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崇祯十七年(1644年)六月,东川重庆城,重庆知府衙门外,一片残破瓦砾中,大批衣着官服,但是神情狼狈的人等被众多手执刀斧的士卒团团围住,缚以绳索,预备处决。其中一个面白体胖,身穿皇室特有的华贵四爪龙袍,大约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被单独压在一边,面色惊恐绝望,在这样的场景中特别醒目。
衙门口放着一张椅子,端坐着的一个面色微黄,颌下生有稀疏黄须,面色稍显阴鸷的首领模样中年男子,他起先向这些官员们大声说着什么,像是要求他们投降,而被牢牢捆绑的官员们则用愤怒的语气或是大骂,或是嘲讽,一副毫不妥协、拒绝的样子。于是黄须首领一声令下,把这些人一一押至大门前,在骂不绝口中,被刀斧手们施以寸磔,脔割处死,抛尸当场。
最后,终于轮到了那个白胖中年男子,士兵们把他连拖带拉地押到大门,准备斩首。
就在这个时候,天空中却无缘无故连打了几次雷声。黄须男子稍显惊愕,然后转头冷冷地望着他,说:“本来要把你凌迟处死的,现在老天打雷,或是提醒我不要太狠,算你运气,给你个痛快,我再送你一副棺材吧。”然后下令让士兵将其斩首,用一具白木棺材装殓了,随意埋在城外。
这个被杀的白胖中年男人,就是明神宗万历皇帝的第五子,瑞王朱常浩;而那个面黄阴鸷的下令男子,则是明末农民军首领,号称“八大王”的张献忠。
......十七年,张献忠陷重庆,被执,遇害。时天无云而雷者三,从死者甚众。---《明史--明史·卷一百二十·列传第八》为何身为堂堂藩王,皇帝叔父的瑞王朱常浩,会在偏远的重庆被张献忠擒拿,然后杀死呢?这要从很多年前说起了。
明万历十九年(1591年),明神宗朱翊钧的第五子出生在京师皇宫,母亲是周端妃。神宗给这个儿子赐名为常浩。本来朱常浩既不是嫡子,也不是长子,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皇子,日后若是平安长大,将会波澜不惊地按照制度出外就藩,富贵悠闲地过完一生。
但是事情就是这么诡异,小小的朱常浩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身不由己地卷入了轰动一时的“国本之争”中。
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朱常浩的大哥朱常洛、三哥朱常洵因为储君之位的确立,使得大明朝堂产生了激烈的交锋;朝中文臣们支持礼法居长的朱常洛,神宗则属意钟爱的朱常洵,各不相让,并引发了激烈的政治凤波。神宗为了拖延立储、至达成立朱常洵的心愿,在这一年提出“三王并封”的意见,要把长子朱常洛、三子朱常洛、五子朱常浩全部封王,然后在其中择贤立储(万历次子朱常溆、四子朱常治早夭)。
这显然是剥夺了长子朱常洛的天然优势,把他降为和其他两个兄弟一样的地位,长子的合法性被质疑。所以此言一出,即遭到文臣们的激烈反对,和神宗展开唇枪舌战,坚决抵制皇帝的私心,最终导致首辅王锡爵因此下台,神宗被迫收回成命,两败俱伤。
而时年不过三岁的朱常浩,也在懵懵懂懂中,当了一回人肉背景,稀里糊涂卷进了复杂的政争里,在险恶的风波中走了一遭。
......初,太子未立,有三王并封之旨,盖谓光宗、福王及常浩也。寻以群臣争,遂寝。---《明史--明史·卷一百二十·列传第八》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绵延十余年的“国本之争”终于落下帷幕,朱常浩的大哥朱常洛在文臣们不懈努力之下,终于被立为皇太子,结束了和三弟朱常洵的储位争斗。也就在这一年,朱常浩和其他兄弟一起被册封为亲王,封瑞王,建藩于陕西汉中府。
因汉中王府尚未建好,所以十岁的朱常浩就长期留居京师。这期间,逐渐长大的朱常浩基本上低调为人,从不参与朝政纷争,和自己那个上蹿下跳的三哥朱常洵有如天壤之别。平时他也不好女色,只参法求佛,研习学识。神宗对于这个儿子也很疏远,同在京师居住,平时都很少相见,感情淡漠。
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朱常浩已经二十五岁,远远超过了皇子二十即举行大婚的年限,但是神宗装作不知道,任凭礼部官员催促,就是不办。
和朱常浩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被封为福王的三哥朱常洵在万历三十二年(1604年)刚刚满十八岁就举行大婚,并耗费三十万两白银举行典礼。神宗对这个爱子额外还给予二十多万两的私帑,用以弥补朱常洵失去皇储之位的失落。
所以,对于父亲的偏心,朱常浩也是心怀不满,但是又不能发泄出来,于是他借口筹办大婚,时时向户部官员索要费用,积少成多,最后也攒了十八万两的巨款。但是当其他人询问的时候,朱常浩始终不愿承认,还说这点钱不够使用,自己买衣服帽子都还差钱。
明面上看,瑞王殿下和他的父亲一样,都是贪财性格。其实,这是朱常浩故意为之,借机发泄不满。和三哥朱常洵近六十万两的大婚费用相比,自己的婚礼费用差别太大,而封地汉中府偏远贫瘠,与福王富庶繁华的藩地洛阳,更是不能相比。朱常浩心中不平,所以才有拼命攒钱,故意装穷的举动。
......年已二十有五,尚末选婚。群臣交章言,率不报,而日索部帑为婚费,赢十八万,藏宫中,且言冠服不能备。---《明史--明史·卷一百二十·列传第八》万历四十八年(1620年)八月,一个月中,朱常浩的父亲明神宗朱翊钧和大哥明光宗朱常洛先后去世,侄子朱由校继位,即天启帝。当时外有后金叛乱、内有党争纷纷,所以天启帝顾不上几个尚未就藩的叔叔,一直没有让他们前往藩国。朱常浩也因此住在京师,迟迟不能前往汉中藩地。
天启七年(1627年)八月,天启帝因落水而生病,导致不治驾崩,其弟朱由检继位,即崇祯帝。崇祯帝一继位,就让诸叔前往封国就藩,以减轻供养压力。自封王起,历经二十六年等待,已经三十六岁的瑞王朱常浩才终于得以之国,前往藩地陕西汉中府。
抵达汉中后,朱常浩倒是没有大肆搜刮、大兴土木,以满足个人私欲。相反,因为他从小研习佛法,心性平和,所以还曾经减少自己的衣食住行标准,节省下余钱,修建了一些佛寺庙宇,礼佛祈福;同时,在年节庆典时于瑞王府大办宴席,请汉中四乡里外年纪大品德好的父老前来赴宴,并按人赐予食物,用于他们带回家与家人一同享用。
另外,朱常浩还主持改造了汉中城内引排水设施,修建了饮马池,使得汉中城内消除内涝之苦。因此,瑞王在汉中名声尚好,相对于其他大多数横征暴敛、搜刮地方的宗室(尤其是他那个三哥福王朱常洵),已经算很难得的了。朱常浩在汉中也留下了“不迩声色,洁己爱人、有贤王称”的赞誉。
崇祯七年(1634年),陕西农民义军纷起,四面攻打官府大城。汉中府位于陕南,距离农民军活动区域很近,朱常浩恐惧农民军南下攻打汉中,坐立不安,给侄子崇祯帝上疏求援:
“臣在万山绝谷中,贼四面至,覆亡无日。臣肺腑至亲,藩封最僻,而于寇盗之迫,惟陛下哀怜。”但是此时的大明朝廷内外交困,千疮百孔,崇祯帝虽然有心援救叔父,也没有能力再派出援军前往汉中,只能致书慰问,以安其心。好在农民军因前往他处,没有进攻汉中,朱常浩才躲过一劫,暂时平安。
崇祯十六年(1643年)七月,李自成起义军已经席卷半壁江山,从河南、湖北向西进攻老家陕西。十月,农民军攻破潼关天险,击毙明督师孙传庭,然后拿下关中首府西安,并分兵攻打陕西各地州府。在汉中的瑞王朱常浩得报后惊慌失措,急忙向汉中附近的官员将领求援,请他们援救汉中。但是各地乱做一团,各人自顾不暇,没有人理睬朱常浩。
外援不到,汉中城内慌乱不已,驻防总兵赵光远趁机半护卫半胁迫地把朱常浩保卫着离开汉中府向蜀地避难,然后纵兵将瑞王府抢了个精光,朱常浩历年积攒的财物被一扫而空。不过只要命还在,堂堂瑞王殿下也顾不上计较了,随赵光远仓皇出逃,离开了居住十六年的汉中王府。
在赵光远和陕西关南道陈纁的护卫下,崇祯十六年(1643年)十一月,朱常浩抵达四川保宁府(今阆中),得到了四川巡抚陈士奇的保护,总算暂时安定下来。
崇祯十七年(1643年)正月,赵光远领兵返回汉中,陈士奇也改任通政使,准备赴京就任。于是在陈士奇的护卫下,朱常浩离开保宁府,前往尚算安全的重庆府,意在远离战乱,避居安全之地。
但就在朱常浩前往重庆的同时,另一路农民军张献忠部开始了自江西、湖广、两广一带向四川的进军,并在崇祯十七年(1643年)正月攻克夔门天险,打开了进入四川的大门。
之后农民军先后攻克万县、涪州、泸州等地,包围了之前还算安全的川东重镇重庆府,把包括瑞王朱常浩在内的一大批宗室官员全部困在城中。得知消息的朱常浩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道重庆这么危险,打死也不从保宁府搬到这里来。
面对农民军的围攻,已经离任的前四川巡抚陈士奇决定坚守,并派出军队四处抵挡农民军的进攻,不过都被农民军击败。五月,重庆城和外围的联系中断,农民军开始大举进攻重庆。陈士奇坚决抵抗,连续多次打退农民军的进攻,使其死伤无数。
经过一个多月的攻防作战,城内物资消耗殆尽,士卒疲惫不堪,无力再守。六月二十四,农民军掘地道用炸药把重庆城墙轰塌一段,蜂拥入城,守军不能抵抗,重庆陷落。
破城后,张献忠令部下四处搜捕,把坚持在城内指挥抵抗的前四川巡抚、现通政使陈士奇、陕西关南副使陈纁(即护送朱常浩入蜀的关南道)、重庆知府王行俭、巴县知县王锡、巴县县丞覃文应、垫江知县欧阳东旦、安岳知县何国瑾、当地举人李默等一一擒获,瑞王朱常浩及属员内眷等也被搜出俘获。
张献忠把抓到的瑞王朱常浩及各官员绑赴重庆府衙大门前,亲自劝降陈士奇等人。陈士奇等坚决拒绝,并大骂:
“世上岂有降贼的颜平原(即颜真卿,威武不屈,被叛贼所杀)乎!”于是张献忠把陈士奇、陈纁、王行俭以下官员都凌迟处死。
在将要处决瑞王朱常浩的时候,天空中突然无云而响起雷声,张献忠畏惧天意,所以免了朱常浩的凌迟,改为斩首,并以棺木装殓后下葬。再把原定要处决的三万多投降明军全部斩去右臂,然后释放,以敬上苍。朱常浩被杀时,年五十三岁。
这就是瑞王朱常浩的最终结局,他身为皇子亲王,天潢贵胄,一生大部分时间享受了荣华富贵,却在晚年遭逢乱世,颠沛流离,并最终横死他乡。朱常浩既不是穷凶极恶、残暴不法的暴戾之人,也不是勇武有为、贤明谦恭的圣王;他就是一个平庸普通的寻常人,有幸生在皇家,以皇子的身份享受过,也因此身份而死,可以说福兮祸兮,皆在一身。在国家衰落、社稷将倾的时代,朱常洛避无可避,身不由己地随波逐流,最终消失在乱世里。这也是他及他所代表的那一批末代王孙们,逃避不了的历史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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