儿的地势有高有低,河道有宽有窄,水流有缓有急,是逮鱼的好地方。

   没膝的水暗流涌动,李叔脚下试探着前进。突然,有一只瞎头没仗的家伙撞在李叔腿上,他的心扑通扑通的跳起来,一种莫名的兴奋,让他血管贲张,疲软的身躯竟然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他抬起头,不远处便有一个巨大的浪花翻起来,这是一条尺把长的草鱼,凭经验,绝对没错。周围星星点点,又有浪花翻起,李叔兴奋难表,果然天无绝人之路呀!

   李叔站定,把锨插好,筛子挂锨上,探着身子,眼睛盯着浑浊的水里。一条黑影,从四五米的远处不慌不忙的游了过来。李叔气不敢出,双手张开成鸡爪状,等得那黑影来到眼前,一个鹰扑下去,头和双手猛的插入水中,把那黑影摁在水底,李叔的指头象钳子一样抠进了那黑影的鳃,这条草鱼再怎么挣扎,也逃不过李叔的手心了。举着这鱼,李叔顺手在一棵柳树上撅下一枝柳条,穿过鳃,系个扣儿,套在脖子上,高兴的回来了。

   进了屋,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生了火,把鱼炖好。好久未闻的香味,不只惹的李叔口水直流,邻居的几个青壮汉子也赶来凑热闹,嘻嘻哈哈的享受了一顿免费的午餐。吃着,便有人生了主意。大家伙把大挂网、小撒网、鱼罾集中起来,男人去捕鱼,女人在家生火,可以度过难关呀。这是个好消息!全村儿快速的行动了。

   李叔算是给村上的老少爷儿们们立下了汗马功劳,不管死的活的,都很感激李叔。李叔的奶奶给李叔托梦来,说孤零零的她突然来了好多伴儿,再也不向先前那样没人与她唠嗑儿了,每天都有很多人(鬼吧?)陪她,对她都很恭敬,这是她生前所没有的礼遇。李叔醒来,乐的合不上嘴,这是为李家祖上积了阴德咧!看来,人还得多干好事,少做那缺德少两的玩意儿。

   后来,天儿渐渐打开了,洪水也渐渐退去。李叔因为众望所归,当上了村治保主任。按理说,村治保主任是轮不到他的,没钱没势没人的,但因为在关系本村生死存亡的关头,李叔挽救了全村儿百姓,这是大恩情。村上的百姓不是知恩不图报的人,让李叔当治保主任,人们也相信他会替百姓做主儿,做好事儿!洪水退去的村庄,满目萧条,老土坯房几乎都成了危房,有的倒塌了。如果不是李叔领着一帮人在操扯修缮房屋,说这是古人类遗址也没人不相信的。人们看着眼前的惨景,情绪都很低落。李叔鼓动着:

   “这次大水,是他娘的缺德了,但也不是一点好处没有。咱这儿都是盐碱地,让大水一泡,杀碱呀,孬地变良田。还有呀,坑坑坑洼洼都存水了,浇地也不用愁了。明年小麦准是好收成!”

   让李叔这一掰扯,人们再一咂摸,在理儿呀!李叔不愧是出门混过的人!

   “现在呀,先把住的地方收拾好喽,安居才能乐业嘛。然后就得趁势把麦子种上~~~~”李叔规划着前景,人们在一边应和着,为李叔的高瞻远瞩而喝彩儿,这下可有了主心骨了,怎么以前没有发现李叔这个治国安邦的人才呢,是不是一场洪水,给村上老少爷儿们送来一个姜子牙呢?兴许呀!

   因为心里有了指望,人们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热情与干劲儿。李叔镇定自若,俨然指挥着千军万马,在下着一盘稳操胜券的棋。

   把已经倒塌的房基清开,挖槽,夯基,起碱,垛墙,上梁等一应活计,有条不紊。在盖房的诸个环节中,夯基是最关键的一着。基础不牢,地动山摇。老人的话儿还真没错儿。在农村,管夯基叫砸夯。夯是一般是由磨盘做成,两侧绑有两杠,有七八个壮汉扶夯,在高吭的夯号中,高高抬起,重重的落下,展现了一种古朴的音乐美感和力量雄浑!

   砸夯的号子相当的好听,节奏感强,富于音律。歌词儿现编现卖,临场发挥,既能鼓舞士气,又能引夯,是典型劳动号子。这营生可不是一般人能干得来的,不只需要大嗓门,更需要有建房搭屋的技术经验。在村上,喊夯最好的,就数黑爷了,他是为喊夯而生的稀缺人才,身材敦实,眼小嘴阔,嗓门极洪亮,歌词丰富,能将举夯人的精气神全都罩住,活干起来漂亮!只要黑爷往那一戳,你老就瞧好吧。眼下,盖房搭屋之际,正是黑爷用武之地,但黑爷也是肉长的身体,一连喊了七天的夯号,还没复元的身体就有些吃不消了——黑爷病倒了。这时,泥鳅三爷家正需要黑爷的嗓子,黑爷病倒了,泥鳅三爷上火了,全然不顾七老八十的年纪儿,上窜下蹦的窜掇人。一盘夯,二十多条汉子都到齐了,旱烟、茶水儿,都恭敬的摆放在小方桌上。本村“三老”也全部驾到给泥鳅三爷前来助阵。这“三老”是当地岁数界的权威,胡子个比个儿的长,个比个儿的白,这老哥儿仨唤作坷垃四爷、老么鸡二爷和地丁儿五爷。这三位爷天好没事时,是蹲墙根的主儿,神仙也怠慢不得。李叔作为村干部和近邻,也来到现场,一是贯彻建房政策。二是来搭把手儿。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黑爷了。

   万般无奈之际,人们一眼瞄上了李叔。李叔大嗓门,当然有资格引夯;李叔是领导,更有资格指挥建房大局,李叔一下子被抬到了引夯的位置。作为新生代导演,李叔有些慌乱,但李叔是什么人,世面是见过不少的,虽然以前从事举夯的行业,但也听着黑爷的夯号成长起来的,正所谓:没见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李叔清了清嗓子,仿着黑爷的粗嗓门:

   “哎~~~~~同志们哪~~~~鼓起那劲儿呀~~~”

   “嗨、嗨,呼嗨哟~~~~”

   “把夯举起来哟~~~”

   “嗨呀,嗨呀,呼嗨呀~~~~”

   “咱就一夯一夯的砸哟~~~~”

   “嗨、嗨、嗨嗨哟~~~~”

   真没想到,李叔有这两下子,倚在墙角的“三老”竖起了大拇哥!李叔渐渐入了巷,就抛开了黑爷的路数,自由发挥起来。他想到了生活的不易,咒骂着这灾难:

   “同志们哪~~这缺了八辈儿德的呀~~”

   “嗨哟,呼嗨哟~~”人们应和着。

   “不长眼的呀,一汪黄水呀,冲了咱的房哟~~”

   “嗨呀,嗨呀,哈哈哈哈~~~”人们一下子全乐趴下了。“三老”也听傻了。

   李叔忘我的喊着,有些声泪俱下了,人们楞了一刻,便都从肃容中俯下身子,重又举起夯,狠狠的砸下去,仿佛要把积攒了如此多的悲愤全都发泄在这夯上。

   “小伙子们哎~~~~看着你的脚下耶~~~~~”

   “嗨哟,嗨哟,呼嗨哟~~~”

   “照着那坷垃耶~~~~狠狠的砸耶~~~~把它砸坏了耶~~咱好盖新房耶~~~~”

   人们被李叔的夯号感染着,越发的卖力气,在声震天地的阵势中,一个颤弱的公鸭嗓儿发表了不满:

   “你们这是咒我不死哪?!!”

   这位爷,便是坷垃四爷,天生一副公鸭嗓,平常爱挑个事理儿。这次,李叔举起夯来砸坷垃,明显是对着自己来的,心里的无名便冒出来,于是就颤悠悠的挪到夯边,非要和李叔论个曲直黑白。李叔正沉浸于自我的享受中,一下子被坷垃四爷嚷的蒙头转向,不明就里,到底哪儿跟哪儿呀,坷垃四爷这是冲谁呀?看人们围上去拉劝,并且坷垃四爷对自己指点着,他才回过味儿来。旁边一位坏笑着搭讪:

   “李叔,你刚才引夯时,要砸什么坷垃,这不坷垃跟你急眼了!嘿嘿~~~~”

   李叔一拍脑袋,忙迎上前去,向坷垃四爷唱个诺:

   “哎哟,四爷,您看您怎么说的,都怪我了,我不是冲您着呀,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我这次,下次我再也不砸坷垃了~~~~”

   可是,砸夯不砸坷垃砸什么呢?李叔怵头了,旁边人提醒:

   “以后不砸坷垃了,咱砸砖头吧!”众人哈哈大笑。于是坷垃四爷闹了这么个笑话,并且又得了个“砖头四爷”的名字,白赚便宜了。

   读到这儿,有的人可能会有疑问,你村儿的人名可够古怪的,怎么都叫坷垃,地丁儿,泥鳅呀,什么乱七八糟的呀?是你编笆造模儿吧?确实,老一代人的名字不如现在的雅致,和时代都有关系吧,那时的老人们不象现在见多识广,眼末前点的这些东西,扳手指头也扳不完,所以看到什么就取什么名了。出生后,大人一出门,突然看到一牙狗,就给孩子取名叫狗蛋,小时叫狗蛋,等上了岁数,就有尊称了,排行四的,就是狗蛋四爷。就象前文说的那位老么鸡爷,一样。名字大都很贱,人卑名贱,好养活,长命百岁,虽然一直认为不合情理,但这些老一辈人们,大都寿与天齐,活个七老八十,九十浪荡岁儿是不在话下的了。

   这事就罗嗦到这儿,再归正题。人们在李叔的带领下,终于又住进了修缮一新的房子,村上又盘旋起了袅袅炊烟,飘起了烟火的味道。论季节,该种麦子了。现在地里也能进人了,是该播种了,但种子哪儿来呢?大家伙儿有些犯愁。李叔想了一宿,脑海里又闪过小言,她穿着黄裙子,蹦着跳着,小羊角辫儿在脑后左右上下的飞摆着。接着宁不凡那得意洋洋的脸移了过来,还摆起了官谱儿,啊呸!你个老宁,真有你的,敢和咱老李弄这个,对!明儿个就进城找种子去。

   是呀,宁不凡在城里肯定有些门路吧,在麦种的问题上或许能帮个忙。李叔打定了主意,推出宁不凡送他的自行车,一溜烟儿向县城骑去,简直象跨上了风火轮。路上尘土或泥泞早已褪去,干爽后的红胶泥路面,轧出一道道车辙,田地里淤积了厚厚的黑泥,肥的流油呀,如果不及时种上小麦,真的可惜了。不到两个小时,李叔已经进城了,来不及打尖,直接奔宁不凡家。陵园都是李叔的老同事或老邻居,见李叔来了,都热情的打招呼。待到了宁不凡家,正欲敲门,突然门开了,李叔正要答话,却见一个陌生女人走了出来。这女人狐疑的瞅了瞅李叔:

   “干嘛的,找谁呀?”

   李叔忙回道:“我找宁不凡,宁主任!”

   “他调走了,一家人都搬了?”

   “哦?他调哪儿了?”

   “你去县政府找他吧!”女人答道。

   李叔打马去了县政府。路上寻思着,这老宁耍什么花样?是不是当大官儿了,也没准儿呀,这小子才有福相呢!正合计,抬头一看,县政府的牌子已经挡在眼前。李叔上前往里就走,突然斜竖里抢出一个老头儿,嚷道:

   “嘿,嘿,你揍嘛的?!说你呢!”

   “我找宁不凡!”李叔见老头的一幅丧人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老头儿一听找宁不凡,马上堆了一脸的笑:

   “二楼,左拐第二个屋!”

   “哼,都多大的人了,还瞎汪汪,找个人还这么凶,我又不是偷儿爷!”李叔暗里骂着。按照老头说的,他“噔噔噔”上了楼,推门就进,不想有铁将军把门。这时旁边的屋里走出一个小年轻儿的。李叔快步上前,一点头:

   “宁不凡在哪儿?”说话瓮声瓮气,刚才的气儿还没消。

   小伙子一听找宁不凡,说话还这么丧,忙打开门,把他让进去:

   “宁县长下乡了,估计等会就回来,您坐等一下吧!”

   李叔“扑嗵”一声栽歪到一张旧沙发上:“么玩意儿?宁县长?”李叔的头上冒汗了,“几天不见,怎么从主任成县长了?怪不得梦里这小子跟我摆官架子哪!”

   李叔宿命起来。

   不一会儿,楼道有人大嗓门说话,李叔听的真切,是宁不凡,不,是宁县长驾到!宁不凡站在门里的时候,手里拿着一顶旧草帽,戴着一墨镜,挽着裤腿儿,一脚巴丫子的黑泥。宁不凡一见屋里坐着一人,没看清是谁,愣了一下。拿下墨镜一看,哈哈大笑起来:“老李呀!可是有时间没见你喽!怎么?没死吧?!”

   李叔也笑起来:“你也一样嘛!你是怎么了这是,怎么又成县长了?坐了直升飞机了。”

   宁不凡解嘲道:“唉,这是受累的活儿,没人愿意干哟~~~”

   “别介,我愿意干呀” 李叔揶揄道。

   “老李,你就是没正形呀,哈哈”宁不凡反击道,“老李呀,打尖了吗?我还没吃呢,刚下乡回来,看看小麦播种情况,走,咱去找点吃的,边吃边聊!”

   俩人在十字街的人民食堂,要了两碗杂面条儿。李叔经久没有尝到这样的美食,不管三七二十一,闷下头就稀里哗啦的吃起来。宁不凡看着这只饿狼,玩笑道:

   “您老是饿死鬼托生的吧?别再噎回去,慢点,没人跟你抢呀。哈哈” 李叔也不答话,实在嘴里没空儿了,点着头,继续他的胡吃海塞之旅。一会功夫,李叔接连打了两个饱嗝儿,用手拍拍肚子:“操他娘的,今天才算弄个半饱儿!”

   宁不凡骂道:“你是吃孙喝孙不谢孙哪!”

   李叔俩儿眼眯成一条缝儿:

   “县长请客,不给面子不行。可是县长家也没有余粮,还得老百姓救济不是?”

   宁不凡眼角儿斜挑:

   “咋?追账来啦?!”

   “你这县长也忒不厚道了!嘿嘿,我跟你说~~~”李叔往前凑了凑,贴着宁不凡的耳根子说:

   “咱村儿没粮啦,又旱又涝的,人们把种子都吃了,现在种麦了,一囤的老鼠巴巴,种下去不长麦子呀。刚才您说下乡查看种麦情况,也没见你去咱村呀?你是尊贵之人,去了咱还招待不起,给点麦种咱就扯平啦!”李叔狡黠的瞅着宁不凡,宁不凡听完,“嘿嘿”一笑,低头沉吟际,站起身来:

   “走,回去再说!”

   俩人回了县政府,一路上谈些离后的前事后情,宁不凡听着李叔的骞涩经历,李叔听着宁不凡的不平凡的历程,都互相感叹着。原来,灾荒期间,县政府的班子几乎垮台,书记饿晕,老县长累倒,人们不知哪天大限来临,都坐着没底的轿,能投东的投东,能奔西的奔西。政府垮台,意味着比灾情更严重的事情发生。市委当机立断,决定重组县班子。市里一个主管副书记亲自督阵,要求县一级各部门一把手全部参加会议,当场民主集中决断,组建新一届县级领导班子。那天早上,宁不凡接到通知,吃了几块李叔送的红薯干,精神抖擞的去开会了。会上的人们东倒西歪,人都饿晕了,哪儿来的力气呀。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就饿的慌,灾情已经两个多月了,人还能走过来,要没有一种内在的支柱,怕是万万不能的。市委副书记看着下面的干部,眼泪都快下来了,这些人能来,就是坚强党性的表现,都是党的好干部呀。书记一眼瞥见宁不凡正襟危坐在那里,身体很强壮的样子,精神头还挺足。见此,书记暗自有了决定。在这个非常时期,在党性原则都很过硬的情况下,身体好,就成了干部遴选任用的标尺,否则就无法胜任当前艰苦的工作。经过一系列程序,宁不凡顺利当选。

   这官当的充满了戏剧性。李叔赞叹道:“我早说过,你是一员福将呀”, 宁不凡回过身,凝重的看着李叔,又拍拍他的肩膀,没有说什么。李叔临走时,宁不凡把那副墨镜送给了他。路上,李叔兴奋的敞开怀,戴上墨镜,连同宁不凡的旧草帽也捎来了,骑着车回了村儿。在村边玩游戏的孩子老远看到大道上飞来一人,忙摇“消息树”,告诉村里鬼子要进村了。李叔神气极了,他和县长吃过饭,县长还赠送了他的行头,在人前夸赞着。最让他神气的是,几天后,一辆拖拉机开进了村子,送来了一车麦种,人们乐的直拍手!李叔站在边上,叉着腰,戴着那套行头,能不神气嘛!

   李叔老能耐了,竟然和县长论哥儿们,县长还送了他墨镜戴,虽然看上去形象不咋的,但那股神气劲儿,也够让人羡慕半壶的了。过去的日子是人过的吗?没吃没喝的,现在咋样了?不全倚仗人家李叔吗?要吃水不忘挖井哟!这是街谈巷议最多的话,李叔为村上办了那么多的好事,理所当然的受到崇拜。

   有吃有喝了,人们的心也就不饥荒了,小日子滋润了,年月就象叫驴趵蹶子一样,过的飞般快。日子就这样晃过去了,村上一片的宁静、祥和,真有些“依依墟里烟”、“悠然见南山”的桃源生活。不知哪天,村里突然开进几辆拖拉机,上面载满了戴红袖箍的人,没男带女的,都是些毛头小子、黄毛丫头啥的,还穿着什么草绿军装,扎着牛皮带,看架势,比李叔可神气多了。拖拉机上安着大喇叭,还没进村儿就播放《东方红》,还加杂有打倒“反资修”、“纠斗臭老九,把无产阶级文化革命事业进行到底”的吼声,象牛犊子似的,震天价响。原来,全国形势又一片红了。据传,党内出现了修正主义,要分裂党,分裂国家,这还了得。最高指示天天下,让革命小将在那些修正主义的老家伙们手里夺权,要把革命的大旗插在农村,插在工厂,插在田间地头。于是,村上插满了红旗,煞是好看,革命在小将在红旗下甚是威风,高昂着头,神气的不得了。李叔在革命的红旗下,低下了头,夹起了尾巴,如丧家之狗,灰溜溜的。世道变啦,唉,怎么说变就变了呢?也不提前打个招呼。李叔从治保主任的位子上被拿下,革命小将掌了权。这历史风云的变幻,是人,尤其是李叔这样的人所不能预知和掌控的。日子本来过的好好的,地里的庄稼长的多喜人呀,现在不让上地了干活,只许在家学习“老三篇”和什么最高指示。“宁长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儿”,这不是放狗屁吗?不长苗儿能结粮食?没粮食你吃草呀,看你们撅尾巴拉驴粪球子吧!但李叔胳膊也拧不过大腿,随大流吧!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嘛,不就是坐坐飞机,玩玩单杠,活动活动筋骨嘛,小菜一碟儿了。再者说了,你去打听打听,如果说我李某人是资本主义的遗毒,谁信呀?我根红苗正呀我。谁说我是臭老九,我大字不识一箩筐,村里三老四少会给我做主,他们会笑掉大牙的。李叔坦然起来,并且正如他的预料,他除了摘了治保主任的乌纱外,没有受到太特别的“照顾”。

   做为革命群众的一分子,李叔必须参加一些革命活动。这一天乡里派下革命工作组。这一拖拉机,清一色的女的,比上一车人可是威风多了。在村里人眼里,这不是穆桂英、梁红玉嘛!村里的老光棍们全都看直了眼,眼珠子钉在了这些女人的身上。

   李叔把眼睛遮在草帽子下面,过了一把眼瘾。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整有一个加强排呀,一趟趟,一溜溜的,难道是七仙女下凡了?村里的土老冒们感叹着。突然,一个麻花辫子的女人,映进李叔的眼帘,这个女人很特别,不只是辫子,还有一种深入骨子里的东西引诱着李叔。他的心砰砰跳着,似曾相识?在哪儿见过,但又想不起。这女人的惊鸿一瞥,满是高傲与冷漠,尤其是扫过男人的眼神,是一种蔑视与自负。这眼神李叔领教过,曾象杀牛的尖刀深深刺进他的心脏,让他不寒而栗!——是言永红!再往后,李叔迷失了记忆,什么忠字舞、李铁梅、沙奶奶,已无法挤进他的脑海。¬

   ¬

   一直以来,言永红的心里有一股怨气,她怨那个负心的男人;由怨及恨,她恨天下男人。是男人把她搞的如此悲惨,生不如死,想死不能。她在隐忍,她在等待,她苟且的活着,那种情绪象海底的岩浆,鼓动着,跳跃着,她在寻找一个火山口,让怨恨得以喷薄而出!¬皇天后土,总不负有心人。时机来了,言永红一夜之间象换了个人。砸碎旧世界,建立新世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言永红已不再是以前的她了,用她表忠心的话说,她已经完全砸碎了旧的枷锁,在血与火中得到了嬗变与永生。她终于脱胎换骨,而那个负心的男人——一个县政府重要部门的领导,抵挡不住言永红和她的战友们的无情清算而悬梁自尽,遗信只有一个字:愤。言永红瞅着尸体,眼里没有一滴泪,没有一点怜悯,这是过去曾经相爱的人,是女儿的亲生父亲,他曾抛弃了她,真是死有余辜!当女人还是女人时,她温柔如水,但一个女人剔除了女人温柔的部分,就会成为一块铁,抑或是一块石,一块冰,冷的发硬,她几乎变的歇斯底里,象一个狂人,一只怪兽,血管里充满了邪性的斗志,每一个细胞都张着嘴巴,探出血淋淋的舌头,露出峥嵘的牙齿,要把整个世界吞掉。言永红胜利了,她把过去的怨恨激流般发泄出来,让更残忍回敬了残忍。她没有设身处地的想自己的女儿,不管女儿的感受如何,她只想得到她想得到的东西。

   作为胜利者,应该乘胜前进,不可沽名学霸王。作为县长的姐夫宁不凡,也无一幸免的被列在穷寇的黑名单中。姐夫和姐养着自己的女儿,对自己是有着恩情的,但这样的佛面或僧面,言永红是不顾惜的。越是有这样的瓜葛,就越不能手软,婆婆妈妈是革命的大忌,言永红要做一个彻底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马前卒。宁不凡靠边站了,政府和社会进入了无序状态,相比起几年前的旱涝之灾,人为的灾难给人们的冲击,不只是体现在生活上,身体上的,在精神上的折磨更加让人心惊胆战。

   李叔有些担心,担心宁不凡的倒台,倒霉遭秧的不只是他一个人,肯定会有他的老婆,还有小言,可能会累及更多的人。李叔的先见之明,总是在不想发生的事上应验。虽然李叔常常责骂自己的乌鸦嘴,但对于自己的正确感知,他是有十分的把握。 他决定,去城里看看。向村文革小组请示,说要去城里串连一下,感受一下县城的革命气氛。 村文革小组批示:这种革命的行动充分展示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意义,革命群众的革命激情应该给予最崇高的支持!放行了。

  李叔直奔县政府,臂上的红袖箍成了特别通行证。看门老头抬头看了一眼,便恭敬的一哈腰。李叔进得政府大门,他不敢贸然阔步,这里比不得以前了。北墙根下站着一溜儿牛鬼蛇神和“当权派”,在璀璨的阳光下垂头而立,脖子上挂着重重的牌子,头已经屈服到地。李叔数了数,与村上的三老四少一比,个数差不多,但三老四少悠闲自在,活似神仙。而眼前的这些人,正在反思自己在阳光下的罪恶,其中就包括宁不凡。李叔挪动脚步,想上前与宁不凡说两句话,但欲言又止,现在能说些什么?说了又能怎么样?也许,会给宁不凡带来更多的麻烦。宁不凡好象听到有人站在不远处,他费力的抬起头来,看了李叔一眼,慌乱的眼神一闪,便又垂下头去。 这时,办公大楼内喧闹着走出一群人,是言永红和她的战友。她们今天要押着这些牛鬼蛇神游街,把他们罪恶的肉体与灵魂赤裸裸的暴露在世界上。一阵乱哄哄过后,大院里已经清静了许多,李叔心里升起一些怜悯,还是村里好些。

   宁不凡现在已经是身败名裂,作为彻头彻尾的走资派、当权派、臭老九,是万恶不赦的人民公敌。现在已经没有了正义和秩序,即使是夫妻、父子、母女也要选择自己站立的阵营,果断地与之划分界限,否则就是跟上了贼船,最后结果只有舟倾人亡。宁不凡老婆在言永红的压力下,最终选择了与宁不凡离婚的道路。看着姐哭哭泣泣的样子,言永红笑了,笑的有些邪恶和阴险。她似乎在劝自己的姐,又似乎自言自语:

   “男人都不是好东西,都是陈士美,都是负心汉,都死了,咱不是照样活的好?!”

   拿着姐的离婚声明书,言永红来到关押宁不凡的房间。她得意洋洋,背着双手,踱着步子走近宁不凡,嘴角轻蔑的一敝,“啪”的把声明书扔在宁不凡的头上:

   “这是你老婆的离婚声明,你现在被人民群众完全孤立了,别再自命不凡了,在人民群众面前,要老老实实交待问题,低头认罪,否则就是死路一条!”

   宁不凡疲惫的抬起头来,绝望的看着言永红。宁不凡并不是对自己的前途绝望,而是对言永红。这到底是怎么了?社会能改造一个人,但怎么会把人改造成了魔鬼呢?真的太可怕了!言永红不会揣测宁不凡的心理,她不屑于揣测。因为她是至高无上的,至少对于这个宁不凡来说是如此。宁不凡永远不能够读懂言永红,我是她的亲姐夫,是言儿的养父,她怎么会有这样的狠毒心肠呢?这,只有言永红自己明白,也许她也不明白!

   宁不凡并没有悲伤,而是欣慰起来,老婆和小言与自己划清了界限,就可以过上正常的生活,最起码不再因他而受累。自己爱死就死,爱活就活吧,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是没有用的。但他坚定自己的信念,绝不自杀!他知道,他有抗争的勇气和毅力,他的坚忍并不比任何人差,他从言永红那儿学到了最宝贵的东西。他也坚信,言永红他们会成为一页历史,灿烂而光辉的前景就在不远的将来,这将来是属于他的!

   日子一天天的熬,额际的头发一根根的白。终于有一天,大街上传来的不再是批斗嘈杂的乱象,而是人们欢快的歌声与笑声。

   这样的日子过去了好几年。忽然传来胜利的喜讯;四人帮倒台了。不分城里和村上,人们敲起了锣鼓家伙,飞舞着彩带,喜气洋洋,象过年似的。这时的我已经完全懂事了,能在繁杂的记忆中择出几样完整的印象。四人帮倒台了,大人们高兴,小孩子们欢腾。学校的学生们自编自演了文艺节目,内容当然是打倒四人帮的事,以丑化“四人帮”为能事,江青是一个男的扮的,穿着黄褂子,还戴着玻璃球子样的帽子,威风凛凛的。其中一个人在边上可劲儿的吹着嗽叭,当时不知是啥人,只觉得挺好玩,后来才知道那人是姚文元儿。戏的末尾,理应是上来一群漂亮的姑娘举着拳头把四人帮赶下了台。这时,李叔和他的乡亲们或坐或站的在台下面,仰着脸儿,张着嘴,在看一出活生生的历史剧。

   新的历史一幕正在拉开,下台的,上台的,一拨儿一拨儿又一拨儿,李叔看的仔细,看的真切。 宁不凡平了反,官复原位,小言现在也是二十多岁漂亮的大闺女了。李叔再见到小言时,虽然不再有趴在他的背上亲密的举动,但举手投足间的亲情表现,也足以让李叔欣慰了。宁不凡谈到了那天,他感激李叔那天去看他。他发了一顿感慨:

   “什么是真事呀,当你患难的时候,不离不弃,那才是真事儿。在这方面,你绝对是这个。”

  宁不凡把大拇哥竖了一下。李叔一笑:

   “你上台别再折腾了就行,你看言永红~~~~”

   提到言永红,宁不凡一声长叹:

   “她其实是个命苦的人呀,别人做错了事对不住她,但她也做了很多对不住别人的事呀。祸由自取,你看她现在~~~”

   “她怎么了?”李叔紧问道。

   “疯了!”宁不凡有些轻描淡写,但又隐藏着诸多的情绪。

   言永红确实疯了?李叔有些不信。当看到她的时候,便又感慨万千。在一个角落,她不打不骂不跑不狂躁,显的很温顺,静静的蹲在远离人群的地方,曾经俊俏的脸经久不洗,头发胡乱的缠在脑后,成了一个大髻。衣服脏兮兮的,但足以蔽体。眼神游荡,没有了以前的高傲与自负,她似乎在静观这个世界,很冷静,很睿智。她在反思吗,她在总结自己的人生吗?也许吧。这就是她的归宿吗?人,到底是为什么活着,该怎么活着呢?活着的人是弄不懂的。李叔有些黯然。

   回到村后,李叔没有官复原职,他有些看淡。国家有了新政策,村上出现气象。全村重新划分了生产单位,一共八个,我们东北角这一片划为第八产队,实行集体生产集体收益。鉴于李叔的威信和工作能力,人们推选他当生产队长,他三辞不过,就执掌起了队印。李叔头脑活泛,他琢磨:单纯依靠农业这一块,人们的口袋永远硬实不了。搞副业,这是一条好路子!于是,他又兼职当了业务员,他下东北,跑西南,弄来了不少活计,什么糊纸袋儿、砸铁丝、拧钢丝绳等,一应俱全。他常出门在外,把经营这块交给了副队长本爷打理。说起本爷,挺有意思的。他年轻时下过关东,一嘴的东北味,平时爱开个会儿,不论大事小情,都要敲铃召集大伙讲几句话。一大清早,家家户户还在做饭,他就敲上铃了。这次是一个表扬会儿。本爷加杂东北话开始发表演讲:

   “今儿个呀,咱得表扬一下傻奶奶和狗奶奶,这两人干活有干劲儿,嘴里嚼磨着就来赶袋儿(赶着糊纸袋儿),捏(这)个四(事)儿,不向人家学习不行呀~~~,你们再看全爷,一天俩早儿,一天俩早儿,捏个四儿,干活多卖劲儿呀!”

   人们听了哄堂大笑。傻奶奶和狗奶奶嚼磨着就来赶蛋儿,是粪虫子呀?!全爷一天俩枣儿,嘻嘻,人们学着本爷的口头语儿“捏个四儿”,嘲笑起全爷的积极。笑归笑,但人们在活计方面,是不敢掉队的,也绝没人偷懒,各自干着自己的活儿。这也最让李叔放心。

   我那时得有个十来岁的样子吧,记的家家户户砸铁丝,一家有好几块铁板儿,拿个锤子把弯曲的铁丝砸直,然后按斤给工钱,无冬立夏,不论早晚,一有闲暇,人们便坐下来,左的戴上粗手套,右手拿起锤子“叮叮当当”的干起来,在夜的上空此起彼伏,象一首交响曲,优美动听。

   李叔不出门的时候,就转到我家,坐在月亮底下给我们讲故事。他的故事都是鬼呀狐的,我就一直以为他是在显摆他的见多识广,但也是吓的不敢出门,看到黑影处,便怀疑有鬼出没。

   李叔的鬼故事,都选材“真人真事儿”,所以才让人害怕。尤其是月半明时,坐在枣树下开聊斋研讨会,是最让人兴奋和心惊肉跳的事了。在这里拣几个鬼故事,给大家伙说说,大家能害怕的就害怕,不害怕的装害怕,给点面子。同时要记住,版权属于李叔哟。

   其一。刚解放那会儿,邻村儿村外有一个存放弹药的房子,也就是兵器库吧,里面放着很多枪枝弹药,有几个民兵看守。每当后半夜,挂在墙上的枪,就会走火。连着几天了,到点就响。民兵们头皮有些发麻,虽说手中有枪,心中不慌,可是枪老是走火,可不是件吉利的事儿,万一死了人或者爆了炸,谁也担待不起。于是向上级作了报告,上边派了十多个荷枪实弹的士兵,在夜间埋伏在兵器库周围蹲守。到后半夜,突然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女人,在月朦胧鸦朦胧的夜色中,娉婷走来,一扭身就钻进了兵器库。据行业人士说,这是只狐狸精,兵器库的房子本来是人家的修道炼仙儿的道场,你却占来放枪放药的,她能让你安生了吗?趁早,搬家,人鬼不同途嘛。这个素女形象,一直以来就印在我的脑海中,每当走夜路,想到鬼呀仙儿的时候,就出现她的影子,一张白脸,张着手,在我背后蹑手蹑脚的袭来,让我后脊梁骨一炸,都作下后遗症了。

   其二。咱村初三儿的爷爷,早就赶儿屁了。当时初三儿还小,也有十来岁的样子,爷爷死后,老房子就一直空着。一天晚上,初三儿的爸非让他去老房子拿什么东西,初三儿乃一懵懂顽童,不知深浅,打开院门,往里便闯,猛然抬头,吓的他“哇哇”乱叫,扭头就跑,一路跑回家,从此,饭不思茶不想,眼睛发直,中了魔道。后来,还是让一位有名望的村级“大师”施以手法救缓过来。初三儿的爸问他看到了什么,他才吐露真言。原来,他看到了一个老大老大的人,这位爷有多高多大,初三手指头都数不过来,他说不清道不明,只说这位爷坐在房檐上,脚垂到地面。这位“大师”叮嘱道,小孩子眼明,十岁以里的孩子都能通神,容易看到灵异鬼怪什么的,你看死人送路时,在道上摆的灵位,桌上敬的吃的喝的,有的孩子就能看到死者坐在桌后面吃大餐呢,所以说嘛,小孩子不要晚上乱跑,好好在家呆着。但是初三儿到了晚上又一惊一炸的,醒来后说看到爷爷披着大皮袄在院子南墙根儿底下转悠,还转过身冲着他乐(妈妈呀,太碜人了!)。于是又麻烦了回“大师”,搞了一天的法事,才算把初三儿的爷送回阴间去。

   其三。这个故事是以前章节中留柱的。留柱死的屈冤,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儿。他死后冤魂不散哪,就常在村儿里,或者他跳井的地方转悠。当时,村上已经有小年轻儿的在外乡上中学了,周末回来的必经之路,就是留柱流连的那口井。俺家一个叔途此那井时突然打了一个冷战,回来后就卧床不起了,嘴里说起了胡话。家里人看他中了“撞壳”,忙又把“大师”请去,大师敬香查问,叔就拿腔拿调儿的答起话来,说什么没钱花了,衣服湿了没衣穿了等等,听到这,我倒也不觉得可怕,倒是可笑:你没钱了自己各挣去呀,还厚着脸皮来跟人要,这样的没骨气,你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呀。但李叔说,俺家的这个叔是从没有见过留柱的,怎么可能把他的声音学的维妙维肖呢?说的那些事儿,一些细节,都是那么真真切切,并且犯起病来,他的瘦弱身板儿竟能抵挡住四五个小伙子的摁压,是有些邪乎劲。但这次,“大师”没有对“留柱”屈服,而是找来赤脚大夫:“用针扎人中,把这营生子扎残废了得了~~~~”。一听此话,“留柱”吓坏了,高叫求饶:“我是真没钱花了呀,饶了我吧,我这就走!”,俺家叔还就安静下来,呼呼大睡了。现在想起来,还是鬼怕恶人呀,鬼是啥东西?还能跟人比划?真是自不量力,人定胜天嘛!但也对“留柱”的遭遇表示同情,活着受人气,死了还不让人待见。人呀,真的是!

   李叔的鬼故事多的是,一晚上讲七八个,仨月下来没重样儿的,但在这儿就不要再说了。讲几个给大家解解闷儿就算了,讲多了,就真的成了聊斋了,反而不美。

   集体那几年,李叔成了一个队的主心骨儿,在他的引领下,第八生产队的日子最舒坦。其他生产队也日益效仿,大队也发展起了集体企业,初步形成了五金、电镀、模具等行业规模,关键是培养了业务、技术人才,为日后发展铺平了道路,打下了基础。国家为了调动农民的积极性,实行土地承包,包产到户政策后,集体企业日渐萎缩,有些树倒猢狲散的破败景象,人们把注意全部转移到农业生产上来,大田割成了小块,大拖拉机换成了驴马车。那几年,有一种大型拖拉机,我们叫它“嘣达嘣”,在大鼻子前面有一个眼儿,往里面塞一个火石棒,然后才能打火儿发动,声音奇大——“嘣达嘣达嘣达”——吵的很,但是力气挺大。一夜之间,这些东西都消失了,本来大型机械化生产已经有了势头,现在又回到了人推马拉的年头。人们分了生产队的农具呀,牲口呀,牲口没有那么多,一户分不到一只驴腿,就四五户合起来组成互助组。

   李叔主持完分家大业后,就成了一个普通农民,因为是光棍儿一条。按人头分家,他是吃了亏的,没有分到啥有用的玩意儿,也没有分到牲口,只是一张木锨,一个破筛子而已。于是他就挂靠在俺家的一个互助组,他没有入伙儿的资本,只有一膀子的力气了。他没有因此而满腹牢骚,反而乐呵呵的。活了这几十年,总算是给自己干活儿了,累也值得呀。李叔一天三饭,做好了饭就趿着鞋到我家,一边说话一边吃,没有咸菜,就在饭桌上夹一柱子,掺到粘粥碗里,稀里呼噜的吃起来。不过一个人的生活总归要好一些,他喜欢赶面汤喝,虽然切的条宽厚不匀,但带有葱花香气的味道也很诱人呀。我家人口儿多,很少吃到面食,最多的是棒子面饼子。但母亲的手很巧,能做杂面条儿,这种杂面条,是用绿豆面儿做的。母亲切的很细很细,倒呛锅儿,味道就胜过李叔的面汤了。这样的美食,李叔这常来串门的,就要蹭上一碗,一边吃一边赞不绝口。所以每次做杂面条儿,母亲就会放半锅的水,以防不速之客的不请之约。后来,他就娶了李婶。有些恋老婆,每天就陪老婆在家。“丑妻家中宝,得常常守着,万一让狗叼去不就没了嘛!”李叔插科打浑道。李婶死后,李叔又端起饭碗打游击了。我家离他最近,理所当然的又成为槛上客。

   我初中毕业后,地里的农活都差不多了,又和父亲一起打了两垛草。高中的录取通知刚刚下来,还有半个月才开学,在家就这么闲呆着。他也游闲,对我说:

   “这枣熟的早,我带你去卖枣吧?”

   我不置可否,父亲接过话茬儿:

   “也好,省的在家弊出鸡眼来!”

   于是,他骑他的车,我骑着家里的加重车,载着一袋儿枣出了村儿。出了村,他“嘿嘿”一笑:

   “看过铁狮子不?”

   我摇头:“没!”

   “那咱就去东关喽~”

   东关铁狮子是镇沧之宝,是古沧州的一个重要历史物件儿。李叔说,穆桂英大破洪州就在那儿,那儿还有一片红茅子草,据传就是生杨宗保的地方。说实话,这铁狮子离我村也就二十多华里,但长么大楞没凭吊过,这次能够借卖枣儿的机会去看看,很是兴奋。

   一路上,李叔也不闲着,传授完卖枣经之后,就我讲起了关于东关的传说,给我上了一堂地理方志课。

   李叔扭过头来:“考考你这高中生(其实还没入学呢),铁狮子是哪时候造的呀?”

   我摇头:“我不认的它,它也不认的我。”

   “哈哈哈~~~~”李叔大笑不止,“我也不知道,咱爷儿俩倒是铆钱儿对铆钱儿,只听说老早老早的时候呢。”

   “东关这片儿是沧州的老城,水浒传里说的沧州城就是现在旧州。在宋朝那会儿属于洪州地界儿。穆桂英破天门阵、生杨宗保都在这儿~~”,李叔嚼磨的口吐白沫,也不知累的慌,这些对于我来说,是早有耳闻的,读过一些书,看过《水浒传》,这次去就是想见识一下铁狮子的真颜。但对于他得巴的一些神奇传说,我倒是很乐意听。

   李叔见我认真起来,来了劲儿:

   “知道南蛮子憋宝不?南蛮子,就是南方人,老世年间,这些人常来咱这边偷宝,咱这边宝贝多呀。听说东关那块有个神驴,每到半夜的时候就钻出地面,咴咴的叫唤,到天亮就沉到地下。据说,要想得到这宝贝,就必须哥十个才能挖到,那时兵荒马乱的,哪家儿有哥十个呀,所以这驴每天晚上就出来叫。有一个南蛮子,哥九个,就差一个了,就埋怨他爹娘,为啥不再多生个。没辙的功夫,眼珠一转,咱不还有个姐夫嘛,姐夫也算哥儿们呀,这不就凑齐哥十个了吗!于是,九个哥儿们再加一个姐夫,到后半夜就抗着家伙儿事去刨驴了。刨呀刨呀,就只剩四个驴蹄子了,小舅子心里欢喜,就高喊:姐夫,你使劲儿呀,快出来了。这一喊不要紧呀,这驴扑哧一声,沉回去了。再挖也不见影儿了。嘿嘿,这驴还挺小性儿的。”

   “这驴就没刨出来呀?”我有些可惜。

   “没有呀,从那儿后呀,这驴就没影儿喽,夜里也不叫唤了。都怪他娘的南蛮子,要不老子哪天~~~唉!”老叔叹口气,我知道李叔也惦记着神驴呢,可是他光棍一个,孤独一枝,去哪儿找哥十个呀,他也就嘬牙花儿,做春秋大梦了。

   “还有发财的故事不?我也爱听!”我逗引他。

   他一拨弄脑袋,“有呀!”,就又摆开了龙门阵。

   “就在这片儿,有一个村,”他指着河对岸,“有一户穷困人家,这天娶媳妇。媳妇入了洞房。突然从外面闯进一个胖粗和尚,口口声声非要入洞房。婆家人拿了棍棒就要往外打,新郎官也不依不饶。嘿嘿,新郎官倒不实傻。这新娘子真是见过世面的人,就告诉外面人:让和尚进来吧。胖粗和尚年掀帘进来了,一歪腚坐在了炕沿上,一动不动,也不说话。就这样呆到后半夜,新娘就推和尚,说怎么样还不睡?和尚还是不答话,身子冰凉冰凉的!新媳妇就从脑后摘下银簪,往和尚身上一扎。你猜怎么着?”李叔卖起了关子。

   “怎么着?把和尚扎疼了吧?”我不知所以。

   “嘿嘿,这和尚变成了银和尚了!”

   我瞪大了眼睛:“有这事儿?怎么不用金簪扎?如果用铁铣拍,会变成铁和尚吗?”

   看我装傻充楞的样子,李叔“呸”一口唾沫:“贫气!”

   爷儿俩一边唠一边逗的,有说有笑。过了河就是沧县地儿了,华北油田在东关有个基地,我们准备先卖枣儿,把枣卖个差不多,再去看铁狮子。

   咱家的枣熟的早,青红的时候,酸甜酸甜,且嘎崩脆。但油田的人外行,非说现在枣还没下来,肯定打过药的,真是有眼无珠了,枣没卖几斤。到了近晌午,李叔找了个小吃摊子,给我要了一碟焖饼。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吃焖饼,直到现在还对它情有独钟,时不时的下厨做一顿吃。我低头就吃,一抬脸,李叔眼前却没有,我忙说:

   “你也要份儿!”

   “我吃过了~~”李叔摇头。

   “你什么时候吃的?没看见吃呀?”

   “你甭管了,你吃你的,我不饿!”李叔眼睛瞅着别处。我知道,他是心疼钱,不想花钱。碍着这么多人,我不好再争执,心里却一直的不是滋味。

   不远处,可以看到起伏的断壁残垣,象疲惫的长龙一样蜿蜒前伸,这就是旧城墙了。一路东行,散落在杂草丛中的青砖翠瓦,俯拾即是。细细倾听,似有战鼓马蹄铮琮而来;半空云际,挥动的旗旌,舞起秋风猎猎。几百年前,这是边关重镇,征战的痕迹只待今人畅想。历史已经沉寂,红茅草一片片,依偎在高丘之侧,何处是山神庙,何处是草料场?豹子头的吼声可曾聆听?划过耳边的,却只有风扫过的声音,它在哀叹,也在警醒。那美丽的传说,与苍古的历史风骨相应和,给人以心灵的涤荡。

   “看吧,那就是铁狮子喽!”李叔提醒着半梦半醒的我。

   转过一个土坡,那雄浑千古的铁狮子赫然出现在眼前,高昂着头,向着东南,气势浩荡宇内。我惊惧于它的磅礴与威武,立在远处敬畏的仰着头,铁锈斑斑的你,正在奋鬃扬蹄,从哪儿来,又到何时去?前面是海,是汹涌的恶浪,你真的要去一声大吼,保海宇清平吗?你曾是佛的座骑,驮着真理、智慧和希望,散布大千世界。背上的莲花已经不再,清气早已顿挫,承载的历史就要湮埋了吗?腹内空空,经文模糊莫辨,从此就要挥手人间,作别红尘吗?那清静佛国,善知菩提是否还需要你传经送宝呢? 一切皆不可知了。但,此时的我心痛你的沉沦,心痛你的离佛而去,留在人间是你的错误,驻足繁华,留恋红尘,是你没有佛的高瞻与胸怀?佛的世界可以永恒,而你,将会千劫而不复。窃窃的问一声:不后悔吗?摇摇欲坠的你!

   几所破旧的平房,一个以套圈儿为生的老人,与铁狮相伴。李叔递给那老人一支旱烟,俩人攀谈起来。我则绕千年古狮顶礼膜拜。也许,这份凄凉,这份孤独,这份破败,才是真正的历史。与那些清华艳蕊、阁楼亭台、清流缓荡的景致相比,这些才是历史的高旷与古拙。今天,没有白走一遭。

   南城墙有个豁口,许是古城的南城门,中间夹一蛇形古道。踏出这道墙,就要别离了。回过头去,与铁狮挥手。我更惊讶于铁狮雄伟、豪壮,近观苍古,远看风度,此言不差。透过城墙缺口,远处的铁狮踏平川一线,刻在天边云际,定格于秋意阑珊之中。出了城门,便是一路的下坡,铁狮便隐于秋季原野了。

   李叔自顾踏车而行,路边柳树摇荡,高粱青翠,顶着酱红的穗花儿,豆地里传来蝈蝈的鸣叫声,此起彼伏,在太阳下格外醒亮。李叔在前面突然停下车,向我一挥手:“逮几只蝈蝈~~~~~”

   我站在路边等他,看着他的滑稽表演——撅着屁股,把草帽一扑一盖的,象个蛤蟆似的。不一会儿功夫,他咧着嘴回来了,捉到了几只很好的蝈蝈。我本不喜欢这类东西的,越是大热的天,越叫,尤其是午觉的时候,吵的你不能安榻。疲劳了一天,刚刚在溽暑中睡去,这东西象撒癔症或者尿床一样,突然就叫这么一声,打断了你的清梦,让你心烦意乱。可是李叔喜欢,家里有一个漂亮的蝈蝈笼子,常听到他家叽里哇啦的。

   枣没卖出去,不是枣不好,是人不识货。李叔跟我父亲解释。父亲也不介意,就让他拿个家伙弄点去吃,他捧了一捧,我就让他多弄些,他执意不肯,连说:“够了够了,我一个人儿吃不多。”其实,在他的院子是有两棵枣树的,虽然在他的院子里,但树不是他家的。即使枣红了,他也不去摘一颗放进嘴里。偶尔因风而落几颗,他才拾起来。

   一年后,他突然得了病。没想到身强力壮的他,会得这种病。起初,他并不在意,只是喘气有些困难,有时一晚上也睡不着觉,象鸡打鸣似的。父亲就劝他,去医院检查一下吧,没钱的话,可以向大队申请。检查结果出来了,是喉癌!医生建议,李叔必须手术,即使如此怕也活不了多长时间了。村上对李叔很是照顾,在给了李叔几百元钱外,马上向县里打了报告。

   在县长办公室,宁不凡展开放在办公桌上的文件。里面有一份报表,是农村无保户医疗费用申请表。宁不凡戴上一副花镜,认真的核实查对着。突然一个名字印进眼帘,他的手有些哆嗦,上面写着:“李某某,男,五十六岁,某某村人,因喉癌治疗需要费用若干。”他的头有些发晕,不知是劳累,还是情绪激动。他缓了缓,拿起电话拨通了民政局,要求立即对此人进行再核实。一会儿功夫,那边回话:经查,确实无误。宁不凡心头越发的紧绷,动作僵硬的拿起手中的笔,匆匆签发了文件。

   李叔做了手术,并没有把瘤切除,只是做了个喉管瘘口手术。医生说,这样的保守治疗可以延长的他的生命,否则可能下不来手术台。李叔静静的躺在病床上,呼吸也不那么很困难,村里派来的两个守护着他。这时,病房的门开了,fh走进三个人,是宁不凡一家人,小言悄悄的跟在父母的身后。宁不凡挥了挥手,示意看护不要打扰李叔。但李叔听到有人进步,睁开了眼睛,宁不凡遂快步向前,握住了李叔的手。宁不凡眼角有些微红,一手握着,一手拍着李叔,安慰道:“会好的,会好的,你壮的跟牛似的,会有啥事儿?”

   这时,小言上前把一束芬香的黄月季放在李叔的床头。李叔喉咙鼓了两鼓,没有说出话来,使劲点了点头,眼睛看着小言。小言都成了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了,俊俏的脸,一双大眼睛,但不再是羊角辫儿,而挽起了马尾,上面扎系着一方黄手帕。小言摸了摸李叔的额头,有些温热,便问旁边的护士,护士说手术后出现温热是正常现象,会在用药上进行调整,不会有事。小言放心的点了点头。李叔模糊着嗓子说:

   “老宁,我出院吧,在这儿光给人添麻烦,乡卫生院也不错,离家近~~~也方便。”

   宁不凡转过身,和主治大夫耳语了一阵,对李叔说:“那好吧,过了观察期,我们将派一个技术和经验都比较好的大夫和你一起回去。在治疗方面,县医院将提供最佳人员技术保障!”

   回来后,李叔白天在乡医院治疗,晚上就回家,因为大秋到了,家里还有庄稼需要收获,不能眼瞅着到仓口的粮食糟蹋了呀,他就白天在家,晚上回医院治疗。老邻旧居的都过来帮忙。村上还真不错,派了两个人晚上守护,照顾李叔。

   我最后一次见李叔,是我上学的路上。那时没有好车让咱骑,不是这儿响就是那儿不好。刚出村西,车蹬子就磨车架了,费半天劲也没收拾好。正好李叔迎面骑车过来,见我们低头猫腰鼓捣车子,他拿车上的车支棍,用力一扳,修好了,随口说了句:

   “好了,路上慢点呀!”

   看了我一眼,他就上车走了。没想到,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见的最后一面!

   不知过了多少天。我从学校回来,迎面而过一辆拖拉机,因为专心骑车往家赶,只晃着发现是咱村儿的人在上面,也没太在意。等到了家,母亲告诉我李叔死了。原来那车是载着李叔火葬场的,李叔光棍一条,无子无女的,大家都主张不要把李叔一把火烧了,怪可怜的。于是大家伙就出个主意,载着李叔在外面跑了一圈,回来直接上了村西南他的“风水宝地”,和他的奶奶还有那些与她作伴唠嗑儿的人们埋在了一起。村上给出了副棺材,穿上他那经久不穿的绿色军大衣,怀里抱着李婶儿,入了葬。

   那天晚上,母亲和我说,李叔死的很惨。死那天晚上,村上陪护的人因为家里羊要生产,便开了小差跑了回来。等早上再赶回去,才发现李叔早已死在了地上,趴着,手向前伸着,脸上很痛苦的样子。

   唉,可怜的李叔!

   李叔虽然没有后人,但人们都感激李叔的仗义和善良,每当清明、春节等上坟的日子,人们总也不忘给李叔坟前添添土,放挂鞭,烧张纸。

   但李叔死后的第一个清明,早起的人们发现,李叔的坟头,开着一束美丽芳香的黄色月季,在春寒料峭中格外显眼,一瓣花脱离了花束,随风飞舞,飘向半空~~~~~~~

   后 记

  写写李叔,是我早有的打算。记的多年前,我曾经开了个头儿,名字也叫《李叔小传》,但后来不了了之了。在另一篇计划中的长篇《乡野旧事》中,也给李叔留下了一席之地,写到半截也撂了挑子。直到今天,鞭打慢牛式的小步快赶,总算有了个结果,把一篇大约三万多字的文字摆在了大家的眼前,先不论写作的手法如何,对于李叔这样的人物,我是倾了一些心血的。这些日子,脑海里一直是他的影子,还有他的故事,难以有片刻的闲暇。私下的想法,就是不要停笔,一股劲儿的写下去,担心再次搁笔,便又半途而废了。

   李叔是个生活在生活真实中的人物,是一介草民,从社会价值和历史意义上来说,本不应该为他费些笔墨,但我写了,一直认为就是想写他的“小”,我明白现实生活中的人们,毕竟大人物少,写李叔能够引起人们的共鸣,尤其是从农村走来的人们,对于我在小说中描写的土人物、土故事、土语言是熟悉的,有种乡土乡情的亲切感和认同感。李叔是个悲情人物,在记写过程中,我并没有过多用语言来煸情,而反之以调侃和戏谑的语调,尽可能的轻松、活泼,因为李叔或许不喜欢那样的沉重。在小说的结构上,也是大体上分了章节与层次,没有太在意。大家观后,可能有些感觉了,前简而后冗,尾大不掉的样子,如果大家还能看的下去,也就将就了吧!同时,本初的想法,也并没有写这么长,只是简约的记述,没想到中途有几位朋友想塞进故事里面去,当个角色,于是故事人为的拉长了,可能也是原因之一了。

   再说这篇小说的虚与实。故事基本上是属实的。但在陵园一段,尤其是宁不凡,宁小言和言永红,则是完全的虚构,虽然李叔真的在陵园工作过。宁小言是一个网上小屁孩儿的原型,主要是她的形象,我借鉴了过来,尤其是那件黄裙子成了推进情节发展的利器,还有言永红,借了网上朋友的名字和外形。故事则是完全杜撰,这点必须说明。以前和以后的故事情节是基本属实的,既然是小说,就要艺术处理,所以里面有移花接木、张冠李戴的手法,也请大家谅解。

   在故事里面,我或精心或无意的加了许多民间的传说,和所谓的“鬼”故事,并不是宣扬封建迷信,只是当作怀念中的寄托吧,因为这些故事伴随着我的童年,一直印刻在脑海里。想想现在的孩子们,估计是听不到这样的故事和传说,即使偶尔听到,也没有那样的环境和氛围了吧。还有那夯歌,现在是再也听不到了,但我是听着那长大的。每当有砸夯的,便就跑去听,去感受那力量与节奏的美。现在则只有突突突,咣咣咣的机械嘈杂声了,哪儿有的美感呢?

   对于李叔的感情生活,我是逼着自己写的。对留柱老婆,他没有感情,只是因为自己而使留柱搭上一条命,在心里对不住她。言永红呢,则心有倾慕,说俗一点就是暗恋,但他很清楚,她不是一道上的人,不可能和他生活在一起。李叔很冷静,很清醒,没有让感情冲昏头脑,这一点,是值得让人钦佩和尊敬的。小说中写了宁小言,我有些对不住李叔,直到临死,也没有让小言喊他一声“爹”,是我硬着心写的,本来有打算让她认的,硬是没有相认。我想,李叔独自的来,独自的去,不也很洒脱吗?况且,生活真实的李叔,本来就是孤独的,于是就在这儿保留了他的生活本质。

   小说中我与李叔有两次经历。一是去东关卖枣,实是去看铁狮子,在那儿发了一顿感慨,此处的文风与别处截然不同,应是自己的一段真实表白,有些生硬,象夹生饭了,大家凑合填肚而已。

   写完这篇,有朋友问我,还写什么?我有些胆怯,怕沉入其中而不能自拔。同时,写这东西,需要心情和心劲,缺一不可的,还要看机缘,只好如此了。写到这儿,算作对李叔最后的交待吧。

标签: 历史人物小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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